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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我代表人民判处你的死刑(1)——何顿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1月22日02:33:1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我代表人民判处你的死刑

何 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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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陈哥要离婚,这成了我们红星乐器厂的奇闻。假如陈哥是一位老板,要离婚,我们
可以理解。假如陈哥是著名电影导演陈凯歌或著名光头影星陈佩斯,那我们能理解。那
两位都是文化名人,面对的诱惑实在太多太多,而众多诱惑里总有抵挡不住的诱惑。但
陈哥显然不属于那一类名人。次一点,假如陈哥是住在我们这栋楼里的邓老板,或者是
黄厂长,闹出与老婆离婚的事,我们也勉强能理解,这位邓老板赚了钱,买了两辆中巴
,在县城与黄家镇开来开去,这就等于开了家印钞厂,人民币大大的。而黄厂长在镇上
也颇有地位,是市里的劳模,又是县人大代表,并且我们有一些理由怀疑他背后搞了钱
,因为一个人可以把一家工厂从盛玩到衰,这中间没有一些鬼名堂恐怕是不行的。但陈
哥既不是文化名人,又不是邓老板和黄厂长,只是我们县红星乐器厂的一名普通工人,
而红星乐器厂已是一个濒临倒闭的厂子,我们这些工人阶级都将被扫地出门,自谋活路
了。厂里准备跟我们一次性“了难”,了难是土话,就是一次性解决问题。
  红星乐器厂里针对不同年龄的正式职工拿出了三套“了难”方案:第一套是根据需
要,留20%的干部及工人在厂里做服务及保安一类的工作;另一套是女人在45岁以
上,男人在49岁以上的,厂里给办一个内退手续,在你到了退休年龄,再回红星乐器
厂办正式退休手续;第三套是工龄在10年以上,年龄于45岁以下的女性和49岁以
下的男性,每人发一万元,然后与红星乐器厂拜拜,自己去找活路。撑死、饿死或病死
都与红星乐器厂无关。
  陈哥属于第三套方案中的一员,厂里已张榜公布了。
  陈哥今年39岁,在红星乐器厂工作今年刚好20年。他于1978年高中毕业,
在家里待业了半年,接着就顶了父亲的职,成了红星乐器厂的一名学徒工,学做琵琶。
三年后,学徒期满,成了一名做琵琶的师傅。一年后他带了名女徒弟,女徒弟姓李,也
是顶父亲的职进厂的,长得小小巧巧普普通通,是个本分的姑娘,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
。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13岁了,在镇中学读初一,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成绩在班上
名列前茅,模样也是小小巧巧普普通通,像其母亲。陈哥这个家庭应该是幸福的,也没
有什么道理不幸福。幸福并不是大鱼大肉花天酒地的产物,平平淡淡也是福。但现在陈
哥要离婚了,并且是一本正经地要离婚,吼吼叫叫地要离婚。他的隔壁邻居告诉我,两
口子天天在家里吵架,李姐不肯离婚,但陈哥一定要离,在家里摔东摔西。
  我听到这些话感到很吃惊,就我对陈哥的了解,他不是一个在家里称大丈夫的男人
。我和他都是于七九年初进的红星乐器厂。红星乐器厂是县属大集体,隶属于轻工业局
管,厂里有一百多职工,加离退休的,一并有两百多。红星乐器厂创建于五十年代初,
开创者是七八个民间艺人,他们全都死了。其中一个缔造者还是去年死的,死时88岁
,正宗的寿终正寝。据他儿子说,晚上吃了碗皮蛋粥,第二天早上就硬在床上了,事先
没任何预兆,唯一的预兆就是一只大飞蛾不知从什么渠道飞入了他家,因为他家安了纱
门纱窗,应该飞不进来。他用扫帚把那只飞蛾打死了。按说这也不应该叫预兆,因为飞
蛾飞进家里也属于正常事情。比如你前脚开门,飞蛾后脚就飞了进来,这是可以料想的
。红星乐器厂的最后一个缔造者撒手人寰后,黄厂长便与一家房地产公司洽谈,有卖掉
红星乐器厂的计划。
  红星乐器厂位于镇迎宾路旁,这是镇上两条主要街道之一。我们镇是一个有着四五
万人口的大镇,从前它是县城所在地,七十年代县城搬到了挨着铁路的白水镇,它才不
再是白水县的政治及文化中心。红星乐器厂占地四十亩,傍着迎宾路,自然这块地皮就
有些值钱。曾经有好几位房地产老板来与黄厂长洽谈,想买下这块地皮建商场和公寓,
都被红星乐器厂的老人断然拒绝了。好几个老人表示,如果黄厂长与其中的一家房地产
公司签字,他们就一头撞死在黄厂长家里,叫黄厂长吃不了兜着走。现在,那几个红星
乐器厂的缔造者于这两年都死光了,黄厂长松了一口气,决定卖掉厂里的30亩地,所
获的钱一部分打发工人去自谋生路,另一部分钱建一栋酒店,做一些娱乐方面的生意。

  我没有被黄厂长炒鱿鱼,也就没有被欺骗或伤害的感觉。我在四年前就停薪留职出
来混了,虽然并没混出水平来,但养活自己已不是难事了。陈哥当然是受到伤害中的一
员。陈哥不像我,他是个老实且本分的人,平时话不多,做事踏踏实实,以厂为家,不
像我这个属猴的男人从小就不安分,东蹦西跳的。我比陈哥小将近一岁,我和陈哥从学
徒时玩起,我看着他把小李弄到手——一度我曾为他的爱情推波助澜,他也当过我找对
象的参谋,彼此曾无话不谈。我和陈哥疏远是四年前我停薪留职出来混的事,陈哥不赞
成我停薪留职,而我执意要停薪留职。这以后他仍然在厂里呆着,而我却在大发房地产
公司的物业管理部当经理,天天与住户打交道,帮助住户解决这样的问题或处理那样的
问题,早出晚归,难得有坐在一起闲扯的机会,彼此也就淡漠了,以致发展到这两年,
连过年彼此也没走动,尽管是住在一栋楼里。陈哥要离婚的事已经闹了好几个月了,我
却是这几日才晓得。
  我才听说你要离婚,我对陈哥说。我是骑着摩托车驶出红星乐器厂宿舍区大门时,
碰见他拎着菜篮子回来,而叫住他问的话。
  这是上午八点多钟,四月明媚的太阳照耀着我们这座污染很严重的小镇,天空灰蓝
灰蓝的,给人一副惆怅的感觉。陈哥瞥着我,那是一种漠然的目光,既不含嫉妒也不含
亲热。我递了支精白沙烟给陈哥,他接住了。我为他点烟时又说:你妹子都读初中了,
两口子蛮好的,何解闹起离婚了
  何解是镇上的土话,是北方话里“干吗”的意思。
  陈哥吐口烟,表情仍然是冷冷地说:我想离婚。
  陈哥中等身材,方方的面孔,鼻孔很大,伸出两撮难看的黑白两色鼻毛。陈哥剪着
平头,这是他平常爱剪的发型,但头发有三分之一已白了;额头四四方方地呈现在他脸
上,额头上有几条较深刻的抬头纹,说话时几条“沟壑”就在他额头上蹿动。陈哥穿着
酱色西装,但这是七八年前,小李请裁缝到家里为他做的西装,已旧得没一点看相了;
脚上一双黑皮鞋,皮鞋已穿得变了形,面上一层薄灰尘。陈哥的这身打扮,绝非发了财
的打扮,既非经理装束,也非干部派头,完全是一副下岗工人形象。
  你是不是有外遇我笑着问他。
  陈哥咧咧嘴:没有。
  我想他也应该没有。谁会看中一个下岗工人况且还是一个进入了不惑之年的男人
。我说:那你何解要离婚
  我就是想离婚,我想离了婚,然后重新做一个人。
  我怀疑他的动机,重新做一个人我说。你不是很好么人过三十不学艺,你几十
岁了还重新做什么人
  他又咧咧嘴,但没发出声音地扭开了脸。
  我说:是不是小李对你有不贞行为。
  不关她一点事。陈哥说。
  我也相信小李不会对他有不贞行为,小李是个老实且节约意识很强的女人,且已是
个三十几岁的半老徐娘了。这样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外遇,除非是旧情人找上门来了。
在小李与陈哥结婚前,确实有过一个青年追求过小李,那青年就住在红星乐器厂对门,
是镇中学体育老师。这事我也知道。所以我问陈哥:是不是大脑壳……
  大脑壳陈哥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就是以前追求小李的那个人
  陈哥摇摇头,我说了不关小李一点事,你莫瞎猜。陈哥说,抛下我朝前走了。
  2
  我的老板也要离婚,为离婚的事与老婆已闹了两年了。老板不回家,起先常常在酒
店里开房,后来住到办公室,睡沙发,再后来就索性将一套新落成的三居室布置好,住
了进去。而一个22岁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却成了这套三居室的主人,上上下下地服侍着
我老板。那是个善解人意且漂亮得没办法挑剔的现代姑娘。
  我老板姓郑,我叫他郑哥,别人尊称他郑董或郑老板,但他只准我叫他郑哥,以示
我们之间有着亲密无间的关系。我们确实有过亲密无间的关系,他那个他不准备要了的
妻子便是我给他牵的线。不是直接给他牵线——那时候我还没那个胆子,而是间接牵了
根线。老板的妻子名叫黄红专,与我和老板是同班同学。我们都是镇中学1979年的
高中毕业生,而郑老板在读高中二年级时就与黄红专明确了恋爱关系。黄红专一度与我
住在一条街上,我们住的那条街名叫光裕里。黄红专住在一幢绿琉璃瓦的大屋里,那栋
房子的前主人是黄家镇的一个大地主,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枪毙了。我住在另一栋门楣
上凿着石狮子的大屋里。这幢房子的前主人是国民党的一名中校军官,其父曾是白水县
伪县长。这个效忠于国民党的中校于1949年携子逃到台湾去了,抛下其妻和老母守
屋。然而这栋一度十分威严的公馆被人民政府没收了,成了公房。我就出生在这栋公馆
里。我们那栋大屋里住着九户人家,黄红专住的那栋大屋里住着七户人家。
  我的老板在读高一的时候就爱上了他目前想抛弃的妻子,因此就很讨好我,因为他
晓得我和黄红专住同一条街上,他想要我带他去黄红专家玩。那时候黄红专是全班最漂
亮的姑娘,高高挑挑,长得有些洋气,有点儿像苏联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
妮娅。不但他这样看,我也这样看,这就是说我也暗暗爱恋着黄红专,但既然郑刚向我
表露了他爱黄红专,我也就不好再爱了。这是因为郑刚比我个子高,又比我长得帅——
他有一张英俊的脸蛋,成绩也比我好,还是班上的文艺委员。我与他争黄红专是注定要
失败的。所以我就让开了,他第一次去黄红专家是我带的路,这让我老想起电影里汉奸
带着日本鬼子进村烧杀抢掠,感觉一点也不对味。当时他一个人怎么都不敢光顾黄红专
家,他怕黄红专的父母给他脸色看。两个男同学去玩,这可以麻痹她的父母亲。所以我
就成了背叛自己的汉奸。后来他们两个好上后,我向他要皮鞋穿。我们镇上有这种风俗
,或者叫做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媒做成了,男方就得送一双皮鞋给介绍人穿,以示感
激。但郑刚没送皮鞋给我穿,因为他那时没钱,只是答应以后送。以后他也没送。
  郑刚高中一毕业就直接考入了大学,是那年镇上唯一一个考入大学的高中生。我因
为没有好好读书就没有步入大学的门坎。
  高中毕业是我和郑刚的分界线,他迈上了阳光大道,而我却滞留在阴暗的地带里生
活。我高中毕业就顶了母亲的职,进了红星乐器厂,学做古筝和扬琴。郑刚考入的是湖
南大学,这给他后来的创业打开了财路。八十年代初,他大学一毕业就去了深圳。他在
深圳混了五年,先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混了三年,又在另一家房地产公司混了两年,然后
又到海南省混了四年,然后就打道回府了。当然是赚了一笔钱回来的。他闯了外面的世
界,现在折回到镇上来做地头蛇,与银行及县政府的一些部门打得火热,在镇上买了一
百多亩地,开始了建一栋又一栋的商品住宅楼,对自己的未来很有雄心壮志。
  我要把大发房地产公司办成县里一流的房地产公司,我的同学兼老板对我说。
  大发房地产公司就是郑刚创办的房地产公司,如今确实有了一定的规模,修了路,
已建了五栋六层的公寓楼,还建了商场及农贸市场,动用的银行资金已有好几千万了。
我要把这一带变成一个热闹的生活区,郑刚很有雄心壮志地对我说。城镇就是由我们这
些人一步步扩大的,我要改变黄家镇的面貌。
  郑刚今年38岁,这是一个男人步入精壮年的开始,这也是一个进入不惑之年的阶
梯,好多男人在这个年龄忽然就成了下岗工人,在家里既怨声载道又悲愤不已,因为生
活都没了着落。但我的同龄人郑刚却拥有了本田轿车、漂亮的情妇和规模宏大的事业,
上帝真是对他太好了。我相信上帝一定是厚此薄彼的,假如不是如此,天下就没有这么
多恨男怨女。同样是妈妈生的,同样是生长在一个镇上,同样从一条起跑线上出发,然
而只有一个人会受到上帝的青睐,成为领衔主演,而大多数人都成了跑龙套的,甚至连
跑龙套的都不如我就是跑龙套的,而只能像一只狗一样在生活中汪汪叫屈。老天爷
是不公平的,让一些人飞黄腾达,而让更多的人受苦受累,成为这个世界上的贼或娼,
或成为一群群愤世嫉俗者。
  我也是一个愤世嫉俗者,因为我39岁了却还一无所有。老婆倒是有,孩子倒是有
,但除了这两样拖着我的东西,其他却一无所有。假如没有这两样东西,我就会来一个
更加彻底的一无所有,出家做道士去。我们镇上,有一座黄公庙,庙里住着一些道士。
他们衣衫褴褛,接受化缘有的老板朝功德箱里扔的票子常常是五十或一百的,很爽快
,没事就睡觉或坐在阶梯上晒晒太阳。这真好。但是有这两样东西,尽管想做道士,
心里也放不下。可见我是个十足的俗人,只有摆出阵势来愤世嫉俗的份儿。
  郑刚却是个对生活充满了渴求和热爱的人。假如你出门有本田轿车坐,有年轻漂亮
的女人喜欢你,有红中华烟抽,你也会热爱生活。你也会跟我谈机遇、谈人生、谈女人
。郑刚就常常同我谈这些东西,像深圳的鸡如何如何,海南的鸡又如何如何,听得我目
瞪口呆且羡慕得要死。
  女人我搞得多。他对我说:真的搞得多,只是没睡过洋女人。但最让他丢不下手的
还是蓓蓓。郑刚对我说。我和蓓蓓非常合得来,在生活中有谈的。蓓蓓是个极聪明的女
人。
  他瞟我一眼,又厚颜无耻地强调:我和蓓蓓在性生活上也很协调。
  这不是故意气我吗这狗娘养的。
  蓓蓓就是他现在的情人,他为了她,在努力与黄红专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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