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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enda (player),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小爱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Oct 31 22:16:22 1998), 转信
小 爱
一
小时候很喜欢画画,别的孩子在外面玩得连家都不回的时候,我却常常
足不出户,一张接一张的画着,之后在卧室的墙上贴了满满的一墙。时间久
了,父亲怂恿我去正正规规好好学一学,偏自己又不情愿出门跑路,所以始
终也只算是业余爱好。如此过了好多年,大学快毕业了,忽然心血来潮,要
去进一回学堂。
假期里师大是有美术培训班的。那天天气很好,我站在报名处的门口排队。上这个班的大多是些很稚嫩的面孔,我猜想那可能都是些中学生,一定
多半是被爹妈胁迫来的,我悲天悯人的想道。
队伍不算太长,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绿色短裙的女孩,扎着一束很
松的马尾辫,发梢还微微地翘起来,形成一个跳动的形状。快排到我的时候,
人开始多了起来,几个不听话的家伙在身后使劲往前挤。报名处的门口有一
级高高的台阶,上面横着一张桌子,要签名报到还必须走上台阶才行。当那
个女孩上去交报名表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开始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更糟糕
的是有几根头发似乎钻进了我的鼻孔里,几乎让我忍不住要打啊嚏,不过好
在终于是忍住了,但是我马上发现这样更糟糕,鼻子里涩涩的,实在难受。
恼怒之下,便将面前那几根害人的头发使劲的扯了一把。
“哎哟!”头发的主人大声叫着回过头来狠狠的盯着我。那是一张俏丽
的小脸,红红的两腮因为生气而鼓得圆圆的,那对大而闪亮的眼睛令我心情
更加紧张起来,我似乎在那对黑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张惶的神情。几秒钟
过后,眼睛的主人又笑了,因为她们把我困窘的揉着鼻子的模样准确的报告
了回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那双嘴唇红
润而小巧,牙齿一粒粒整齐地排在中间,半掩半露。如红榴初绽,我出神的
想道,一边想着古人作这样的比喻真是天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嘴唇的主人重复道,一边把头发挽到前面
去。
“噢,对不起,可我是故意的。”我如梦初醒,尴尬的说道。那张小嘴
动了动,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出声,不过我看到,那双乌黑的眼睛给了
我一个宽容的微笑。
她把表格递了进去,转身离开了,也带走了我的视线。在我的周围,飘
散开了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
“笃笃笃!”老师在前面使劲的敲着桌子。我回过头去找那张报名表,
它已经整齐的叠在最上面,可是被压上了一只墨水瓶。
我只看到了后面两个清秀的字:小爱。
二
至今我也不知道小爱姓什么,我觉得百家姓里的任何一个姓氏都不可能
和这两个字组成一个更动听的名字,所以这之后我也没再去刻意打听过这件
事。所有的人,包括老师也没有用第二种方法叫过她的名字。
日子渐渐久了,与学弟学妹们相处也熟了。小爱在他们中间无疑是最有
人缘的一个,每天在下课后总可以看到不少同学聚在她那里,看她的画,和
她聊天。小爱的普通话说得不太好,一些卷舌头的音节往往会令她很困惑,
这大约是因为她从小就长在江南小城的原因。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的语调总给我一种颤颤的,如微风拂过风铃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小爱从来也不和我说话,美术班的课已经上了一大半,她
和我最多的交往,也不过是有一回借了块橡皮,而且我注意到她是犹豫了很
久才开的口。“装腔拿势。”我很不屑地想道。
不过她和她的那帮小姐妹,倒是整天形影不离。我对她的了解也慢慢从
别人那里得到了一些。
小爱只比我小三岁,在学校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她非常喜欢美
术,高考的时候想要填的学校都是美术学院。不过她父母亲的看法就显然不
同:画画能陶冶人,但不能当作职业。她最终服从了他们的意见,选择了国
际金融这个当时的热门专业。不论学的是什么小爱总是很认真,而且因为她
的活泼可爱,她也常常是别人注目的焦点。但也许太优秀的人命运反而显得
太薄情,小爱的身体不是特别好,进学校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又给庸医延
误,几乎死掉,后来不得不休学。在家调养了大半年后,精神好了许多,这
个假期过完,就可以回去学校了。在家闲住的一年,小爱倒是有了很多时间
来学画,这个假期本是她表姐邀请她到这个南方城市来度假的,没住几天听
说有一个美术班开课,便又着了迷似的来了。
小爱是一个很勤奋的女孩子,每天最早一个来到画室的多半是她,而且
如果下午上完课以后有人还没走的话,在画室那几排高高低低的画板后面也
必定有她的踪迹。小爱以前专门学过国画,而且在她县城的画展上得过奖。
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她的作品,与这有关的消息也只是与她的那些小姐妹闲
聊时得来的,小爱对于她的辉煌历史并未向我提过只言片语。
她的水彩画在班上无人能及。我发觉小爱对于色彩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感
觉,她的静物水彩写生中每一笔的色调和浓淡只一次就可以调配妥当,而且
下笔极准确干净,很少会回过头来再做修改。画中每一笔的过渡和衔接都非
常自然,整个画面构图更是严谨,但细节中又透出一种简单明了的活泼气氛。
她的画就连代课的老师也赞叹不已。
我对水彩画则毫无兴趣,每次水彩写生我都是草草收兵。不过我最大的
爱好却是看小爱画她最爱的静物写生。她画水彩很慢,每每我交了差她才起
完稿上过第二次底色。我喜欢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的手在画纸上灵活地移来
移去。那双手会轻轻的握住画笔,顺着笔触的走势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优
美的弧线。那是一双极富艺术气质的手,十指细细的,小巧而圆润,白晰得
让我不敢多看。这总让我想起她那略略有些向上翘的极富弹性的嘴唇,同样
圆润而小巧,但颜色鲜艳且夺目,这种鲜明而和谐的对比似乎也渲染了她画
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双手也一定会很柔软很温暖,我常呆呆的想道。然而我没有胆量去证
实这一点。每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好象她有感应似的,会回过头来皱着眉,
对我做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如此几次之后,我总算明白她的意思不是别的,
是觉得我站得太近了,使得她不能心无旁鹜的做她的工作。
三
美术班的课程是交错着安排的,上过几天水彩之后轮到素描了,这是我
向来就很感兴趣的一门课,而且我一向也更喜欢用铅笔一些。拿着不同浓淡
粗细的铅笔,可以在纸上用不同的线条和笔触组合出各种光线和阴影,形成
各种细致入微的形体与结构,在一个平面上构造出一个又一个实实在在的幻
觉来。在我的感觉上,这比用毛笔蘸上一大堆颜料涂来涂去要有意思得多。
每张素描画我都画得很入神,在我用铅笔将我的观察和种种细微的映象
重新组合在画纸上的时候,所有语言的存在都变成了一种很多余的东西,时
间也似乎凝固了,我和我正在做的事情渐渐抽象起来,成为某一种概念,而
后这些概念又慢慢清晰起来,形成了纸上一幅实实在在的图画。这整个过程
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可代替的完美感受。
每次当我从我的画中醒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束目光投射在我握着画笔
的手上。当我回头追寻这目光的来处时,总是见到小爱呆呆地站在我身后,
等我仔细地打量了她好一阵后,她才怔怔地看着我,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
匆匆地转过身逃回她的座位去。
四
夏天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台风也会隔一阵擦个边来访问一下,这时候
天上的云彩便开始又打阿嚏又发烧的了。我在学校里放荡惯了,从来就没有
出门时带上伞的习惯,以至于好几天回到家时已是淋得透湿,母亲于是告诫
我以后不带伞休要出门。
家里的伞丢的丢坏的坏,已不可救药了,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出来一把。
这是把亮绿色底花的小伞,上面有一些鲜红色的印迹好象是随意涂抹在上面
似的,所有的色彩都在这有限的地方拥挤着相互扩散着,好象有一次下雨的
时候我画的一幅水彩。
我很喜欢这种混乱的结构。
可是,这把伞没有了顶插销的弹簧,如果要撑开的话,我就不得不自己
用大拇指代替顶针的位置,手肯定不会很舒服,我想。没有别的选择了,我
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怀疑昨晚天气预报的播音员是不是喝多了,顺手把这
金玉其外的东西扔进书包。
这一天热得很离谱。
美术班就要结业了,课已经上完,最后两天是自习。这一天是最后一天
了,虽然有些作业,可收拾完东西,一屋子人早走了个精光。中午家里是没
人做饭的,而且回去也很无聊,所以我在学校吃过饭就四处闲逛去了。逛了
一圈,已是满头大汗,心想还不如回画室去吹风。
画室里开着风扇,的确要凉快许多。我百无聊赖地翻着速写课本,心想
等太阳不晒的时候也开溜算了。
“啪!”一块画板平平的摔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地上,扬起一阵尘土。我
给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看到小爱满面通红的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爱轻声说道。
好熟悉的一句话,我又想起报名那天的情形来,只是这次尴尬的不是我。
“你还没有回去?”我惊讶的看着她,“他们不是都走了吗?”
“我知道,不过,我想把这张画修改完。”
这是一张老师额外布置的自习作业,水彩写生,主题是三只萝卜、一捆
白菜和几根小葱。我对这种作业毫无兴趣,所以早忘了还有这回事,而且据
我所知,实在也没几个人去画这堆东西,我不禁有些笑话她的傻气。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画,很快就发现我的眼光留在了那几根不起
眼的小葱身上。那是一种很坚强的样子,一丛散开的须根竭力伸展着,还带
着些许湿湿的黄色泥土,碧绿的叶子一根根挺拔地靠在做衬底的白布上,好
象还有一些水珠的影子,在那中间是白白的一段茎,微微泛着光,显得饱满
而润泽。那是一种白得让我有些担心的颜色,我不禁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双
手。
她似乎发现了我毫无礼貌的注视,悄悄的把手背到身后。
“好看吗?”她问道。
“美极了。”我不明白自己指的是那一样东西。
“真的吗?”她欣喜地叫起来,“这是我画得最认真的一张画了。”
雨下了起来,很柔情的样子。
余下的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好象是小爱倒豆子似的说个不住,我饶有
兴趣地听着,起初是聊画画的事,后来又不知我说了些什么好玩的故事,小
爱笑个不停,看着我,显出很调皮的神情。
那天下午小爱与平时判若两人,她不住的说着笑着,时而又停下来,歪
着头,让我讲在学校里的种种趣事。自从报名那天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到现
在,我第一次能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地看着她。我也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她笑
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一对很浅的迷人的小酒窝。
“你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话?”我怀着极大的疑惑问她。
“不告诉你!”小爱呆了呆,轻声说道,“我们来接着画画吧。”
我并不知道我是第一个胆大包天的敢于拽她头发的男孩。
五
雨一直缓缓地在下着,原本闷热的天空一下子清凉了许多。我和小爱坐
在画板前,两人一起来画她的那张画,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铃......”,敲下课铃了。
“你带伞了没有?”我看了看窗外,问道。
“没,没有。”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早上一点也不象要下雨的样子。”
“嗯,没事,我有伞。”我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关上了门,离开画室。从窗外看雨好象很小,但实际上如果不打伞,
不到一分钟就足够弄个透湿的了。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把伞,撑开来,这时我
才记起这把伞原本是没法撑得起来的。
“嗯?”小爱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哦,没关系的,这样就可以了。”我忙用拇指顶在顶针的位置上。这
样就没办法同时抓住伞柄,我只好低低地抓在中间,实在是很别扭。
小爱看了看我举着伞的滑稽样子,好象要说什么,不过最后我听到的是:
“我们走吧。”
用自己的手指当雨伞零件的滋味非常糟糕,那两根钢丝戳得我的手疼得
不得了,我还得尽量把伞举高一些以免挡住眼前的路。这把伞实在不够两个
人用的,风夹着雨打过来,我的身上已经湿了一片。我尽量把伞举得靠小爱
的那一边,可又担心长出来的伞柄碰着她的头,只好斜斜地举着。
这天小爱没有扎辫子,而是很散漫地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一只十分别致
的发夹。她的黑黑的头发缓缓的在风里飘动着,好象一首在琴弦上依徊的轻
歌。
青丝如诗,我在心里默想这这句话。风悄悄地把她的头发拂弄起来,递
到我的唇边,带给我一丝淡淡的茉莉的芬芳......
一路上小爱倒不出声了,只顾漫不经心地低头走她的路,好几次都差点
撞上两边过来的单车,我实在想不出她在琢磨什么。
“还在想你的画?”我问道。
“嗯,”她梦游般地抬起头,“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
小爱住的地方离得不远,实际上没走很久的时间。天也很奇怪,我们到
了,雨也停了,我盯着路边的小水洼,有点发呆。
“你的伞,可以收起来了。”
我这才发觉我的胳膊还保持着一路上的姿势,赶紧把伞放下。
“哎哟!”我从伞下抽回手时不由得叫了一声,突然失去了压力,原来
顶住伞的手指象针扎一样疼。
“你怎么了?”小爱关切地问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两道深深的印痕,红红的好象已经压出血来了似
的。
“天啊!”小爱惊叫起来,“怎么会这样?”
“都是我不好。”小爱说道,一边在她的书包里找东西。
一阵凉风吹过,小爱打了个寒战,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另一边也已全湿
了。
“对不起,让你都湿了。”我歉意地说,“我的伞太小。”
她终于在书包里找出一块方方的淡紫色的手绢。轻轻地,她拉起我的手,
用手绢为我那个因公负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不过你的伞很漂亮,我喜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灵活地穿来穿
去,好象是我熟悉的用水彩勾勒线条的姿势。不到半分钟,我的手指头上多
了一圈漂亮的围巾。
我很意外地看了好久这个新的装饰品,缓缓地,我用我的双手握住了她
的两只小手。她的手抖了抖,不过,她终于没有抽回去。
小爱的手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暖暖的,柔柔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
觉。
不知过了多久。
“我回去了。”她微微地向我笑了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我目送着她转过门口。她半开着的书包里,露出一把小小的红伞。
六
第二天是美术班的结业典礼,我在人群总到处寻找着,但总也看不到小
爱的影子。后来我听到有个女孩对老师说,小爱生病了,很遗憾不能来参加
典礼。
第三天,我没有再回去学校。
后来,我也没有再回去过画室......
转眼快开学了,我忙着收拾东西返校。临走前一天,邮局通知我去领邮
件,我拿回一个卷得好好的纸筒,没落款,没地址,邮戳是江南水乡的一个
小城市。
打开来,是我熟悉的一幅画,小爱最后的那幅水彩写生,那几棵小葱依
旧水灵灵的立在那里。连同画一起的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写了短短的
两句话:
“在月亮升起的地方
有我在为你歌唱
小爱”
之后,我回去了学校。
一个月后,我家搬去了城市的另一边。
再之后,......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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