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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ir (骗子),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红房子--大学风云(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8 15:09:11 2000), 转信

    一月份系里组织学生到南桐矿区搞社会调查编写教材。规定一个小组选一个,由两个教
授作指导老师,老书记是其中的一个指导老师。辅导员提出二组让穆向红去,系里审定名单
时,老书记提问了,怎么从来不见亦琼承担任何写作任务呢?她学习好,应该让她到实践中
去丰富理论嘛,工人出身,自己也是工人,这也是我们培养的苗子嘛。辅导员显得很难堪,
说,名额有限,我想应该让二组的党小组长先去,张亦琼就下次吧。老书记说,这不是选先
进,这是写教材,得讲质量。我担心穆向红完成不了。老书记向来说话直来直去,辅导员不
说话了,也不说不让穆向红去,也不说让张亦琼去。老书记停了半晌说,这样好了,穆向红
去,张亦琼也去,增加一个名额不就解决了?这个名额是我要增加的,就归我指导吧,不增
加王教授的负担。哈哈哈,皆大欢喜。他自个儿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大笑起来。

    穆向红想着亦琼成绩好总是得任课老师的宠,心里不是滋味,好在她政治面貌不行,不
是党员。哼,班上两个学习好的女生都不是党员。老书记还说要培养亦琼入党,要她这个党
小组长多关心她。这种人是不能入党的,入进来会如虎添翼,我穆向红更要靠边站了。她入
党首先在我这里就通不过。我会有办法抵制的,她还有哥哥关押的问题,别以为没人知道!
好吧,既然我运气不好,跟你亦琼同在一个组,那我就要时时处处把你跟我绑在一起,叫你
不得动弹。

    1976年4月,政治系的学生结合学党史,到贵州开门办学搞步行拉练,走红军长征
的路。每两人一组,一人背褥子,一人背被子,两人合铺。穆向红把亦琼和自己编在一组。


    坐了七小时的火车到遵义,在遵义党校住下。广播里正在播出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四
五”反革命事件,一群反革命暴徒借清明悼念周总理进行反革命演讲、宣传。这就是震动全
国的“四人帮”在台上时对人民群众的最后镇压,当时被定为反革命事件。政治系拉练的空
气一下子给搞得紧张了,不许乱说乱动。穆向红让亦琼倒大霉的机会来了。

    穆向红急急忙忙地到辅导员那里说亦琼看不起她是农村同学,不愿和她合盖一个被子,
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分裂。

    辅导员当即在全系大会上批评亦琼闹不团结。不要在国家动荡的时候,来搞一唱一合。


    亦琼大吃一惊,这可是政治问题呀,她散会后找辅导员声明,她不是搞分裂的人,穆向
红说的事是没有的,这是政治陷害。明明是两个人合用一床被子和褥子,是班委会编好组的
,她不愿和穆向红又和谁呢?岂不连她亦琼自己都没得睡的吗?

    辅导员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我了解情况了,你就不用介意了。

    亦琼也就算了。不料辅导员在班委会上讲,谁知张亦琼说的是不是真的呢?他仍在班委
会上把亦琼当闹不团结的典型来批评。亦琼知道了,她对辅导员的作法很不满意,一个人,
不论他是老师还是学生,怎么能够对人没有一点基本的信任和信义呢?怎么能当面是人,背
后是鬼,要她不要介意,又背后搞她的小动作呢?这才是“笑官打死人”,“软刀子杀人—
—不见血”。她的牛脾气上来了,“当面鼓,对面锣,不要背后使绊脚”。这回她一定要找
穆向红当面对质,说清楚。

    当着老师的面,亦琼对穆向红说,你是党员,我是群众,我们凭良心说话,你给老师讲
的是事实吗?

    穆向红用她那别致的方音抑扬顿措地纠正说,我们不能凭良心,良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我们要凭党性。

    亦琼忙说,好好好,不要良心要党性。我就怕你不凭党性说话,才给你降一格要凭良心
。既然你还知道有党性,那么我问你,凭党性说话,你给老师说的是事实吗?

    穆向红把头一昂,是—事—实!她心里在发出哼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这回是被我
踩死定了。

    亦琼傻眼了,竟还有这样不要良心要党性的人?其实这也是亦琼自己不策略,把事情看
得太认真。这种当面对质,对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老师面前搞挑拨是非呢?何况对方还是
蓄意制造这个谎言的。

    亦琼觉得一股气直往脑门冲,她伸出手,上前“啪啪”给了穆向红两耳光,嘴里说,你
就是这样不要良心要党性,我要教育你这种两面派党员,你要记住,挑拨是非就要挨嘴巴!


    穆向红心里正在得意,不提防挨了耳光,她捂着脸扑到辅导员身上大哭起来。辅导员恼
了,他扶住穆向红,站稳身子,指着亦琼喝道:张亦琼,你太不象话,竟然当着我的面打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全年级停止拉练,就地整顿,不把这股歪风邪气整下去就不走了!

    老书记代表系领导也随队参加拉练了。老人听说亦琼打人也很生气,他连晚找亦琼谈话
,你打人不对,一定要承认错误,承认了就是好同志。

    他又去找辅导员,要以大局为重,不要搞大批判,这是文化革命的做法,亦琼承认错误
就行了,好好把这次拉练搞好。

    这个老头子,上次当着系领导的面,要亦琼参加编写教材,说是穆向红不如亦琼学习好
,他当辅导员的没什么好说的,这是事实。可是他没想过自己刚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
就以为什么都可以说了算了,在迎新会上大放毛主席“大学越办越大,越办越向下”的噘词
,都体谅他是老干部,由他说了,现在又想包庇亦琼蒙混过关可不行。他只是开门办学领导
小组的副组长,我是组长,就要开张亦琼的批判会。

    负责打前站的老田悄悄找到亦琼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打人不对,一定不要再和老师
同学对抗,免得犯了众怒。就承认自己打人不对,一定要记住低头认错,下矮桩。下得越矮
越好。

    亦琼看了他一眼,她想起上次“小偷事件”他也是这样台上不说台下说的。

    老田说,我是好心,不愿看到别人对你落井下石。我不是卖老资格,我比你多晒十几个
太阳,我见得多了。你相信我,就一定承认自己打人不对,别的你可以什么都不承认都不说


    老田那句“你相信我”把亦琼打动了,她说,好吧,我承认。

    全年级65个人,情况很复杂。有49个党员,多数都是农村同学,文化很低,象穆向
红一样,多是大队书记、生产队长的子女,他们除了有政治资本,别无优势,自然对成绩好
的城市同学有仇恨。还有一部分是县区干部,小学校长什么的,班委会就由这拨县区干部和
小学校长把持着,他们和成渝两地来的干部学生有矛盾。县区干部和农村同学形成农村派,
城渝干部和城市同学形成城市派。班委会想制服那些心怀不满,野心勃勃的城市干部,这下
终于在亦琼身上找到了突破口,拿亦琼开刀,把整个城市派都打击了。亦琼和穆向红就成了
这城乡之争的两只棋子。农村派使劲长穆向红的威风,城市派怕引火烧身,不敢靠近亦琼一
步。

    亦琼又一次站在众人面前接受批判。当年为不愿下农村,她被罚站高板凳。这次为打人
,她又受批判,没有站高板凳,而是在党校的大宿舍里,全年级同学和老师坐在周围的床板
和凳子上,她笔直地站在中间的空地。

    批判她的话,翻来复去都是说她不改造世界观,只专不红,才发生了这样的打人事件。
穆向红靠着有老师和班委会的支持,在那里指着亦琼的鼻子批判她不改造世界观。亦琼知道
自己被人抓住辫子了,她记住老书记和老田的话,要承认,要下矮桩。

    她很诚恳地说,我来自工厂,家庭是工人,本人是工人,工农一家人,我打了自己的贫
下中农姐妹,这是我感到很痛心的。我打人不对,我错了,我违反了纪律,我向挨耳光的穆
向红和全体同学、老师赔礼道歉。

    接连三天,亦琼都站在房子中间的空地,反复说,我打了贫下中农阶级姐妹,我打人不
对,我破坏了纪律,我公开道歉……

    穆向红在那里吼,她的世界观有问题,她的哥哥也有问题!

    她提到了哥哥,真是太奇怪了,哥哥的事,她谁也没讲过。亦琼两眼直视着她,仍然一
脸威仪地说,我打了贫下中农阶级姐妹,我打人不对,我破坏了纪律,我公开道歉……

    她把给同学、给老师、给穆向红本人的道歉次数都记在本子上,说一次画一笔“正”字
,别人的批判她也认真记在本子上。她就站在众人中间,满脸诚恳地记下别人批判的话,然
后向大家道歉,再记上道歉的字数,本子上划着一排“正”字。有这样接受批判的吗?莫不
是她还想秋后算账?那些想给她上纲上线的人,话到嘴边又缩回半截,怕亦琼都给记下来。
亦琼倒没想到秋后算帐的事,她只是用这方法来表示她的虚心和诚恳,并遏制那些打胡乱说
的人。

    她就这样口头承认,口头道歉,书面检查是一个字不写的,她才不让这些人装档案呢。


    小便把她憋呀憋呀,胀得腰痛。她说,我要出去方便。穆向红跳出来说,老实点,不许
逃避批判。辅导员不开腔,默认了亦琼是逃避批判。城市同学都不敢说话,人人自危,害怕
战火烧到自己头上。亦琼最终也没能中途去上厕所。她现在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么一帮人手里
,她只得乖乖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现在是该她低头的时候,她就得低头。

    她想起从图书馆借出的《18世纪法国哲学》里,有一段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话,“一
切享有各种天然能力的人,显然都是平等的;当他们发挥各种动物机能的时候,以及运用他
们的理智的时候,他们是平等的。中国的皇帝,印度的大莫卧儿,土耳其的帕迪夏,也不能
向最下等的人说,我禁止你消化,禁止你上厕所,禁止你思想。一切种类的一切动物彼此之
间都是平等的。”可惜她的同学都没有看,她的老师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资产阶级有
上厕所的平等,无产阶级认为上厕所也要突出政治,不能逃避批判。

    批判会一开就是半天,亦琼散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冲。接连三天,小便就这样憋
呀憋呀,胀得腰痛。一散会她就象离弦的箭,嗖嗖嗖地直往厕所窜,忙不迭地脱裤子,由那
股尿水哗啦啦往外淌。

    批判会开到第三天中午,老田从从床板上跳起来,把手上的报纸一甩,嚷嚷道,搞什么
名堂?开了三天会,咱们出来就是在这里开批判会?打人的、挨打的,双方都是我们二组的
,张亦琼和穆向红早就有矛盾,这是全班都知道的。张亦琼打人不对,但是她为什么打人?
这也是有远因近因的吧。

    亦琼听着,喉头直发哽,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是老田!她挨了三天批,没流一滴泪,现
在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往下掉。

    一个通江的农村男生附和老田道,是呀,你们按住一个人整,是要打翘的哟!

    另一个成都男同学说,你们都说穆向红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就听见她在食堂骂老书
记是“狗日的老头子,还想包庇张亦琼,老子要跟他算帐!”这是什么话?不说要尊敬领导
,就看老书记有60岁了,当她的爷都够格了,还这样骂老人的脏话,哪有点党员的气气?


    看来这个城市派、农村派也不是那么绝对的哟。和亦琼最要好的钟同学没说话是有她的
原因的。钟同学出身医生家庭,她和亦琼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两个女同学。比较起来,钟同学
才是真正的才女,多才多艺,亦琼就只有学习好,别的都不会。尽管农村同学对钟同学的“
骄傲”恨得牙痒痒的,但她当文体委员是别人不可替代的,辅导员也得依靠她。她有幸不在
二组,穆向红对她是鞭长莫及。但打亦琼,也是间接打钟同学,此时她是不敢说话的。

    那些远离是非的男同学骚动起来,辅导员左右看了看,大声喊,安静,安静!

    老书记站起来,走到辅导员身边跟他嘀咕了两句,然后说,今天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
散会。

    中午,班委会的人找穆向红,关着门谈,外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对策。但谁都知
道,原为小学校长的班长、穆向红与辅导员都是南充人,他们是老乡。在下午的全系大会上
,穆向红首先站起来,很激动地跑到老书记面前,握住他的手说,敬爱的老书记,您是革命
老前辈,我不该骂您“狗日的”,我向您赔礼道歉。然后又转身跑到亦琼身边,拉住亦琼的
手说,张亦琼同学,让我们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亦琼很愕然,全系同学一片哇哇哇的叫嚷和哄笑,喜剧、喜剧!只有老书记热泪迎眶地
说,这就好,这就好,年轻人免不了有错误,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批判会以喜剧性的结局收场,亦琼的小便得到解放了,但她却再也拉不出来了。膀胱仍
然胀得痛,她照样忙不迭地跑厕所,可是她怎么也拉不出来了。钟同学悄悄陪亦琼去遵义医
院看病,找她父母的老同学。化验小便,红细胞、白细胞都有,肾脏给憋出了毛病。医院给
亦琼出具了不宜拉练的病假条。

    亦琼拿着假条,怕别人知道是钟同学带她去找熟人医生看病有诈,第二天又单独一人去
看病。不同的医生经过化验,出具了相同的病假条。亦琼拿着两张假条去找辅导员,特地说
明两张假条的来历。她以为她的这番诚实和耿直会取得老师的理解和信任,同意她请假回家
。谁知辅导员一脸严肃,得班委会讨论。明摆着的在他那里就通不过了,更何况在班委会。
刚刚受了批判,就想逃避拉练,逃避改造世界观?辅导员答复亦琼说,集体的意见,你不能
请假。

    亦琼同寝室的蓉蓉和另外两个患感冒的女同学坐上了客车,亦琼没有得到允许,她得在
步行中改造世界观。她背着行李,一言不发地跟在一群有说有笑的男同学后面,走在公路上
。那些城市的女同学为了避嫌,都不敢和她一起走。亦琼走了不过十来里,就觉得不舒服,
她赶快拐到路边一个农民的茅厕里面,这回痛痛快快拉出来了,不是尿,是一地的血,鲜红
鲜红的。亦琼吓坏了,她穿上裤子,慌慌张张从茅厕里出来,她一定要告诉同路的男同学,
让他们帮她背一下行李。

    她走到公路上一看,一个男同学的影子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亦琼原地四处张望,
都不见一个同学的影子,只有一条白茫茫的公路伸向远方。一个农村妇女见她东张西望,便
问她,你是和那些背行李的男娃一起的吧。

    亦琼忙说,正是。你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吗?

    妇女说,刚才有个路过的卡车,他们全都爬上卡车搭走了。

    亦琼一听,完了,这下完了。她一点不敢告诉农村妇女说她在生病,她怕被人害了。她
只好鼓起勇气,一个人背着行李,在贵州山的国道上走。她数着里程路标,心里想,已经走
了十里,还有二十里就到目的地了。早上出发的时候,交待了的,当天走三十里。

    终于走到三十里处的一个小镇上,亦琼以为可以松口气了。但是不见一个同学。树干上
和地上都画着箭头,“取消此处驻扎,继续往前,走到鸭溪”。亦琼去问当地人,鸭溪还有
多远?别人告诉她,还有七十里。

    亦琼心里叫苦,天啦,这怎么得了呀,还要走七十里呀!

    她孤零零地坐在路边等候,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掉队的同学,她好和他们一道走。她现
在生怕自己一个人走在半路上栽倒了。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一个人。

    亦琼绝望了,无可奈何起身来,继续往前走。行李越背越重,从家里出发时,她心大,
带了很多书,还有四本中国文学史和外国文学史,现在这些书,全成了她的累赘,捆在被卷
里,象石头一样沉。她一路血尿不止,一步一步地数着里程碑走。走快了,走不动,走慢了
又怕走到天黑都不到。偶尔遇到过路的卡车,她不敢象当年当知青那样去招手拦车,她是单
独一个女孩子,又在生病,她怕卡车司机把她拐跑了。偶尔一段路,遇上有回家的妇女,她
就去跟着别人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她不敢说自己有病,不敢把行李拿给别人背,
怕别人把她的行李背走了。

    她就这样一人走在寂静的公路上,没有房舍,路人极少。她感到世界象是一个荒原,就
只有她象只虫子一样在荒原上爬行。活着有多么艰难呀,她得咬着牙关挺下去……

    太阳下山了,鸭溪还没走到。亦琼已经走得很机械了,是一种惯性,支撑着她一个劲地
往前走,她怕停下来,一停就要倒下去了。她就数着里程碑,不停地数,不停地走。天快擦
黑了,她远远地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迎面来了。她终于叫一声,啊,总算有住家人了,看
来快到了。

    骑车人到身边,她才发现是老田,他打前站安排了住宿,现在骑车来看后面掉队的同学
还有多远。

    亦琼见到他,话没说出来,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哭着说,我病了。她手里端着一个装血
尿的小瓶。只等到了目的地,就到医院看病。

    老田听了,心疼了,说,快把行李给我,你别哭。前面就到了。你先慢慢走,我还到后
面去看看,还有几个掉队的同学。老田骑车到公路后面去了。一会儿又骑回来了。他说还有
四个在后面,也没有多远了。他让亦琼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把亦琼送到鸭溪镇。

    当晚,老田陪亦琼去看急诊。晚上化验不了小便,医生做了应急处理,给她打止血针。
第二天再去看。

    亦琼睡在住宿地的课桌上,一身都痛,两边腰象打了木楔子一样发胀。那天她走了一百
里,第二天起不来了。但是她还得起来到医院去。

    这是一所小学,她扶着一根棍子,问在院坝里扫地的小学生医院怎么走。昨晚老田陪她
去,她也没有看路。小学生带她去医院,小小的医院挤满了人。亦琼拿出学生证,对看病的
人说,她是过路的大学生,病了。山里人朴实,让她到前面第一个看病。小便作了化验,全
被红细胞淹没了,化验单上打了四个“+”号。医生说,他们除了打止血针,没有别的药。
要她回重庆去看大医院。给她出了“绝对卧床休息,不宜拉练”的病假证明。

    亦琼打了针,回到住地,把证明交给了辅导员。说她要回家。

    她在课桌上躺了一天,没有吃一点东西,只有钟同学悄悄给她送了一杯糖开水。她想着
自己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心灰意冷。人还敢生病吗?就是猪病了,狗病了,主人还要去管嘛
。这个人在外面病了,连看望的人都没有一个。她说什么也得回家去了。

    晚上辅导员来告诉她,班委会讨论了,她不能请假回去。她病了,同学们要发扬红军精
神,阶级友爱,就是抬,也要把她抬起走。他们出来65个人,回去也要65个人。

    亦琼一听,躺在课桌上歇斯底里发作了:老子不走了,哪个要来抬,就来抬吧!你们还
有没有一点人道?老子今天滴水未沾,一粒米都没有下肚,你们这些阶级兄弟,阶级姐妹,
谁给我送吃的喝的了?老子不希罕你们这个红军精神阶级友爱,你们整人也是太黑良心了哟


    亦琼嗷嗷嗷地大哭起来。老书记闻讯赶来看亦琼,把辅导员和班委会都批评了。他弯腰
点头,说得嘴里白泡子翻:你们这样要搞出人命来的。她昨天掉队,带病走了一天,没有出
事,这已是万幸。赶快就此收场,派人把她送回重庆治病。

    靠着老头子的这番话,亦琼被送回家就医。她这个大学,读得真是伤心了。

    山城的天气,在走出冬季的浓雾之后,就来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春天在山城是听得
见,看得见,也摸得着的。润湿的土地冒着肥气,草木发出吮吸空气、土壤水份的吱吱声和
长出芽苞、伸展关节的喳喳声。象素描一样的树枝干上点缀上了一颗颗青绿的小点,豌豆粒
一样大小。一天一个样,豌豆粒鼓胀成了椭圆的黄豆粒,黄豆粒生出了豆芽嘴,豆芽嘴眨眼
变成了两瓣绿叶,绿叶伸出了细细的绿色枝条,绿色枝条勾满了褐色、灰色的树干,它们憋
着劲在夜里悄悄生长,为的是要给你一个惊喜。早晨你猛然推开窗户,满山遍野都是刚刚长
出的新叶。你的眼睛发出惊喜的绿光,要把身子伸出去好好看一看,好好闻一闻。春天,春
天,她已经来到山城,给这座灰色的城市披上了绿装。

    春天在不断扩大它的时空,把粉红色的黎明,明媚的阳光,紫罗兰的傍晚,晴朗的夜空
,习习凉风,散布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令人神清气爽。五月是春天成熟的节日,劳动节、
青年节、“红五月”歌咏比赛,把春天振奋得热情洋溢。在打倒“四人帮”的第二个春天,
五月的山城还多了一道人文景观,被禁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和世界文学名著重印了,再版了
!荒芜了十二年的书市也有了新绿。"书店卖名著了!”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城市的青年和
那些有文化的中老年都被这个春天接连不断的佳音振奋了。先是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接
着是中央召开科学大会,科学的春天来了,中央电台开播英语讲座了,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
了,现在又是名著再版了。还会有什么呢?令人兴奋的好事还会有的,等着看吧,赶快行动
吧!

    亦琼在厂里收拾起她的黄色挎包,带上所有的工资,要赶去沙坪坝新华书店买名著。她
在大学读书时搞出来的身体疾病和精神创伤都在这大好的时光里得到了将养。她原以为她已
经对读书寒心了,对大学深恶痛绝了,却不知那只是暂时的蛰伏,就好比是“冬天的大蒜—
—根枯叶烂心不死”,一旦春天来了,它又会发芽,心儿也跟着活起来了。

    亦琼工厂在石桥铺,她在宣传科做干部。这是政治系学生的去向呀。下午下班了,她背
起挎包就出厂了。走小路翻过一道山梁,她来到石桥铺转盘的街上,等从城里来的二路电车
。一大群人都等在马路边,车来了,一拥而上。上车、下车都是一个“挤”。那时,公共汽
车是重庆人上下班的主要交通工具,或者说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是很少的,弯弯拐拐
的山路和爬坡下坎的地形使骑自行车极不方便,常常是下坡人骑车,上坡车骑人。北碚小城
相对自行车要多些,在市中区,一天难看到五辆。

    要坐公共汽车就得挤车,沿着车身拼命往车门挤,人人都挤得呲牙咧齿,衣服领子转到
了脖子后面,汗水淋漓,象在车上冲了浴。电车慢摇摇地走上坡,拐弯路,好不容易到了小
龙坎,亦琼随着人流下车了。她整整挤得皱巴巴的白衬衫,到宁子工厂去。宁子最终给留城
了,但是分不了工作,宁子妈妈只好50岁就办了退休手续,让宁子顶替她工作。可是宁子
妈妈是国家干部,子女是不能顶替做干部的,只有工人的子女可以顶替当工人。小弟就是顶
替父亲当模型工的。宁子的顶替名额最后改派工厂,她进厂当了划线工。她在上职工大学,
学工科,还没毕业。

    半夜12点,亦琼背着包,从宁子厂里出来,往沙坪坝三角碑走,她要去新华书店门口
排队,等候买书。天上有月亮,还有几颗星星,街上已经没了白天的喧哗,空气很爽。她来
到新华书店门前,不禁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半夜就来已经是最早的了,需知要等到明天早
上书店才开门呀,不料还有更早的人,已经在书店门口排上队了。

    夜晚寒气大,但似乎已经忘记了冷,到下半夜两点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排队。沿着书
店门面到沙区文化馆的围墙,排队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头,互不
相识的人象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说的全是跟书有关的话题。有的说,我还是在文化革命前
看过外国小说,有的说,我在农村抄《红楼梦》……

    熬过了两三点钟阴阳不分的时辰,四五点钟天就在开始麻麻亮了,马路上跑动的脚步声
多起来,为了维持秩序,先到的人自发制了一些排队号数的小纸片,以免后来的人加塞“插
轮子”。早上八点钟了,书店门口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亦琼紧紧靠着书店的门板,怕
被涌上来的人挤出去了。书店工作人员开了一道小门钻出来,给排队的人牵上绳子围住,值
勤的保安人员戴着袖章维持秩序,把在书店门前围着的人一个一个拉出去。这下可以放心了
,不然这一晚真得白站了。书店已在头天晚上就把要卖的书堆放在门里了,拦上了桌子。九
点正门一开,售书的在店里边,买书的在店外边。

    每个买书的人都笑呵呵地捧着一摞书出来,买书是没有选择的,几乎有几本名著,就买
几本。书荒太长时间了,饥不择食呀,有什么书,就都买。那天卖的书有《高老头》、《欧
也妮·葛郎台》、《安娜·卡列尼娜》,亦琼都买上了。土黄色封面上描着青色的单线图案
,印着深褐色的书名,哎呀,这名著,摸摸都过瘾呀!

    亦琼就站在那里自顾自的笑,在扉页用笔写下“1978.5.22。购于沙坪坝书店
”。写好了,她就在那里看起来。不提防有人叫“亦琼”,亦琼抬头一看,是哥哥,穿着干
干净净的工作服,理着平头,神采奕奕地站在那里,胳膊下面也夹着书。他是从解放碑新华
书店赶过来的,在那边买了书,想到沙坪坝来看看都有什么书。解放碑书店卖的和沙坪坝书
店卖的稍有不同。老大手里拿着《东周列国志》,有的书还是两本一样的。怎么买两本呢?
拿来交换呀,换自己没有的呀。亦琼可没想到这一点,老大总是要贼精一些。

    亦琼买了书就返回石桥铺厂里了,她住集体宿舍。她兴冲冲地上楼,和牵着儿子的大李
闯个正着。

    亦琼很惊奇问,你的?

    大李满脸通红,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要儿子叫阿姨。

    亦琼苦涩地笑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说来她和大李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发生,但分明又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所以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

    亦琼上大学回厂后,过去的工友很多都结婚了,亦琼多少有些失落,但是她不及细品这
种失落和酸味是种什么东西,她心里有一个更加远大的理想在鼓舞着她,她要去考研究生,
要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上回那个大学没有读得好,还是她不喜欢的政治系。这回她要去
重读一回大学,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她要学文学,还是外国文学。她要改变自己政工干
部的职业。她憋着劲,天天下了班就在办公室里看书,复习英语。

    她只有初中二年级的初级英语底子,上大学时,工农兵学员把外语课给造反掉了。亦琼
现在要捡起外语就格外吃力。趁宁子姐姐从成都回来过暑假,她去向她请教英语。宁子姐姐
早在去年底考上了77级大学生,继承的是她爸妈的专业。蓝家的家训是不要读文科。她是
畏惧学文科的,尽管她的考分是全考场第一,但是她没有报重点大学四川大学,而是报了非
重点的四川财经学院,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有个风吹草动又来一次文化革命呢,还是学经济要
稳当一点。宁子姐姐把英语音标和基本语法、句型教给亦琼,然后让她去自学。

    亦琼拼命复习外语,背单词,路上背,车上背。嘴里成天念念有词。她把她在大学偷着
学的“副业”——美学、文学理论书籍找来一本一本读。她在文革期间读的那些外国文学名
著全都派上了用场,准备起专业课来一点不吃力。在恢复研究生考试的第二年,她以总分第
一的成绩考上了外国文学研究生。考了下来,她的近视眼镜增加了两百度。

    她心里一直惦着一件事,要回离开了三年的大学去一趟。她去看当年帮助她说话的老书
记程老师。告诉他,他救了她一命,她没有辜负他的帮助,她考上研究生了。这当中,也有
她的另一个隐蔽的动机,她要报当年挨批判的一箭之仇。亦琼心胸很多时候都是开朗的,但
也有她的狭隘的时候,比如她要报这一箭之仇,你读研究生是你自己的追求,人家碍你什么
事了,干嘛想着是可以出口气呢,岂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追求?当年穆向红凭着和辅导员的关
系好,留了校。让这样的人留校教书,能教好吗?教整人?还是教文化?她有文化吗?亦琼
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亦琼考上研究生,老人很欣慰,他已经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专搞教学,也在带研究生。
他留亦琼吃饭,两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他说,亦琼呀,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呀。就为当时
我同意让你回家治病,回来他们批我右倾,说我包庇你。要给你处分。我坚决不同意。我说
,你们把人家整成这样,还要给人处分。她打人不对,但她认错了。她打人不是无缘无故。
你们不能只按住一个人整嘛,对被打的人也要批评教育,这才合乎辨证法嘛。后来刘书记采
纳了我的意见,才没给你处分。

    说着这些,他突然停下来,摇着头说,76年是个多事之秋,四五事件、唐山地震,毛
朱周去世。你呢,出了小偷事件、遵义挨批,我呢,出了一月吃喝事件、四月右倾包庇你的
事件,真是国家不宁,个人不安,国风极左,个人遭殃。

    亦琼不知道老书记说的一月吃喝事件是什么事,老书记说,你还记得那年一月我和王教
授带着你们七个同学到南桐搞社会调查的事吗?

    亦琼说,记得,她想起那次参加编教材还是老书记点名要她去的。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要你参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当时赶上周总理去世,那天我们正在我的老学
生家里吃瓜子还记得吗?那个学生在南桐矿区教书,听说我去了,一定要请老师到她家里去
作客,我和王教授还有你们七个学生都去了嘛。

    是这样的,我记得她家不宽余,我们去了这么多人,她端出一簸箕葵瓜子请我们吃,你
还用葵瓜子下酒。

    是呀,人家在山区教书,生活艰苦,还请我们吃葵瓜子,“瓜子不饱——是个心”呀。
我看见别人那么困难,才拿出20元钱叫同学去买点菜来一起喝酒,也感谢人家嘛。可是你
知道吗,王教授回校以后,告了我一状,说我在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大吃大喝,对周总理有感
情问题。这成什么话,他不是也一道吃了,喝了吗?怎么知道周总理在那时候去世呢?况且
我们一听见广播,就赶快离开学生家了,还是我掏钱去买了青纱布,一人戴一个嘛。周总理
过去领导南方局,我们川东地下党也归他领导嘛,这种感情很深厚嘛,怎么说我大吃大喝,
对周总理有感情问题呢?紧接着又是四五事件,我又帮你说了话,这下子上纲上线全给联系
在一起了,要批我右倾,从牛棚一解放出来就猖狂了。都扯到哪里去了。我们有些同志,天
生敏于阶级斗争,宁左勿右,总是想整人,才好有成绩,好晋升提拔。

    亦琼说,程老师为我受累了,穆向红留校后没参与批你吧?毕业后她很希罕地在红房子
碰见过她一次,自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亦琼冷冷地从她面前走过了。

    还有不批的,批得更积极了。她留校当辅导员,同时担任系党支部委员。她是新生力量
,上管改的贫下中农代表呀。在系里的党员大会上,她对我拍桌子打巴掌,把当年她在遵义
承认错误的权益之计全忘掉了。引得系里老师议论纷纷说,我们怎么留下这样的毕业生哟!
她拍我的桌子倒没关系,她对我不满嘛,可是她当支部委员,坚决反对黎教授入党,人家是
争取入党几十年的老教授,学校向国家教育部报的博士导师,她坚决反对,你说这成什么话
?自己不学无术,还动不动拿党性吓人,这是品质问题。这回我就跟她不客气了,黎教授是
早该入党的,你根本比不上!

    老人似乎看出亦琼对穆向红不服气的心思,又说,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一个人的一生要
受很多冤枉,要犯很多错误,但是只要你有正气,你不气馁,别人就打不倒你。我就没有被
打倒嘛。文化革命剃我的光头,让我扫厕所,我扫得很干净嘛。到现在,别人还说我的厕所
扫得最好。

    亦琼听了,不语。她觉得自己在挫折中长大了,成熟了。她知道该怎么去走自己后半生
的人生路了。1979年9月12日,亦琼告别家乡,乘火车到湖南读研究生了。那年她2
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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