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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红房子--老大(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8 15:09:45 2000), 转信
1972年,亦琼招工返城进厂当了车工。随后,小弟顶替父亲,进厂当了模型工,小
妹是木工。老大连连摇头说,一家清一色的工人,文化没有翻身。
一天,老大带了一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来家里,那是老大给弟弟请的美术老师,金老师
。金老师是个业余画家,颇有点小名气。他看了小弟的画说,你画的都是临摹,要画写生才
行……。
从此,小弟每天在家画素描,每个星期天老大带着小弟去金老师家求教。老大为小弟找
纸笔颜料,给金老师家安电灯,安电表,送去各种东西作为回报。
老大常常守在小弟身边画,把小弟盯得很紧。他常常指手划脚,要小弟按他的见解画。
小弟不服,不是这样的。
老大说,怎么不是这样的,按我说的没错。
小弟不满,自己不懂,还自以为是。
老大用手指戳小弟的头,什么自以为是?给我画!
小弟把笔一罢,我不学了,要画你自己画。
老大劈头盖脑朝小弟打去,大声咆哮:你不学想干什么,当一辈子文盲工人?
小弟伤心地哭,老大一把把他抓起来,要他继续画。敢说不画,究竟我为谁好?
小弟一边哭一边画。
老大要小妹学数学,说女孩子当木工,太苦,找对象都困难。小妹爱打扮,学数学学不
进。老大讽刺说,文化都没有,光打扮有什么用?一定要学好数学,改变工种。
小妹心里不高兴,隔壁几兄妹,不学习也生活得蛮好。可是哥哥的严厉,叫人不能反驳
。学就学吧,你愿请老师就请吧。
老大那点工资,已无力再请家教,他亲自复习数学,自己先学,遇到不懂的,就请教单
位的技术员。然后天天回家教小妹。老大说字是打门槌,找回字帖,要小妹练字。还请老会
计写下各种漂亮的阿拉伯数字,要小妹摹写。
对亦琼,老大不敢采取对小弟小妹的武断作法,他还是看人说话的。亦琼不是好惹的。
再说他也指导不了亦琼了。他对亦琼说,哥帮不了你,你需要什么书,只要开个口,哥一定
替你找来。也真是的,不论亦琼说要什么书,他总能找到,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用什么
办法弄来的。
那个时候,正是老大的青春年华,谈情说爱的时光,他以超人的胸怀把他的青春都献给
了他的弟妹。以后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当年老大逼弟妹学习的东西全都发挥了作用
。小弟上了美术学院,亦琼读了研究生。小妹上了财会校。老大的预言实现了!他对母亲说
,妈妈,妈妈,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是大学生,你该笑了吧。其实老大笑得比谁
都开心,他这个工人兄长,成就了三个大学生弟妹。老大高举起小弟刚一岁的儿子说,三代
人培养一个贵族,张家打了一个文化翻身仗,以后就看你的哟!不过这已是后话。
厂里传达上级文件,支援三线建设。三线建设是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山、散、洞”
搞的,即把那些重要的国防工业、重工业搬到山里去,分散开来,车间修在洞里。让那帝国
主义修正主义的任何侦察卫星都发现不了我们的地面目标,要炸也不知该往哪儿丢炸弹。
去三线厂工作,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有许多优惠政策。诸如解决农村家属户口进城吃
居民口粮,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迁到一起,解决子女就业安排工作。这些优惠,使得很多“困
难户”报名去山区工作。
老大没有结婚,没有解决老婆孩子一类的困难,他对支援三线建设的动员和宣传都不在
意,他为弟妹的学习奔忙。谁知公布名单时,有老大的名字。老大一下子跳起来了。他从未
表过态要去山区工作。再说,在他还未完成帮助弟妹成长的大事前,他是决不会离开重庆半
步的。他去找厂领导。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你没家庭拖累,人年轻,又有技术,会积极争取的。
--"水里打屁——乱鼓(估)”,我什么时候表态要积极争取的?不是自愿吗?我不
自愿。
--自愿和组织决定相结合。年轻人要听从党的安排。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要服从党的领导。
--我不理解。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的人事工资档案已经调出我们厂,转到三线
单位了。
中国七十年代,还没有市场经济,把一个人的人事档案工资关系断了,等于把一个人的
生路断了,命都掐死了。要老大去的那个三线建设单位是造军舰主机的,工厂部分是从上海
迁来的,研究所部分是从天津迁来的,厂址在在远离重庆的山沟沟,经长江,进乌江,走了
水路,再走旱路,车间修在防空洞里。说起防空洞,老大就心有余悸,黑暗,黑暗,无边的
黑暗,他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心的窒息,他连呼吸都不畅了,他畏惧与世隔绝的防空洞。
他跑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把个造军舰的国防工厂、研究单位搬到山沟沟里算个什么事?
还修到防空洞里,简直是异想天开。飞机炸不了你,它不可以把你的水路陆路都封锁了吗,
活活卡死你。造军舰要在海边,跑到我们四川大山里来干什么?他们上海、天津的工人都不
愿来,还要我们这些四川人去垫背!
要你去三线,你还说三线的坏话,你老大可要当心呀。
我是不去的,我不跟着胡来,这个三线厂早晚是要短命的,我不能跟着打短命,把我的
最好的青年时代都赔到山沟沟里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这是中央精神,什么胡来打短命的,你老大想“二进宫”?
我是在给领导反映情况谈心,希望你们把我的档案要回来。我说这些,表明我心里对这
些事情看得太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去的。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我爱我的家乡,我与山城共存
亡。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态度!
说理没用,绝决的诅咒发誓也没用。老大成天爬坡下坎,跑遍山城上上下下的领导部门
,八方申诉,没人理睬。他没有工资,没有粮食。成天在外面晃晃荡荡。
母亲四处找老大,我的老大呀,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呀?天已经黑了,她一人爬上观音岩
的石梯坎,在七星岗公司的院子里找到老大,他正坐在地上靠着门廊打瞌睡。母亲摇醒他。
老大叫声妈,嗓子发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跟我回家。拉起老大就走。
母亲把老大安顿在家,单独给他铺了一张小床。你就在家吃住,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
,“天塌下来地接着”,“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就好好待在家里,惹不了
事。她背着一个竹背篼出门了。
粮食定量,每人27斤,只有三分之二的细粮。家里就父母的口粮,36斤细粮,18
斤粗粮。亦琼读书,每次回家没有粮食。家里的口粮就更紧张了。母亲背着竹背篼,走学田
湾、上清寺、牛角沱,到市中区边缘的李子坝炒房去买沙炒胡豆。两毛钱一斤,母亲买了2
0斤,一路歇气背回家。来回大约有二十来里。
母亲在厨房放下背篼就开始烧火煮饭了,她在大铁锅里加上水,放上碱,倒两碗沙炒胡
豆在里面,上面放两罐米,盖上拱型的竹锅盖,边缘扎上湿布条,她把小板凳拉到灶前坐下
来,旁边放着锯木屑箩篼,那是为了省煤钱,她去锯木厂背的,一毛钱一背,母亲每次总是
背一个可以在里面站两个人的特大背篼去背锯木屑,象驮着一座山一样驮回来,把她那本就
矮小的身躯压得更扁了。
母亲手里拿着吹火的竹筒,撒一把锯木屑到灶膛,对着吹火筒,鼓着腮帮吹一口火,从
灶门钻出的浓烟熏得她直流泪。轰的一声,灶膛又冒红火了,浓烟减弱了。母亲不时用火钳
把火掏空,让木屑充分燃尽,她的岁月是在浓烟里熏过来的。
胡豆煮烂了,饭也蒸好了。揭开锅盖,取出罐罐饭,端着铁锅耳朵,把煮得黑黑的胡豆
倒进滤水的竹箕里。然后把滤过的水倒回锅里,把罐罐饭放进去,汽在灶上。
母亲坐在灶前开始吃胡豆了,她的身前放一碗开水和一盅辣椒酱。她抓一把胡豆在手里
,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干沙沙的胡豆满口钻,胡豆壳半天嚼不烂,噎人,母亲伸着脖子使劲
往下咽,喝口水把壳壳渣渣面面送下去。她咂一下嘴巴,又把胡豆往嘴里送。没味,实在不
好吞,她把胡豆蘸一点辣椒酱,放进嘴里。太辣,她扯起嗝嗝来。扯一下,停一下,又嚼一
下,咽一下,喝口水,打囫囵吞下去。
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灶里的火光映着她满是灰尘的脸膛,忽明忽暗,透出一道坚毅
和安祥,她象一个吃苦的观音,端坐在那里。她总说,变个人是要吃些苦,光享福,要你变
啥子人?她整个的就是一个吃苦的观音。
她哎呀一声,吃饱了,放下开水碗,拍拍手,把剩下的胡豆放进灶房案桌的抽屉里。取
出锅里的罐罐饭和一碗青菜,端进屋里饭桌上,从泡菜坛抓一把酸咸菜,用手撕碎,放桌上
,就叫老头子和老大吃饭。老大见饭桌只有两罐饭,问妈的饭呢。母亲平静地说,我已经吃
了,炊事员是饿不着的,我在厨房里偷了个嘴。说着,轻轻地耸下肩,摇个头,不好意思地
抿着嘴笑笑,好象她真的偷嘴了。
收拾完碗筷,母亲靠着饭桌,东张西望,典当东西是不可能的。屋里除了有两样木壳壳
家具外,就没有一件东西是能卖钱的,张家一辈子也不沾金器,没有金银手饰项链什么的,
连结婚戒指也没有打造过。母亲工资只有31元。亦琼在上大学,没有工资,小妹把她的学
徒工资都拿回家,也经济紧张。得想个什么办法弄钱呢?她突然面上有了光彩,找老肖去。
邻居肖家是卖血“专业户”,两口子都卖血,母亲常说他们可怜。这一回,母亲端了一大碗
胡豆去肖家,打听卖血的事。
老肖有些迟疑,张师母,你年纪大了,卖血恐怕不合适。
母亲说,没关系,你不是说只抽一杯子吗,我身上的血总有一大桶吧。
母亲没有告诉儿女,让老肖陪她去临江门的川东医院,她不知道找医院的那道门,也不
会写字填单。老肖填单时说,就抽两百西西吧。
母亲问,两百西西是多少?
老肖比划说,就象喝老荫茶的杯子那样有一杯。
母亲问,你们每次抽多少?
老肖说,抽三百,我们要年轻力壮一些。
母亲说,你们两口子也年轻力壮不到哪里去,抽一回算一回,我也抽三百吧。
母亲抽血前喝了一碗糖开水稳心。抽血时,她不敢看那粗大的针头,把脸扭到了一边,
平时她是怕见血的,连鸡也不自己杀,她说看着不忍。现在她为了大儿的生活,自己把手伸
出来抽血了。她的手瘦骨嶙峋的,青筋突出,血管很好找,针一推进去,殷红的血就流进针
管了。她感觉到身上的血在往手臂上涌,她闭着眼睛想,这是没关系的,儿女是她身上掉下
来的肉,现在再在她身上抽一杯子血又有什么呢?一杯不算多,如果需要,就是要她的命,
她也是要豁出去的。她为儿女挨丈夫的打,不是豁出去了吗?
母亲从注射室出来,靠在走廊的座椅上,她感到有些头晕,一起身眼就黑,她也就闭着
眼睛在那里休息。她还是身体太虚弱,加上劳累,没吃过饱饭,尽管是第一次抽血,她还是
不适应。
她手里紧紧捏着三十六元钱和一张优待的猪肉票,跟着老肖,顺着临江门的下坡路,慢
慢走回家。
她仍然感到头晕,毕竟她已是50岁的人了。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显得
特别瘦小可怜。老肖怕出事,把卖血的事讲了。
老大知道了,进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母亲床头大哭,妈,你好糊涂哟,我讨口要饭也
不吃你卖血的饭。
父亲进来,飞起脚尖向老大踢去。老大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父亲又踢又骂,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让她去卖血。她吃什么了?杂粮,苞谷,胡豆,
你让她去卖血。张家有谁卖过血?三年灾害都过来了,你让她去卖血。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
,你在追她的命!
老大任父亲踢他,踹他,伏在地上不动,哭声闷在胸腔里。
母亲从床上挣扎起,靠着床头。哭着说,老头子,别打了,是我自己糊涂,不关老大的
事,我以后再不卖血了。
父亲鼻子里哼一声,抹一下脸,出门去了。
刚好亦琼放假也在家。三个弟妹有的靠着床头,有的靠着窗台,都哭丧着脸,不说话。
小弟在那里不断跺脚,鼻子哼哼哼的,也不知是怨母亲,还是怪哥哥。
老大坐在地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窗外。这是自己的耻辱呀,身为老大,不仅没有孝顺妈
,反而让妈去卖血,叫他怎么有脸见人呀!他心里难过得痛。
母亲叫亦琼,把你哥扶起来。
亦琼去拉哥的胳膊,哥,起来吧,不怪你。说着,自己流下泪来。
亦琼赶去菜场,凭卖血的优待票,买了三斤猪蹄肉和一斤花生米。拿回家洗净,全放进
铝锅里炖汤。炖好了,亦琼给母亲端去。
母亲说,都吃吧。
小弟说,还都吃,你要我们喝你的血了。
母亲就做出笑脸说,我吃好了。
她眼里含着泪喝汤,心里感到慰籍,她的儿女都是孝顺的。那罐汤,母亲一人吃了两天
。
三十六元卖血钱,放在抽屉里,谁也不去动它。后来,老大拿去人和街储蓄所,给母亲
立了个户头,存起来了。他把那36元的存折放在母亲手上,母亲横翻竖看那折子,上面写
着她的名字“陈荣贞”,说来这名字还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呢。她当姑娘时在农村,从来没
有名字,是她嫁到重庆的时候,给自己取了这个大名。她的四个儿女的名字也都是她取的。
亦琼曾以为他们四兄妹的名字是父母请教书先生取的,问母亲,才知是她取的,没有请教过
谁。亦琼有些惊奇,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妇女也能取出这样不俗气的名字,就问她怎么想到
的。母亲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叫着顺口,好听,有上进思想就行。母亲是个很心秀的人
,如果她有文化是一个真正干大事的人。母亲把存折夹在她修隧道得奖的笔记本里,那是她
有生以来,头一回有私房钱。
父亲又开始打骂老大了。28岁的人了,还在家吃闲饭,莫非还要你妈卖血?防空洞工
厂有什么不能去,那么多人都去了,没见死人?
老大默默地承受了。父亲说的是对的,他老大不能靠母亲卖血过日子,但防空洞工厂,
他是不会去的。老大越来越少在家里吃饭了,他去单位找事做,抢着干杂活、脏活,好在那
里吃碗饭。单位游行,他抢着去扛红旗,只要有人叫老大一起吃饭,他也就“黄泥巴做磨心
——不推”,“沙土里的萝卜——一带就去了”。过去那个死要面子的老大不复存在了。
老大找领导申诉越来越频繁。那个时代,大小事都得找领导,小孩在农村没有招工出来
呀,进厂工作想分一个好工种呀,家庭困难要吃补助呀。找领导得送礼。送什么的都有。吃
的,喝的,穿的,用的,最起码的也得送上一条红塔山香烟或者一瓶茅台酒、五粮液。老大
找领导是要把人事档案从防空洞工厂退回,这可是个大事,得送大礼才行。可他老大,连吃
饭都靠母亲卖血,能送出什么大礼来呢?
老大送礼,希罕得别人想象不到,叫人无法接受。他送的是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穿不
能穿,用不能用的花。谁希罕花了?而且他送花不是送一束,是送一支。从一束花里抽出一
支来送。这不是寒碜自己也讥笑领导吗?发什么神经?即使在今天,送花成了一个十分时兴
的见面礼,但要求人办事,也万万没有送花的道理。也亏他想得出来,想送上一支花,就解
决他的工作问题,真是异想天开!
老大为自己送花是颇为得意的。送吃的用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他没钱买不起。
送花,是既不俗气也不花大钱的,这是只有他老大才能想出的绝招,现在中国文明还没到这
一步,早晚也会时兴送花的,他老大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他只顾想着这送花有多文明,多高
雅,花钱还不多,完全忘了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情和人心。他没想到这只会给人一个神经
病的印象,他送花失算了。他以为送花富有诗意,怒放的鲜花将把他和领导的心都溶解得甜
蜜蜜的,不再有隔膜。可是在那个革命的年代是不时兴抒情的,送花不合时宜。说来他是没
钱,才想出这么个送花的点子,还编排出那么多的理由。没钱就不要送了,如今送这花,把
自己搞得不伦不类,尴尬万分。那么个大男子汉,手里拿着花,在街上晃荡,见着领导就迎
上去,谦卑地送上一支,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死缠软磨。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老大究竟送的什么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黄桷兰,还是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
过去这么多年了,亦琼已经想不起来了。在重庆市中区,是很少见到鲜花的,路边常见的只
有夹竹桃花。只有郊区的校园,才能看到一年四季的鲜花。
亦琼问母亲,哥哥当年送的什么花?母亲也记不起了。她说,总是草花吧。说话的神态
,就跟当年她看着老大摆弄那些花一样,一脸的无奈。鲜花容易凋谢,也许哥哥送的花是假
的吧,是什么绢花、绸花、纸花吧?亦琼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母亲说,恐怕是真
的哟。
姑且不论真假,老大送花算他想绝了。
老大捧着一大把花回家,也不知是买的,采的,还是——还是偷的?小时候家庭那么困
难都没偷过,老大是很爱惜名誉的,现在会不会逼到绝路上去呢?实在说不准。老大在家里
修剪那些花,也不搭理母亲。大概,他也觉得难堪,没什么好说的吧。母亲见了,也不问,
由他去包花,由他去出格,什么面子都丢尽了,他自己都把脸抹到荷包里去了,当妈的又能
管他到哪里去呢?
老大拿着花出门了。他去找领导。大多数上级领导,是连人带花把老大推出门去。嘴里
说去去去,不要胡来。他们的秘书则附和说,烦人,送什么鲜花,神经病!市府的门卫把老
大认熟了,不许老大进到大院里。老大就手持鲜花站在大门外等领导上下班路过。
清晨,老大总是比一般上班人更早地站在门外恭候领导的到来,傍晚,他又总是在下班
前等候在门外。每出来一辆小车,老大都弯着腰去看,有没有他要找的领导。那次,老大见
到小车里的领导,高举着鲜花迎上去,司机伸出手把老大往后面推,嘴里叫骂“神经病”。
老大跌倒在路边,手里的鲜花洒落一地。
神经病?神经病!这终于提醒老大了。他找人开的所有病假证明都不管用,说有神经衰
弱,这算什么大不了的病,说有风湿病,又不要命,说腰痛,这是谁也查不出来的最好的装
病籍口。老大的招数都用上了,连送花这样令人尴尬的办法都想出来了。还是不行。那就装
疯吧,这才是真正的绝招,怎么早些没有想到呢,如果一年前就装疯,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
,也不用他打送花这张牌。装疯,老大有神经病,这真是太好了,他再不用象个龟孙子一样
在人面前低心下首,他要随心所欲地疯说疯笑疯跑疯闹,老大是神经病!哈哈!老大疯了。
在会议饭厅里,老大端着碗就跑。服务员满饭厅追。他边跑边用手抓着吃。就象一只苍
蝇一样,赶出去了,又飞回来。看见的人就说,疯了疯了,老大也狂笑着说,疯了疯了。大
家议论,是真疯还是装疯?怎么知道?试试他。于是炊事员进厨房,往饭里倒了半瓶煤油,
搅拌了,端出来说,你要吃饭,给你吃吧。老大接过碗就刨,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停顿,紧接
着是端着碗往嘴里倒。炊事员说,看来是真的了。老大跟着学他的话,嘿嘿,看来是真的了
。
一时间,老大疯了的消息传遍全公司,也传回家里。那天晚上,弟妹在家陪着母亲,大
家都无话可说。忽听有人用树枝敲打窗户,窗上印着人影,是哥哥。他要亦琼打开窗户。亦
琼把锁住的木栏杆打开了,老大抱着一束鲜花从石栏那边飞身进屋,一脚踏在饭桌上,再一
脚,就跳到地上。弟妹又惊又吓,须知这是二楼,窗户和石栏之间隔着一条壕沟。
老大神情兴奋,满面红潮,说话声音嘶哑。他说他不能从楼梯回来,不能被人看见。他
要回来给妈妈打个招呼。妈妈别难过,我没疯,我是装的,我没有别的出路了。他又对亦琼
说,你要多照顾家,多关心弟妹,我无能为力了。这是老大第一次说自己无能为力了,看来
他也真是绝望,真是感到自己不行了,才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有豁出来了,要疯下去,以疯
相拼,誓死捍卫自己的城市居住权。
他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了,要说的都说了,不容大家开口,他又拿着花从窗户飞出去了。
从那以后,老大没有再回家吃住,成天在外疯跑疯闹。
老大把公司闹烦了,领导对他说,我们派人陪你去医院看看病吧。老大坐上公司的吉普
车,和公司派的两个人去医院。一路上,老大从吉普车的窗口往外探望,他不知是到哪家医
院。车子顺着中一路、中二路,驶过了三人民医院,他心里疑惑,怎么没停呢,要往哪里去
呢?接着,吉普开过了两路口、上清寺,上了嘉陵江大桥,往江北开去。
老大感到不对劲了,江北有什么医院呢?金子山?金子山精神病医院?他心里一震,搞
不好骗他去精神病医院,他没有吭气,有些坐卧不安了,再看看吧。
吉普车沿着江北的公路开了一段,就转向旁边的叉路了。开始上山了,前面传来开山采
石的放炮声,石匠挥舞大锤吆喝号子的声音和叮叮当当敲击錾子的手锤声。满山遍野的条石
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采石工人象蚂蚁一样布满了工地。这是重庆著名的江北采石场,红房
子里有好几个石工在这里上班。采石场的上面就是金子山精神病医院。
老大终于明白了吉普车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嘿,就这样麻到麻到的把我往精神病
医院送呀!
他对司机说,停车,停车,我要小便。
护送人员说,忍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老大说,“水火不留情”,憋不住了。
吉普车停了下来,老大钻出车,背着吉普做小便状。突然,他转身向山下跑去。吉普车
上的人发现了,连叫,回来,回来!司机赶快掉转车头跟在老大背后,往下山的路追。
老大回头见了,离开公路往采石场的乱石堆里跑。车上的人下来了,直叫,抓住他,神
经病!
老大腾空而起,从三四米高的石崖上拼命往下跳。采石场的石工都停止了手上的活路与
吆喝,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没有人上前去抓他。追他的人也象被钉在那里了一样,不再叫
喊,不再动弹。
老大在石崖下滚,爬起来又跑,逢山跳山,逢崖跳崖,终于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消失在
采石场的山崖后面。
静寂的采石场又开始沸腾了,再次响起了号子声、锤子声。吉普车一颠一颠地下山,往
市区去了。
老大在家养好了腿伤,他又到公司去,想找领导谈。办公室的人一见他的身影在公司出
现,赶快打了一个电话给保卫科,叫派几个大汉来。办公室的人跟老大说着话,那边四五个
大汉拿着绳子进屋来了。
老大还来不及转身,就被人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捆起来了。只等汽车一到,就要把他送
精神病医院。
有人给家里报了信,母亲急得颤惊惊的,两手直抖。“儿多不可牛踩死”,她要去阻止
,要去把自己的大儿带回家。她连门都没有关,发疯一样冲出家,跌跌跌撞撞地沿张家花园
街爬上观音岩,赶到七星岗的公司去。
汽车停在公司门口,一群人正在把老大往车上拖,嘴里塞着他的袜子。母亲一下子扑上
去,拼命喊叫,你们不能这样,把人交给我,让我带回家去。
母亲分开众人,抱着儿子哭,老大,听妈的话,跟我回家,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不要
在外面跑。
老大嘴里发着嗯嗯的声音,眼里流着泪。
母亲又对公司的人哭诉,求求你们不要带他走,看在他爸是公司老工人的份上,就放了
他这一回吧,他再不会乱跑了。
穆向东吆喝着把母亲拉开,让开让开,什么老工人不老工人的,这不关你们的事。
他们重新捆老大。老大拼命挣扎,无济于事,被人象甩麻袋一样抛进车厢。
看着远去的汽车,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七星岗的马路边哭喊,天啦,天啦,谁来主持公
道呀!我的老大呀,他不是疯子呀!我的孝顺儿呀,你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在精神病医院,老大坚持说他没疯,拒绝治疗。越说没疯,越是疯。老大挨电棍打,在
地上滚,浑身抽搐,蜷曲成一团,就象当年在防空洞隔离时那样,直不起手脚。他蜷曲在地
上,再不敢说自己没疯了。医务人员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老大眼里含着泪花,听人摆布,乖
乖地伸出手,打针,张开嘴,吃药,接受精神病人的所有治疗。
不久,亦琼在学校收到哥哥从精神病医院来的信,要她给他带书去。他想看《马克思传
》。还说他要争取入党提干,他能做好多事。他要亦琼也争取入党。亦琼很反感哥哥管她的
事。还是小时候要哥哥来操心弟妹的事呀?自己都住精神病医院,这跟关监狱有多大差别,
还想着对弟妹指手划脚,还想着入党提干。哥哥是不是神经有问题,干嘛那样狂妄?
亦琼乘长途汽车回到家,带上《马克思传》,去了江北的精神病医院。精神病院围着黑
灰色的围墙,很高,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设施,不熟悉的人,不知这围墙里是个什么单位,
看它那样森严的样子,或许被认为是个保密单位或者军事单位吧。山城的军工单位是很多的
,象这样的围墙也是很多的。
医院有两道门。第一道门是大木门,刷着和围墙一样的黑灰油漆。进了木门,是一个厅
堂一样的屋子,会客的家属在这里登记,等候见病人。第二道门是大铁门,是焊接的铁条门
,门是锁上的。透过铁门,可以看到里边是个大院子,一排平房在院子的那头,挡住了视线
,亦琼看不见医院的面貌了。
一会儿,亦琼见护士带着哥哥从院子的平房背后绕出来了。老大麻麻木木地跟在护士身
后,慢吞吞地走,一脸痴呆相,脸浮肿得有两个脸大。亦琼很紧张,使劲盯着哥哥,都快认
不出来了。护士把老大带到铁门边,隔着铁门对亦琼说,和你哥哥好好谈谈吧,开导开导他
。
护士坐一边去了。亦琼隔着铁门,叫声哥哥,哭起来了。
老大脸上有了表情,他手抓着铁门,笑笑说,别哭,没关系,都是打针造成的,以后出
去就好了。
亦琼说,这样做值吗?玩命呀。
老大说,有什么不值的,总比一辈子蹲山里的防空洞强。我会憋死的,真的要发疯的。
我不会老待在精神病医院,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去的,我以后要做好多事。
他问亦琼,我要的书带来了吗?
亦琼赶快打开包,说,带来了。
老大从铁门里伸出手接过书,翻起来,扉页是马克思夫人燕妮相,老大停下来,说,真
美。瞧了一会儿,他又往后面翻书。边翻边说,这里看书要受检查,这书没问题,一会儿交
给护士过目。
看哥哥说话的光景,头脑很清醒,脑子不会有问题。亦琼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护士往这边走来了。老大说,我要入党!出了医院就争取入党提干。老大连比带划,显
得很兴奋。亦琼感到吃惊,怀疑哥哥是不是真的神经有问题。你怀疑我是吗?我知道你心里
想的,不要怀疑,这是千真万确的,入了党我就翻身了。我可以做好多事,我比好多人能干
,我的计划都要实现。
亦琼说,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出院,不要东想西想的。
老大说,你真的认为我有病?
亦琼一下子语塞了。你没病也得早些出来呀。老住在里面,没病都搞得有病了。
护士来到铁门边,拿起书,翻了一下,说,马克思的书可以看。把书给了老大。对亦琼
说,时间到了,下次再来吧。然后对老大说,走吧,该吃药了。
老大脸沉下来,又一副痴呆相,麻木地点点头,跟着护士往里走。亦琼看着哥哥远去,
他回过头来,亦琼隔着铁门摇着手。他转过平房去了,亦琼看不见哥哥了。
去防空洞工厂工作的同事,把老大疯了的消息带进了大山,防空洞工厂的领导听说了,
把老大的同事找去了解。
--真的疯了?
--真的,还喝煤油汤。
--进精神病院了?
--进了。在医院读马克思,还读给其他病人听。书上有幅马克思夫人的相,也被人撕
下来了,疯子都抢着看,说是美人相,争着要娶她。在单位都传开了。
防空洞领导又把老大的档案调出来看。看照片,理个齐齐的平头,很精神,脸很方正,
还算英俊,嘴唇很薄,闭着,似笑非笑,是嘲弄还是倔强?真的疯了就可惜了。出身很好,
父母都是工人。本人表现一般,文化革命中为看反动书籍隔离审查。身体健康,没病,更没
有神经病。
材料中还有一封老大给防空洞领导的信,说他没有申请到防空洞工厂工作,原单位领导
整他。恳请把他的档案退回去。他跟他们没有冤仇。他不会来的,他们永远只会得到一个“
纸人”——档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纸人”?防空洞领导陷入了沉思,第一次听人说档案是“纸人”,那决定人的命运的
档案竟是纸人!两年来,他们接受的只是一个纸人,对这个纸人的真身——老大,他们连见
也没见过,就把他算为在册职工了。多么荒唐的事!防空洞领导迅速和人事部门开会研究,
决定退回老大的档案,不要了。宁可补发他两年的工资,也不接受了。
防空洞工厂给老大的原上级单位去函,说老大两年没去报到,他们不打算要了。听说老
大生病了,他们愿意付给老大两年的病假工资,把“纸人”退回原单位。靠着这种恻隐,老
大的档案在防空洞工厂置放了两年之后给退回重庆。
六年以后,防空洞工厂解散了,从上海迁来的工厂部分回上海,从天津迁来的研究所却
进不了天津,没有地盘了。中央同意他们重新选址,研究所迁到滨海城市大连。从重庆支援
三线建设的工人回原单位。经营了十多年的三线工厂破产了,就象老大说的那样打了短命。
工厂迁走的那天,通往乌江的公路被当地农民挖断了,全村男女老少拿着铲子,扛着锄
头,堵在防空洞门前,不许把机器运走。
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哟,我们的蔬菜卖给谁,我们的鸡蛋卖给谁?我们到哪里去做下力
的零工?你们这一走,不是把我们全村的活路给断了吗?要走把我们也带走,给我们安排工
作!
这个村的农民,在三线厂搬来之前没有见过汽车,一家人合穿一条出门裤子的农民就有
好几家。工厂迁来了,工人好奇地看见缩在床上没穿裤子的一家农民,把自己的裤子丢给他
们。工人用两分钱一盒的火柴换农民两个鸡蛋。靠着工厂,村里跟着富起来。建厂占了农民
的地,农民就在厂里干杂工,修房子用的砖瓦也是在村里农田办的砖瓦厂烧的。工厂赔钱买
土买地,安排农民的工作。这一走,不是要把富裕起来的农民重新推入水深火热的苦难中吗
?从穷到富的日子好过,可是从富倒回到穷就难过了。农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在公路上,
死活不让走。要走,就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吧,反正也是不活了!
搬迁停了两天,县里来人了,把公路重新修好了。三线厂的人走了,剩下修的厂房、宿
舍、防空洞却不能搬走。这里离县城远,房子县城用不上,农民自发接管了厂区,宿舍用来
养猪关牛,防空洞车间用来储放红苕、苞谷,堆放农具。搞三线建设究竟损失了国库多少钱
财,这是个天文数字,而那些在三线建设中沉浮的个人命运,则象乌江风浪中的小船一样,
在旋涡中打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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