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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红房子--去南方(大结局)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an 18 15:17:45 2000), 转信
1997年1月,亦琼读在职博士已有一学期了,嘉儿上小学也有一学期了。亦琼征求
母亲的意见,妈,我成天忙,你也跟着我忙,就要放寒假了,你看是不是我去办一个边境证
,带你和嘉儿到深圳去玩玩,你到广州三年了,还没去过深圳呢。
母亲说,你不要为我操心,我有什么忙的,还不是“叫化子走夜路,假忙假忙的”。你
忙的才是正事。深圳没有什么看头,要去,等二天(以后)香港回归了,到香港去看看还值
得。看看那个资本主义究竟是怎样个发达。英国人占了一百年,收回来象个啥样子?
亦琼说,哟,妈妈的境界还高嘛,还要到香港去看看。要得,等香港回归了,就是办个
旅游签证,我也要带你去看。
母亲说,不是我境界高,电视天天在演香港百年回归,就还有半年时间了,大家都在盼
嘛。电视演那些故事片,我一点看不起劲。
母亲常看《焦点访谈》、《环球45分钟》、《人与自然》的电视。她喜欢看真实的报
道和她没见过的事物、没去过的地方。特别对科学进步的东西,她常常提出些奇奇怪怪的问
题。一天,她突然问亦琼,天上究竟有几个太阳?
亦琼说,只有一个,你还不知道?
母亲说,我很疑惑,都说只有一个,怎么照了中国又照美国,走得那么快?
亦琼说,不是太阳在走,是我们地球在围绕太阳旋转,又在自转。
母亲说,太阳在天上,我们在地上,动都没动,怎么是我们围着太阳转?
亦琼给她解释地球是个圆球,这是几百年前环球航行就证明了的,太阳是恒星,地球是
行星,行星围绕恒星转。
母亲说,太阳那么大,怎么我用一把扇子就能把太阳挡住呢?
亦琼笑了,说,你挡住的是自己的眼睛和照在你头上的光线。太阳离我们太远太远,任
何人都挡不住。
母亲也笑了,说,这些书上都写得有吧?
亦琼说是。
母亲叹口气说,我都是吃睁眼瞎的亏,不然也不会提这些傻问题了。
亦琼说,不傻,妈妈七十多岁了还有好奇心,精神还很年轻。
母亲受到夸奖,话也多起来,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人还没老,就显得很迟钝的样子
。
亦琼说,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妈妈爱动脑筋嘛。
过春节,母亲一直精神不爽,大年初三就亦琼带着嘉儿到天河体育中心玩具城玩。嘉儿
听着音乐,独自一人在大舞台上跳舞。随着音乐即兴发挥,竟引来了几十个游人在台下看。
亦琼拿着嘉儿脱下的毛衣,坐在水池边沿看,她的头上已经出现了白发,她的身心都很劳累
,但心里很平静。生活刚刚走上了正轨,嘉儿也上小学了,一切都在开始好起来。再往后,
等她把博士读完了,她就可以完全放松自己,把家里的生活搞好一些,让母亲也享享福。这
些年,母亲跟着她颠簸,象支援前线的担架队一样紧紧护随着嘉儿。没有母亲的支持,她是
得累散架的。
嘉儿足足跳了两个小时的舞,才尽兴地跟妈妈一起回家。嘉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亦
琼专门绑了一块板在上面,嘉儿坐着不勒屁股。亦琼推着车,对嘉儿说,这个春节你的愿望
都满足了,花市看了,动物园去了,船也划了,玩具城也玩了,餐厅也吃了,那我们的春节
就算过完了,明天开始妈妈就要工作了,欠了那么多的文章没有打,没有稿费哪来的钱吃呀
,玩呀,对不对?我打电脑,你写日记,以后你也就可以打电脑发表文章了。
嘉儿接过话说,我也挣真正的稿费,给婆婆和妈妈用。
亦琼说,好,你现在写日记是妈妈付稿费给你,以后就自己挣稿费吧。
自嘉儿学了拼音后,亦琼就坚持要嘉儿写日记,写不起的字,就用拼音代替。为了调动
嘉儿的积极性,她实行发稿费,要妈妈提示的日记,一篇给5毛,不提示的,给8毛,写得
好的,给1元。取消雪糕钱,要吃雪糕,就自己写日记挣稿费。嘉儿馋,想吃雪糕,不得不
写日记了。
回到家,嘉儿进门就叫婆婆,我在体育中心跳舞了。
母亲睡在床上,对嘉儿招招手,又对亦琼说,我觉得很不好,右手拿不起筷子了。
亦琼说,今天晚了,明天到医院去看病。
母亲说,都在过春节,医院也休息,还是过完春节去吧。
亦琼说,那不行,医院总有值班的医生,明天就去。
这天是2月10日,大年初四,一早,亦琼带母亲去看急诊,医生判断是中风,要住院
留观。母亲就这样住进了医院,这是她第一次住院,也是她唯一的一次住院。起初以为是中
风,亦琼给重庆的小妹打电话还有些乐观。她白天带着嘉儿到医院去照顾母亲,让嘉儿在那
里做作业,晚上回家就和小妹通报情况。经做加强CT的检查,查实母亲患的是脑癌,已经
是晚期了。可事前一点症兆都没有哇,这怎么也不能叫人接受。医生说,不做手术,最多活
一个月。要做也有风险,年纪太大了,已有72岁了。
来得太突然了,亦琼没有思想准备,她也签不了字,急着给重庆的小弟打电话。刚放下
电话,文琦的电话也来了,怎么老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刚才又是占线?
文琦是在亦琼到广州一年后由北京搬家来广州的,没想到两个好朋友十年后在广州相聚
,那个高兴就不用提了,两家也就象亲戚一样走动。年前,文琦的母亲病重,她回武汉了,
刚办完丧事回到广州,就给亦琼打电话。
亦琼听着文琦的询问,颤着声音说,看来我妈要步你妈的后尘了。
瞎说,怎么步我妈的后尘?
亦琼把妈妈住院的事讲了。
文琦说,你通知弟妹了吗?
通知了,小弟说他马上赶来,还不知道买不买得到飞机票。
嘉儿呢?你要跑医院,又要管孩子,怎么顾得过来。
嘉儿我上午把她锁在屋里玩,下午就带她到医院做作业,晚上再跟我回家。
那不行,锁在家里对孩子心理不好,带到医院对孩子健康不好,医院都是让小孩去的地
方?我马上到你那里去,把嘉儿接到我家来。
你也是刚刚下火车呀。
没关系,朋友是干什么的?朋友就是我回武汉的时候,你过江来帮我上课,现在我来接
你的孩子呀!
一小时后,文琦从江南的中山大学乘车过江来,到医院看了母亲,把嘉儿接走了。
小弟放下电话,立即赶去沙坪坝小妹家带钱,没有告诉父亲母亲病了。他赶到江北机场
,正是春运期间,根本买不了当天机票。小弟找到机场值班的负责人,说是母亲病危,希望
给优先买张票。可是凭什么说你老母病危,又没有电报。哎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打电报,
不就一个直拨电话就解决了吗?不行不行,谁都可以找这个借口。小弟急了,突然想起小妹
给他的母亲的户口页和照相底片。他拿出来给机场负责人看。看吧看吧,我一人出门干嘛带
上我妈的户口和底片,这不是明摆着的要去广州办理我妈的后事。说那“后事”,他噎了一
下,妈还活着呢。负责人相信了,给小弟搞了一张乘务员坐的头等舱票。
小弟当晚11点钟赶到医院,母亲已经睡了,小弟坐在病房外发呆,不敢进病房见母亲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第二天一早,他提着母亲的CT片跑广州各大医院看专家门诊,问
病。都说是只有手术才有活路。下午两点多钟,他提着片子垂头丧气回到医院,那神情,就
跟他当年到宜宾去找哥哥,垂头丧气回来一样,他一见到亦琼就摇头,没希望了。亦琼心直
往下沉。
从头天开始,亦琼就不断地在母亲耳边说,小弟要到广州出差,要来看你。母亲说不出
话,一个劲地摇手,不要来,影响他的工作。但亦琼还是说,他是顺路来看你的。母亲还不
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亦琼怕她突然见到小弟,情绪激动发生意外。
亦琼先进病房,对母亲说,妈妈,小弟来了。母亲坐在床上,伸着手,小弟拉着母亲的
手,说不出话,哭起来了,母亲也瘪着嘴,蠕动了半天嘴唇,才哭出声来。两姐弟和母亲都
在那里哭。母亲嘴上说不出,但她心里明白她这次的病得大了。
下午小弟和医生谈话,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就让我们和母亲一起
来最后一搏吧。小妹带着父亲,在手术前一天晚上乘机赶来了,谁知是不是生离死别,总得
在生前见上一面。
母亲被推进手术室,张家三姐弟和父亲坐在手术室外的座椅上。毫无办法,只能傻傻地
等候医生的宣判。什么经都念上了,“佛菩萨,阿弥托佛”,“主保佑”……母亲被顺利地
推回监护室。三姐弟一阵狂喜,大慈大悲的主哇,佛菩萨呀,你让我们的妈妈得救了!小弟
这才敢去相馆取回给母亲放大的照片,他怕手术前取了,真的早早应了给母亲做遗相的事。
术后要加强营养,汤要龟汤、水鱼汤最好,鸡要江西鸡最嫩。都给母亲买来煲上了。可
是术后不到20天,母亲的头就肿起来了。照CT,是脑癌扩散了。增大放疗的剂量,也不
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头部的创口处仍在继续肿大。
小妹已在母亲手术后回重庆上班了,亦琼和小弟轮番跑医院,换着照顾白天和晚上。嘉
儿也管不上了,上学放学自己管自己。父亲每天去医院看老伴,给母亲活动手脚。没搞几天
,败下阵来,腰痛,成天躺在家里。亦琼除了坚持上博士生的和硕士生的课外,别的事情都
停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快要转不动了,不请保姆不行,可是在广州请保姆实在是太难了,谁
也不愿意照顾病人,要价还高。亦琼只有给小妹打电话,要她回潼南老家去找一个母亲的亲
戚到广州,按打工付给工钱,但人起码要比市场上找的可靠。又是妹夫开车送小妹下乡,小
妹在乡下住了两晚,带着保姆赶回重庆,给保姆买了到广州的卧铺票,这边亦琼到火车站去
接站,把保姆带到医院,让保姆负责晚上在医院陪着母亲睡觉,小弟白天在医院,亦琼在家
买米卖菜,做饭送饭,多了一个人手,两姐弟才感到轻松一些了。
拿到新房钥匙了,小弟忙着帮亦琼收拾刚分到的100平米的新房,指挥工人安防盗网
、安纱门纱窗、安空调。他买个冲击钻,自己钻天花板安吊灯,安吊扇,钻墙壁安窗帘架,
安毛巾架,挂衣钩,镜子,自己锯装饰条,做屏风隔断的玻璃框架。骑车跑家具城买沙发、
餐桌、床,他要趁他回重庆上课前,帮亦琼把新房搞好,他要了母亲的心愿,接她回家住新
房。时间太紧太紧了,姐姐就管医院那边吧,我搞房子,不要管我在哪里吃饭,饿不着,吃
个盒饭就行了。
母亲吃东西已张不了嘴,得一点一点往里塞。稀的喝不进,就塞干的。天津产的手工三
鲜速冻水饺成了她的主食。一餐饭要喂两小时,一点一点往嘴里塞。亦琼每天站6小时,往
母亲嘴里塞水饺、肉包、香蕉、苹果。但愿妈妈能挺住,能住上新房。5月29日,小弟帮
亦琼搬完家,把母亲住的房子收拾出来,就象医院病房那样,也买了新的单人棕垫,铺上了
白床单。他到医院去跟母亲道别,母亲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已经不认识人了。亦琼说,妈妈
,小弟要回去上课,这学期的课他还没有上,他到广州三个多月了,现在必须回去上课了。
他把新家搞好了,我们下星期一就回家。小弟上完课再来看你。
母亲靠着病床的支撑架,定定地看着儿子,没有任何反应。
小弟含着泪走了。第二个星期,小妹又乘机赶来了。
6月2日,母亲出院回到新家,但她已经水米不进了,没了知觉。亦琼的博士同学每天
上门来为母亲打吊针。最终针也打不进了。两姐妹只能守着母亲,不断地用棉签蘸水打湿妈
妈的口,给她翻身,擦洗,换纸尿布。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昏睡在不断地扩散,迷雾般的朦胧裹挟着她的意识远去。但亦琼
姐妹仍愿意相信她还有常人的意识,每天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拉家常,讲新房子的摆设,
说电视里演的香港回归的报道。小妹还不断地跟母亲打哈哈,而母亲总是定定地睁着眼睛,
僵硬地注视着她们。
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天是1997年6月29日,那天是星期天,离她所盼望的香港回归
的时间还有两天。下午三点二十五分,母亲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突然没了声息。亦琼把听
诊器放到母亲的胸口听,没了,每天象鼓点一样的心跳没了。她和小妹一人握住妈妈的一只
手,追逐着母亲手上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往手腕、手肘、手臂探去。她们无力阻止这渐渐退
去的体温,一个比人力更强大的自然力在把她带走。
连好好哭泣的时间都没有,安顿好父亲,招呼好嘉儿,小妹给妈妈穿衣服,亦琼忙着给
小弟打电话,给文琦打电话,给殡仪馆打电话,到派出所去办理死亡证书……
第二天是6月30日,是老大出走13周年的日子,母亲是不是要提前一天赶到地狱的
出口去等候她的大儿子呢?这么多年,老大始终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他的灵魂在地狱里
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爬呀,爬呀,终于从地狱口升上来了,他一定是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
要赶到母亲的床头和妈妈见最后一面?要不然小妹为什么在那天早上说,昨晚我梦见哥哥回
来了。亦琼听着喉头发哽,但她没有想到母子团聚恰好就在老大出走13周年的那一天。这
是冥冥中的安排吗?就象母亲一年前突然要回乡下的老家去看一看一样,她是回去“收脚迹
”,是谁给她发预言,她一年后就走不动了呢?一定是有一个我们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
感应在起作用,那是只有梦魂萦绕的至亲才能感知到的意象。
母亲看见地狱口一片雾气腾腾,老大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他看不见呀,看不见呀,
他要回家看妈妈。他在地狱口徘徊。母亲的灵魂飞起来了,向地狱口飞过去了,我的大儿呀
,妈妈来接你了,妈妈早已搬出了红房子,你怎么找得到家呢?妈妈找了你好多年哟!“出
头椽子先遭难”,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孤苦伶仃了,我要拉着你的手,
你要拉着我的手,就象我们手牵手去逛解放碑一样,再也不要分离了。
黑暗的灵魂伸出了手,母亲拉着老大的手,两颗灵魂飞起来了,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
地狱之门,逶逶迤迤在空中盘桓,向他们地上的亲人道别,向故乡重庆道别。母亲的灵魂在
天上发着光,她要把她身边那个心中没有光的儿子带去天堂。飞翔,飞翔,飞翔,那颗紧紧
跟着母亲,没有光的灵魂也发出光来了,两颗灵魂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们化成了天上的
两颗星星。
小弟在母亲去世的当晚赶去江北机场。遇上下大雨,飞机停飞,他在机场住了一晚,还
是没有票。他到广州也只能待两天,还要赶回去上课。飞机不顺,只好作罢,回到家给妈妈
设了一个灵堂,点上香……
母亲在香港回归的那天在广州火化,没有惊动同事,就亦琼姐妹、父亲、嘉儿和文琦到
殡仪馆向母亲告别。按照文琦的指点,母亲披金盖银躺在鲜花丛中,她的神情安祥,还带着
笑意,就象熟睡了一样。亦琼姐妹最后一次对着母亲讲说知心话,妈妈的恩情比山高,比海
深呀,三个儿女一辈子都铭记在心呀。妈妈只管放心走呀,女儿一定要好好把嘉儿带大呀…
…
小妹把母亲的骨灰带回重庆,小弟去机场接机,把母亲的骨灰带回沙坪坝。
母亲一辈子喜欢花,她的愿望是把她的骨灰撒到花树中,不要保留骨灰,也不要修墓立
碑,只是给她栽棵树。小妹打电话到歌乐山林场,询问他们那里有树葬仪式吗?可以在他们
那里买棵树苗埋葬骨灰吗?林场没有办理过这样的业务,但是他们支持这种移风易俗的树葬
。小弟和小妹就去歌乐山看了,小弟不满意,交通太不便了,连路都没有,让母亲一个人在
那荒野的树林中,太孤单了,以后怎么去凭吊呀。还是得有个仪式,让妈妈觉得热热闹闹,
又可以打哈哈呀。
他主张把母亲安葬到公墓,立个碑。两个姐姐不同意,要尊重母亲的遗愿。母亲老来三
个愿望,一是看香港,她没有等到这一天。二是住新房,她住进了,但是没有知觉了。三是
不留骨灰树葬,这是要靠儿女来执行的。妈妈一辈子都是新思想,不能在她身后违背她的最
后一个愿望呀。
小妹又和民政部门联系,有集体的树葬仪式吗?市中区搞过,但沙区没有。小妹就给沙
区民政部门提意见,人家市中区搞了几次了,沙区一次也没有,与文化区的地位太不相称了
,她也象老大当年提意见那样,有板有眼地讲移风易俗的好处,还把重庆升为直辖市都扯上
了,比起北京、上海、广州,重庆的丧事风俗太落后了,还要把亡人在街沿口,路边边停放
几天,通霄达旦打死人麻将,轮番点唱爱情浪漫的卡拉OK,堵塞了交通,影响了四周邻人
的休息,谁也不敢干涉。什么事你都可以出面干涉,就是这个死人的风俗你不能干涉,你家
不死人了?直骂得你八辈子也还不了口。到火葬场火化,还要集体看现场直播录相,把那火
化的过程,怎么推进火化炉,炉火怎样熊熊燃烧,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差地
放给你看,直让你觉得象是进了法西斯奥斯维辛的焚尸炉,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活活烧死。干
嘛对死人活人都搞得这么残酷哟?还是留点美好的记忆给人间吧!然后就是兄弟姐妹分丧事
礼品,谁是谁的客人,送了多少钱,多少礼,算盘珠珠拨过去,自己带回去。那一床又一床
的踏花被,睡一辈子也盖不完哟,没办法,使劲往柜子里塞,下一回看又去送给哪一家吧。
好累好累的丧事哟,幸好我们的妈妈不要我们这样搞哟,妈妈怕把我们累倒了哟。
没有人登记?那是你们民政部门的宣传工作没有做好呀,别人不知道有这种埋葬仪式呀
。小妹就那样不厌其烦地讲,也不知是她在对民政部门作“宣传”,还是民政部门对她作“
动员”,总之,沙区民政部门最后说了,要搞也得明年春天植树的时候了。小妹也就登记了
。
小妹把母亲的骨灰盒供在家里,谢绝同事烧纸钱的建议,我妈开明,我也不能拉下,要
有环保意识,不要污染空气。她不烧纸钱,只是不断换鲜花,妈妈喜欢花,我用鲜花供奉她
老人家,等着明年春天的到来。
痛定思痛,亦琼总觉得对母亲还有诸多遗憾。要是妈妈还多活半年该多好,她要把她这
最后半年的生活质量好好提高一下,要让她没享受到的都享受到。哪怕是清清醒醒地多活一
个月也好,尽管她早已瘫痪,不能说话,但只要有意识,她和父亲、嘉儿,推着轮椅带她到
室外去走走也是一种幸福。母亲是在新房走的,但她不知道自己住进了新房,买的轮椅静静
地停在小厅里,没有用过一次……。
在三姐弟中,亦琼跟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先是她结婚晚,老没离家。后是她婚
姻不顺,母亲帮她带孩子。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她的妈妈,还是她的朋友,忘年交。
亦琼出门穿个什么衣服,母亲帮她参谋;有个什么应酬,母亲给她提醒;嘉儿在她腿上跳,
母亲就在一边叫,狗狗——嘉儿一直都是她最心爱的“狗狗”——快下来,你妈的腿不行;
对嘉儿有什么教育不当,母亲就说“三天媳妇婆惯使(娇惯),三天娃儿娘惯使”;要到哪
里出差,母亲是家里最好的一把锁;一起看了新房子,母亲发表她的选房装修的意见;凡是
有字的纸头,母亲抹屋扫地总要替她捡起来,问一声有用没用才作处理;有个头痛脑热,肩
胛脖子扭的,母亲立刻就把热水脸盆端来了,来来来,我给你热敷一下。
知识分子母亲做不到这么好,她们太看重自我的人格塑造,追求自我的实现和发展。宁
子妈妈做不到,亦琼对嘉儿也做不到,只有母亲这个朴实的劳动妇女才对儿女有这样忘我的
热情和献身精神。
母亲刚刚把嘉儿带到7岁上小学,还没享到福,便撒手而去,令人惋叹、伤怀。 72
岁其实不算老呀,她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一直都没有毛病呀,即使做了开颅手术,她的心脏、
血压、呼吸、消化都没有发生一天的紊乱,始终都很正常,连医生都感到惊讶,这个老太太
的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哇!她的病没有得得好,脑癌带累了她的身体,活活地把她拖垮了
。亦琼心里好痛好痛,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她,最疼她的人。以后她要一个人独木撑大
厦,还有谁能分担、减少她的疾苦、劳累和忧伤?还有谁能分享、共受她的欢乐和甘甜?还
有谁能知心知肝地关心、体贴、爱惜她身心的一切的一切?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哇!
她再也听不到母亲那充满泥土香气和哲理的民间谚语了,她曾经记了一本母亲说的谚语
,可是在多次南来北往的调动、搬迁中丢失了,最后当她又重新开始记的时候,母亲已经走
到了生命的尽头。她丢掉了一笔大大的财富,直悔抢救民间遗产晚了。
她忘不了母亲怎样教她称呼“亲爱的爸爸妈妈”。那年15岁,她去北京串连,有生以
来,第一次给父母写信。从北京回来后,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要亦琼念给她听。亦琼
接过信一看,是她在北京写给爸妈的。她很奇怪,尽管妈妈不识字,但爸爸识字呀,他怎么
可能不念给妈妈听呢?
母亲见亦琼不解的样,就说,你爸念给我听过,你再念给我听听。
亦琼念:“爸爸妈妈,您们好!……”
母亲说,行了,行了,不念了。你觉得好吗?
亦琼说,没错呀,我还没念正文呀。
母亲说,死丫头,你还是读书人呢,我看你爸拿饭把你喂傻了,说话硬梆梆的,连个“
亲爱的爸爸”都不会写。你爸爸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了,不图你什么,也该说句温暖的话暖暖
心嘛。
亦琼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要“亲爱的”哟,我没有想到。
母亲说,这几个字出在你们读书人手上,写起又不费力,还想不到?你们对北京的老太
爷称“敬爱的”,对自家的老太爷就不可以称个“亲爱的”的吗?
亦琼笑了,搂住母亲连连说,亲爱的妈妈,记住了,记住了。
母亲哈哈笑起来,也拍着亦琼说,亲爱的女儿,亲爱,亲爱。
三十多年来,亦琼给父母写信,总是称呼“亲爱的”。好几次出门在外给父亲写信,被
同屋的人瞅见“亲爱的”字样,以为是给情侣的,及至发现是给老爸,便一声惊呼,哎呀,
我还以为写给情人呢,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象小孩一样叫老爸老妈是“亲爱的”?她笑答
,老爸老妈喜欢,再说“亲爱的”又不是情人的专利,人到中年,在父母面前也是一个小。
母亲是个喜欢照相的人,她在几所大学照的相最多。亦琼三姐弟都在大学住家,母亲说
沾儿女的光,她也走进大学的门,心里比吃了龙肉还舒服。还是在北碚,有一次亦琼见母亲
从大校门方向来,问她去哪里,她支吾两句走了。回到家,她拿出一张彩照给亦琼看,说她
白天去大校门取照片了,不好意思对亦琼讲。亦琼很惊奇,她才在校园照过相。她说没照好
,她穿的裤子折皱太多,象搓衣板一样,一条一条的横杠子。她换了裤子去重照,要配得上
大学的风景。七十岁的人了,难得有这样的童心和对学校的痴情。亦琼告诉弟妹,记住妈妈
去他们学校时一定多给她照相。
母亲生日的时候,小弟带着儿子从黄桷坪来到北碚,送给母亲的礼物是两册相集,里面
夹满了母亲和儿孙们照的相,到北京、桂林旅游的相,好多黑白照片是小弟自己在暗室冲洗
放大的。那一次,母亲拿着相册,哈哈打得特别响。
见过母亲和母亲照片的人,都说母亲气质好,修养好,把这个退休工人当做退休的小学
教师。母亲听了,总笑。说,成天住在大学,屙屎屙尿都听的是知识,熏也熏出来了。
亦琼翻着母亲的相册,看着她在广州花市、花园酒店、白天鹅宾馆、珠江码头、越秀公
园、白云山、体育中心、动物园、烈士陵园、文化公园、流花公园、广交会和大学校园照的
相,照相时的情景一一出现在她的眼前。亦琼是个喜欢玩相机的人,每年她都要给母亲和嘉
儿照几个胶卷,不在那些相照得有多么好,而在每次照相大家都那样开心那样乐,急急忙忙
地换衣服,欢欢喜喜地摆姿势,就嘉儿搔首弄姿,挽着外婆的怪象多。花、花、花,母亲的
像片里少不了花。现在她再也不能给母亲照相了。
母亲常有些童心童趣,一次亦琼见一把塑料调羹断了,以为是嘉儿搞破坏折断的。母亲
听见亦琼怪嘉儿,就象孩子一样承认说,是我掰断的。这就奇了,你怎么要掰断呢?母亲说
是弯着不好用,想把它扳直。她见眼镜行修眼镜,把架子放在火上加热,就扳直了。调羹是
塑料的,她就放进开水里烫,以为会烫软,然后就可以扳直。自然没有烫软,一扳就断了。
亦琼笑她怎么这样天真,烫都烫得软?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边笑边说,妈妈是天真,很傻是
不是?亦琼说不,很聪明,还会发明创造。
说来母亲有很多生动的故事,那是让人听了,一辈子都记得到。还是在重庆北碚的时候
,亦琼在家英语电视《选女婿》,母亲背对着电视做针线。听见电视里的英语对白,母亲问
亦琼,这是美国人在说话吗?
亦琼说,是。
母亲说,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亦琼说,这是英语,你没学过,当然听不懂,你说中国话,美国人也听不懂。
母亲说,中国话比外国话好懂,我不识字,但无论谁说的话我都听得懂。看那英语,象
鸡肠子一样,弯弯绞绞的,一点不好认。
亦琼笑了。过了一会儿,电视里传出一阵狗叫声,母亲问,是狗在叫吗?
亦琼说,是。
母亲说,这句我听懂了,我还以为美国人说话不一样,狗叫也不一样呢,原来全世界的
狗都一样叫。
亦琼一听乐了,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母亲摇晃说,哎呀妈妈,你真是我的妙妈妈。你
说出了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全世界的狗都一样叫!
母亲想想也笑了,说,不许说出去,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妈妈是个傻瓜呢,连美国的狗叫
都不知道。话没说完,她自个儿笑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她再也不能和母亲一起打哈哈了,她的心是一片空洞……
亦琼清理母亲的东西,在衣柜里找到母亲保留的哥哥的工作证,上面有他的登记相,是
老大35岁办理新工作证时照的。亦琼把照片拿去相馆翻拍,她把翻拍的照片放大成12寸
,照片的右下角,非常清楚地留着登记相上的半圆弧钢印和一个“市”字,但这是没有关系
的,所幸还有这张照片哟,不然嘉儿老是问妈妈,大舅舅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该怎么说好
。亦琼把母亲的放大相和老大的放大相挂在书房的墙上,她感到自己肩负着三份生命活在这
个世界上了,她要活得更充分,替自己活,也替妈妈和哥哥活。
她现在觉得彻底的唯物主义一点不好,不相信有灵魂的存在。有灵魂存在该多好哇,那
样,她就能和妈妈、哥哥作灵的交流。在妈妈、哥哥的周月忌日,她举着蜡烛,仰望星空,
寻找那两颗手牵手的母子星,她唱着心中的圣歌:我们是您所生所养所爱,您是我们的光,
把我们照亮,我们的光荣都归于您,我们兄弟姐妹在天上人间都热爱您,妈妈。
亦凡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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