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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ose.bbs@bbs.dlut.edu.cn (燕子回时花满楼), 信区: cnliteral
标  题: 我是一片云--琼瑶(18)
发信站: 碧海青天 (Wed Aug  5 23:31:24 1998)
转信站: Lilac!ustcnews!DUT
出  处: rose.dlut.edu.cn

                                我是一片云

                                   18

    宛露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没有放松她,为了固定这个“钟摆”,也为了舍不得离开这个“钟摆”,他
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骑著摩托车,去郊外逛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们只是在荒
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虽然她已经给了他保证,他仍然觉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觉得每一
分钟的相聚,都弥足珍贵,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自从有了
“蛛网”的譬喻以后,他就觉得她已经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环,每一下的凝视,每一次目光的
相遇,他都会感到心中一紧。他会自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蛛网吗?我会缠绞她到死为止
吗?这种怀疑,这种自责,这种内疚,这种恐惧,以及对她的渴求和爱,造成一股庞大的、
交战的势力,在他心中对垒,以至于他失去了一贯的自信,而变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
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云,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他应该去报社上班,
他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了。因此,他带著她去报社
转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写好的访问稿,再带她去雅叙,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
儿,他燃起一支烟,只是静静的、深深的凝视她。她缩在那高背的沙发中,缩在靠墙的角落
里,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脸上,她始终带著种被动的、听天由命似的表情。这一天,
她好乖,好顺从,好听话,和以往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像一个缴了械的斗士,不再挣
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战……她只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她这种逆来顺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
了。他问:

    “宛露,你在想什么?你又动摇了吗?”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转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热气。“我不能再动摇了,
是不是?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已经翻天了,任何要来临的事,我都已经无
法避免了。”“他会刁难你吗?他会折磨你吗?他会给你气受吗?要不要——我去对他
讲?”她抬起眼睛来凝视他。

    “你有什么立场去对他讲?”她问,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他不
会折磨我,因为——他是个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么?抱歉你带给我的烦恼?痛苦?和爱情?该抱歉的,是那个皮
球,它为什么要好端端的滚到我的脚边来?该抱歉的是命运,它为什么要这样播弄我?该抱
歉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很坚强的意志——或者,”她眼里飞进一片朦胧的雾气。“该抱歉的
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宛露!”他喊:“请你不要责备你自己!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任……”“现在来谈
责任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说,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深谷里,她的声
音也像来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绵邈,而深远。“你和友岚,你们像两股庞大的力量,一直
在撕裂我,我说不出我的感觉,以前,总以为被爱是幸福,现在才知道,爱与被爱,可能都
是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我迷糊了,”她轻叹了一声,望著桌上的小灯。
“你知道吗?我叫很多人‘妈’,我的生母,我的养母,嫁给友岚之后,我叫他母亲也叫
妈,那么多妈妈,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妈妈’是谁?我的生母和养母抢我,你和友岚也抢
我,我该为自己的存在而庆幸吗?我被这么多人爱,是我的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撕
碎了,被你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撕碎了。我真怕,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磁人,在你们的争夺
下,总有一天会打破,然后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个碎片。那时候,你们算是有了
我,还是没有我?”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譬喻!我告诉你,只要你冲破了这一
关,以后都是坦途!我会用我的终生来弥补这些日子给你的痛苦!我保证!我要给你一份最
幸福最美满的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欢乐,而没有苦恼,你会恢复往日的你!那个采金
急雨花的你,那个对著阳光欢笑的你!我保证!宛露!”

    “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深幽。“你母亲呢?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在她心目里,我更非
完美无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诚挚
的、恳切的、坚定的说:“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亲一定会尽全心全力来爱你,因为,
只有我知道,她对以前的事有多么后悔!多么急于挽救!”

    “不过,也没关系!”她神思恍惚的说:“以前的错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像我妈
妈说的,我又要自尊,又要爱情,是我的错!我是个贪心的、意志不坚的坏女孩!或者,我
生来就是个坏女孩!”她的神思飘到了老远老远,她开始出起神来,眼睛直直的瞪著。“宛
露?”他担忧的叫:“你很好吗?你在想什么?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苍
白,你不舒服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回过神来。“我在想——”她沉吟的说:“那个采
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里去了?”她低下头去,有两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
喃喃的念了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宛露,求你不要这样吧!你这种样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么
放心让你走开?宛露,我告诉你,未来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听我的!我不会骗你!”他
凝视她:“宛露,如果你真开不了口,我不强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摇摇头,像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一般。“我没哭,只是有水跑进我的
眼睛里。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谈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电话给我,白天,我在家里,晚上,我
在报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视著他:“你老了的时候会忘记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真
忘了,只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一片云!”她顿了顿,侧著头想了想:“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
我取名字叫宛露吗?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以为带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
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没有不舒服?你——”他说不出
来,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种要和她诀别似的感觉。“你——你不会想不开吧?”他
终于问了出来。“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吗?不!我相信你!我们还要共度一大段人
生,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她泪汪汪的看著他。“我们一起来回忆今天!因为,今晚,会是
我最难过的日子!”

    他注视著她。“对不起,宛露。”“对不起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太爱你,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抓住你,对不起我让你受
这许多罪。”

    她含泪而笑。“我从没想到,我只是踢了一个皮球,却踢出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不
是灾难,”他正色说:“是幸福。”

    “是吗?”她笑了笑,笑得好单薄,好软弱。“你们两个都说要给我幸福,我却不知道
幸福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出了雅叙,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天已经凉了,几点寒星,在天际闪烁。他依稀想
起,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们走出雅叙,而后,他吻了她。从此,就是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恋
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欢,揉和了各种风浪,而今,她会属于他吗?她会吗?寒风迎面
袭来,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凉意。送她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午夜了。

    她回头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见!”她说。“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说:“你还是钟摆吗?”

    “我还是。”她说:“可是,你是一块大的磁铁,你已经把钟摆吸住了,你还怕什
么?”

    开了门,她进去了。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以为顾太太和友岚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坐在客
厅里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头脑仍然昏乱,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固执著一个念头,而且
准备一进门就开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厅里是空的,只亮著一盏小壁灯,显然,全家
都睡了,居然没有人等她!她下意识的关掉了壁灯,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开了门,她就发
现卧室里灯光通明,友岚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烟,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烟灰缸,
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她笔直的走到床边,注视著友岚。友岚的眼睛大
睁著,紧紧的盯著她。他继续抽著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友岚,”她开了口:“记得你早上说的话吗?”

    “什么话?”他从喉咙深处问了出来。“你不会用婚约来拘束我,如果我要离开你,我
就可以离开你。”她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

    他凝视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烟,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
是,房间里已经逐渐充满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风吹著窗棂,簌簌作响,他的香
烟,一缕缕的往空中扩散。她站在那儿,手中的皮包已经掉在地上,她没有管,只是定定的
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终于,他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抛掉了烟蒂,他翻身从床上坐了
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发现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声说:
“我说过,你要怎样呢?”

    “我要——离——”“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来,打断了她,脸色一反平日的温
文,他苍白而凶猛,像个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我对你的忍耐力已经到边缘
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乐,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我忍耐你,我对
你和颜悦色,你就认为我没有脾气,我是好欺侮,好说话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说出那两个字
来,我就无法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你变了卦?”她无力的问,凝视著他。“早上你才说过,如果我想离开,只要我开
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给了你五分钟考虑,你没有开口!现
在,太晚了!”他紧盯住她,伸出手来,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
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的说:“显然,对你用柔情是没有用的!对你用温存也是没有用的!
对你用耐心更是没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见他了,是吗?在我这样的宠爱、信任,及忍耐之
下,你依然要见他!宛露,宛露,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他的声音
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来越用力。“放开我!”她挣扎著。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放开你,让你
跟别的男人去幽会吗?你喜欢粗暴刚强的男人,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你用暴力吗?”他用
力捏紧她,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样子似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狂怒: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凭什么要这样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从小一块
儿长大,你对我的个性还不清楚吗?你不要逼我做出后悔的事情来!狗急了也会跳墙,你懂
吗?”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来,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
死了我给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无法呼吸,无法喘气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珠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开始发昏,思想
开始紊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死亡未始不是一个结束。她不挣扎,不移动,只是
眼睁睁的看著他。于是,他泄了气,他在她那对大眼睛的凝视下泄了气,在她那逆来顺受下
泄了气,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愤交加的狂喊:“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工夫,还得不到你的
心?既然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咬牙切齿:“宛露,你是个忘恩负义,无情
无信的冷血动物!你滚吧!你滚吧!滚得远远的,让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用力的摔开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没有防备的,她跄踉著直摔出去,一切发生得好
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声,她带翻了桌子,在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巨响声中,她只觉得桌子
对她压了过来,桌角在她额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乱迸,立即失去了意识。她一定晕倒
了好长一段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满屋子的人声,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强的睁开眼
睛,她听到顾太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迭连声的说:

    “好了!好了!人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额上压著一条冷毛巾,顾太太正手忙脚乱的在掐她的人中,搓
她的手脚,顾仰山不便走进屋来,只是在门口伸著脖子问:

    “还需不需要打电话请医生?到底严重不严重?别弄出脑震荡来,我看还是请医生比较
好!”

    她觉得头晕晕的,四肢瘫软而无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复了,望著顾太
太,她抱歉的、软弱的说:

    “妈,我没事!不要请医生,我真的没事!”

    顾太太仔细的打量她:

    “你确定没事吗?宛露?”

    “我确定。”她说:“真的。”

    “好了,好了,”顾太太从床边让开身子:“总算没闯出大祸来!”回过头去,她严肃
的望著站在一边,面孔雪白的友岚。“友岚,你发疯了?夫妇吵架,也不能动手的!有什么
事不能好好谈?要用蛮劲?你年纪越大头脑反而越糊涂了?如果弄出个三长两短,你预备怎
么办?”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这孩子,也是我们看著她长大的,她不是个不讲理,没
受过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么话会讲不通呢?”她退向了门口。“好了,你们小夫
妻俩,自己好好的谈一谈吧!”

    顾太太退出门去,关上了房门,在房门阖拢的那一瞬间,宛露听到顾太太长叹了一声,
对顾仰山说:

    “唉!这真是家门不幸!”

    宛露咬紧了嘴唇,到这时候,才觉得额头上隐隐作痛。友岚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的脸
色比纸还白,眼角是湿润的。他翻开她额上的毛巾,去察看那伤处,额角上已经肿起一大
块,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的退缩开去。他的眉头紧蹙了起
来,眼睛里充满了怜惜与懊悔。

    “宛露,”他的声音好低沉,好沙哑。“请你原谅我,我一定是丧失了理智。在我的生
命里,我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你!我总以为,我的怀抱是一个温暖的天地,可以保护你,可以
给你爱和幸福。谁知道,我却会伤到你!宛露,”他抚摸她的面颊,深深的望著她。“疼
吗?”

    她不说话,把头侧向了一边,泪水沿著眼角滚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泪
痕,轻声说:

    “别哭,宛露!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应该和你好好谈,我不该对你动手!我只是一
时气极了!我……我真想不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来!我道歉,宛露!”

    哦!她闭上眼睛,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
摆!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如何向他再开口?她如何再来谈判呢?而且,额头上的伤
处是越来越痛了,整个头都昏昏沉沉的,她无法集中思想,无法收拢那越来越涣散的意志。
她觉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看到她闭上眼睛,友岚说:

    “你睡一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来,压在那伤口
上。他就这样一直忙著,一直维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无可忍,再也无法装睡,她睁开眼
睛来看著他。“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没睡,待会儿还要上
班!”他凝视她,嘴角浮起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仍然关心我,不是吗?”他扬了扬眉毛,眼睛里几乎闪耀著光采。“放心,我很
好,以前在国外赶论文的时候,我曾经有连开五个夜车的纪录!”他用手指压在她眼皮上。
“你睡一睡,你苍白得让我心痛!”

    她被动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呐喊: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
但是,嘴里却怎样也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明天再说吧,她模糊的想著,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
堆棉絮,几乎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岚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换那条毛
巾。她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让他休息下来。但是,她什么都没
做,只是被动的躺著,被动的接受他的照顾及体贴。

    天完全亮了,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事实上,宛露一直没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
著,心里像塞著一团乱麻,她无力于整理,无力于思想,无力于分析,也无力于挣扎。当阳
光照亮了屋子,她睁开眼睛来,立即接触到友岚深深的凝视。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满脸
的疲倦和萧索。当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种企盼的、热烈的光
采又回进了那对落寞的眼睛里。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温柔而细腻的。“宛露,今天你
不要去上班,我会打电话帮你请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来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
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过,我会提前赶回来!”

    难道那些争执的问题又都不存在了吗?难道他预备借这样一场混乱再把它混过去吗?她
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忽然间,她想起在学校里念过莎士比亚,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
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话:“做,与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他仔细的凝视她,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轻柔的在她鼻梁上滑下去,抚摸
她的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他低声而诚恳的说:“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我并不
想逃避它!但是,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再仔细的考虑考虑。我很难过,我那个
瓶子,原来这么容易破碎!它装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冷战。外间屋里,顾太太在叫著:

    “友岚!你到底吃不吃早饭?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
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著雾气。“昨晚
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的时
间,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

    “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视
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是,
宛露……”他低语。“我爱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自己又成
为一个钟摆。摇吧!摇吧!摇吧!她晕晕的摇著,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
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进
来看看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妆台
前面,凝视著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服。她
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零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的伤处
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也是一
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的问了句:“怎样?好
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低的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惭
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儿媳
妇,就是家门不幸!“宛露,”顾太太注视著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积压了
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是你们自
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她
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声:

    “妈!”“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著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把
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新
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这个
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还津
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是淫荡!
你必须想想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妈!”她惊愕的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次
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觉
个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无言以
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达
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子的
憔悴……”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喂”
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间变为惨白,她对著电话听筒尖声大叫:

    “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那里?中心诊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从沙发
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著叠映的全是
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太在后
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友岚!友岚!
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著,跌跌冲冲的,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鹰
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我
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冲
进了急救室。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孔雪白。
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不!不!友岚!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的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
了!”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般的顾太
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声:

    “妈!”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的奔流在她
的脸上,她恶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哑的喊:“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我的
儿子了!你这个贱人!”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炸开。
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啊……”她的声音冲破了云层,冲
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的,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徊响。

尾声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山
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
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女人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的谈著话,其中一个,穿著藏青色的
旗袍,是段太太。另一个,穿著米色的洋装,却是那历尽风霜的许太太,一个是宛露的养
母,一个是宛露的生母。“据医生说,”段太太在解释著,满脸的凝重与绝望。“她可能终
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她
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她又会醒过来,谁知道呢?
我们现在只能期望于奇迹了。”

    许太太在擦眼泪,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泪又不停的涌出来。“是我害了她!”许太太喃
喃的说。“或者,是‘爱’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说,仰头看著走廊的墙角,有一只蜘
蛛,正在那儿结网。她下意识的对那张网看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爱,是一个很
奇怪的字,许多时候,爱之却适以害之!”

    她们走进了一间病房,干干净净的白墙,白床单,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
坐在一个轮椅上。有个医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弯腰和宛露谈话。抬头看到段太太和许
太太,那医生只点了个头,又继续和宛露谈话。宛露坐在那儿,瘦瘦的,小小的,文文静静
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么?”医生问。

    “我是一片云。”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一片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是一片云。”“你从
那儿来的?”“我是一片云。”医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还是这个样子,她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看,药物和治疗对她都没有帮助,她没有什么
希望了。以后,她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云!”“请你们把这片云交给我好不好?”忽然间,
有个男性的、沉稳的、坚决的声音传了过来。段太太愕然的回过头去,是孟樵!他憔悴的、
阴郁的站在那儿,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孟樵?”她惊愕的。“你预备做什么?”

    “接她回家。”他简单明了的说。

    “你知不知道,”段太太说:“她很可能一生都是这样子,到老,到死,她都不会恢
复。”

    “我知道。”孟樵坚定的看著这两个女人。“请你们把她交给我,或者,我可以期待奇
迹。”

    “如果没有奇迹呢?”段太太深刻的问。

    “我仍然愿意保有这片云。”孟樵沉著的回答。

    段太太让开了身子,眼里含满了泪。

    “你这样做很傻,你知道吗?她会变成你的一项负担,一项终生的负担。”“宛露说
过,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我们往往也就是为这些负担而活著。”孟樵沉稳的说:“把她
给我吧!”

    段太太深深的注视著他。

    “带她去吧!”她简单而感动的说。

    孟樵走了过去,俯下身子,他审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涣散的,她的神态是麻木的,
她的意识,似乎沉睡在一个永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你是谁?”他问。“我是一片云。”
“我是谁?”他再问。“我是一片云。”“记得那个皮球吗?”“我是一片云。”他闭了闭
眼睛,站起身来,他一语不发的推著那轮椅,把她推出那长长的走廊,推出大门,推下台
阶,推到那广大的草原上。一阵晚风,迎面吹来,那棵高大的凤凰木,又飘坠下无数黄色的
叶子,落了她一头一身。他低头望著她,依稀彷佛,像是久远以前的“金急雨”花瓣。他脱
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慢慢的,慢慢的,向那草原上推去。

    在草原的一角,孟樵的母亲,不知何时就站在那儿了。她像个黑色的剪影,默默的伫立
在那儿,默默的望著他们。孟樵推著宛露,从她身边经过,母子二人,只交换了一个注视,
孟太太含著泪,对他微微颔首。于是,孟樵继续推著宛露,向前面走去。三位“母亲”,都
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著他们。

    孟樵推著宛露,在辽阔的草原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终于消失了踪影。远远的天
边,正有一片云轻轻飘过。——全书完——

    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午后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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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去楼空花满天

※ 来源:.碧海青天 bbs.dlut.edu.cn.[FROM: holly.dlut.edu.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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