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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ose.bbs@bbs.dlut.edu.cn (燕子回时花满楼), 信区: cnliteral
标  题: 石榴花瓶--琼瑶
发信站: 碧海青天 (Wed Aug  5 22:29:12 1998)
转信站: Lilac!ustcnews!DUT
出  处: rose.dlut.edu.cn

                 【潮声】
      
                 ◇琼瑶◇
      
                ◆石榴花瓶◆
      
        他和她相遇那一年,她十九岁,他二十七。
      
        她并不很美,也不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里很会交际应酬的
      女郎,她只是个小小的,不受人注意的女孩子。可是,在他
      遇到她之后,他把日记本上所有追求别的女孩子的纪录全抹
      去了,而写下了崭新的一页。他并不认为她是仙女下凡,但
      他认为她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一个,她牵动他,吸引他,
      在短短的时间内,使他陷进最深的迷惘眩惑之中,于是,他
      娶了她。
      
        新婚,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细腻的脖子枕著他的手臂,
      用一种轻轻的,带著微颤的声音对他低声说:“哦,我爱你
      !”
      
        这是梦似的神奇的一瞬,她的声音深深的敲进他的内心
      里,使他像被一层温柔的浪潮所冲击。他如醉如痴,庆幸著
      和她偶然的相遇,发誓他们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对
      夫妻。争执,吵架,和任何的不愉快在他们梦境似的欢愉里
      是永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依偎著,嘲笑邻居们夫妇间的争
      执,嘲笑那些不会享受生活的人们……。
      
        “哦,为什么他们要吵架?为什么他们不会享受他们共
      有的时光,像我们一样?”她问。懒洋洋的,醉醺醺的把头
      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都是些傻瓜。”他说,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们是最聪明的,是吗?”她说:“我们永不会吵架
      。”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内操作,动作优美得像个小蛱蝶,她
      爱穿白色轻纱的衣服,行动之间,如一团轻烟飞絮。他喜欢
      看她操作,那夸张的旋转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显示她
      是个勤快的小妇人。明明十分钟可以扫完的地,她扫了半小
      时,但是,那款摆著的小腰身,那时时停顿而对他抛来的微
      笑,那扫把在地下画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变得那么美,
      那么艺术化,使他不得不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浓酒似的甜
      蜜和温馨之中。
      
        “王尔德说,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离开。你觉
      得这话怎样?”她问,手拿著扫把,下巴放在扫把的竹竿顶
      端,嘴边带著个可爱的微笑。
      
        “这话吗?”他摸著她柔软的头发说:“王尔德是个自
      作聪明的大笨蛋!男女因了解而结合,因更了解而更相爱!
      ”
      
        “像我们一样?”
      
        “是的,像我们一样。”他推开了她手边碍事的扫帚,
      把她拥进怀里,那刚扫作一堆的灰尘又被踢开了,但是——
      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们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数著天上的星星
      。
      
        “如果我是个作家,”她说:“我要把我们的生活记录
      下来,将来出一本书,像苏雪林女士的‘绿天’一样。我多
      羡慕她和那位‘康’。”
      
        “我们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说:“你知道,她后来和
      康分手了。”
      
        “是吗?”她问。接著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夹带著无尽
      的惋惜。“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呢?”她低声说,有些忧愁
      。
      
        “别烦恼,”她安慰的拍拍她。“我们不会这样,让我
      们合写一本书,书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说。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们的头俯在一起,就像一对
      多话的、恩爱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风暴发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风
      雨一样,发生得那么突然,后果又那么严重,而事先却毫无
      迹象可寻。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样擦拭著家具,擦到窗台上的时
      候,她说:
      
        “这儿应该有一个小花瓶,一个绿色的小花瓶,可以和
      窗外的芭蕉叶子相呼应。”
      
        他望了她一眼,没说话。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候,他
      递给她一个小花瓶。这是件十分可爱的东西,颜色是淡青色
      ,瓶子的形状是模仿一个石榴,圆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
      蒂似的成花瓣形裂开。瓶子光滑细润,晶莹洁净。她惊喜交
      集的问:
      
        “那儿来的?”
      
        “买的!在一个古董店里找到的,漂亮吗?”
      
        “漂亮极了——可是,多少钱?”
      
        “五百块!”
      
        “五百块!”她惊跳了起来。“你那儿弄来的钱?”
      
        “我在我们那个存摺里取的!”
      
        “啊呀!”她失声而叫:“那是我为了冬天买大衣而积
      蓄的!
      
        总共只有八百块,你倒用五百块来买花瓶!”
      
        “你知道,这是古董,还是清朝遗物……”
      
        “可是,我要清朝遗物做什么?又不能穿又不能吃!”
      她噘著嘴说。
      
        “咦,”他诧异的问:“早上不是你自己说要一个花瓶
      吗?”
      
        “我说花瓶,也没说一定要,而且还这么贵!为了这样
      一个花瓶,让我失去一件长大衣,实在不合算!我看,你还
      是把这个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锁紧了眉头。“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选
      中了这个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这花瓶对我们而言,是太高贵了一
      些,我们用不起。”
      
        “我是为了要你高兴,才买回来的!你怎么如此世故,
      用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什么叫用得起用不起?钱是身外之
      物,你该明白我为了买这个花瓶费了多少心思,这花瓶上有
      我多少的爱情!你怎么只管它用了多少钱,就不管我费了多
      少心呢?”
      
        “我知道你为它费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
      重要。”她板著脸说。“我积蓄了很久才积下这笔钱,不能
      把它用在一个花瓶上!”
      
        “是你自己说要花瓶的!”他生气了,不自禁的抬高了
      声音。
      
        “我没说要这么贵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样可以买一个花
      瓶!”
      
        “那些花瓶其丑无比!”
      
        “我宁可要一个丑花瓶,或者根本没有花瓶,我也不愿
      意因为这个花瓶而损失一件大衣!”她的声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这花瓶上有
      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爱我就不会把我买大衣的钱去买花瓶!”
      
        “我完全是为了你才买花瓶!”他大叫:“你这个充满
      了虚荣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爱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虚荣!我爱虚荣就不嫁给你!”被刺伤的她陷进了
      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钱,来满足一个虚荣的女人!”
      
        “你嫌我穷是不是?嫌我穷为什么要嫁给我?”另一个
      也被刺伤了。
      
        由此急转直下,两人都越吵越大声,越说话越凶,说急
      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话来说,最后,他不假
      思索的冒出了一句:
      
        “我是鬼迷了心才选中你这个没头脑又俗不可耐的女人
      !
      
        你不懂得一点儿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发白,愤怒得发抖,急切中,找不出适当的话来
      骂对方,于是,她在狂怒里,顺手拿了一样东西,对著他砸
      过去,他一偏头躲开了,那样东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
      他们同时对地上的东西看去——那个石榴花瓶!一瞬间,两
      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他们看到的,不是价值五百元的石榴
      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爱情!她抬起头来,痉挛的张著嘴,
      想解释她并非有意砸碎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
      愤怒的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留给她一个充满恐
      惧、懊丧,和悲切的夜。
      
        这件事不久就过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里,发
      现她正蜷缩在床上痛哭。他们拥抱住,彼此自责,说了许多
      懊悔的话,流了许多泪,彼此发誓这将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
      是最后一次的吵架……可是,那个碎了的花瓶一直横亘在他
      们中间,他们原有的亲密和信心已被破坏了。尽管他们都装
      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说过的恶言恶语都早已深铭在对方
      心中,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
      一样。
      
        “以后我们再也不许吵架,”她说。“假如我们一有争
      执发生,对方只要说出‘石榴花瓶’四个字,大家就必须闭
      嘴不许再吵了!好吗?”
      
        “一言为定!”他说。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没多久,
      为了她收养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病猫,弄得满屋子都是跳蚤
      ,他主张把小猫丢掉,她坚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
      ,她叫著说:
      
        “你没有同情心,你是个冷血动物。”
      
        “你没头脑!标准的妇人之仁!”他叫:“弄得满房子
      跳蚤,像什么话?”
      
        “你连容一只小猫的肚量都没有!”
      
        “这不是肚量问题,这是卫生问题!”
      
        “我可以想办法扑灭跳蚤,但决不赴走小猫!”
      
        “我告诉你,你如果坚持养这只小脏猫,我就离开这栋
      房子!你在小猫和丈夫中选一样!”
      
        “你毫无道理!”她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
      小猫!
      
        我才不稀奇你,没有情感、没有同情心……”
      
        局势又严重起来,紧张中,他突然一惊,好像看到了他
      们之间的前途!和许多怨偶一样,由小争执变成大争执,由
      频发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后的破裂,他悚然而惊,顿时喊出:
      
        “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张口结舌的望望他。然后,她含著泪,
      扑进了他的怀里,颤栗的说:
      
        “我们真傻!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她把那只小猫放进一只篮子里,含
      著泪,无限凄然的走向门口。他赶过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篮
      子说:
      
        “不,我们把它养下来!”
      
        她望著他,有些诧异,然后她高兴的揽住了他,叫著说
      :
      
        “哦,你真好!”
      
        这只小猫终于还是被收养了下来,没多久,跳蚤也被D
      DT粉所扑灭了。但,每次他看到这只小猫,一种不舒服的
      感觉就会爬上他的心头。
      
        第三次的争执忘了是怎么发生的了,但它不但来临了,
      而且还闹得很厉害,他们有三天彼此不说话,直到她轻轻问
      了一句:
      
        “那家古董店能不能再卖给我们一次同样的石榴花瓶?
      ”
      
        他赧然的握住了她的手,又一次和解。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一次次的争执接二连三来
      了,逐渐的,连“石溜花瓶”四字也不能获得效果了,因为
      ,在倔强之中,他们谁也不肯轻易开口说出这四个字,好像
      只要谁先说这四个字,就代表谁先道歉似的。于是,当争吵
      越来越多的时候,“石榴花瓶”反而成了他们绝口不提的四
      个字。
      
        一年年的过去,他们成了一对最平常的夫妻,争吵、打
      架、呕气、不说话……她摔东西,和邻居们打麻将,整日家
      里炊烟不举。他寻芳于酒楼舞厅,彻夜不归。他们见面的时
      间越来越少,见了面,就彼此板著脸恶言相向,他们早已忘
      了初婚时的梦想,忘了那些甜蜜,更忘了“呢喃集”和数星
      星的夏夜。他再也找不到她款摆腰肢,用扫帚在地上画弧度
      的娇柔之态,她也看不到他欣赏和赞许的眼光。一切往日的
      事迹,早像被风吹散了的烟,一去无痕了。
      
        终于,在一次大争吵之后,他们同意了暂时分居。
      
        这天,她收拾她的东西,预备到南部去,他坐在沙发里
      抽烟,望著她毅然的整理行装。五年夫妇生活,就这样结束
      了,心里不无感慨。她低著头,默默的把抽屉里的衣服放进
      小皮箱里去,空气沉闷而凝肃。
      
        忽然,“哐啷”一声轻响,他吃了一惊,看到她从抽屉
      里抱出的一包衣服里落下了一包东西,用一条翠绿的纱巾包
      扎著。这声响显然也使她吓了一跳,她俯身拾起这包东西,
      略一迟疑,就打开了纱巾,里面却赫然是那只石榴花瓶的碎
      片!
      
        他从不知道她保留著这些碎片!这使他在惊异之余,心
      里立即掠过一阵酸楚和迷惘的感觉。往事依依,如在目前,
      他的眼睛模糊了。
      
        她也垂著头,对这堆碎片发怔,好半天,室内一点声音
      都没有,两人的目光都定定的停在那石榴花瓶的碎片上。好
      久之后,她颤巍巍的拿起一块碎片,注视著破口之处,大大
      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他伸手碰碰她,她一惊,转过泪眼迷离的眼睛望著他。
      他说:
      
        “为什么留著这些碎片?”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
      
        “那时候——”她轻轻的说:“我以为或者可以补起来
      。”
      
        他定定的望著她,忽然觉得像头一次见到她时那样紧张
      惶惑。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
      
        “我以为,现在还可以补好。”
      
        “是吗?”她怀疑的问。
      
        “一定的。”他说:“让我们来把它补好,一个好的修
      补匠可以完成这份工作。然后,我们应该写下‘呢喃集’的
      第一章,我们可以叫这第一章做‘石榴花瓶’。”
      
        她喊了一声,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恍惚中,他们好像
      又回到新婚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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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去楼空花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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