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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鬼丈夫(8)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ug 24 20:00:10 1999), 转信
在场的韩家人都大感惊讶,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柯老夫人已经沉稳的开口了:“真是
冒昧得很,突然来访,请各位千万别见怪。当我听万里说,乐梅是在奔赴咱们雾山村的途
中失足受的伤,我老人家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瞧瞧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长者风范和稳重的威仪,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肃
穆起来。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见她俯首不语,便理所当然的回礼:
“承情之至!乐梅目前还不省人事,咱们代她谢过老夫人!”道过扰,趋前探视过乐
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烟把万里托他们带来的一篮药转交给人家。药物分外敷与内
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两次与三次不等,内服者又有火煎、水冲的差别,每一种药还有
不同剂量与时段的规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烟很体贴的在纸包与瓶罐上做了记号
,当面又不厌其烦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苹和怡君连连称射不止。紫烟摇着手,柔声说:“
别客气!我能尽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乐梅小姐能快快康复才好!”“一定可以的!”柯
老夫人坚定的接口:“这儿有韩家、袁家同咱们柯家,老老少少这么许多人共同为她祈福
,老天爷不会睁眼不顾的!”她停顿了一下,视线扫向众人,问道:“请问,乐梅的母亲
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也可以感觉老
夫人巍颤颤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视着眼前这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秀丽的妇人,感慨万分的
点点头。“我早应该来看你的,刚出事的头几年,我跟士鹏他爹,就当陪着士鹏一块儿来
赔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这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倘若整个事件能重来一遍,他宁愿
那把刀是捅在自个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鹏面颊微微抽搐着,压抑着内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绪。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
也不禁黯然。“这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可我能说,我能说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应当不
厌其烦的来拜访你,以一个母亲对母亲,妻子对妻子,甚至母亲对女儿的立场,来一步一
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来,而是
以家老祖母的身分,开开心心的来串门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这慈爱又威严的老妇人好好痛哭一场,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
说给她听,但到底是倔强的强忍住了。老夫人缓步踱开,叹息着说:“所谓前人种树,后
人乘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缺这份无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们小一辈辛辛苦苦在那儿
搬砖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桥梁,而咱们还眼睁睁的看他们付出血泪,甚至几乎付
出了生命!惭愧呵,咱们全都枉为人父、枉为人母了!”几个长辈对望一眼,都能从彼此
的眼中看见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话虽重,可是语重心长,今年活到七十岁了,我想我是够资格这么说的。总而言
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无风无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个后悔
,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蓦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啊!”紫烟表情一动
,悄悄抬眼望着老夫人,见她泪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
“你们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那么从现在起,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吧,别让躺在床上
的乐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乐梅,心里眼里都是诚恳,都是怜惜。“你们别说这孩子神
志不清,也别说为时已晚,当咱们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恶念的时候,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所以,让咱们放下一切恩怨,众人一心,只为乐梅祈福吧!”众人无语,一片寂静之中
,只有女眷们轻微的哽咽声。士鹏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
越,哑声对她请求:“请你允许让我到怀玉灵前上炷香!多年来,我一直希望帮这件事,
除了祈求他的宽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乐梅化险为夷!我诚心诚意的请求你的允许!”
映雪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为做主,但他只是一
脸严肃的摇摇头说:
“你别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你面前,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必须自己拿定
主意!”
是的,恩怨如乱麻,千头万绪,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结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
映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转向士鹏,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不带恨
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带你去!”
听到这句话,柯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点头,喊着紫烟,拉着延
芳和起轩,和悦的说:
“来来来!咱们柯家的人,都去给乐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鹏原先还一直强忍着激动,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灵前祭拜完毕之后,他胸臆间那
股汹涌的泪意却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脸一蒙
,无法自己的痛哭起来。十八年郁结,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声痛喊中得到释放,都让痛
快的泪水洗净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坚硬的冰山,霎时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
然淌下。鬼丈夫21/3910
乐梅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长得做不完的梦。
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它们一个
接一个,如一条时而柔缓、时而险恶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则是一片落花
,随着梦境的起伏迭荡而载浮载沉。
仿佛,在灯火阑珊的市集上,她为了寻找起轩而来,却因人潮的涌动,两人仅能交换
一个匆促的错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挣扎着对她伸出
了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属徒然,虽然她拼尽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还是只能眼睁睁
的看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没……
仿佛,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块猩红色的布,她惊慌的问母亲在做
什么,母亲头也不抬,冷冷的说:“我在缝制你的嫁衣!我已经把你许配给王二麻子了,
你忘了吗?”她哭着说不嫁,母亲便不由分说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红色的血浆立刻
大量喷涌而出。她魂飞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却仍是直挺挺的跪着,冷冷的说:“
你杀了我了,女儿,你杀了我了……”
仿佛,在往雾山村的小径上,她行单影只,连跑带跌,赶着去见起轩一面,但拭不完
的泪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脚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见的手将她拉扯
下坠,直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井中。井水寒彻入骨,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点办法
也没有,只能任自己的发丝散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一点一
滴的解离她的肉身与灵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深井渐渐幻化为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渐
渐出现一束光,那束光忽近忽远,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渐渐看出,
那竟是起轩灼灼的双眼。终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来,他一直都在灯火阑珊处
等着她,原来,他一直都与她靠得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但他为什么这样憔悴,这样消
瘦……她想伸手去抚他的脸,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费尽了力
气,却只能挤出恍若游丝的一声:
“起……起轩……”他俯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忽然转变为狂喜。
“乐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着他,意识一时接不上,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张俯视的脸,母亲的脸,同
样憔悴而消瘦,同样有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样发出了迫促的喊叫:
“乐梅!乐梅!你看见我了吗?娘在这儿,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轩在一起!
怎么可能呢?乐梅挣扎着向两人看去,终于又因为虚弱的缘故而闭上了眼睛,喃喃告诉自
己:“我……我在做梦……”
“不,不是梦!”起轩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说:“你听我说,你跌下了山谷,受
了伤,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顾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过来,盼了好多天了!乐梅,
请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确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这是
真的!”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泪意。“娘和起轩可以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
,没有张牙舞爪,没有愤怒争吵,你听清楚了吗?是的,娘再也不逼你从中择一,你可以
同时拥有我们两人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
起轩的手劲坚定,母亲的抚触温柔,轻重虽有不同,却都一样真实……那么,这是真
的?这不是梦!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
又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
幕会倏然消失。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
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
梅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
屋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
他数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
手来。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
清点清点,看看可有什么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
上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
差不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
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
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甚至连万里都忙
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
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
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
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
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
“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
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
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么能领略甜蜜的滋
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么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
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
“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吧?若有
,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
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
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
你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
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
。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
不如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么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
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
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
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真想
不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
,咬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
太极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
的来回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
顾她,替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么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
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
乐梅,跟她白头到老!”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
拈针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
把她和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
的幸福将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鬼丈夫22/3911
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
是怎么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
都赶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
不了柯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
于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
死冲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
绑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
伤势。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
众人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
好的朋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
一个医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能救治别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么
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
作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起轩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
定情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
得很厉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
了,既不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万里无法不对紫烟感到诧异,是什么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起轩付出这些?为了主仆
之情吗?好入柯这才几个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轩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
何来深厚的主仆情分!为了报答起轩带她入柯家的恩情吗?如果仅是报恩,她的眼中不会
有那样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
早已远远超出答谢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终身伺候起轩!有一回,
在喂药时,起轩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紫烟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
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起轩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
诚的态度,不但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起轩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
光的环绕下,一口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起轩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
,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
她这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
充人呛然落泪的药汁。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
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
,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
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不,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
是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
、瘸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
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
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么不让他好死?为什么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
悠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
她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
就算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
意下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
她能不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
破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么权利
捣毁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
到最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
乐梅相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么,他将真的什么也不剩下。而保留这
段记忆的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
心中维持他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
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
不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
许在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
也不敢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
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
乐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
的口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
,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么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
起身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
凝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
“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
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
你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
的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
天外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
过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
然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
出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
“伯母!”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
“你是谁?”“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
多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
液迅速凝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
人却灰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
来,她的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
定要依靠拐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
三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
长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
酸楚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
意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
耳听见这么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为
什么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么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
?而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
看吧!”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
绝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
我的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
,也挡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
弃欲绝的泪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鬼丈夫23/39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
起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对,我不能,那么让她自
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
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
,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他说得斩钉截
铁,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么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
的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
“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
的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
从里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
什么幸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
天日的境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
了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
为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么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
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好了,什么
都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么?”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么,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
趁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
见那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
免自己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
面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
命的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
人是乐梅,那么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
的肘弯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
约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
底的解脱……”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
鸽灰色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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