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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uper (0"N0),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鬼丈夫(10)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Aug 24 20:02:05 1999), 转信

  这夜,风声依然凄迷,叶影依然婆娑,乐梅在风与风、叶与叶的间隙仔细聆听,但风
依然是风,叶依然是叶,除此无它。眼看长夜将尽,她只得意兴阑珊的散下长发,无情无
绪的梳理着,准备就寝。妆台上,绣屏与荷包静静依偎,像一对相互扶持的恋人。乐梅对
镜怔忡,思绪飘得很远很均匀,远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
偶然间,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镜子的倒影里发现,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而那张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雾山村的庆典上遇见起轩时,
他脸上戴的那张面具!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惊跳起来,急急转过身去。

    “起轩!”不过是一个回身的瞬间,窗外的那张面具就消失了!

    “起轩!”她狂乱的扑向窗边倾身呼唤,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舞动枝叶的风声。“起
轩!”不,不,他不可以就这样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轻易离开!她奔出了门,在石阶
与花径之间颠踬,对着无边的黑夜顾盼狂喊:“起轩!起轩你回来呀!你的魂魄有知,怜
我朝思暮想,所以前来看我,是吗?是吗?那么也让我看看你吧!让我和你说说话吧!求
求你别躲着不见我,求求你别这么忍心对我……”她半跌半跑着,又哭又叫着,整个人像
是一束琴弦,紧悬的心随时有断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错乱的拍子。被哭喊惊醒的
映雪匆匆赶来,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儿拥在怀里哄了半天,试图让她相信面具那
一幕只是梦境的片段,但乐梅却不住的哭泣摇头。

    “不,那不是梦,我真的看见起轩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轩前,您不是还说愿柯家的冤
灵全都安息吗?可见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那么现在为什么却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场对话纯粹是预先设计,目的是为了让乐梅心存惧意,远离落月轩,以免发现
门后隐藏的秘密,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映雪一时又是懊恼,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么话也别说!省得你受那些话的影响,弄得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乐梅软弱的抗议,原先的坚持却有些动摇了。“虽然只是一瞥
,可是……”

    “你是思念过度,无时无刻不想着起轩,所以听到风声,你当是叹息,看到叶影,你
当是什么面具人影,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产生的幻觉!”映雪的声音已微带哽咽。“
哦,可怜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够苦了,若是再让这些鬼魂之说来困据你,你会更苦,我也
会更心痛的!以后再别这样让我担心了,好吗?”真的是幻觉吗?真的是梦境吗?乐梅环
视着暗沉无人的四周,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什么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泪点了
点头。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思念过度的缘故吧!但是,过没两天,小佩也见鬼了。

    这晚,她到厨房去为乐梅拿消夜,新来乍到没弄清地理环境,月亮又碰巧没挂在天上
,于是在返回吟风馆时,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轩去了。然后,她看见一只灯笼,一只
没人提的灯笼,鬼火一般的飘进那两扇禁门!

    这下,她魂都飞了,手上的食篮也不要了,总算踉踉跄跄的摸回吟风馆时,一张惊怖
的小脸已泪痕狼藉,惨白如鬼。

    “这儿真的有鬼!那个灯笼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语无伦次的叙述大致经过,一
面哭着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个鬼干嘛还要提灯笼?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轩是鬼
住的地方,提灯笼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没事了没事了,你今晚是误闯禁地才受到惊吓,以后别再单独走夜路,我也不用再
吃什么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乐梅劝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
底里。“现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对别人一个字也不要提,尤其
是我娘,省得她又担心,嗯?”鬼丈夫26/39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见鬼了?”小佩委屈的应诺,怯怯的望着乐梅。乐梅静
静点头。“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呀?”小佩睁大了眼睛。

    乐梅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还充满了期待。是的,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阴阳两界的通行与否,在于
信与不信而已;生与死不过是形体的转换,人死了,爱依然存在,只要她对起轩的爱不熄
灭,那么天上人间的相隔就不构成任何阻碍。纵使她看不见起轩的形体,但爱的力量终能
超越生死,达到心灵与心灵的直接感应;纵使她听不见起轩的声音,但爱的默契必能穿越
幽冥,达到魂魄与魂魄的直接交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么他就无处不在!

    小佩走后,乐梅踱向供桌,对着起轩的牌位拈香倾诉:

    “从今以后,我心中再无恐俱怀疑,也不再寂寞孤单,我会好好过日子,因为我知道
你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烟缓缓游向虚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游烟缭绕中闭上了眼睛,
感到一种寂灭的平静,凄凉的幸福。而这种平静和幸福永远都不会因世事无常所改变,因
为,死亡已让一切纷纷扰扰停格,因为,她拥有一个鬼丈夫!

    14

    乐梅的苦已悄悄化为伏流,起轩的苦却仍汹涌不定,随时都有泛滥成灾的可能。明明
是自己的婚礼,但他只能藏在屏风后面,看着她和一块木头牌子拜堂成亲;明明是他名正
言顺的妻,但他只能藉着黑夜做掩护,隔窗陪她度过洞房花烛;明明与她同住在一个园子
里,但他只能强迫自己远远的躲着她,幽灵似的避着她,让她守着蒙在鼓里的活寡,让她
日日夜夜把那块木头牌子当成亡夫说话!相爱却不能相守,相恋却不能相见,这样的日子
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一场自我的冲突与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为明,回应乐梅的
痴心,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化明为暗,假装自己已不在人世。这种心情太痛苦!许多时
候,他害怕就要压抑不住自己,更多时候,他但愿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这种种
矛盾的折磨!

    事实上,他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落月轩就是埋葬他的坟冢。白天不是他的世界,
唯有在更深人静的夜,他才能走向乐梅的窗口,只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却一桩前世的
心愿;也因为这份渴念的实现,得以支持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苦涩孤寂的白天。但现在,他
决定终止这种矛盾的行为。既是他自己坚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连于她的
窗前呢?既是他自己答应让她抱牌位成亲,那又何必扰得她神魂失据呢?昨晚,他黑衣夜
行,手上的灯笼却教小佩误信为鬼火,还让乐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痴心幻想里,
这已违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让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他注定无法给心
爱的人幸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搅扰她,免得更耽误她的青春,甚至剥夺她的终
身!

    因此,从今以后,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还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他将不再去
看她探她,他将不再给她任何捕风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将当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
的死了!决定容易,实践起来却是千万难。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识煎熬成一缸又浓
又稠的苦汁,稍一不慎就会爆炸四溅,泼及无辜。而自愿服侍他的紫烟,就成了烈焰下首
当其冲的牺牲者!

    起轩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无可理喻、最难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烟为他所做的已超过
主仆情分的极限,但他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感谢她,甚至无法和颜悦色的和她说一句话。
每次莫名其妙的对她发过脾气之后,他也觉得懊恼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点,然而他从
没改善自己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的为难她。起轩不懂,像紫烟这么聪慧灵巧的女孩儿,
有什么理由陪着他度过这些灰惨的日子?又为什么甘愿在坟墓般的落月轩里埋没她的美貌
?她越是逆来顺受,他对她的疑惑和不满就越深,给她的难堪也越多,即使当着人前,他
也毫不掩饰那份嫌恶之意。其实,他对紫烟并没有心存恶意,真正让他嫌弃的,是他这副
见不得人的躯体!但他又无法捣毁他自己,只好捣毁他周围的世界!这日,起轩又把紫烟
端来的汤药掼到地下去了。来访的宏达和万里还未跨进落月轩,就听见起轩歇斯底里的吼
叫:

    “我死了烂了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来嘘寒问暖?谁要你低声下气的唠唠叨叨?你凭
什么管我吃不吃药?你凭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因为你只是落月
轩里的一个丫头!”宏达大为不平,但碍于紫烟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屈
身收拾完地上的残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冲向起轩,忍无可忍的喊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紫烟?你……你简直是在羞辱她!从你受伤以来,她是多么无
微不至的照顾你、迁就你,甚至忍受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只是一个丫头?真亏你说
得出口!”起轩正暗恼着自己又伤害了紫烟一次,而宏达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处上。“
对!我是个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经八脉全烧坏了,最少我还有感觉!经过这几
个月,假如你还看不出来的话,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他用拐杖指着门外,喘着气大吼:
“那个女孩儿在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为一个不值得的死人浪费她自己的生命!
而我不愿害她,我想把她赶出落月轩去过她该过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达不懂,万里却是明白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认同。

    “好一个不要害她,同样的,你也不要害乐梅,可是你没发现你的做法都适得其反吗
?”他双臂环胸,沉痛的注视着他最好的朋友。“这段日子,你把自己当成毒药,将身边
的人一一推开,包括我在内,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
则紫烟不会背着人暗暗垂小,乐梅也不会企图从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说你不要害
她们,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没有带给她们解脱,反而正是伤害她们的根源!”
说完,也不管起轩会有什么反应,万里就掉头而去,径自去找紫烟了。她正蹲在落月轩后
的院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风,重新为起轩熬一碗药。听见万里的脚步声,她抬头对他仓
促一笑,又低头继续熬药。他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开口道
:“回老夫人身边去吧!换个人来伺候起轩,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好惊愕的停下手边
工作,眼中涨满了慌乱、哀求与无助。

    “不要,别把我换掉!老爷他们一向重视你的意见,如果你这么提议,我就不能跟着
少爷了!我知道不该惹少爷生气,这对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也
许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保证以后会更加留心的!”

    “问题就在你做得太好了!”万里禁不住冲口而出:“事实上,你大可对我坦白,因
为从失火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秘密!”“你这话什么意思?”血色迅速
自她的脸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没命的冲进诊疗房,不理会我的阻止,却执意伴随帮忙。在整个救治
过程当中,我看着你不时的流泪发抖,但你强迫自己勇敢的面对那一身可怕的伤口,不嫌
脏,不喊累,甚至抛开了顾忌,嘴对嘴的替起轩喂药。患难见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藏着一
份强烈的爱意,你怎能做得出这些?”隔着药炉上一蓬蓬的白烟,万里看不清紫烟脸上的
表情,也庆幸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觉很别扭,但我真的
是诚心诚意的劝你,对于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聪明如你应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继续陷溺
下去!”

    “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有结果?什么趁早抽身?”她在烟雾后头茫然的停顿了一会儿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气急交加的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伺候二少爷,是想成为落
月轩的女主人?”“你不要这么激动……”

    “我当然激动,因为我无法忍受你这么揣测我!”她重重的喘着气,眼中浮起泪光。
“谁都知道二和爷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张烧毁的脸使他和二少奶奶成为一对最悲惨的夫
妻,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能够,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割下来给他!恨不得能撮合他们!不
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念头!我伺候二少爷纯粹是出于一片心甘情愿,倘若这
么做有一丝为自己终身打算的企图,我愿遭天打雷劈!所以请你收回你的揣测,因为你误
解我了!”“是你误解我了!”万里定定的凝视着紫烟。“我没有揣测你的企图,只是希
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因为我认为你太不会保护感情,尤其是起轩早已
有所感觉,那么你将更容易受伤!”“早有感觉?”她蹙起了眉。“你是说,二少爷也认
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缘故?他担心我将来会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
常对我发脾气?”

    “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渴望身边这个无怨无尤照顾他的人
,是乐梅,而不是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自惭形秽,他不想毁了乐梅,同样的
,他也不想毁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儿;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自己变成一
个阴晴不定的暴君,让别人都讨厌他,而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断绝某些感情的发生!”
万里夺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吗?他戴了双重的面具,一张在他的脸上,不让人看见他
;另一张在他的心上,不让人亲近他!”

    “原来是这样,”紫烟难过又同情的低吟:“原来是这样……”“怎么?”万里打量
着她。“你好像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我没有什么主意可改变呀!”她很快的说
:“本来我就是尽一个丫头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了解
这些,以后我会处理得更小心!”鬼丈夫27/39

    “所谓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伤不叫疼,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往
肚子里头咽,你是不是预备更加小心的掩饰这一切?”

    紫烟不说话。万里见她分明是默认的意思,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原来我说了半
天,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还害了你?怎么回事?你也和乐梅一样得了痴心病吗?”

    “别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摇头。“你不知道,我……
唉,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别管我就是!”见她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而遥远的神情,
万里的心里飘起一朵莫名其妙的乌云。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声。“这几个月下来,因为照顾起轩,咱们朝夕相处,合
作无间,我还以为你已把我当朋友了,谁知你却觉得这一席谈交浅言深,干卿底事。”

    说完,他转头便走。紫烟一怔,本能的跟了两步想喊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
好伫立不动;而他也犹豫的在那头停下,迟疑了片刻才掉过脸来,无可奈何的对她耸耸肩


    “谁教我是个大夫呢?有人受伤我就是没办法视若无睹!”他粗声说:“你最少可以
答应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时候,记得找我为你疗伤,行吗?”她低下头,微微嗯了一声,
他则不自然的咳了一下,这才目不斜视的离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远,她才悄悄抬眼目送
,眉睫之间笼着一层深深的忧郁。

    15

    端午,阖家团圆的节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齐了,独有起轩缺席。柯老夫人一面
忙着被晚辈们招呼布菜,一面忙着劝乐梅多吃。乐梅见奶奶今日难得高兴,只得勉强撑起
兴致,夹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轩也爱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说着,就很自然的吩
咐身后的老妈子:“来,装个碟子给他留一份!”

    众人当场僵了脸色,老夫人亦暗惊失言,唯有紫烟镇定接口:“是!待会儿留一碟送
去二少奶奶房里,摆在二少爷的供桌上!”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乐梅先前根本没有
疑心,只是怔忡的对桌发呆,听了紫烟的话方回过神来。

    “不只他爱吃的,应该每一样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团圆过节的日子,虽然这张
桌上少了一个人,可是咱们心里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会儿才送,而是现在就端去摆上
!”

    士鹏和延芳一叠连声的吩咐丫头们照二少奶奶的话去做。乐梅端起酒杯举向众人,微
笑道:“咱们敬起轩一杯酒吧!”说着她已一饮而尽,接着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礼:“这
一杯,是我代起轩回敬大家!”这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
的摇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劝她别再喝,否则真要醉了,她只是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醉
?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忧,可以一宿到天明,在梦里一响贪欢,暂抛人世离愁。

    初遇起轩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为酒意的缘故去释放白狐,才引来他的好奇追踪吗?
假使她没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许就不会有白狐牵媒,也许就不会认识起轩,也许往后的
人生就全篇改写了。如果现在的她是另一种身分,有另一段经历,她会更快乐还是更忧愁
?乐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轩从未出现,那么她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醉就醉吧,路乡醉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风馆的时候,乐梅已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着,便忙忙出门去
烧水煮茶给她消酒。乐梅本不胜酒力,加上存着解不开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态可掬。踉踉
跄跄的,她走到供桌前,对着那一碟碟精致的菜肴点点头,再对牌位点点头。“起轩,你
慢慢用啊,我在这里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声自语:“或许……我应该
把它们送去落月轩……”稍后,乐梅提着食篮,摇摇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轩的小径上。

    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黑暗中
,除了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木头触地的橐橐声隐约相随,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觉
,并没大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
的回过头去。

    “谁?”黑暗中,好像有个影子闪过树林,稍纵即逝。乐梅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
“起轩?是你吗?”她试探的问,睁大了眼睛向暗处搜索。“如果是你,请你出来好吗?


    等待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一阵冷风拂过,她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七分酒
意骤退了五分。

    “好吧,也许你不是起轩。”她握紧了篮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备的环顾四周。“我
……我不管你是谁,但请你别作弄我,好吗?”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乐梅对
这儿本来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机。“我
只是想把这篮食物送到落月轩去给我的丈夫,摆在门口就好,不会进去打扰你们的,这…
…这样可以吗?”话语甫落,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乐梅骤不及防
,被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水池,树林里及时扑来一个人影,在那一瞬间拉住
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间,支叶因风摇动,林间筛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于是,乐梅看清
楚了,是那张面具!那张初识起轩时,他所戴的面具!

    时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同样是在水边,同
样是他及时拉住了差点儿落水的她……乐梅心颤神驰,恍惚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轩……”接下来却是一连串错乱的情节,和那一天的过程大大走样。乐梅还沉浸
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轩已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身奔逃而去。他的拐杖比瘸跛的脚步
快,橐橐的触地声恰似慌急的心跳节奏。在他身后,乐梅喊着,追着,但始终落后他大约
十来步的距离。

    慌乱中,起轩跌跌撞撞的冲进落月轩虚掩的大门,几乎才一推上门闩,乐梅就扑在门
上了。

    “起轩开门!起轩,请你开门啊……”

    他头抵着门背喘气,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么会认出我?不可能的呀……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乐梅疯狂的拍着门。“出来啊!起轩,求求你
出来吧!别用这道禁门拒绝我……”

    他的双手痉挛的抓着门板,无声的饮泣着。门的那一边,她的声音里也凝聚出汹涌的
泪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阴间与阳世各有各的空间,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会的,可是你
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时时萦绕在我身边,看我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护送,看我差
点儿落水,你就不顾禁忌的现形了。虽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但是你不忍
心,所以用咱们初遇时所戴的面具来暗示我,告诉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识的抚着脸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来是这样!她认的是这个面具,并非
认出了我……顿时他松了一口气,却有另一股怅惘继之而起……唉,他苦笑着想,我竟然
已经把它当作我的脸,而忘了它是一张面具……

    捶门声终于停止。一阵静寂之后,她的声音再度扬起。

    “你真的不出来,那我就进去了!”她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下定了决心。“我
要找一把斧头来砍破这道禁门,打通阴阳的界限!”这头,乐梅转身正要走,身后的门却
“咿呀”一声开了。她屏息回过头去。“起轩……”门后缓慢而迟疑的走出一个拄着拐杖
的人,缓慢而迟疑的说:“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轩少爷。”

    那人确实不是她心版上起轩的模样!除了那张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轩毫无相似之处
,甚至他那苍老浑浊的声音,都与起轩截然相反!乐梅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被
僵直的钉在原地,满心的意乱情迷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谁?”瞪着他那副灰惨的样子,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她意识中掠过,使她不禁连
退了两步,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你……你究竟是人还是……还是……”

    “你别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说,语气中竟有一丝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
我是柯家的一个园丁,专门看守落月轩的园丁!我不应该任意出门的,但我以为这么晚了
,不会碰见什么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样惊扰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着他
,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是个园丁?可是……可是
你戴着起轩的面具……”“这是起轩少爷给我的,我不知道它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真对
不起,我不是起轩少爷,也不是什么鬼魂,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园丁罢了!”

    期待与失落两相纠缠,再加上方才的震撼与惊吓,种种暴起跌的情绪刺激令乐梅一时
承受不起,于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围绕着母亲、婆婆和小佩,见她睁开眼睛,她
们都如释重负,忙不迭的递毛巾送水。因为宿醉和昏迷的双重副作用使然,乐梅只觉得头
痛欲裂,但关于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脑海中闪闪烁烁。

    “那位老伯……落月轩里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头又眨眨眼,意识渐渐
清晰了。“戴着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着一杯水走向床边,一听这话,心里一紧,手上的水也差点儿泼洒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应了一声,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轩
的园丁,叫做小……哦,我是说,他叫‘老柯’……”“老柯?”乐梅喃喃自语着:“那
么是真有这个人,不是我在做梦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进来,还惊魂甫定的
直拍胸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闯到那儿去被他吓昏啦!咱们赶去救你的时候,我一看
见他也吓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会昏倒的。后来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个人,
不过是个怪人,不然干嘛要戴个面具吓人?”鬼丈夫28/39

    “你知道什么?”延芳辩护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乐梅张口
欲言,映雪却不给她问话的机会,紧跟着说:

    “你婆婆当初之所以没有告诉咱们老柯的存在,是因为那个人性情孤僻怪异,从不跟
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见他的时候,起先也是非常惊讶,但是在你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大
家已经源源本本的告诉了我。那个人长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轩,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因为他
的脸据说有某种缺陷,至于是什么缺陷,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严重
吧,所以他才会戴着面具……”说到这儿,映雪的话锋突然一转。“对了,提到面具,你
又看不见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连串临时编织以致含糊其词
的解说让乐梅来不及细思,被母亲这一反问,她更觉得茫然无绪。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的声音好像很苍老……”她疑惑的望着婆婆。“他其
实不老吗?”

    “啊?”延芳亦被反问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赶紧回答,暗暗递给延芳一个眼色。“他是个老人没错!”“哦,对
,对对,”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静,心中却如潮水翻涌不已。“他是个老家仆……雇用多年
的老家仆……”

    乐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亲,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映雪只得抢在女儿发现
破绽之前,边说边想的把谎话编织得更完整些:“我听奶奶说,老柯是爷爷那个时代所用
的人。爷爷过世后,大家不是全搬到柯庄去了吗?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园里守着。这趟搬回
来,院落分配一类的事,特别是落月轩怎么处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并没有直接接
触过这个老柯,也就难怪她弄不清楚了。”“对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延芳语气伦
次的为谎言背书。“总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简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轩,他是那种……那种
很容易被遗忘的人,所以我当初只记得跟你们说别靠近落月轩,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
西,却忘了还有他这个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反正,乐梅,你
不需要伤脑筋去研究他,他……他已经习惯被人遗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扰他,他还会很生
气呢。因此,往后你还是别靠近那儿来得好!”

    “对呀对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样
,我煮了茶回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给鬼抓去,吓都吓死人啦!”

    乐梅并没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飘游到别处去了。既然落月轩是不祥之地,
那么为什么会让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的住在那儿和鬼魂为伴呢?只是因为他性情孤僻吗?如
果他必须戴着面具来遮掩脸上的缺陷,那也许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轩会把自己
的面具送给他,显然两人之间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还有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说不
定……想到这儿,乐梅的心思飘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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