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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皮皮 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02:59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一章 
 
   在我们那儿,自从有了酒吧以后,故事就多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
   这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时间是差一刻八点,当然这不是故事开始的时间,因为她还在去
那家酒吧的路上。她穿了一身黑灰色的职业装风格的短裙套装,从后面看不仅显示出了她
尚还好看的身材,也容易让人联想到,这将是一个端庄的女人。她的确很端庄,如果你快
走几步超过她,像看她身后什么人那样突然回头瞥一眼,你在她白皙的脸上发现的还是端
庄,此外还有由她平淡的五官紧凑出来的那么一种骄傲。
   她在劳动公园的门口犹豫了一下,里面没有灯光,也少行人,好像偌大的一个公园就是
黑暗本身,但她还是走了进去,这是去那些酒吧的一条捷径,从公园的正门出去往右拐走
五十米左右,就是酒吧街的人口了。不过,一个女人晚上在我们这样的北方城市里只身穿
过黑暗的公园,并不是理智的行为。
   她到了酒吧街的入口,所谓入口是警察在街口竖了几根铁棍,不让汽车通过,因此这是
一条在白天也很安静的街道。两年前一群学美术没学好的人突发奇想,在这条街上租房开
酒吧,因为生意不错,就有人效仿,所以现在这条街上有十几家酒吧,酒吧街的名字也就
这么叫开了。
   她放慢了脚步,各家酒吧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想,每家酒吧都有
一扇厚厚的门,被挡在里面的能是什么?她仔细读各家酒吧的名字:"生活本身","1928年
","没有青春"……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可能不会想到门里面被挡住的是最近的一种新
生活式样。
   她推开一家叫"身后"的酒吧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狂暴的音乐,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
一步,仿佛刚才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浪头。她站在门日,看一眼比她先来的顾客,都很安然
地坐在这狂暴的音乐中,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沉默,只是没有人穿套装或者西服,他们的
衣服大都是松松垮垮的。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过来引她到座位上。即使有人看她一眼
,目光也是无动于衷的,好像她穿的不是套装,而是清朝的官袍,所以才给她一个无动于
衷的眼神。
   她找了一个空位儿,刚坐下就过来了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人们都叫他三子,问她喝点
什么。
   "咖啡。"她说。小伙子转身就走了,他的牛仔裤有个大洞,露出了他的半个屁股。她看
见了,笑了笑,心想,这多冷啊,又一转念,他是男的,男的屁股上有火。
   她看看表,又看看门口,好像在等人。持续了一阵的狂暴音乐停止了,缓缓而起的是忧
伤得近乎做作的小提琴独奏,她仔细听了一下,确定不是用二胡拉的那首"江河水",便打
量起酒吧的装饰。一把断了琴柄的吉他倒挂着,断柄的茬口很尖利,好像琴柄是被一个愤
怒的人用力在膝盖上折断的。一本烧焦后又淋上沥青的书摊开嵌在一个木框里。一条从墙
里迈出来的用石膏做的大腿,腿上套着一条黑丝袜。一件被抻大后钉在墙上的游泳衣,泳
衣上面是一个教学用的模型胃。因为她是医生,她就看着这个胃多想了一下,把模型胃放
到游泳衣上面是想告诉人们游泳对胃有好处吧?
   三子送来了她的咖啡,没等她说谢谢,又转身离开了,好像她说不说谢谢是这个世界上
目前最最不重要的一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嘴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涩。她突然对这
个小小酒吧所呈现的另一生活层面观察和理解失去了耐心。关上了内心所有可能通向理解
的大门,她捡起了一个最直接的结论:在她惯常生活的外面还有另外样式的生活,这酒吧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缩影。这另外样式的生活即使你理解不了,也会被吸引,因为它崭新而
疯狂,因为它扎向你心中最原始的欲望。她更愿意相信她的丈夫耿林不是因为理解而钻进
这新生活样式中,而是被诱惑。
   忧伤的小提琴曲也告终了,突然从她近旁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还很孩子气的小伙子,大
喊一声:
   "我太他妈难过了!"喊完又坐下了,表情安详,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喊一样。
   门又开了,她抬头看见吴刚走进来。她感谢他这时候走进来,因为她有了特殊的心境,
好像她现在能允许自己做平时做不出来的事。她隐约觉得这是一种绝望,并不浓烈的绝望

   吴刚跟吧台后面的什么人摆摆手,然后又指指她坐的地方,接着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好,刘云。"他很有礼貌地说。
   刘云笑了。
   "你笑什么?"吴刚问。
   "你平时好像总叫我刘大夫。"
   "那不是在单位嘛。"他说话时,刚才露出半个屁股的三子把另一杯咖啡端到了他的面前
。刘云发现吴刚也说了谢谢,小伙子用手拍了拍吴刚肩膀,默契得像多年的老友。
   "你很奇怪我约你到这儿来吧?"刘云说。
   吴刚喝了一口咖啡,点点头。
   "其实对我也挺奇怪的。"刘云说。
   "奇怪什么?"吴刚被刘云马上提出的另一个奇怪弄蒙了。
   "你跟这儿的人好像都挺熟的。"
   "就是,我常来这儿。"
   "是吗?"刘云惊奇地说。她同时也想起平时她碰见的那些来找吴刚的男人们,她不能肯
定那些人是怎样的人,但可以肯定那些人永远不会来找她丈夫耿林,他们完全不是一种人
。可是,她觉得吴刚与这些人也不一样,可到底怎么不一样,她又说不好。
   "这酒吧的老板是我朋友,而且我也有股份在里面。"吴刚说得十分坦白。
   "你干吗这么信任我?"刘云问。
   吴刚看看刘云,刘云立刻把目光移开。她从吴刚的目光中好像看到了这样的疑问:你不
懂么?
   "我们不是同事嘛。"吴刚发现了刘云的窘迫,敛回了目光中的那份深情,给了刘云一个
轻松的台阶。
   刘云又笑笑。
   "你还没让我明白明白呐,我可是都坦白了。"吴刚说。
   "我可不是故意让你请客的,我就听说'身后'酒吧挺有名的,所以就请你来了。没想到
你还是这儿的东家。"
   "有什么事吗?"吴刚脸上不由自主又有了关切的表情。
   "没什么事,我从没进过酒吧,听人说挺好玩的,就想看看新鲜。"刘云停了停又说,"
我也没什么朋友,所以就想到了你,我觉得你平时对我挺好的。"
   吴刚看着刘云,刘云却没有看他。他突然明白他心里多年来对刘云的那份关切其实并没
有被她忽略。但今晚他不相信刘云是为此而来。
   "这么想没错,有事一定要想到我,我当X光大夫没什么本事,但社会上办事还有点神通
的。"
   刘云笑笑,又四下看看,然后说:
   "周末人也这么少吗?"
   吴刚看看表,九点半多了。
   "有些老主顾一般都来得比较晚。"吴刚说,"有的十点多才来呐。"
   吴刚说完刘云看看表,在吴刚说"老主顾"的时候,刘云的眼睛亮了一下。这一切吴刚都
看在了眼里。
   "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马上就回来。"预感让吴刚提前出去了。
   外面是晴朗的夜空,吴刚点上一支烟猛吸几口,这时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正是他要等
的人,他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说了一句"真他妈的神了"。说完,吴刚迎了过去。
   "是你啊,吴哥,今天怎么还专门迎接啊?"说话的是一位一打眼就觉得很靓的年轻姑娘
,她旁边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只是象征性地跟吴刚点点头,但不是刻意的冷淡。
   "不是专门迎接,"吴刚摆手拦住他们,"是专门道歉。今天我们这儿有点特殊情况,两
位能不能改天再来或是去别处?"
   年轻姑娘往吴刚身后看了一眼,吴刚以为他身后有什么人,也回了一下头,这条静静的
小街除了他们没别的人。
   "吴哥,你过去是不是在安全局干过?"她打趣地问,"我看你像侦探。"
   "娄小姐太会夸张了,我无业。"
   "走吧,娄红,我们去看电影。"男的说。
   "耿林说得对,今晚看电影,明天再说吧,正好今天是周末。"吴刚说。
   "那好吧,听你们的。"娄红撒娇地搂着耿林的肩,"我就喜欢听男人的话。"
   吴刚笑笑没说话。
   "再见。"娄红说完搂着耿林走了。
   "再见。"吴刚目送了他们一段。
   吴刚又回到刘云身边时,刚才说"我太他妈难过了"的那个小伙子正在唱歌。他唱得十分
投入,腰弯着,脑袋快要和肚子贴上了。歌声通过扩音还是很有磁性。
   "他唱得挺好的。"刘云说。
   "这儿有些怪人。"吴刚说,"对不起,刚才外边有点急事。"
   "没关系,"刘云说,"这地方事肯定少不了。"
   "再给你来一杯咖啡?"吴刚话音刚落,端咖啡的三子空手过来在吴刚耳边耳语了几句,
吴刚脸色严肃了起来,听完对三子点点头,然后说:"你给这位女士再来一杯咖啡。"吴刚
长叹了一口气。
   "又有麻烦了吧?"刘云善解人意地问了一句。
   "真烦,都赶到今天晚上了。"
   "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看会儿新鲜。"刘云说着拢了拢头发,吴刚发现她刚做了头发,心
里闪过一阵悲凉,心想,女人一不留神就能被男人通过爱情搞坏,先失去自信然后就是自
己。"过一会儿还能有客人来吗?"刘云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吴刚点点头,"晚一点没事,我送你回去。"
   劳动公园里,娄红依偎着耿林,两人慢慢朝南门走去,在南门外的街上才能打车。娄红
突然站住,面对公园延伸出去的大块黑暗,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了?"耿林问。
   "你看这黑暗多不真实。"娄红说。
   "黑暗就是黑暗,有什么不真实的?"
   娄红抱住耿林的头狂吻起来。她一边吻着一边喃喃地说,"你不懂,因为你是个笨蛋。
"耿林一定是听惯了这样的话,知道含义是另外的。他抓住娄红的长发用力往后扯,然后弯
下腰去亲吻她的脖子和唇。娄红推开耿林,站直,然后又扑到耿林怀里。
   "我们回去。"耿林的话语已经带有炙手的赤裸的欲望。
   娄红依在耿林怀里,说,"不。"
   耿林把手伸向娄红的胸部,娄红说,"听着,我有个计划。"
   耿林停止了动作。娄红曾经有过的计划让他尝到了许多甜头。
   "你现在回家,我去别的酒吧玩玩。我们今晚分手,明天再聚。"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娄红说,"我们现在必须分手,不离别,让我怎么思念你?"
   "我们什么时候不离别,晚上你必须回父母那儿,我们还有什么时间,白天又得上班。
"
   "明天白大不上班,你忘了?"娄红说。
   "那好吧,明天你来我这儿。"耿林提出了条件。
   "好,你不许起床,等着我。"娄红说着将一个手指像演西方电影似的插进耿林的嘴里,
然后又吻了一下。也许是耿林比娄红年纪大很多,也许是他不愿今晚一个人回自己的住处
,总之,对这么性感的动作他没有什么反应。
   娄红一个人来到"身后"酒吧,一进门就看见了刘云坐在那儿,她冷笑了一下,好像刘云
这么做是个很小儿科的把戏。但她得承认,跟照片比刘云更有味道些。想到这儿,她觉得
心里升起一股很强烈的妒意。
   娄红走到刘云跟前,"这儿有人吗?"她指指刘云对面的椅子。
   刘云不认识娄红,热情地说:"有人,他过一会儿就回来。"她的态度是大姐对小妹妹的
。"那儿没人。"刘云指指自己旁边的位子。
   娄红在刘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心里有几分不安,她发现刘云不认识自己,觉得自
己刚才的行为有点儿过分。
   三子这时端着一杯红色饮料来到娄红跟前。刘云永远也不知道这种饮料是龙舌兰酒,娄
红自从这个酒吧开业到现在至少喝过几百杯了,当然付账的多半不是她自己。
   "娄红姐。"三子破例叫了娄红,这让刘云对娄红加深了印象。
   "我要唱歌。"娄红对三子说,三子点点头走了。此时,娄红心中又升起对刘云的仇视,
她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是想当场抓住她丈夫和我。娄红这么想着,脑袋里有
了一个念头。
   娄红脱了用毛线织的黑大衣。她脱大衣的方法很特别,不是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相反
任凭大衣从自己臂上滑下去,一直滑到地上。仿佛正在看她的不是刘云,而是许多男人。

   她不把自己的大衣捡起来,径直朝卡拉OK机走去。她穿的是一套紧身发亮的黑色套装。
按惯常标准衣服太短,裤子又太长,裤脚挽起了几层。刘云怀疑她的衣服是用塑料或造革
之类的东西做的。她走动的时候,她的衣服在灯光下是发暗光的。刘云真被这个姑娘所吸
引了,她也觉得这身发光的衣服好看。
   娄红打开卡拉OK机,她把长发用发卡别到头后,露出白皙的长着绒毛的颈项,这是很多
女人梦想有的后颈。她开始用英文唱一首情歌,背对着刘云。娄红唱得非常好,不仅仅是
乐感好,嗓音和情感处理也十分到位。歌,舒缓忧伤,娄红身体向前弯曲着,仿佛要压制
自己内心另外的痛苦别一下子发泄出来。
   吴刚终于回来了,他坐在刘云身旁,看着刘云。刘云笑笑,指指娄红。
   "这姑娘很特别。"
   从刘云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吴刚发现刘云并不知道娄红是谁,于是松了一口气。
   娄红唱得更加投入,音乐转为激烈的时候,娄红突然转过身,像一个二流歌手那样向上
伸展着手臂,扭动着身躯。刘云这时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脸:尖而高的鼻子,大眼睛,大
嘴,尖尖的下颏。
   "她长得很艳。"刘云轻声对吴刚说,"是你们这儿的常客吧?"
   "像狐狸,她长得像狐狸。"吴刚故意说得有几分轻薄。
   "好像男的都比较喜欢这种女人。"
   "好像。"吴刚咕哝了一句。
   娄红唱完了第一支歌,正在找第二支歌时,吴刚突然走过去,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
边。
   "你干吗啊?"娄红笑嘻嘻地甩开吴刚。
   "我觉得你有点过分了。"吴刚压低声音说。
   "我过分?"娄红也压低声音,显然不是怕刘云听见,而是怕惹怒吴刚,"她盯梢想给我
们难堪,她不过分?"
   "她不认识你是谁。"
   "可她认识自己老公吧,要不是你拦住我们,说不定我们现在在局子里呐。"娄红说完要
回头看刘云被吴刚制止了。"哼,我最瞧不起这种女人了,老是硬在那里装身份,心里说不
定什么样呐。"
   "她比你至少大十岁,你在人家面前扔青春,好意思吗?"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青春是我的……"娄红说到这儿停住了,她从吴刚眼睛里看到了
一种不同寻常的表情。她立刻意识到了是身后,她回身就看见了,刘云正在把她刚才脱在
地上的大衣挂到椅背上去。 
第二章 
 
   吴刚把刘云送到了楼门口,先站住了。
   "你住几楼?"他问。
   "六楼。"刘云说,"你从没来过我家吗?"
   "没有。"吴刚说,"我送你上去吧?"
   刘云犹豫了一下,笑笑。
   "好吧,不过,我家里挺乱的。"
   吴刚没说话,知道这不是原因。
   刘云打开门,把吴刚让进屋里后,立刻解释说,耿林进修去了,她一个人过,也懒得收
拾屋子。
   吴刚站在客厅发现屋子一点也不乱,但却透着一股凄凉。他虽然是男人,也能想象刘云
眼下的生活。他决定不马上离开。
   "喝茶吧。"刘云把茶放到茶几上,自己坐到沙发上,"我们家茶不错。"
   "你怎么样?"吴刚也坐下,直接开口了。
   "我?就那样呗,不好也不坏,老样子。"
   "睡眠不好吧?"吴刚好像在问她,但语气是肯定的。
   刘云吃惊地看着吴刚,没想到他能这么直接跟她说话。从前他们的关系总像是隔着一层
厚厚的雾,刘云能感到吴刚对她的关注,但谁也没有勇气让这雾稍稍薄些,仿佛那样他们
就没有了保护,一切就不会再存在。想到这儿,刘云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也从没对耿林提
起过吴刚这个同事。
   "你怎么知道我睡眠不好?"刘云的心被吴刚的关切弄软了,但她还是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如果你再一次晕倒,就很麻烦了。"
   刘云没说话,看着吴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也许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所谓,但医生有特殊责任,你能想象你在手术台上发生这样
的事吗?"
   吴刚说话和说完话以后都没看刘云,所以也没看见她无声流到嘴边的泪水,直到刘云发
出一声失控的抽泣。
   吴刚抬头看刘云,立刻站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刘云跑到卫生间去了。他早就知
道刘云家里发生的事,他观察刘云,刘云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除了那次在医院突
然晕倒。吴刚明白,刘云还在给耿林留着回来的门。
   刘云从卫生间回来,脸上又有了刚才哭之前的笑容。吴刚心想,这笑容早晚要毁了刘云
,它就像是腐烂伤口上的洁白纱布。
   "对不起,我……"
   "别这么说。"吴刚口气很重,好像要刘云永远都别向他道歉。
   刘云可怜兮兮地看着吴刚,完全没了主张。
   "想哭就哭呗!"吴刚看了刘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可说话的口气突然又像个孩子。
   刘云又哭了。这一次她没有跑出去。
   刘云捂着脸,坐在沙发上哭了很久。吴刚站在窗前抽烟。在刘云的哭声中吴刚把自己多
年的感情理出了个头绪。他刚到这个医院的时候,刘云已经是这儿的"老大夫"。没多久,
他就发现,刘云是这个医院里最好的一个女人。刘云平和安静,虽然只比吴刚大几岁,但
她不善言笑,让吴刚觉得她好像比自己大几百岁似的。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刘云,但却觉得
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刘云那个巨大温和的"场"里,对自己的这份感情心满意足。但从心理上
,吴刚不是那种找母爱的男人,他同时也过自己的生活,丝毫不想掩饰什么,即使在刘云
面前。所以刘云能觉到吴刚友好的关注,但觉不到任何压力,因为吴刚的个人生活曾经无
比丰富,他甚至为此离了婚。现在刘云的心境,把吴刚身上本来就十分强烈的保护意识激
活了。
   刘云终于停止了哭泣,吴刚已经为她取了两条毛巾,一条干的,一条湿的。
   刘云先用干毛巾把脸上的泪水鼻涕擦干,然后又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她发现毛巾是热的
。她看看吴刚,泪水又涌了出来。
   "谢谢你。"刘云说,她觉得自己现在虚弱得像一朵棉花,但却很舒服。
   吴刚看看被泪水洗过的刘云,心里轻松一些,好像她心里的毒素通过痛哭释放了一部分

   "是谁告诉你去酒吧的?"吴刚安静亲切的声音加强了刘云对他的信任。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告诉我是谁,就说,如果我周末去
'身后'酒吧,能看见耿林和一个女的。"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吴刚,"其实,你早就看见他
们了,是吗?"
   吴刚点点头。
   "耿林不认识你。"
   吴刚又点点头。
   "可你没告诉我。"刘云说。
   "对,我不想告诉你。"吴刚说着站了起来,"太晚了,我得走了。"
   吴刚说完径直向门口走去。刘云只好跟在后面,她心里很希望吴刚能多留一会儿,但这
话她说不出口。
   吴刚穿鞋,一边系鞋带一边说:
   "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你说吧。"
   "别再对我说谢谢或者对不起什么的。最好是永远都不说。"
   刘云没有回答。吴刚站起来看见刘云的眼神立刻明白,她现在心里害怕又是一个人呆在
这装修讲究的大房子里。但他又能做什么啊,他从她眼神里明白的还不止这些,如果他说
自己留下来,他知道他得不到肯定的答案。这就是典型的中年知识女性心态,把最强烈的
愿望用最残酷的羞涩压下去,因为她们的理智说,这不妥。
   "他什么时候走的?"吴刚不忍心就这样把刘云一个人扔下。
   "两个月前的今天。"
   吴刚叹了口气。
   "那天他过生日,我们说好在家里吃饭,我做了好多吃的,可他半夜十二点才回来。"
   吴刚把身体靠到墙上,希望刘云能安静地把话说完。
   "他回来说了两句就又走了。"
   "他说什么?"吴刚问。
   "他说,我们先分开一段吧。我问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他说,这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说他想好好想想,现在男人找别的女人,都这么跟家里说,好像不分开他们就什么都
想不起来似的。"刘云说到这儿,吴刚突然笑了,刘云也笑了。
   "他没再回来过?"
   刘云摇摇头,吴刚发现她的情绪比刚才平静些。
   "我打过他的手机,但他把电话掐断了,可能是一看是我的号码就不想接。"
   "他没拿东西?"
   刘云又摇摇头。
   吴刚本来还想问一句,是不是刘云还想等着耿林,但一转念,这是人家夫妻的事,就改
了口:
   "你得好好睡觉,别的都无所谓,因为谁把自己身体搞坏都不值,尤其为男人更不值。
"
   刘云又笑了,吴刚也笑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反正别把事儿憋在心里。外面有什么事,找我。该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去做。用不着想太多,也许明天地球就不存在了。"
   刘云和吴刚再一次同时笑了,不是为了庆幸地球的消失,而是为了人们在这个地球上发
出微笑,会意的或者不经意的。 
第三章 
 
   作为一个男人,星期六上午他跟女朋友在被窝里厮守几个小时,直到抚摩女友青春身体
的手掌麻木起来,直到饥肠辘辘。中午他跟再一次化妆的女友去一个只是轻声放音乐比较
有教养的饭店用了午餐,然后两个人又逛了逛饭店附近的商店,然后又把女友挤在一个僻
静处狂吻了一顿,以至于把女友嘴里的巧克力味道也带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他们按约定好
的计划就此分手,然后这个男人得去他妻子那儿,他已经被巧妙地教会,如何对妻子解释
进而提出条件。
   这样一个男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在去看妻子的路上,即使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至少也
该有足够的力量吧?
   就像凡事都有例外一样,耿林作为这样的男人之一,跟娄红分手还没到一分钟,他去见
妻子的勇气就消失得没了踪影。他好像是这样的男人,只要不当面干,他是有勇气做某些
道德上不允许的事,所以他不能尝试当职业杀手,不见面怎么杀人啊。
   但他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不仅详尽地向他描述了酒吧里发生的事,而且还再三警告
他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你老婆疯了",她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尽管耿林不相信刘云疯了。
去酒吧跟踪一次也许出于嫉妒,也许出于好奇,总之严重不到疯的程度。但耿林还是有压
力,他觉得他今天必须去见刘云,因为娄红对他说的另一句话让他不安,她说,"你也得为
我想想,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和你有这样的关系,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把我杀了,把你送监
狱去。"耿林不认识娄红的父母,但听说过他们。他们不会把女儿杀了把女儿的情人送进监
狱,但他们发现女儿的事也不会不吭气,他们会创造出一个耿林无法承担的后果。据说他
们是一对不大也不小的官员,耿林几次向娄红证实,娄红都开玩笑地拒绝告诉他真相。
   周末的大街上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家庭气氛,夫妻加上孩子是最常见的街景。他们手拉着
手,或者是前后簇拥着,议论着所见所闻,神态无比放松,好像在家里一样。耿林有些嫉
妒这种幸福,因为这是一种阳光下的幸福,是经过所有一切允许的幸福,它不必因幸福而
内疚。耿林快走几步离开闹市区,他隐约觉得自己永远也难有这样的幸福,即使他留在刘
云身边也不行,因为她再不可能怀孕,而缺了孩子这种明朗的幸福就黯淡了。
   想到孩子,耿林的情绪更坏了,他决定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会儿,晚一点回家。
   他在路边看到一家茶馆,就走了进去。茶馆里面几乎没有装修,倒显出一份纯朴自然。
它有点像他上中学时的大教室,放着条凳和条桌,墙上挂了几幅过去的奖状。耿林想起那
些追求这种风格的酒吧,不禁哑然笑了。茶馆里没有另外的顾客。
   "喝点什么?"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招呼他。
   "都有什么茶?"耿林决定留下来。
   "花茶,十块钱一壶;红茶,五块钱一壶;绿茶,十五块钱一壶。"
   耿林考虑着。
   "像您这样的有钱人,喝绿茶吧。"老头儿说。
   "我不是有钱人。"耿林不好意思地说。
   "那也不是下岗的。"
   "对,不是下岗的。"
   "那喝绿茶吧?"
   "行。"
   "坐吧,我这就给您送去。"
   老头儿开始忙乎沏茶,耿林去看那些奖状。
   "我们这儿来的大都是不那么有钱的人,所以进钱贵的茶没用。"老头儿好像自己跟自己
说话,"我们可不像有的茶馆,两个人喝壶茶得一百多块。一百多够五个人吃顿饭了。"
   耿林却被墙上的奖状吸引了,奖状上写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吴亚楠。他几乎走到柜
台前:
   "大爷,麻烦问一下,这奖状是您家的?"
   "是我女儿得的。"
   "吴亚楠是您女儿?"
   "对啊,你认识她?"
   "她是我中学同学,我们还同过桌呢。"
   老头儿表情黯淡下去。
   "她前年就死了,不然,这茶馆是她开的。"
   "怎么回事?"耿林问的时候已经后悔这么问了。
   "有病。"
   耿林选了一个角落坐下,他觉得自己进这个茶馆就像是被某种命运指引了一样,老头儿
给他端来了茶,对他说:
   "这会儿不会有人来,你替我看会儿,坐着慢慢儿喝茶,我得去接一下我外孙子,他去
补课了。中吗?"
   "中。"
   耿林拉过另一个凳子把脚放上去,一只胳膊倚在桌子上开始喝茶。他想起了自己最好的
朋友王书,他在过完四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开车去见一个客户,他有一个文化用品商店
,便再也没有回来。车祸从不跟人事先打招呼。耿林希望这里不再有人进来,让他一个人
把脚放在阳光里,让他不要面对任何人,只面对自己好好想想。
   王书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是耿林最近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因为它不仅仅意味着他
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而是死亡让他突然明白,拥挤在地球上的人们尽管都被固定的生活拴
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失足掉到地球以外去是时刻发生的事。而提前离开的那些人很可能还
带着未了的心愿。他记得王书死前有一次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喝酒。酒后王书对他说了好
多话,他当时把那些话理解成了酒后戏言。他还记得王书说话时的表情。他一面大声说话
,一面不停地摆手,可一旦停止了说话,他看耿林的眼神就十分凄楚,闪着泪光。
   "我活得没劲,"王书说,"没劲。"
   "要是你活得没劲,别人就别活了。一年二三十万元挣着,你还要什么?"
   "我还要什么?"王书低声重复耿林的问题,突然大声嚷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要,我要
为自己活一把!"王书接着说,"我太贪了,我要上大学,要结婚,要孩子,要房子,要车
,我为这些拼死拼活干了差不多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我在哪儿?我他妈的整个一个奴才!
"
   "那你要什么?"耿林记得自己这么问王书的时候,也在心里问自己。
   "我要的不多,也不难得到。我就要一份安静。在一个小城里做工,挣点糊口钱,跟我
最爱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没有竞争,没有压力,平平和和的,就是没有希望也行。"
   想到这儿,耿林的眼睛湿润了,王书最爱的女人不是妻子,现在他的梦想也变成了遗憾
。耿林不能肯定王书的死到底在自己的生活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但他知道那作用是巨大
的,他通过王书照见了自己。
   娄红调到耿林单位快一年了,当然,从一开始耿林就被吸引了。但他没做过任何尝试,
即使他发现娄红也很喜欢他,也保持这最后的理智。他总觉得自己没理由离开刘云,她不
是那么不好的妻子。参加王书葬礼的第二天,他甚至没跟自己商量,没有半点犹豫就约了
娄红下班后一起吃晚饭。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破烂的茶馆里回想着这一切,也感到了吃惊

   他还记得吃完饭娄红把他带到了"身后"酒吧,他们坐在吧台前喝娄红最喜欢喝的龙舌兰
酒。他看着娄红捏着酒杯的细长白皙的手指,她微扬着头时的瘦长脖子,她衬衫永远不系
上第二个纽扣,仿佛允许你去想象她起伏不大的前胸有着怎样的神秘……
   他们离开酒吧时已经快半夜了,劳动公园的门已经被锁上,娄红提议跳墙进公园,说完
自己先利索地跳了过去。
   耿林还记得那天夜里公园有明亮的月光,月光好像被事先分配好了似的均匀地撒在各处
。耿林也觉得自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里心中充满了勇气和渴望。他几次想伸手抓住走在
身边的娄红,但总是被娄红突然想起的话题打断了。他几次想到王书,每次把王书从脑海
中排遣开他都更加从容,好像他必须得到这个女人,不然死亡的脚步就会赶上他。
   娄红突然快走两步,然后站住等耿林走近,耿林看见她的口红在月光下有几分妖气,刚
要伸手去拉她,娄红却摆手拦住了他。
   娄红面对着月光,耿林盯盯地看着她姣好的脸。月光在她眼窝旁涂下阴影。娄红轻轻抱
住耿林的头,开始吻他。
   她吻得那么绵长滑润,她的舌仿佛是充满了雨水的云朵,把耿林的心悬吊到高处,让他
一生中第一次有了深深悸动的感觉。他忘了自己忘了周围,他好像变成了这个吻的本身,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吻中缩成了一个圆点儿。这之前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个从容不迫技术熟
练的吻中能产生这么强烈的冲动。
   "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娄红吻过之后轻声问他,她的声音好像成了刚才那一吻的
余韵,和正在落叶的树,和大片的灌木丛,和天上的星星都在一起了。"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你爱我?"
   耿林已经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娄红开始脱衣服,她把脱下的衣服扔在草地上。她每脱一件衣服,都朝耿林斜乜一眼,
直到她只剩下内衣时,耿林才如梦方醒。他一把把娄红抱迸怀里。
   "不,不,不能在这儿,你会冻着的。"
   "我不怕。如果你怕我冷,就把你的身体给我。"
   耿林被娄红的话提醒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和衬衫,然后又把娄红搂进怀里。
   "在什么地方我们都不能找到这么大的床。"娄红说。
   "不,不,不能在这儿。"
   "那我们还能在哪儿?"娄红说得很幽怨,让耿林只感到撩拨,听不出抱怨。
   "我去租一个房子。"
   "好的,我等着。"娄红说完离开耿林的身体,脱下最后的衣服,躺在草地上……
   耿林也许就是在这一刻里爱上了娄红,她用自己的身体向耿林展示了一种极端的美,一
种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代价的美。耿林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只爱娄红的肉体,但他马上做出了
否定的反应。他从不拿别的女人的身体跟妻子刘云的身体比较,无论刘云比她们强还是比
她们差。但比娄红更丰满更女人味的身体却从没对耿林构成这么巨大的吸引,以至于他脱
了自己的衣服赤裸身体走向娄红的胴体时,感到了责任。
   他不能在这露天的夜晚跟娄红像亚当和夏娃最初在伊甸园那样做爱,因为他不是亚当,
他是一个活在禁忌中偶尔有点冲动的普通男人。他卧在娄红的身上,很温柔地轻吻她,把
娄红刚才用身体推到极致的激情舒缓下来。
   "为什么你总是像温水一样?"娄红紧紧搂着他问。
   "你要什么?"
   "热水或者冰水。"娄红说的是心里话,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极端,完全不能忍受中间的东
西。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耿林心里变成一幅不断浮现的画面,逼他一步步向前。他向前
走得太急了,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搞清楚,娄红为什么爱他。
   "你爱我吗?"他问娄红。
   "爱啊。"
   "为什么?"
   "因为你从不随地吐痰。" 
第四章 
 
   刘云听到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立即惊呆了。除了耿林和她这个世界上没人有这扇门的钥
匙。她用了几秒钟时间考虑,她是不是还有时间把自己的样子和她身边的东西整理一下,
但已经传来耿林脱鞋的声音,他总是弯腰用手脱鞋,然后把鞋子扔在地上,好像他喜欢听
见鞋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刘云放弃了想整理一下的念头,恢复了平静,她只能这样子面对耿林,尽管她不愿意这
样被离家两个多月的丈夫看见。她穿着浴袍,头上包着毛巾,脚还插在热水盆里。茶几上
放着半瓶葡萄酒,酒瓶旁是她喝酒的杯子,杯子里还有好几口酒。她坐的沙发上摊着几本
书,其中离她最远的一本摊开倒扣着,赫然人眼的题目让她好像浑身长了刺一样不舒服,
那本书叫《你如何再一次走进男人的怀抱》。她努力去抓那本书,但没抓到。她怕耿林看
见这本书因此误解她,可是耿林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到刘云旁边的沙发上,并没有对眼前
所见的事情感到失望,尽管他观察着一切,目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心中的隐秘。
   "对不起,没事先打个电话。"耿林看着刘云说。
   "没关系,这儿还是你的家,不用打招呼。"刘云说话的语调有几分不自然,第一她发现
自己对耿林此时此刻怀着一份奇异的感情,如果耿林的离家出走在她和耿林之间制造了距
离,让她再面对耿林时仿佛像在陌生男人面前一样慌乱,而她希望自己在耿林面前能表现
出女性的优点和完美,而不是现在的样子。第二,她心里还在想着沙发上的那本书,很显
然耿林已经看见了书名。她恨自己太大意,也恨该死的出版社给书起了这么俗气的名字。
其实,这是一本关于失恋心理学方面的书,她甚至希望耿林能读一读这本很有几分科学性
的书。
   "你最近常喝酒吗?"耿林看着酒瓶,头也不抬地问刘云。
   刘云被问得心里一阵发暖,她顿时放松下来,从头上扯下毛巾,刚洗过的头发披散下来
。她用手把头发扬到后面,然后又试着用手指把头发拢整齐些。
   耿林起身为刘云取来了木梳和镜子。
   刘云开始梳头,没有回答耿林的话。
   "听说睡前用热水泡脚对失眠有帮助。"耿林又说。
   "好像是。"刘云说。
   "对你有作用吗?"耿林说着又去看那酒瓶。
   刘云心里这时又升起一股怨气,她想对耿林大喊几句,"泡脚对我没作用,一点作用都
没有!即使我用开水把脚泡烂,我还是得在夜里睁着双眼瞅着那无边无岸的黑暗,我睡不
着觉,而这些都得怪你,是你破坏了我的睡眠。"但是她的理智就像一架尚还完好的机器,
发挥着巨大的抑制作用,因此她只说了一句心里一点也不想说的话:
   "你不用担心,我还不是酒鬼。"
   "刘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耿林安静平和老大哥似的态度又让刘云感到安慰。
   "那你是什么意思?"刘云说完这句话又一次后悔了,她后悔自己的话里有刺。她一直在
盼着这一天,耿林回来,能跟她谈一谈,即使他要再一次离开,刘云也相信他还会再一次
回来。
   "我……"耿林一时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清,他立刻点上了一支烟。这一切被刘云看在眼里
,心想,耿林还是耿林,一着急就抽烟,他不会真正改变的,而一个不能改变自己的人能
改变他的生活么?
   "其实你以前睡眠挺好的。"耿林抽上烟后平静了,"是我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对不起
你,刘云。"
   耿林想以这样的开场白来劝说刘云放弃他,放弃她已经在做的被娄红谴责的事情。但刘
云被感动的同时误解了耿林。虽然她四十岁了,但还不了解这一点:的确有人因为自己错
了而道歉,但他们并不想真正以这样的道歉结束前一个错误,而是利用道歉为下一个错误
做开始的铺垫。所以刘云这样问耿林:
   "你回来了?"
   耿林发现刘云理解错了他道歉的用意,立刻烦躁起来。
   "我不是说过,你要给我一段时间吗?"耿林有些气恼,"干吗又来逼我。"
   "我逼你?"刘云轻轻重复了一下,"你可能产生幻觉了,也许我真该逼逼你,让你对我
说清楚。"刘云说着激动起来,"你是看我太老实了,太好欺侮了,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女
人都能容忍这个。她们的丈夫在过生日那天半夜回来,就是为了对跟他结婚十几年的妻子
说他现在想一个人过几天,过几年,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刘云越说越激动,丧失了逻辑思
考的能力,"而这个妻子不能问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因为这个丈夫说,是谁又怎么样,
对你来说不是一回事么!我被伤害了,被谁伤害的不重要,这就是你的理论。可我想知道
我是被谁伤害的,谁是我的敌人。"刘云说到这儿,耿林想插话,但被刘云制止了,她接着
说下去,"你用不着把你那套理论再对我说,你不说那个女人是谁,不过是为了保护她。你
怕我伤害她。"
   "胡说,我是为了保护你!"耿林大喊一句。
   "你自己听听,你的话除了虚假还有什么?"刘云蔑视地看着耿林。
   "好了,我们别这样吵了,没有用,你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真的不想伤
害你,如果你知道她是谁,会更难过。"耿林放软语气,"我们还是谈一谈。"
   "谈什么?"刘云说到这儿,泪水直往上涌,"我已经为你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就这么走
了,我得对朋友熟人邻居撒谎,说你进修去了。我天天睡不着觉,可我还是想给你留一条
后路,至少我想你会给我一个完整一点儿的解释,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你动了这
个念头。我帮你掩着藏着,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你呐?"刘云提高了声音,"你
是怎么做的?领着你的新欢到处招摇,以至于让熟人都看不过眼了,给我打匿名电话,让
我去酒吧堵你们。"
   耿林脑海里浮现了一下吴刚的脸。
   "实话告诉你,我去了。算你们走运,不然我会堵住你们。"
   "你想干什么?"耿林看着发怒的刘云,心里生出反感,故意说了一句刺激她的话。
   "是啊,我想干什么?"刘云好像有些惶惑,突然又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提醒你耿林,
先跟旧老婆了结,再寻新欢。"
   耿林听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刚升起的反感弱了下去,刘云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善良保守的
面貌。他又一次想,刘云永远做不出来娄红所预见的那种事,像家庭妇女那样把这件事大
肆闹开。但他却想顺着刘云的话头说下去,试探一下刘云的反应。
   "那我们就先了结吧。"他说。
   刘云的反应是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目光从耿林脸上移开。她把自己还泡在盆里
的双脚拿出来,这时才感到盆里的水已经冰凉了。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被水泡得变形的双脚
插进拖鞋里,然后试试端盆,她要把洗脚水倒掉。但她刚弯下腰的时候,突然哭了。
   耿林看着妻子抽搐的后背,忍不住坐到刘云身旁,他把刘云搂进怀里,刘云在耿林怀抱
中大哭起来。
   这时,耿林的BP机响了。刘云立刻止住了哭泣,惊异地看着耿林。耿林的心情复杂极了
,但对刘云的同情是最强烈的,所以他没有理睬BP机的叫声。刘云再一次扑进耿林的怀里
,这一次她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抓住自己丈夫,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愿望。
   耿林的手机也响了。
   耿林没有接手机,因为刘云还在他怀里。也许他知道是娄红打来的,他也没法儿当刘云
的面儿接娄红的电话。
   刘云也没有因为耿林的手机响了,而离开他的怀抱。她有这样的感觉,这个电话一定是
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刚才对耿林的那份依恋的柔情,这会儿又变成了一种愤怒、疯狂、疼
痛混合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她觉得那另一个女人离她这么近。手机不响了,刘云离开耿
林的怀抱,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这时刘云想,他的BP机会马上再一次响起。
   果然,耿林的BP机响了。耿林回到自己原来坐的位置,掏出BP机看了一眼。
   "是谁?"刘云问,好像她和耿林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夫妻。
   "一个同事。"耿林说的时候,在心里为他的小幽默窃笑了一下。娄红的确也是他的同事

   "撒谎的本领,你还应该好好学学。"刘云说。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本来就是一个同事。"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她在BP机里一定骂你了,一定发火了,因为她不知道她的耿林这
会儿在哪儿?"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你该起身告辞了。"
   "你说得对,我是该告辞了,没必要再在这儿挨你骂。"耿林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
   刘云一动不动地坐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倾听上。她听见开鞋柜的声音,她想耿林没
有穿鞋,说明他在犹豫,她突然站起来,通过走廊来到门口。她无法忍受这种情境下耿林
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在他没露面的日子里,她充分认识了这个大房子里的空旷,她常常
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是带回音的。她不敢放音乐,因为一旦放上音乐,习惯了声音,她就害
怕再把音响关上。她试着跟耿林联系,希望他回来,哪怕就是吵架也好,至少她可以有个
对手,有个发泄的对象。刘云有了巨大的力量,好像突然间她变成了一个新人,她抓住耿
林的衣服:
   "不,你别走。"她在命令,但却透着几分哀怨。
   "为什么?"耿林挣开,一只脚上穿着刚从柜里拿出来的鞋,另一只脚上还穿着拖鞋。"
别这样,刘云。"
   刘云扑进耿林的怀里,像小孩儿一样哭诉起来。
   "别走,求你了,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她边说边摇晃着耿林,耿林心软了。他搂着刘云,心里清楚一贯庄重的刘云并不常有眼
下的情形。
   "我知道我们有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也可以就关于流产那件事谈谈,我看了
一些书,也许流产是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一个原因,求你,别走,我们谈谈。"刘云被耿林
抱住后,安静一些。
   这时耿林腰间的BP机震动起来。刚才他看BP机的时候把铃声改为震动,他伸手按了一下
,震动停止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娄红,上一次呼他的时候,娄红已经向他发出通牒:如
果不立刻回到她身边或是回电话,他们的关系就结束。
   "好了,刘云,我同意我们好好谈谈,但下一次,过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耿林一边安慰
刘云一边说。
   刘云看着耿林,知道他又在敷衍她,心里一阵刀绞般的难过。她不能想象是什么巨大的
力量改变了她的丈夫,结婚这么久,耿林从没有这样敷衍过她。
   "过两天我再来。"耿林尽管说得诚恳,他还是脑袋里做了迅速的权衡,他不能置娄红的
威胁于不顾,因为他害怕娄红真的跟他断了。
   刘云看着耿林的脸,知道他在搪塞欺骗她,"好吧。"她轻声说,心里感到无比屈辱,"
你要是走,我就自杀。你也知道我是外科医生,所以做起来很容易。"刘云说完离开耿林,
朝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还没忘割哪根血管,可以减少痛苦。"
   耿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云又回到走廊上,手里夹着一把耿林刮胡子的刀片,对耿林扬扬手:
   "蓝吉列。"她想说得潇洒些,但声音还是在发抖。
   耿林看着刘云,刘云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塑。她的浴袍带子开了,但她还是手扬刀片站着
,根本没理睬松开的浴袍暴露着她的裸体。如果是在从前,她的下意识动作也会促使她把
带子重新系好,即使只有她和耿林两个人。可是,这一次,刘云感到羞怯的神经麻痹了,
她反而撩开浴袍,对耿林挑逗地展示着自己丰满的身体。她用刀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切开哪儿,能让你更高兴,更轻松地离开?"刘云语调也变得轻佻起来。
   在这个瞬间刘云忘记了自己。
   与其说耿林是被妻子的举动吓着了,倒不如说是震动了,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妻子有
这么丰腴的身体。她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风骚。他突然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刘
云这会儿所表现出的风骚有几分陈旧的感觉,仿佛站在他面前不经意卖弄着的女子来自八
十年前。他想,刘云现在所表现出的风骚是她的自然,而不是她的观念,是流露出来的,
而不是做出来的,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效果是什么。耿林有些不能自持了,他想起娄红在性
方面的大胆和火辣,这中间的区别让耿林从心中升起一股具有韧性的欲火,无论怎样,他
要走近眼前仿佛从天边飘来的奇境。
   他朝刘云走过去,刘云也被耿林眼神中流露的炽热的欲望惊呆了。她任凭耿林轻轻拿下
她手中的刀片,放到走廊的一角。耿林几乎有些粗暴地脱下她的浴袍,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刘云在自己身体沸腾以前,清晰地感到耿林外衣上的纽扣贴到皮肤上,旋即贴紧,这时
她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耿林的外衣涂满了情欲的蜜汁,将她燃烧起来。
   耿林拥着刘云来到客厅,他把刘云按倒在地,掏出手机,关机;脱下外衣,内衣,全部
……
   耿林跪在刘云面前,看上去十分冷静,但他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他不停地出现幻觉,
躺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会儿是娄红,一会儿又是刘云。但这并不妨碍他持续的激动
,这激动来得不仅突然,也毫无道理。
   他抚摩着刘云的身体,像贪婪的农民抚摩自己肥沃的土地。他用双手握紧刘云的双乳,
不停地用力用力,直到刘云叫了起来。他跃上刘云的身体,仿佛要把刘云的叫喊掩盖下去
。他发疯地冲撞刘云的身体。好像她的身体是一座可以下陷的山丘,载着他们一起坠入另
一个世界。
   刘云在他的身下变成了一团烈火,她忘我地配合着耿林,把身体传送上来的疼痛在灵魂
深处变成了巨大的快感,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耿林的名字,好像要和这名字一起飞走,她
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身体。
   过了好久,耿林从刘云的身体上滑下来,轻轻落到地毯上。他觉得头疼,心情零碎得一
塌糊涂,以至于他面对刘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几次涌起莫名其妙的念头,他问自己,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没明白自己。 
第五章 
 
   刘云母性般温柔地扯起耿林,走进卧室。
   "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茶。"刘云动手为耿林铺床。
   耿林感到浑身发沉,钻进被窝,说了谢谢,便像被母亲照料的婴儿一般睡着了。
   刘云在厨房为耿林准备热水沏茶,突然想起耿林更喜欢温热的米酒,总是在这样的小睡
之后。她决定把两样喝的都给耿林端进去。
   刘云再一次回到卧室时,耿林还没醒。她把茶和温好的酒放到床头柜上,然后目不转睛
地看着熟睡着的耿林。她知道他马上就会突然醒来,就像从前一样。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
耿林脸上的每一个角落,她没有觉到丝毫的陌生。她后悔自己这么晚才开始关注自己的丈
夫,像女人关注男人那样,而不是像朋友或邻里一样的关注。她决定等耿林醒来跟他推心
置腹地谈谈,无论他是怎样想的,她都愿意去理解。她不想白白丢掉自己的丈夫。今晚,
她有的感觉是她和耿林通过他的小小的外遇,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时的刘云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是误解,而是不能理解,理解不了,不管
你主观上事先做了什么样的准备。
   耿林好像闻到了温热米酒散发的香气,跟刘云想的完全一样,突然就醒了,他看见坐在
床边注视着自己的刘云,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云先递给他米酒:
   "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耿林受宠若惊地坐起来,双手接过刘云递过来的米酒,心里暖极了。这种幸福他好久好
久没有过了,即使是刘云也忘记这么做了。
   "谢谢。"他说完喝了一口酒,热酒穿过肚肠,甚至让他产生了错觉:这额外的幸福是因
为他眼下有两个女人才得到的。
   "茶在这儿。"刘云对耿林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我去冲个澡儿。"刘云走了,她想给耿林
一点时间,好好看看他们特别的卧室。
   耿林喝完米酒又端起热茶,安详地打量着卧室里毫无变化的一切,好像忘了,他刚刚对
这儿的生活说了"不"字。他们刚搬进这个房子时,卧室是另外的模样,刘云坚持重新装修
。他还记得刘云的理论是他们都是上班族,大部分在家时间是在卧室度过的,所以卧室一
定要特别舒适,所以卧室的墙壁都用木板包了起来,除了电视和一只巨大的单人沙发,卧
室里再有的就是这张床。卧室里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木头味,使他不由想起自己往昔的生活
。那会儿他对刘云有着强烈的欲望,刘云甚至开玩笑说,他的欲望是因这卧室而起的。但
刘云从没像今晚这样放得开。对耿林来说,刘云在今晚变成了一个新的女人。不过,他们
刚人新居的那段生活耿林现在想起来仍旧充满怀恋,那是一段和谐愉快的时光,直到流产
的事发生。
   刘云回到卧室,显然化了淡妆,看上去添了几分妩媚。她有些窘迫地站在床前,耿林伸
手掀开她的被子,示意她上床。刘云穿着浴袍钻进被窝,靠着床头坐着。她忽然想起了什
么,下地,打开壁橱,为耿林拿出他的浴袍,耿林穿上之后,握握刘云的手,表示感谢。

   "我们能谈一谈吗?"刘云的口气放得很轻,有几分恳求。
   "谈什么?"耿林很小心。
   "我觉得,你离开,我肯定是有责任的。"刘云说得很真挚,因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
想解决问题,所以先试图去寻找问题的根源。"我想跟你谈谈,倒也不是硬拉你回来。我当
然不愿失去你,但你要是真爱上了别人,我也没办法,命运吧。可我希望你能帮我,把咱
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搞清楚,即使今后就此分开,我心里也亮堂一些。"
   耿林扭头看着刘云,后悔自己在找别的女人之前,从没给刘云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两个
单独在一起想一想过去的生活到底有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插进来另一个女人,他觉得什么
都晚了。他无奈地笑笑,摇摇头:
   "我说不好,好像我们没什么问题吧。"
   刘云听见这样的话又升起怒火,她想马上责问他,那你为什么有别的女人了?但她又想
起这样会搞僵,便说:
   "其实仔细想想,问题不少吧。"
   "你指哪方面?"耿林感兴趣地问。
   "比如说流产的事。"刘云说出这件事击中了耿林,因为他一直隐约觉得流产带来的后果
在他和刘云之间筑起了一堵墙。
   "你怎么看这件事?"耿林问。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她想起那个"轻松"的晚上,想起那对想在全世界面前展示恩爱的新
婚夫妇。年轻的妻子不停地当着耿林的面儿对丈夫做出亲昵的举动。那时刘云怀孕四个月
。那天的晚餐让刘云觉得无比漫长,因为她累极了。但耿林却要跟她睡觉,他极尽温柔之
能事,刘云没有办法。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没完的时候,刘云便开始流血,耿林
叫了120急救车,看着呻吟着的刘云大哭不止。
   在刘云的医院里,刘云的同事给刘云做了手术,术后他们告诉刘云,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刘云还记得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不是难过,而是茫然。失去孩子让她心里发空。
这种空的感觉压倒了难过。耿林大哭不止,以至于那些想责怪他的大夫们都开不了口。
   "这件事也许在你心里留下了阴影。"刘云想到这儿说。
   "也许。"耿林不置可否地咕哝了一句。
   "有时在你跟我睡觉时,我发现你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好像在问我你是不是又做错了
。我不太懂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我正做着就不行了。"耿林补充一句,好像他们正在回忆一件美好的事情。
   "为什么?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你啊,我好像从没说过你一句。"
   "你说得对,你从没责备过我,你只是把冰凉的手放在我头上,像上帝一样暗示我,你
原谅了我,但同时你也让我清清楚楚知道,我是罪人,是凶手。可能这就是你责备我的方
式,一种吓人的方式,我怎么都回避不了的方式,你无处不在,我怕你。"耿林好像一边说
的时候,才把这么多年不清晰的思路理顺了。
   "这太可怕了。"刘云说。
   "是啊,对我来说这比吵闹更可怕,因为它是无形的。"
   "对不起,我现在也不能再因为这个跟你吵闹。如果我……"
   "别这么说,刘云,不管怎么样都轮不到你说对不起。我这么说一点责备你的意思都没
有,只是你的方式给我许多心理压力。"
   "现在你能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吗?"刘云建议说。
   耿林看着刘云,认真地点点头。
   由此可见,这世界是男人的。他们即使在被原谅的时候也是高居在上。这是这个世界的
错误,还是女人的错误?
   刘云投到耿林的怀抱,以为他们新的生活可以就此开始了。看到耿林并没有这样暗示刘
云,她便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跟我说说你的女朋友好吗?"
   耿林马上升起了戒备心,他不知道刘云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他决定不说。因为在他心里
同时也认真地为刘云想了:如果另一个女人在刘云想象中变得清晰起来,只能加重对刘云
的伤害。他不要这样。他看着刘云,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担心我会受不了?"刘云问。
   耿林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想,你太小看我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至于那么脆弱了。"刘云停了停又说,"
我这么问你也不是为了好奇,我是认真的,如果那个女人非常适合你,那我也不应该把你
硬拴在我身上,这样不公平。"
   刘云这么说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口头的话只是真诚的愿望,而非可能。世上肯
定有这样理智大度的女人,眼下刘云还不是,但她以为自己是,因为她虽然已经四十岁,
可从没机会了解自己。
   "你怎么知道她适不适合我?"耿林也被刘云的话说动了心。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谁还能知道?
!"
   耿林有了外遇,但他还是一个十分传统的男人,他在精神上对他有另一个女人的事实,
并不能坦然。所以,他跟谁都没能畅快地说说娄红,而在他心里,他又很渴望跟一个信得
过的朋友谈谈这个很有现代味儿的女人,而且不回避她的缺点。于是,他进入了他和刘云
以真情构筑的情境。
   "我还从没跟别人说起过她。"耿林解除了最后的犹豫。
   "但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别人,对不?再说,你说说她,可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些问题。
"
   "她并不是完美的女人。"耿林完全解除了戒备。
   "谁都不是。"刘云此时内心尚还平静,她几乎为自己高兴,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开始倾听
的时候,几乎不带任何偏见。
   "她是那种刚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儿,但经过接触,谁都会发现她待人很和气,并不是
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装'酷'的女孩儿。"
   "很年轻?"刘云发现耿林说了两次"女孩儿"。
   "对,她二十五岁。"耿林目光往远处瞥了一下,好像不希望再关于年龄谈下去。刘云意
识到了耿林的变化,决定再也不插话,听他把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
   "她是新调来的,好多男人都很喜欢她,但她并不因此很得意,跟哪个男的都挺热乎。
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尽管我也挺喜欢她,但她是那种敢爱敢恨的女孩儿,
心里怎么想的,过不了多久就得说出来。"
   耿林说到这儿打住,不好意思地看着刘云,刘云专心平静地沉浸在倾听的状态下。
   "我这么说你很烦吧?"耿林问。
   刘云摇摇头,耿林心里很高兴,便继续说下去。
   "她是那种高高瘦瘦的女孩儿,穿戴很时髦,但心很善良。当然,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
境与我们不同,她有一天来找我,第一句就是'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爱我?'我当时的感觉
是不相信她真的这样说了,我想,世界上不会有人这样说话。"
   "我说我听不懂她的话,她立刻对我吼起来,她说,'你是说我在讹诈你?'她这么说,
我无话可说,接着她说了一大堆话,除了撒娇任性成分,她也说出了事实。"
   "她说了什么?"刘云问了一句,她怕耿林把这些话省略掉。
   "她说她很喜欢我,甚至也爱上了我。但她不是一个能主动示爱的女人,因为没这个必
要,她相信她喜欢的男人总会在她之前做出反应。当然,她把我也归到这类男人中。她说
,我通过某些交谈,通过目光,通过许多具体的关心已经向她充分显示了我对她的感情。
她举了一些例子,我不想否认。但是我对她说,我结婚了,有个很不错的妻子。我想,我
太傻了……"耿林自己打断了自己。
   "为什么?"刘云问。
   "跟你说这些,我真是昏头了。"
   "也许你说出来就清楚了,也许对我们两个人有好处。"
   耿林再一次惊异地看着刘云,刘云鼓励的目光,让耿林又说了下去。
   "她说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一个结婚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别的女人的男人,再有一次爱
情也是很人道的事。"
   刘云忍不住笑了。
   "是的,她用了人道这个词,我也笑了,她还说,你的妻子早就不能吸引你了,你之所
以离不开她,是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外力。没有第三者,多数男人是离不了婚的。
"
   耿林说到这里,再次看看刘云。他已经被这种倾诉的热情控制住了,但心里也隐约感觉
到,自己不该太自私,不该把这样的倾诉建立在刘云的难过或痛苦上。但刘云的表情平静
,目光只有几分鼓励。
   "其实,她这么说话的时候,我是挺反感的,但她马上改变了方式。她要我面对自己的
内心,一个丈夫是否忠诚,最重要的是内心。她说,你不能怀着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去
爱自己的老婆。"
   "她说,我也不是让你跟你老婆离婚,也许我完全不是一个值得你离婚的女人,但你现
在不能不正视我们之间的感情。她说,她也爱上了我,她已经努力不挑明这层纸,但她做
不到。"
   "她最后的建议我接受了,她说,也许你我之间的开始并不是你和你妻子之间的结束,
可能正相反,过一段时间,需要结束的是我们,那样的话,不是正好吗?你通过这一段婚
外恋情,发现你真正爱的是你的妻子,而不是别的女人。"
   耿林说到这儿,刘云心里闪过一些疑问,这个女人是不是太理智了?如果一个人这么理
智,还能爱么?但她没有说出来。
   "大致就是这样,我们这样开始了。"
   耿林说到这儿突然担心,刘云会问他具体的事情,比如他们怎么约会,在哪儿睡觉等等
。但刘云没有问,她希望更多地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
   "你觉得能很好地理解她吗?"刘云问。
   "怎么说呢,年龄的差异肯定是有的。她有些奇怪的理论对我来说不是十分容易理解,
但还是能明白,她很坦率,什么都能表达出来,我想这一点很吸引我,她可能永远都不会
有心理问题,比如,她说,她很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女人多数是狭隘的,她说的没错
,大多数女人是这样的。"
   "她暗示我她有过几个男人,但她的态度是很自然的。她说,很多女人都喜欢或者说渴
望被强奸,但她不,她的愿望是在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上床时,完全放松自己,甚至可以让
自己在那一刻里变成妓女。"说到这儿,耿林的脸红了,"她总是喜欢说这些稀奇古怪的理
论,所以大部分是我听,她说。但我喜欢她对待肉体很自然的态度,她可以毫不脸红地承
认自己沉迷肉体之乐。"
   "但她未必真的了解妓女。"刘云说。
   "肯定的,她还太小,虽然有过几个男朋友,但心态还是很纯洁的。"
   "她很性感吧?"
   耿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你爱上她了?"刘云终于指向了耿林的致命处。
   耿林的慌乱被他掩饰住之后,心里突然高兴自己有一个机会,特别是面对刘云,看看自
己的真实所在。他嘴上没有马上回答,但经历了以下心理过程:
   我爱娄红还是刘云?还是两者都爱?
   爱娄红因此失去刘云,我会受不了吗?
   我真的有勇气抛开刘云跟娄红重新开始吗?
   我能随之也抛弃我在生活中已经有的别的东西吗?比如房子,财产等?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不能给自己肯定的答案。于是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为了顾全这些,而失去娄红,我忍受得了吗?
   不。耿林马上在心里做出了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爱娄红,于是他对刘云做出了许多虚假
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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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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