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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皮皮 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05:1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六章 
 
   耿林很晚回到他和娄红临时租下的房子,屋子里不仅空荡还有一股不清爽的气味。这说
明娄红离开这儿已经酗酒了,不然这屋子会留下娄红的香水味和一些外面街上的味道,因
为娄红即使在冬天也喜欢开窗户。
   他往娄红家里打电话,在离开刘云之后,他无法忍受一个人静静地留在这个屋子,没有
电视,没有音响,只有一个半导体,不,他只有一个念头,打破眼前的空虚心境。
   "请问娄红在吗?"
   "您是哪一位啊?"电话那一端是娄红的母亲,她过于沉着的声音给耿林留下了深刻的印
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理智得近乎冰冷的女人会成为他的岳母。
   "我是她的同事,想问她一点单位的事。"
   "是这样,她不在。"
   "您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耿林从容地撒起谎,"因为事情有点急。"
   "准确的,我也不太清楚,她和一个女同学一起走的,说是出去轻松一下,我想大概是
去买东西了。"
   耿林多少有些吃惊,娄红的母亲并不干涉娄红的业余生活,但听声音她又是很霸道的女
人。
   "要不您留下号码,她回来我让她跟您联系。"娄红母亲说。
   "噢,不用了,谢谢您,我再想办法吧。"
   耿林放下电话,想到了"身后"酒吧,他有这样的预感,娄红一定在那儿。
   在他穿过公园到达酒吧之前,他想象了一下,娄红可能正在酒吧做的事:唱歌,喝醉了
,跟人大声吵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哭……
   酒吧里很冷清,吧台前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留长发的小伙子,然后就是一对情侣坐在咖啡
座里窃窃私语。耿林大失所望,他没想到自己会猜错。他想离开,但三子已经跟他打了招
呼,他只好走过去,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三子问他。
   "瞎忙。"他搪敷着,想喝几口啤酒就付账走人,他要继续寻找娄红。
   "哎你说,"三子接着耿林的话茬,却转向长发小伙子说,"谁都说自己在瞎忙,还都忙
得挺起劲儿。你说,这世道,到底谁是瞎忙啊?"
   "全是瞎忙。"长发小伙子说,"你挣钱是为了花出去,他追女人,"说着他指指耿林好像
他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是为了离婚,我画画儿是为了出名,出了名再变成没名,全
是他妈的大圆圈儿。"
   "没错,"三子说。这时吴刚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耿林好像有些吃惊,但还是得体地对他
笑笑。耿林又一次想起给刘云打电话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吴刚有异样的感觉。
   "哈哈哈……"
   笑声是从惟一有人的角落传出来的,不用回头,耿林就能肯定,这笑声发自娄红的肺腑
。除了她,耿林还不认识别的女人,能够发出这么无所顾忌的笑声。
   吴刚给三子使了一个眼色。三子立刻说:
   "我再给你换点儿有劲儿的?"
   耿林笑笑,摆摆手。他想他进门时不会看错,背对门口坐着的是个男人。
   "老板请客。"酒保又加了一句,耿林再一次摆手,离开了吧台。
   他看见的景象是娄红和一个外国男人坐在那儿。她的一只手这会儿正捂在那家伙的脸上
,她的手外面又捂上那家伙的一只手。看见耿林,娄红也没有把手拿下来。
   耿林站在他们近前,看看那个老外,他想,这倒霉蛋顶多有二十岁,于是他对娄红说:

   "我真佩服你,连孩子你也逗弄。"
   娄红的手依旧放在对方的脸颊上。她不紧不慢地说:
   "人各有志,就像有人喜欢逗弄老年妇女一样,我喜欢逗弄孩子。"
   耿林不知道该怎样接娄红的话,只是站在那儿。这时,老外用英语问娄红出了什么事,
说的时候手还捂着娄红的手。
   "他说你是小孩儿,让我停止逗弄你。"娄红为他翻译了。
   老外激动地站起来,对耿林大声说:
   "你这是侮辱我,你没有权力说我是孩子,你是什么?"他的英文不是十分流利,耿林因
此判断他不是英国或美国人。
   "好,"耿林用英语说,"你不是孩子,但她是我老婆。"
   老外听罢立刻把手拿开,娄红就势也拿开了自己的手。
   "我不是他老婆。"娄红用英语对老外解释,老外终于给弄糊涂了。他四周看看,一次又
一次把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耸起。这时,吴刚走过来,老外像看见了救星,站起来,对吴刚
又耸了两次肩膀,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对吴刚说了两句话,好像他一百年前就知道,吴刚不
会英语,而且永远也不可能会。
   "中国人,太复杂。"
   "你可真是个老外。"吴刚说。
   "太复杂,他们太复杂。"老外这么说的时候,没人能明白,他懂了什么。
   耿林和娄红进了公园,他们默默尤语地朝另一个门走去。耿林希望他们能回到他们的小
屋,让他有机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以便安慰娄红。
   但娄红在她曾经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前停止了。突然间,她觉得时间在眼前变得具体了
。他们在这儿开始了一切,也许今天又该在这儿结束了。
   耿林猜到了娄红的情绪变化,立刻把娄红搂进怀里。他用力拥抱她,再用力。每次他这
样拥抱她,她都能从中获得力量,坚信他们的爱情能活很久很久。可是今天娄红在他的强
有力的拥抱中平静地提了一个问题:
   "你能现在在这儿跟我睡觉吗?"
   另一对相互依偎着的情侣,由他们前边不远处经过,耿林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依旧
拥抱着娄红。
   "你想说我现在提的要求太过分了吧?"娄红挣开耿林的拥抱。
   "我们回家去,回家去,你脱光了,让我好好抱着你。"耿林又试图接近娄红。
   "你放心,我只是逗你玩儿,我不会再要求你对我尽义务的,一天两次,对谁都太多了
点儿,不是吗?"娄红的话伤害了耿林。
   "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耿林责问。
   "那么难看的事你都做出来了,还不允许我说说吗?"
   "我做什么了?"耿林大声问,好像娄红刚刚进行了无根据斥责。
   "去问你老婆,别问我!我们两清了,从此,你是你,我是我,别再来烦我。"
   娄红说完转身就跑,耿林刚想说什么,来不及开口,就追娄红去了。
   耿林完全没有想到娄红跑得这么快。他开始认真追赶她。娄红撒开长腿,姿势优美地跑
着,在月光下穿过林阴回廊,穿过草坪,穿过盘绕的古树。耿林在快追上娄红时又故意放
慢速度,他想多看看娄红奔跑,她再次抬手撩开低矮树枝的动作,都能让他激动起来。他
觉得娄红有取之不尽的女性美,他永远也不想失去她。在奔跑还没有停止时,他已经在心
里决定:无论如何想办法把娄红弄回小屋儿,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承认下来,无条件地道
歉。
   今晚,耿林想一整夜都跟娄红在一起。
   在耿林像土匪抢劫压寨夫人那样追上娄红,并把她塞进出租车后,他和娄红呆一整夜的
愿望实现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娄红给她母亲打电话说她住在女朋友家,为
什么她母亲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于是他问娄红:
   "为什么你先说要离开我,然后又为我做这么多?"耿林为娄红脱下外衣。
   "因为你像个强盗。"
   "女人都喜欢粗暴的男人吗?"
   "别胡说八道了,我不喜欢粗暴的男人,但喜欢尽心尽力爱我的男人。"娄红把双脚搭在
床头,"还没有一个男人能跟我后面跑这么远呐。"
   "我过去在大学跑中长跑。"耿林说。
   "什么?"娄红跳起来搂着耿林的脖子,"我也是哎,我们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
   耿林顺势抱住娄红,语气诚恳地说:
   "那我们就别吵了,好好把眼前的难关过去,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也给我生个女儿。
"
   娄红放开耿林,坐回到床边,她看着耿林,像看着一个受尊重的老领导:
   "你能为我做几件事吗?"她问。
   耿林微笑着点头,心里幻想今晚美妙的房子,以及这美妙之后的长夜,他们可以彻夜相
拥,一起睡去,睡到遥远的梦乡,再一起醒来。
   "把顶灯关了,把地灯打开,把床头灯打开,把蜡烛点上,把那盘竖琴的轻音乐放上。
"
   耿林一一照做了,一边做一边涌起不规律的心悸。刘云也是一个会营造气氛的女人,但
她从没有娄红这样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这蛮横但果断大胆的指使,让耿林感到新鲜和陶醉
。当耿林做完了这一切时,娄红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她坐在旁边的床上。她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敞开谈吧。"
   娄红的话仿佛给了耿林当头一棒,他知道迟早躲不过去的时刻来了。他想,难道世界上
就没有一个优秀的女人是宽容的吗?他沮丧极了,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不知道是什么让
他变得这么软弱,这一刻里他没有想到是爱情。
   "必须得谈吗?"他试探了一下。
   "也可以不,"娄红说,"但,那就分开。"
   "那还是谈吧。"耿林低头想点一支烟,怕娄红反感,所以忍住了。
   "你跟刘云睡觉了?"娄红不愧是娄红,一下就戳到了你腻歪的地方。
   "你让我说什么?你提这么个愚蠢的问题。"耿林咕哝着。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娄红此时变成了一个法官,头脑思维既
敏捷又有力,说话带出的刺儿仿佛都浸了毒汁,"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耿林没有回答,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把这个女人撵出去的念头,但他的念头来自头脑,而
不是心田,所以苍白无力。
   "你愿意?"娄红咄咄逼人。
   "我想是这样,娄红,"耿林尽量把语气放平,"你毕竟太年轻,婚姻中的事我不知道该
怎样才能向你说清楚,它的确不像恋爱那么简单。那么多年,已经纠结成很复杂的东西,
你能理解我吗?"
   "能。"娄红回答。耿林眼睛一亮,刚想往下说,娄红打断了他。"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
要跟我这么个完全不懂婚姻的毛丫头再建立一个那么复杂的婚姻。"娄红自己都有点吃惊,
她居然在吵嘴时,说出这么绕口的复杂语言。她想,也许她天生就有把简单的想法复杂表
达出来的本领。
   "因为我爱你。"耿林无路可退。
   "所以你跟我睡觉?"
   "当然。"耿林想都没想就说。
   "所以你也爱她。"娄红小声说,好像说话之前已经估出了这句话的杀伤力。
   "够了。"耿林站了起来,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房子里乱转,因为房间太小,他根本没办法
像书里常写的那样踱步。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娄红说完也站了起来,穿上外衣要往外走,耿林冲过去,扯住娄
红,一边摇晃她,一边说:
   "她也是一个女人,你懂吗?那情形太突然也太具体,我做不到那么狠心。你即使不理
解我,也该理解刘云一下,因为你也是一个女人。"
   "我当然理解她,也不觉得她这么要求有什么错,关键是你!"娄红又把耿林扯着她双臂
的手甩开,她想不出,她这辈子要这样甩开他多少次。
   "我又能做什么?"
   "在你说要娶我之前,你可以跟她睡觉,因为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你,但在这之后,在
你清清楚楚跟我说,要跟我结婚之后,你还这么做,你不觉得你太坏了吗?!你想两边都
讨好,这怎么可能呐!我跟你说善良如果是虚伪的,就比狠毒更可憎。"
   耿林就势坐在地上,他觉得娄红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不是时时能从道理中得到行动指示
,他多么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什么道理都能左右你,你又能怎么样。他感
到自己突然那么虚弱,他甚至发现了一个他需要娄红、不能没有她的新理由:她比他坚强

   耿林的投降态度软化了娄红,她也坐到耿林的对面。
   "你说得对。"耿林说,"我保证再也不回去了。或者不必须就不回去了。"
   "我不让你保证,你当然可以回去,你甚至可以站在你们家地中央理直气壮地给我打电
话说,我在我家里。"
   "我给你弄糊涂了,你到底要我怎样?"耿林抱怨地说,"再说,去见刘云也是你的主意
,是你让我回去阻止她做蠢事。"
   "你阻止她了吗?"
   "我跟她说了,她不会那么做的。"
   "那当然,如果你天天回去跟她睡觉,她一辈子也不会那么做。"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尊重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在做的事。"
   耿林无语。
   "你要是还愿意给她希望,那就别来跟我说爱我,跟我结婚的屁话。在你尊重她作为一
个女人时,请你不要忘记,我也是一个女人。年轻的女人也需要被同情,被负责任。"
   娄红说到这儿,泪水涌上了眼眶。
   耿林站起来,关掉音乐,然后走近娄红。
   "过来,"他扯她到自己怀里,"你知道我的为人,不至于那么糟糕。你刚才说的话都对
,我也全部接受。但你应该相信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既然我已经离开刘云了,就没再想回
头的路。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是我选择的。我爱你,我现在也觉得这么做值得。所以
,请你也别忘记,我是一个能对你这个女人负责的男人。相信我。"娄红听完离开他的怀抱
。娄红怀疑地看着耿林的双眼,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连接了他们的四目,他们的目光都没
有躲闪。然后,娄红像一个高傲的女皇,但却是极尽温柔地再一次投入耿林的怀抱。 
第七章 
 
   刘云无法忘记这个黎明,她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像从一个舒适的梦中走了出来。她看
着窗帘上的白光,固执地停留在那儿,积攒着力量,为的是让整个天都亮起来。这就是黎
明吧?刘云在心里想。她没有往日突然醒来时的心慌,因为她好久以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好
觉:深而沉,没有做梦,而且睡了整整一夜。
   她当然也看见耿林睡过的地方空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她自己也感到奇
怪的是,她并没有特别的难过,好像耿林从她的床上溜走,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把目光又
放到窗帘上标识着黎明的那片白色上,她在想别的,她的脑子被她的心牵着,根本无法正
视耿林溜走的事实。而她的心正感受着一种巨大的幸福,她终于和自己的丈夫有了这么放
松这么淋漓的床事,这之后她又睡得如此甜美。这巨大的幸福打破了自从耿林离家后一直
煎熬她的失眠,把她不由分说地从无比的痛苦中拎了出来,让她发现,幸福和痛苦有时就
像人的前胸和后背,几乎没有距离。
   她想,这世界上一定有许多女人,在周末的晚上跟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在床上像她和耿
林一样尽兴尽情,然后他们可以搂在一起睡去。那些女人不会经历我这样的尴尬,我自己
的男人却像小偷一样溜走了。她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还在旁边,她们可以先不睁开眼睛,用
手摸到自己的男人,她们可以随意弄醒自己的男人,但不是为了起床,而是亲密地嬉戏,
直到他们都饥肠辘辘,才会一起起床,在中午时分吃一顿"早饭"。可惜在她拥有耿林时,
她从没经历过这些。现在她明白了,一个女人的巨大幸福原来可以来得这么直接而且强烈
。于是她好像也有了力量,既然别的女人能通过这样的诱惑夺走我的丈夫,我也可以试试
把他夺回来,她想,至于结果她不想去想,似乎那是老天该管的事。
   她像一个女兵那样一骨碌爬起来,她要行动,而且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耿林
在她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突然有了别的女人,这说明她对自己的丈夫不够了解。所以
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已经离家的丈夫。
   她发现了一本耿林的日记。在她打开日记之前看见自己时手在发抖,她感到了道德上的
压力。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她都觉得没道理看别人的日记,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可她同
样没有力量再把那本日记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她还没吃早饭,这样站了一会儿就感到体
力不支。这时通过敞开的窗户,她听见楼下晨练归来的老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她听见自己
心底升起一个声音:我毕竟不年轻了,我很快就会像楼下的人一样开始晚年生活,不管我
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要抓住我的幸福,这样我就必须了解我的丈夫,
因为我爱他。即使这将是一个老大都不能原谅的错误,我也只能犯下了。
   太阳升起来以后,就开始了安静的移动,从早晨到正午,有多少事在明亮的太阳光下开
始了,又有多少事圆满或痛苦地结束了,但没有任何事能打扰太阳的安静,它周而复始地
走啊走啊,仿佛是牵着时间向前的一只手,让时间像水一样无法斩断。但是人必须长大,
渐渐地就跟时间学习了看生活的两面,而好多人第一次看时间的另一面时,先是大吃一惊
,可惜刘云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吃惊时,已经四十一岁了。
   她一口气看完了古老的日记,好长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耿林在日记里从没
有提起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甚至她流产的事,对耿林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他也没有提
起。但是他写了两篇日记是关于王书夫妇的。而这两篇日记的内容让刘云再一次感到吃惊
。她决定和王书的遗孀彭莉见面。
   在刘云眼里,王书和彭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王书的意外死亡甚至让刘云想起一种老
百姓的说法,太好的夫妻不到头。可是耿林的日记却向刘云描绘了另一番风景,王书爱的
女人竟然不是他的妻子。刘云理解不了的是,一个心中有别的女人的男人,怎么能对妻子
那么好,或者说,他怎么能让妻子那么幸福。她觉得这世界有点乱了,有一瞬间,她竞闪
过这样的念头,去问问耿林,王书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
   刘云走到彭莉家附近时,发现彭莉在楼下等她。她觉得彭莉太客气了,彭莉却说刘云是
稀贵客人,值得一迎。彭莉说完这话发现刘云当真了,就加了一句说,她也是顺便吸吸新
鲜空气,说着挽起刘云的胳膊,一起上楼。
   王书和耿林是莫逆之交,但并没有使刘云和彭莉也成为朋友。虽然他们有过泛泛的交往
,但却不存在更亲密的可能。刘云对舞蹈演员天生有偏见,她认为所有的女舞蹈演员都是
盛气凌人拿姿作态的。彭莉虽说早就不跳舞了,但永远保持着舞蹈演员的特征。所以她对
刘云的热情都被刘云理解成冲她丈夫来的。有一次刘云对耿林说,妨碍她和彭莉成为朋友
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看不惯彭莉总是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丈夫亲呢,难道他们没有家吗?
她记得耿林当时说的话是,"女人总是看不上女人。"
   "哎,我说,刘云,自从上次见你到现在也没多长时间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彭莉给
刘云拿来水果,倒了茶,然后就发出了这样的惊叹,引得刘云心里一阵难过。刘云能想象
出她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
   "是嘛,"刘云还是想掩饰,尽管现在她十分同情彭莉,但还是不能信任她,一句话,她
现在还不想让彭莉知道她和耿林的事。"可能是因为最近睡眠不好。"
   "那你可得小心,"彭莉认真地说,"这个岁数失眠,恐怕就难好了。"
   不知为什么,彭莉的劝慰尽管出自关心,也让刘云听上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她打量
一下彭莉,发现她也瘦了一些,但由消瘦带来的几分憔悴恰到好处地使彭莉增加了点点忧
伤,这忧伤让她看上去比从前洒脱,更有味道,把她过去一向表现在外面的美,往内心移
了移。刘云朦胧地感到,男人会比从前更容易被彭莉吸引。但她没有把这些感受都说出来
,对于一个医生来说,刘云不善于表达不清晰的感受。
   "你好像也瘦了。"刘云说完马上又加了一句,"最近怎么样?"
   "我还能不瘦吗,"说完彭莉神情黯淡,"我也是睡不好觉。"
   刘云没有说话,她心里突然很难过,一股强烈的同情心在她心里产生了。
   "我真是完蛋,"彭莉说得随便,"到现在还是想他,尤其到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就
止不住眼泪了。"彭莉的嘴角还留着一点微笑,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刘云见此情景鼻子也酸
了。
   "想开点。"刘云说。
   "道理我都明白。好多女人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丈夫死了,能找的也都另找了。"彭莉看一
眼刘云,"我知道我长得不丑,可我不想找了,找了又能怎么样,再也不会有人能比王书对
我更好了。我有过这么好的丈夫这一辈子也够本儿了,值了。"
   刘云听彭莉这么说非常感动,不由地想到命运,女人们常常因为嫁了不同的丈夫而有了
不同的生活,同时也决定了她们对生活的态度。彭莉因为有王书有了这样的感叹,反过来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好丈夫,没有爱情,只有成功的事业,她能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吗?刘
云马上在心里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更坚定了自己眼下的看法,男人或者说感情,对女人
太重要了。
   "你得试试做点事,分散一下精力。"刘云对彭莉说。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干什么。王书活着的时候,总是什么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都习惯
什么都不管。"
   "他的公司现在谁管呐?"刘云再一次想起耿林的日记。
   "他弟弟。"彭莉说,"有时候我想,有个好丈夫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也不是好事。好
事是你能幸福,不好的事是你丧失了自己的能力,像个孩子。不瞒你说,我们结婚这么多
年,王书从来都是搂着我睡的,他要是不搂着我,我就睡不着。所以有时他出差,我要不
是正赶上上班,我都跟他一起去。反正多一个人也就多点车票钱。所以,你看,我怎么调
节,我是跟他活在一起的,我们的生活表面是分开的,实际是粘在一起的。"
   刘云眼睛发直地看着彭莉,彭莉移开目光,接着说下去。
   "现在,女儿大了,今年上高中了,我就这么过了,我不调节了,我要是想他了,我就
使劲儿让自己想。人家都说,忧郁让人少活七年。我才不管呐,我只要能活到我女儿上大
学,就够了。孩子一上大学就独立了,经济上,她叔叔那儿都包了,反正公司是孩子她爸
爸的。孩子出去了,我要是还那么想他,你说,我干吗不去找他,何必这么苦念着。"彭莉
说到这儿,抬头看看刘云,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云没有说劝阻的话,尽管她知道礼貌上是应该马上说的。可她心里这会儿无比羡慕彭
莉,她能理解,女人一旦获得了巨大的感情,她的生命就变得渺小了。
   这会不会就是女人的命运,或者就是女人的本质。
   "不好意思啊,光是我说话了,喝点茶,凉了吧,我再给你添点儿水。"彭莉起身给刘云
倒水。"哎,对了,你怎么没和耿林一块儿来啊?"
   "啊,他进修去了。"刘云还没想好,就把谎撒了。
   "是嘛。"彭莉轻声说了一句,把刘云的杯子又放到她手边。她想起,王书死后耿林的那
次来访。耿林对她说了许多在她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但让她高兴的是耿林的态度,对
她十分交心。从那以后,她一直觉得耿林希望他们变成知己。但现在,耿林进修这么大的
事,她这个知己竟然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啊?"她问刘云。
   "你女儿去哪儿了?"刘云没有回答,相反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去她奶奶家了。"彭莉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却一直盯着刘云,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刘云站起来,走近一个柜子,看上面摆着的夫妻照。照片上的彭莉笑得十分由衷,刘云
好像觉得这世界已无规可循,但她知道,她不能把耿林日记的内容告诉彭莉。无论是谁都
会像她一样不愿意破坏彭莉所沉浸的感情。
   "你们两个真是幸福的一对。"刘云对着照片说。
   "可惜不到头。"彭莉说,"耿林对你也错不了吧?"彭莉问。
   刘云回过身,对彭莉笑笑,然后坐回到沙发上。彭莉保养得极好的脸让她觉得幼稚。
   "怎么说呐?"刘云含混地说。
   "他到底对你怎么样啊?"彭莉既然觉到了什么,就无法停止继续打听,一直到什么都清
楚以后;她盯盯地看着刘云,发现眼泪慢慢地盈满了刘云的眼眶。"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要是你连我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啊。你一走进来,我就发现你不对劲儿。"彭莉像个好
演员,被自己设置的情境感染了。她的确感觉到刘云有些不对劲儿,但绝不是她刚刚走过
来的时候。
   刘云的泪水还是在彭莉的真诚呼唤下流出来了。自从耿林离开她还从没向人直接宣泄过
她内心的苦痛,吴刚送她回家的那次,她并不是不想对他倾吐,但她无法在不是丈夫的男
人面前哭诉,这就是她永远的分寸。
   彭莉坐到刘云身边,搂着她的肩膀,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知道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况下
需要什么,尽管她几乎没在这样的处境下呆过。"哭吧,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一点儿
。"
   刘云像孩子一样哭了。
   彭莉默默地离开刘云,去卫生间给她取来毛巾。不用问,彭莉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能让女人如此哭泣的事只能是男人离开了她们。
   "对不起,"刘云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我,我……"
   "别说这个,你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儿住两天,我反正没事,可以天天陪着你。"哭泣的
刘云在彭莉眼中不再那么高傲,让彭莉觉得她这会儿比那些根本不高傲的女人更可怜。
   刘云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她歉意地对彭莉笑笑。她的笑容显得那么无助,让彭莉有了
自己是强者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耿林有了一个女朋友,我们分居了。"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同意分居呐?那个女的是谁?"
   "我没同意分居,是他自己走的,我也不知道那个女的是谁,他不想告诉我,怕我伤害
那个人吧。"
   "他疯了?分不清哪儿是里,哪儿是外了吧。"彭莉怒气冲冲,仿佛是一个女侠,"你怎
么不早告诉我?"
   "我……"
   "你太老实了。"彭莉说。
   "要是王书还活着,他也许不至于走这一步。"
   刘云思绪突然乱了,又在想自己的心事。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彭莉还没经过思考已经坚定地站在刘云一边,也许是耿林有
了别的女人,再也不会跟她倾诉什么,让她觉得不舒服。"前段时间,耿林来过我这儿一次
。"
   "是吗?"刘云有些吃惊。
   "他跟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什么?"刘云问。
   "也许你说得对,王书的死让他受刺激了。"
   "他说什么了?"刘云想到了耿林的日记。
   "什么,人活着就是那么回事,没多大意思,他还觉得生活是一个大骗局,没有什么是
永远有意义的。听他这么说,我还安慰他,我以为你们吵架了。"
   "那时候,他有这个女人了吗?"
   "我看还没有,我问他,你怎么样,因为我奇怪,他干吗跟我说这些话,而不去跟你说
。他说,你整天忙患者,总有手术,他不愿跟你谈这样的话。一方面他觉得你不喜欢不确
定的感觉,另一方面,他认为你的工作责任太大,不愿给你添堵。他这么说,我当时也就
没多想。"
   刘云笑了笑,彭莉马上明白了刘云的用意,她说:
   "是啊,这就是男人,说一套做一套,没一个值得你信赖。对了,他当时还一个劲问我
,是不是觉得生活有意义。我说,当然有意义了,上帝给了我王书,他那么爱我,虽然他
现在把我一个人抛下了,我还是觉得生活有意义。"
   刘云听到这儿认真地点点头,她开始欣赏彭莉乐观的生活态度。
   "可他对我说,他没想到我居然还相信奇迹。"彭莉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敏感,好像
在说与另一个人有关的事。"我没想到他认为我和王书之间的感情是奇迹,而我觉得很平常
。我问他,什么对于他才能构成奇迹,他说,凡是能长久持续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奇迹。
"
   "欺骗和谎言呐?"刘云插嘴说。
   "对,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彭莉兴奋地说,"他说,都一样,如果不被揭穿,也是奇
迹。哎,你说他是不是怪怪的?"
   刘云无话可说,她的思绪又转到彭莉身上,她现在也想不好了,她和彭莉谁是更幸运的
。 
第八章 
 
   耿林没有想到他会再一次来海岸夜总会。上一次他和王书离开这里时,他想,他会一辈
子回避这里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到曾经让你刻骨铭心的地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
得了回忆。
   但是,这一次耿林是陪公司的客人来的。耿林的老板乌伟吩咐,无论客人提什么要求,
一律满足。在这个城市里大部分人都知道海岸夜总会是以什么闻名的,这些客人也不例外

   其实海岸夜总会是值得了解了解的,它和很多类似的娱乐场所一样有很多小姐,但是格
局装饰上却有与众不同的特点。刚一进门人们得经过一条长而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两面墙
壁上洁白一片,没有任何作为装饰的画和照片。如果人们知道海岸夜总会是以小姐著称的
地方,会觉得这走廊有那么点讽刺意味。走廊连着大厅,大厅里的所有陈设,比如沙发等
等都是米白的。和走廊一样的是墙壁上也没有挂画,也许这儿的老板被什么女画家伤害过

   大厅的正中是本色的木头楼梯,楼梯的右边是一个完全由玻璃制成的服务台,不是常来
的熟客应该先在这儿打听一些必要的常识。大厅的另一角是一扇落地窗,挂着白色的半透
明的窗帘,窗前放着一些单双人沙发。在这些浅米色沙发上坐着五六位身着黑衣的小姐。
她们的服饰各不相同,但都是黑色的。有的在看报纸杂志,有的在听随身听,有的就静静
地坐在那儿,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耿林和王书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觉得
她们像一群吃饱饭没事干的黑鸽子栖息在这里。
   公司的客人也被这些小姐吸引得不行,试着往前凑。但已经有经验的耿林把立在旁边的
一块小牌子指给他们看,上面写着:请客人不要在此久留。一位客人看后说:
   "你们这里真是有文化啊,搞得就是有特点。"
   耿林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嘴上干笑着,心里想:文化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然后去为他的
客人定位子。一切该付的钱都付过之后,耿林和客人一起往楼上去,有四位小姐也跟了上
来。耿林再回头看栖息的黑鸽子时,又有四位小姐补充了刚才的空位。而这时,他的客人
已经开始和小姐们搭讪,耿林突然就很想念王书。他说不清楚眼前的这些男人与他与王书
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他们是不同的。随他来的三位客人已经跟着小姐们走了,耿林过了
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后也站着一个姑娘。耿林看她时,她对耿林友好地笑笑。她的笑容让
耿林感动了一下,因为她的笑容友善淳朴。他对姑娘报以同样的微笑,竟完全没有想到这
样的笑容也是训练出来的。他递给小姐二百元钱,然后说:
   "你忙别的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接过钱,看看钱又看看耿林,转身下楼了。耿林的目光却没离开她的背影,他无法
想象一个刚刚对他发出那么淳朴笑容的姑娘,怎么可能一转眼就用老鸨似的眼光瞥他,好
像在对他说:你个小气鬼。
   "真他妈的伤害我。"耿林咕哝了一句。
   耿林知道他的客人要经过洗浴经过桑拿经过按摩的洗礼之后才会走出各自的房间,带着
被揉开的神经末梢来找他。从现在到那时至少要两个小时。他一个人去了设在夜总会里面
的一个名叫"静吧"的酒吧,给娄红打了电话,要她马上过来。娄红很兴奋地答应了。
   耿林在上次他和王书坐过的位子上安顿了自己,服务员走过来,他点了一杯"肯巴利"。
这里没有音乐,代替音乐的是鸟叫。因为只听鸟叫不见鸟,所以吧台的人总得回答这里的
问题:是真鸟还是机器鸟?
   除了耿林还有三个人,一个看报纸的外国人,和一对正神侃着的恋人。娄红走进来时,
那姑娘目光直接而呆滞地盯着娄红看,好像娄红没有穿衣服,而这姑娘从中得到的启示是
:啊,原来不穿衣服也行啊!
   "对不起,"娄红一坐到耿林对面就道歉了,"我要知道这酒吧是这样的就不穿这身衣服
了,给你丢脸了吧?"
   "一点也没给我丢脸。"耿林说。娄红的道歉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舒服。耿林以为能做真
诚而必要道歉的女人已经很少,多数女人的道歉都是一种情调的装饰品,像口红被抹在唇
上。
   "你喝的是什么?"娄红问。
   "肯巴利。"
   "我也要一份儿。"娄红对服务员说。
   耿林继续看着娄红的装束,它很鲜活,把女人的可爱的优点都显露出来了。
   "你穿的上衣从前叫内衣,对不对?"耿林打趣地问娄红。
   "现在倡导的是内衣外穿。"
   服务员给娄红端来了酒,顺便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娄红几乎从不穿胸衣的乳房。
   "下一步就该内裤外穿了。"耿林说。
   "这你就不懂了,时尚是内衣外穿,内裤不穿。"娄红说完凑近耿林,压低声音说,"我
今天就没穿。"
   耿林低头看着娄红的喇叭裤,腰部紧得要死,腿部松得要命,恨不得马上抱起她,跑过
所有的大街小巷,最后到达他们的床上。但他脑海里的这个念头还没消失,王书的样子又
进来了。耿林沉默了,他好像不能忍受王书的死亡。王书总想自己还有时间实现梦想,他
没有为死做任何准备,以为自己离死远着呐。
   "你今天怎么了?"娄红摸着耿林的手,关切地问他。"陪那些人让你受刺激了?"
   "没有。"耿林安慰娄红地笑笑。
   "你干吗不跟小姐们去呐?"娄红问。
   "就是,我可能有毛病。"耿林说。
   "因为我?"娄红问。
   "可能。"耿林说。
   "干吗呀,我才不在乎你干什么呐?要是你去了,也许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多彩呐。"
   "这么开放啊?"耿林逗着说,"要是,我再带回去点多彩的病,你怎么办啊?"
   "我不相信你能让我躺在不安全的床上。"娄红认真地看着耿林,让耿林感到这目光把一
份沉沉的责任放到了他的肩头。他的心里涌起爱护娄红的愿望。
   "你看见楼下的小姐了?"
   "看见了,"娄红说,"她们真黑啊!"娄红夸张地说,两个人都笑了。
   "跟你的穿着比,她们是淑女,你是小姐。"
   "好啊,你这么说我,那我也只好将计就计了。从现在起,本小姐不免费了。"娄红撒娇
地说。
   耿林撒着嘴看着娄红,娄红脸红了。
   "你脸都红了,我们换个话题?"耿林开玩笑地说。
   "我脸根本没红,你不用胡说。你要是真给我钱,我就拿着,捐给灾区也是好的。"娄红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继续开着玩笑。
   耿林扯扯娄红的头发,低声提醒她这里不是"身后"。
   "怕什么,我又没说反动的话,说说实话还不行吗?"娄红嘴上说着,也看看周围是不是
有人听见了她的话。"哎,你干吗让我上这儿来,'身后'可比这儿强多了,这儿什么都假模
假式的,你过去常来这儿啊?"
   "来过。"耿林说。
   "跟谁?"
   "王书。"耿林说出这个让他痛苦的名字。
   "就是你那个出车祸的朋友?"
   "那天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耿林说。
   娄红立刻换了一把椅子,耿林笑了。
   "笑什么?"娄红有些生气地说,"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呐。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得离有
死气的地方远点儿。"
   "你看这多不公平,我们那代人开窍的时间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你们还这么年轻就什么
都想明白了。"
   "这说明我们比你们聪明。"娄红说。
   耿林笑笑。
   "你是说你的朋友?"娄红又认真地问耿林。
   耿林点点头。
   "但有些人开不开窍都没用,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改变是要付出代价的。"耿林想提醒娄红一下,在她的年龄可能忽视的东西。
   "要是没有代价,就不是改变了。"娄红的话让耿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比他和王书都年
轻的娄红有时却比他们更成熟。
   "不过,你的朋友还不至于死得闭不上眼睛吧,事业成功,家庭幸福,为人正直,圆满
的一生啊。"娄红又说。
   "他的家庭的确很幸福,但他的一生好像并不圆满。"耿林说。
   "什么意思?"娄红轻声问。
   "他对妻子很好,但一直在爱着另一个女人。"
   娄红半天没有说话,耿林一时间想不出娄红在想什么。
   "男人有时很可笑吧,压制自己,一晃就是一辈子。"耿林说。
   "因为这个你跟我开始了?"娄红突然问。
   耿林又一次没有想到,娄红竟能这么尖锐地看问题。他不想承认,但又不容易回避过去
,于是他说:
   "也许。"说完,他就恨自己的虚伪。他在心里骂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向这个姑娘承认,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甚至还在日记里写了这个心理过程。
   "那我还应该感谢你的朋友。"娄红嘲讽地说,"可我不懂,为什么人要从死亡那儿获得
力量。"
   尽管如此,耿林仍然没有对娄红敞开心扉。他觉得在这个聪明的女人面前,应该保护自
己,不然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说穿。但只要是男人就不愿意被说穿。男人不会因为
女人喜欢他们的裸体,而放弃西服。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吓唬人呐?!"耿林说完摸摸娄红的脸颊。
   "你说的有道理。"娄红说。
   "那天,我和王书在这儿,那边的角上有两个男的,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吵了起来,最后
两个人动手了。"耿林说,"谁都没过去劝阻,可能是看那两个人的穿着像黑社会的。"
   "王书去了。"娄红插嘴说。
   "你怎么知道的?"耿林吃惊地问,"我跟你说过这事吗?"
   "没有。我猜的。"
   "王书过去拉架,其中的一个小子立刻要打王书,但另一个马上制止了他。这时我也走
过去了。一个小子对另一个小子小声说了几句,两个人看看王书就走了。"
   "不可思议。"娄红说。
   "当时我也没明白。"耿林说。
   "现在你明白了?"
   "三天后王书就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娄红说。
   "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就明白了。"耿林说。
   "哎,耿林你别吓唬我啊,我爱做噩梦。"娄红说完站起来,"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沉着了半天的娄红这会儿又显出了小姑娘可爱的幼稚,让耿林修补了自己的自信。 
第九章 
 
   如果星期一这一天有自己的灵魂,它该为这一天得意,因为这一天里所有的机关都显得
比平时更忙碌,好像他们有比平日更多的工作要处理,可从没人去想为什么。
   刘云从五楼病房的楼梯往下走,她知道今天的电梯最好不去等。好久以来她就有了这样
的印象,星期一是患者最多的一天,但她也和别人一样,根本没去想为什么。今天,她被
告知到急诊替班,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希望通过更紧张的工作来排遣时间,让她没有
空隙面对工作以外的事情。
   她走进急诊室,已经有一个血流满面的男人站在那儿。她看一眼用手捂着头的男人,那
男人仿佛看见了救星,立刻对刘云大幅度地点头。
   "怎么回事?"刘云走到桌前坐下,一边整理桌子上的各种化验单处方,一边轻声问护士

   "是打架打的。"护士轻声回答。
   "干吗还不处理?"刘云问。
   "派出所的人马上就来,不是有规定……"
   没等护士说完,刘云就走到那个病人跟前,拿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然后轻声说了一
句,"胡闹",便拉着病人往处置室去了。
   等刘云给这个病人处置好了伤口,警察也赶到了。警察看看刘云,又看看半个脑袋被绷
带缠住的病人,没说什么。刘云似乎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情景,也没去理睬警察,而是告诉
病人跟她走。他们一起回到诊室,刘云开始给病人写病历。
   "大姐,"病人把包好的脑袋凑近刘云,"我这辈子是不会忘了您的。是您救了我一命。
"
   刘云笑笑,这个病人极朴实的态度让刘云觉得亲切。她一边写病历一边说:
   "你忘不了我又能怎么样?"
   "什么叫又能怎么样啊?!您所有的麻烦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事您找我就解决了。"
   "你闭嘴吧。"站在一旁的警察有些看不惯,便插嘴说。
   "我干吗闭嘴啊?"病人理直气壮地转向警察,"我知道你想抓我,不过你得等一会儿,
你们吴所长马上就到,要抓也得他抓我。"
   警察突然做了一个要打他的动作,他本能也做了一个躲让的反应。刘云看了他们一眼,
病人又对警察说话,态度稍稍收敛了一下。
   "实话实说,今天的事不赖我,是他先动手打我的,而且我只是防御性地还还手,根本
没真还手,你也知道你表弟那体格,要是我真还手,那坐在这位大姐跟前的就不是我了,
知道不?"
   "傻X。"警察骂了一句。
   "哎,你骂我这个行,这不叫骂,叫男人嘴边的罗嗦。不过,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
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着不管。不过,我可劝你,你别太随便就把我带回去,今天的事
绝对不赖我。你看,我等会儿还得去给这位大姐交款,我绝对不跑。再说,你不知道啊,
你们吴所长是我舅,我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不给我舅找麻烦。"
   刘云一边写病志一边听他说话,觉得可笑,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叫什么?"她问病人。
   "陈大明。"陈大明说,"耳朵陈,大光明的明。"
   "多大?"刘云继续问。
   "三十。"
   刘云把写好的一大堆单子交给陈大明,让他去交款。陈大明拿着这些单子,有些激动地
看着刘云:
   "让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刘云笑着说。
   "大姐,我得再谢您一次了,从来还没人像您这么信任我,我他妈的恨不得现在多交点
钱,您真格拿我当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是啊,我太是了,可是这帮傻X就是发现不了。"他刚说完,急诊室里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刘云说。
   "哎,我这就去。我再说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帮你。"
   "行了,我有事儿你也帮不上我。"
   "谁说的,你要是,比如说,你要是丢钱包了,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丢的,我第二天就
给你找回来,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报案没用。他们嫌这样的案子太小。"
   刘云看看站在一边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尽管刘云一直没有丢钱包,但陈大明却没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娄红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资沾边的公司一样,在里外看上去都不错的
大楼里办公。职员们都穿得笔挺,彼此见面说话打招呼都是低声,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国人
音量平均值以下。这样的公司因此有了与普通中国机关企业所不同的气氛,好像这里工作
的人都有条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机会去通常设在地下室的员工餐厅,就会得到与上面相反的印象
,员工餐厅一律是色彩艳丽的塑料桌椅,几台高悬着的电视频道永远定在香港凤凰卫视中
文台,让电视里的港腔中文和年轻女职员的嗲腔柔语天然浑成,没人会感到不舒服,至少
大家都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像在家里一样。
   耿林和娄红如果来这儿吃饭,很少单独坐在一起。娄红有一次指出,这明明是此地无银
三百两,于是耿林同意,偶尔他们坐在一起,而且是单独的。可是今天,耿林进门时看见
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单独坐在一起,只好打完饭扎到离他们不远的女同事堆里。这些
大都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搞一个把戏,耿林刚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就被牵扯进去了。

   "用一句话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个经常操港腔的资料员大声问耿林,也引得娄红往这
边看一眼。但耿林继续埋头吃饭,拉着不想买账的架势。
   "哎,你们看,这家伙保证有问题,居然回避这么尖锐的提问。"耿林的同屋邱军挑动大
家说。
   "只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话形容自己老婆呐。"耿林边吃边扔出一句话。娄红听见在心里笑
笑。
   "不是啊,你理解错了。"操港腔的资料员解释得十分认真,"是这样的,这是心理测试
,是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心理测试哟。"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只有感冒。"耿林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过之
后马上又逼耿林就范。
   "别瞎说,认真点儿。"
   "你先好好听听。"
   "就是么,认真一点哟,只要你认真参与,马上就会受益的。"港腔资料员说,"人家可
以根据你的这句话,判断出你目前的婚姻状态和质量等级。"说着扬扬放在饭盆旁边的小本
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标准都在本本里。
   "搞产品鉴定呐?"
   "哎,耿林,你知道吗,还有一条是说,拒绝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机,而且是自
己不敢正视。"
   耿林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突然被这么笨的游戏吸引了,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饭菜
,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
   "正直,端庄,又有敬业精神。"他的话音刚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资料员连忙去翻
小本子。这时,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从耿林身边走过去。走在后面的销售部主任接接
耿林的肩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娄红抬头挺胸地走过去,什么都没说。耿林肯定娄红听见
了他说的话,而且不会不给他带来"后果"。一时间,他后悔自己参加了这该死的游戏。
   "哎,哎,找到了,听好,听好啊。"一个坐在港腔资料员旁边的女孩儿大声提醒耿林。

   "这样评价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资料员故意拖着长腔说,耿林看一眼远处,娄红已经
离开了。"首先缺乏对妻子的激情。他们常常希望这样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其次,这类男
人比第五种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对了,第五种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搅蛮缠,爱吵架不讲
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后更容易引发强烈的后果,因为他们的感情
总是处在被忽视……"
   "行了,全是胡说八道。"耿林打断她的话。
   "全说中了吧?"一个人问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只是觉得有点苦涩,回到办公室,他有几分不安,因为他担心娄红会因为
餐厅里的事有坏情绪。他给娄红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有事吗?"娄红相当热情地问他,让他宽了乱心。
   "没有,晚上还是在老地方见吧?没什么变化吧?"耿林问。
   "除非你有变化。"娄红说。
   "我哪能有变化,好,晚上见。"
   娄红和耿林约会的老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身后"酒吧,他们总是一起去那儿,因为遇见
耿林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们下午电话里说的老地方--一个日本人开的小
饭馆儿,叫"山下"。山下小饭馆在一条十分僻静的街上,很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
里面的装潢也是典型日本风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纸灯罩,短小的门帘,穿和服
的女服务员,很有点儿异国情调。更吸引耿林、娄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小饭馆不备
大桌子。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对来的顾客,当然他们也不反对同性别的顾客
。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才不会破坏他小店的风格和气氛,慢
慢这个小店便以此闻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占个好位置,但一进门他就发现娄红已经坐在他们惯常喜欢坐的地方
,正在喝本店特别供应的日本糊米茶。
   "怎么这么早!"耿林坐下,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体验一下等人的滋味。"娄红说完把菜谱递给耿林,"我还没点菜呐。"
   "老一套怎么样?"耿林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翻看一下莱谱。
   "我想换换口味,我要鳗鱼盖饭。"
   耿林招手叫服务员,"那好,我还是老一套。凉拌要什么?"
   "我看他们新添了一个凉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尝尝。"
   耿林对服务员转述了一遍,然后喝茶,充满深情地看娄红。"等人的滋味怎么样?"耿林
只是为了提起一个话题才这么发问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觉。平时,娄红经常
迟到,但从没让耿林恼火过。他很愿意见到娄红之前一个人呆一段时间,仿佛这样便把他
的幸福拉长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别看平时约会我老迟到。"
   耿林看着娄红,没说话,因为他还没摸准娄红眼下的情绪状态。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娄红见耿林没回答就强调了一句,"你多等我一会儿,但最终你
还是能把我等来。而我等的,可能是永远不会来的。"
   "你等什么?"耿林从心里往外不愿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为别人的丈夫。"娄红轻声说,但这话让耿林感觉是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撞到后
面的墙上,又弹回来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说过你不愿意过婚姻生活。"
   "对,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别人的丈夫,你觉得这感觉很美妙吗?"
   "当然不。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今天又提起这事,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当然要离婚,
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现在搬出来,然后我会跟她提,但这需要点儿时间。我觉得
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说到这儿,服务员送上凉菜。
   "我现在还是理解的,谁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对了,乱说一气。来,尝尝这个菜,我们
说点儿别的。"娄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娄红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耿林问她吃完饭去哪儿,
这又勾起了娄红刚刚压下去的坏情绪。每次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娄红都觉得受伤
害,尽管一开始她就清楚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这个前提在刚开始的时候帮过她的忙,
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开始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世界因为这个爱情
变小了:"山下"饭馆,"身后"酒吧,他们的小屋,再就没有别的地方了。当然,娄红喜欢
他们在小屋里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也对外面纷繁的世界充满兴
趣。
   "去'身后'怎么样?"耿林见娄红半天没说话,便又提议了。
   "今天又不是周末,"娄红显然不赞成,"不是周末我不愿去'身后',没意思。"
   "那我们回家?"耿林试探地问。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我们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娄红不想回小屋,她不觉得那是家,
而是一张和男人睡觉的床。
   耿林在脑子里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没有找出一个此时他能和娄红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书他老婆彭莉怎么样?"娄红说,"我很同情这个被自己爱人骗了半辈子的女
人。"
   "你别这么说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逻辑。"娄红轻蔑地说了一句。"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去逛商店吧。这时候
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清楚,一来这儿附近的商业区离他家很远;二来
刘云不喜欢逛商店。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娄红在一起的时候碰上
刘云。
   但发生了另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总有点儿不安。
   在即将打烊的时间,商店里很空,只有为数不多的顾客或闲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选购东
西。耿林和娄红先在楼下看看化妆品,但娄红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兴趣,于是他们上扶
梯想去二楼看看女鞋和女装。耿林先迈上扶梯,娄红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
一半时,耿林偶尔回头看一眼娄红,大吃一惊--娄红泪流满面,但却在向他微笑。耿林要
过来拉娄红,被娄红的一个阻拦手势制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他们来到了二
楼。娄红径直上了滚向三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耿林站在娄红身边,着急地问。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处境,"说着娄红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也看见了我的结局。"
   "别胡思乱想,别胡说。"耿林乱了方寸,他担心娄红在商店里失去控制跟他吵起来。
   "我还没说我的想法,你就说我在胡说,未免过分了。"
   "可你知道我爱你。"耿林凑近她,压低声音说。可他的话仿佛是娄红此时最不想听的,
她快上几步,先于耿林到了三楼,然后又去乘通向四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娄红在通往四楼的扶梯上问耿林。耿林点点头。
   "你知道你最后要抛弃的女人是谁吗?"
   耿林听娄红这么说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好像娄红在说废话。
   "是我。"娄红说。
   耿林转回头看娄红,发现她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男人这时突然剧
烈地咳嗽起来。耿林拉起娄红快走几步,上了通向五楼的扶梯。
   "你什么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问娄红。
   "意思就是你现在离开了妻子,走近了我,这就等于说在你和妻子之间有了美妙的距离
,你看哪本书上不说,距离产生美感。所以你现在就能想象,我们之间能产生什么了。误
解,争吵,伤害,还能有别的吗?"
   娄红又上了通往六层的扶梯,耿林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耿林,好像在
等他回答。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离开她了,我爱的是你。"
   "对,你离开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发现她的优点,端庄,正直还敬业。"娄红一口气
说出了这些话,已经到了六层,最高一层。娄红站在扶梯旁,没想到六层都是皮毛制品。

   "那又怎么样,我爱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围以各种方式悬挂着的皮毛大衣围脖儿,闻到
了这类制品特有的气味,他觉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庄正直,也不敬业。"娄红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发现闲着没事的售货员都
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这儿来了。看着他们这对面对皮毛大衣大声争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爱你。"
   "对,我也知道你爱我,"娄红看着耿林,既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也没有在乎那些注视
他们的目光,"我还知道,我不会长时间忍受这种状态,所以就会跟你吵,直到吵得你发烦
。然后你开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处,在有距离的情况下,你很容易发现她原来比我好
。然后你就会找办法找理由离开我,回到她身边,而她已经不年轻,很容易原谅你的失足
。这就是那些倒霉第三者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那你干吗不想想那些幸运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恼火,因为他不觉得娄红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没有幸运的第三者。"娄红说到这儿眼睛又湿了。耿林的心被此时娄红那无助的表
情拨动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耿林搂住娄红,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这是商店下班的铃声响了。已经
换好衣服的售货员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向扶梯。他们超过耿林和娄红,但都回头看了他们一
眼,好像他们是皮毛柜台接待过的最奇怪的顾客。
   "不是离开你妻子。"娄红停下说。
   "是什么?"
   "离婚。" 
第十章 
 
   这一天,刘云在当班的时候,接到一个王教授的电话。一开始她迟疑了一下,以为是自
己认识的另一个王教授,但她马上通过那特殊沉静的声音认出他是耿林读硕土时的教授。
因为这个王教授很开明,又很欣赏耿林,所以耿林毕业后他们一直保持着并不频繁的往来
。刘云随耿林一道看过王教授夫妇两次,知道他们虽然往来不频繁,但彼此很亲密,王教
授那儿是耿林能倾吐心声的地方。因为耿林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长大的,刘云对
耿林的这个"忘年交"很珍视。
   王教授的妻子刚刚做了脉管炎手术,出院回家后,刀口处总有不规律的疼痛。王教授给
刘云打电话想做一点儿咨询,但还没等他述说症状,刘云就提出自己下班后去看一看。王
教授很感动,就提议让刘云叫上耿林,顺便在他家吃晚饭。
   刘云在路上买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师母看完病也能跟他们聊聊,也许耿林已经跟他们说
过了自己的状态,说不定通过这样的聊天儿她能获得一些启示,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自从决定把丈夫夺回来之后,她一直很茫然,给耿林打过两次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最
好不见面,等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之后,耿林来找她。她想不太好耿林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但肯定不是绝情要离婚的态度。她想,如果耿林真的要跟那个女人结婚,可以现在就明
确提出跟她离婚。世界在刘云这样没有经过风浪的女人眼中还是那么简单,也许她永远也
想不到,另一种不显眼的感情左右许多人,让他们无法张口说出他们的目的,尽管这目的
是他们无论如何要达到的。这种感情就叫内疚。
   刘云拎着水果往车站走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头发现是吴刚。他坐在摩托上
,正伸手把头盔摘下来。
   "这么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刘云走近吴刚,把手里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脚旁。
   "去看病人?"吴刚看见水果便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是想请刘云去他的酒吧听爵士歌
手演唱的。
   "你怎么知道的?"刘云兴奋地发问,看见吴刚,她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空荡了。
   "瞎猜的。"吴刚并没有因为刘云的热情也兴奋起来,他一直都非常喜欢刘云,也在背后
做一些不让她察觉,但能多少保护她的事情。他知道刘云对他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他
有时无法想得很透彻。作为一个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做到哪一步,比如再一
次结婚。他不能想象,但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刘云天生就是该成为妻子的那类女人。所以
,他在刘云面前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克制自己,不让他的感情外露。
   "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没事,离老远我就看见你了,我捎你一段吧?"
   "坐摩托?"刘云害怕地问,"我这辈子还没坐过摩托呐。"
   "那就更应该试试了。"吴刚依旧轻描淡写地劝她,"对了,陈大明那件事我得谢谢你。
"
   "谁是陈大明?"因为职业的缘故,刘云很难记住患者的名字,尤其是门诊的患者。
   "那个让人打破头的。"
   "啊,对了,那个人特别逗,他是你朋友啊?"
   "对,是我朋友。"吴刚很正式地首肯。
   刘云没说话,笑笑。
   "你笑什么?"吴刚问。
   "没什么,那人还跟我说,我要是丢钱包他……"
   "你心里肯定奇怪我的朋友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吴刚打断刘云的话。
   "没有。"刘云说得也很肯定,但却是一句谎话,因为她心里想的的确是吴刚刚才说的那
样。"我很高兴帮了你的朋友。"刘云的这句话也同样是真诚的,因为她是可以不在乎吴刚
有什么样的朋友的。
   "上来吧,我开车没问题。"吴刚说着递给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好像那是为刘云特意准备
好的。然后也把自己的头盔拿在手上。
   刘云看着吴刚的眼睛,马上就有了信任,她什么都没说,拎起自己的水果坐上了后座。
吴刚戴好头盔,给上油门,摩托一下就窜出了好远。吴刚并不想因为刘云坐在身后而开得
比平时慢。这也是他一辈子里几件不能改变或丢弃的事情之一--他喜欢有致命感的速度。

   刘云为王教授的妻子检查过后,觉得问题并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但她也没有过
分强调严重性,怕老人太担心。他们吃饭的时候,王教授问起刘云的医院是不是有心理科
。刘云说只有神经科,其实她一直在等着王教授能再扯起关于耿林的话题,从她进门后,
王教授问了为什么耿林没跟着来,然后就没再提起。而刘云也像以往一样,小心地说耿林
进修去了。
   "太不应该了,依我看心理科比神经科还重要。"王教授发着感慨。
   "一般这类病人是归到精神病院的。"
   "可有些人还没到精神病的地步啊。"王教授越说越激动,刘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跟她
谈心理,她不过是外科医生。
   "你别听他胡说,"王教授老伴儿插嘴道,"这老头儿最近像疯了一样,见谁跟谁谈心理
学。"
   "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就再学心理学,然后在我们学校建个心理学系。"
   "您觉得心理学比计算机学重要吗?"刘云突然对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
   "您读过弗洛伊德或者荣格的书吗?"王教授问刘云。
   "我在大学时读过《少女安妮日记》。"刘云老实地回答。离开大学多年,但在教授面前
她还有做学生的心态。
   "还不够,远远不够,你该读全部能找到的心理学书,我现在读的书都是这方面的。"
   "那您不搞计算机研究了?"刘云问。
   "唉,我还带最后一批硕士生,完了以后就退休了。我能研究出来的东酉也都出来了,
现在整个一个废物了。我这个脑袋,"说着他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脑袋,"再也不会为
我国的计算机事业做什么贡献了。"
   刘云笑了,她喜欢这位不居功自傲的老人。
   "不过,我这个脑袋必须总得有新东西装进去,现在它馋心理学,那我就装。"王教授说
到这儿,电话铃响了。他对刘云抱歉地笑笑,起身去另一个房间接电话。
   "你知道这老头儿前段时间受了点刺激,"王教授的妻子对刘云解释说,"我们这儿邻居
的一个小伙子,自学的计算机,很聪明,说出来的想法,让我们老头子直拍大腿。大约有
半年时间了,这一老一小整天聊计算机。可是前不久,也就两个月吧,这小伙子午睡时服
了安眠药,连遗书也没留就自杀了。"
   "没有原因?"
   "应该是有的,但谁又能知道呐,做父母的也不知道。"
   "有工作吗?"
   "有啊,在一个合资的工厂里,好像是一家美国合资的饼干厂。"王教授的妻子说到这儿
,见丈夫又走回来,就没再往下说。
   "你们接着聊,接着聊。"王教授的神色不像刚才那么飞扬。
   "谁的电话?有什么事吗?"老伴儿也觉到了丈夫脸上的变化。
   "一个学生,没什么事。"王教授振作一下精神,"我们接着聊。"
   刘云看看表,很想再问问前段时间耿林有没有来过,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
他来过,老人不会不跟她提起的。
   "我想,我该走了。明天还得上班。"刘云说着站了起来。
   王教授也马上站起来,但他把刘云又按到沙发上坐下。
   "再坐会儿,少坐一会儿,还不是太晚。"
   刘云笑笑,只好接着听王教授说。
   "我说老头儿,你改天再讲吧,刘大夫明天还得上班呐。"
   "你说得很对,但我不会讲太久,尤其是涉及重要内容,我会讲得清晰明了简洁。别忘
了我当了一辈子老师。"
   "有什么重要的?"老伴儿说。
   "我要告诉你我这段时间读这些书的体会。"王教授没再管老伴儿的打扰,认真地对刘云
说起来,"我觉得心理学最重要的意义是提醒人们别忽视症状。有好多没有心理学基础的人
,能够感到种种不适,但重视不起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种症状会把他们带到何处。像
我们邻居一个小伙子突然自杀了,他父母说没有缘由地自杀,这是不可能的。缘由被忽视
了。"王教授说到这儿,看看刘云,刘云听得专注,他便接着讲下去了,而巴希望自己的这
番话不白讲。
   "另一方面我觉得心理医生很必要,但不重要。西方许多人几年甚至长达十几年去看心
理医生,我想这太被动了。心理医生不要给你下结论的,这是对的。因为你头脑明白和心
里懂是两回事,你头脑意识到了你的心理状态不良,不健康,还不等于你就能够改变了,
因为,你改变的力量来自心里。所以西方好多人用这么多年去看心理医生,要完成的就是
这个从脑到心的过程。但在中国没什么心理医生,而中国人又不是没有心理疾病,怎么办
?"王教授故意停住了,不愧是讲了一辈子课的教授,他吸引了刘云。但刘云做梦也不会想
到,王教授的话居然在她的潜意识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话后来几十次地涌现在刘云
的脑海。
   "有办法。我个人倾向的一种方法就是发泄,发泄出来。只要能发泄出来,没有心理医
生的帮助也能完成从脑到心的过程,尤其是中国人太压抑,能够发泄出来的时候大都是在
精神病院了,晚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发泄出来。发泄有可能让事情越来越糟,但积极的
意义是事情向前进展了,你离结论越来越近了。这过程里所导致的后果快把你压死了,你
必须找一条出路,这出路就是心懂,通过痛苦和疼痛的一种心懂。"
   "你别胡说了,要是不朝这条路去呐?你看看邻居小伙子往哪走的?"老伴儿担心地说。

   "他那就是缺乏心理学熏陶,太晚了。"王教授回了老伴儿的话,又接着对刘云说,"心
懂了,就有了新的心理状态,这时候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再也不是看什么什么没希望
,看什么什么一团黑了。而失败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比如最常见的婚姻失败了,爱
情失败了,都没关系,只要调整好心态,就能从别的事情上再实现自我价值,婚姻爱情怎
么说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反过来说,事业也一样,事业上失败了,还可以从爱情中发
现价值,等等吧。这就是我的心得,你觉得怎么样?"王教授像小孩儿一样问刘云,好像刘
云现在是一个心理学权威。
   刘云说不出话,但认真地点点头。
   当王教授送刘云上了出租车,又回到家里时,老伴儿立刻责备他浪费别人时间,讲那些
没用的事。
   "你错了,老伴儿,"王教授说,"我讲的这些都是刘云现在以后最需要的提醒。"
   "刘大夫看上去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我看不出她需要这样的提醒。"
   "你知道刚才是谁来的电话吗?"王教授问。
   老伴儿摇摇头。
   "耿林。"
   "从外地打来的?"
   王教授又摇摇头:"他们分居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怎么这么轻易啊,一晃也是十来年的夫妻,怎么说分开就分
开了。"
   "我已经告诉耿林抽空来一趟,我得开导开导他。心理问题,都是心理问题,一个女人
再换一个女人,有什么用,新的就比旧的强吗?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你这么说话像个乡巴佬。"
   "我就是乡下出来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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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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