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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 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07:3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十一章 
 
   刘云回到家里时,已经快十点了。她觉得很疲倦,便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了。她刚打开床
边的《女性之友》杂志,还没看上一行,电话响了。
   "喂?"她拿起听筒问。
   可是电话另一端没有应答,但是电话也没有挂断。
   "喂,喂?"刘云继续问。
   过了一阵儿,电话另一端才传来一个声音:"别喊了,你不认识我。"娄红平静地说,"
其实,我是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
   刘云听对方这么说先有了一点儿恐惧感,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是谁。她拿着
电话坐起来,希望自己能镇定。
   "你好像不太擅长说话。"娄红见刘云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有些发慌。
   "既然你是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干吗打电话给我,不觉得无聊吗?"刘云凭直感已经
确定了,对方只能是耿林的情人。
   "可我跟你丈夫相干,现在你还觉得我无聊吗?"刘云说出的"无聊"一词,刺伤了娄红的
自尊心,让她心里顿时生出恶意,而这恶意在她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朦胧着。
   "你叫什么?"刘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好像她潜意识中一直希望对手能够清
晰起来。
   "这跟你有关系吗?"娄红听她这么问,仿佛看见了刘云的动机--到处破坏她和耿林的关
系。"只有你丈夫才需要我的名字,因为他必须常常以各种方式叫我。"
   "你想干什么?"刘云感到自己很无聊。
   "让你明白明白。我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肯定不会对你说实情,何必总让你蒙
在鼓里呐。如果你清楚了事实,也许要先采取行动呐。听说你还是有点水准的。"娄红说这
些话的同时,也在考虑该怎样对刘云说,既让她明白实际状况对刘云已毫无希望,又不让
她太难过。
   刘云没有说话,她在等着。
   "我了解你的丈夫,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告诉你实情。"娄红又强调了这个,让刘云非常
恼火,她听不得一个刚认识她丈夫几个月的女人说,她不了解她的丈夫。
   "因为你从不知道他要什么。"娄红好像看见了憋在刘云心里要说的话,先发制人,"别
看你跟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这么说你知道他要什么了?"刘云的话里充满了嘲弄。
   "当然。"娄红没在意,因为这题目让她激动,也让她骄傲。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从没向
妻子敞开过的内心,被她通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挖掘开了,娄红觉得这体现了她作为女人
非同小可的价值。
   "那么您也许可以教教我。"刘云说。
   "你不用这样跟我说话,阴阳怪气的没用。我希望我们像两个成熟女人一样找出一条路
,不然可就惨了,因为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男人。"娄红说。
   刘云再一次没有接上娄红的话。听声音她判定对方很年轻,但听她说的话又很成熟。刘
云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对手过招,十分茫然。
   "你在听我说吗?"娄红担心刘云放下电话。
   "当然,我想听听我丈夫的情人怎样开导我。"
   "你们这个年龄的女人让我不理解,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啊,又想了解情况,又做
出高高在上的怪姿态,就不能和别人老老实实地说点话吗?"
   "我希望你能收敛一点儿,到底谁可笑?你深更半夜地给我打电话,又不敢说出自己的
名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不高兴我隐名埋姓。别看小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叫娄红,
跟你丈夫一个单位的。"
   刘云心里咯噔一下。
   "去单位闹吧,像所有那些没品位的女人一样。"娄红报完姓名后,莫名地激动起来,"
先跟我们工会主席诉说革命家史,说你怎么怎么供养丈夫上大学;然后再历数你丈夫的罪
行,他怎么怎么发了财,又怎么怎么当了陈世美;最后再向领导表示对革命未来的信心,
说你坚信能把丈夫从我手里面夺回去,让领导帮你忙开除我。"
   娄红说完这段话,两个女人都沉默了。她们各自的听筒里传出的只是沙沙的电话线的声
音,也许她们都有了相同的预感,好像娄红说的话马上就可能发生。其实娄红接下来想说
的话是,"那样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你来闹,这样也是可以帮我和你丈夫的忙。"但她没说
,她发现在心底自己还是不希望发生这事的。她说不好自己是针对哪里的,怕承担因此而
来的后果,或者怕事成定局后自己对耿林失望,而又无路可退?她说不好。
   "你认识王书吧?"娄红换了话题,因为她害怕刘云这会儿放下电话,她心里很乱,必须
说话,才能继续保持平静。
   "认识。"刘云说。
   "他的死给了你丈夫改变的力量。"娄红说,"他挑明了对我的感情,我很快就明白了,
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现在要什么。"
   "他过去的生活是怎样的?"刘云马上问,她希望通过对方知道自己丈夫是怎样看待他过
去生活的,因为也涉及到她。
   "他活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谁,把自己当别人用,念书钻研,挣钱搞发明弄专利
,再挣大钱,买大房子,以为这就是他要拥有的生活。等他得到了这一切的时候,才发现
他并没因此感到更充实更幸福。他发现生活还有别的方面,别的价值,也许比发明专利挣
大钱更有价值,这就是真正的感情,当然也可以说是真正的爱情。"娄红说到这里故意停顿
了一下,想听听刘云有什么反应。
   可是刘云没有反应,她把娄红的话听进去了。她很吃惊的是耿林没有对她说的内心想法
,娄红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不能说,你和耿林从前没有过爱情,但我要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是感情。
我的意思是,在这种感情下,两个人要充分燃烧的,要敢于面对人的动物性一面。"
   娄红说到这儿,刘云笑了一下。即使娄红看不见刘云的表情,也能听出这笑声中的嘲讽

   "我知道你笑什么,如果你不笑,我才会觉得你奇怪呐。要是你不笑,你丈夫今大就不
至于跟我走到这一步。你笑说明你永远也无法理解耿林,理解男人。你不知道男人要什么
,你也不敢知道,因为你所受的教育太陈旧了。如果我说男人需要由性而产生的感情,他
们会为这样的感情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根本就不会相信。你会觉得我这个黄毛丫头在信口
胡说,但我告诉你,这是真的。王书的死提醒了耿林,他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感情,他不想
像王书那样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再活一次。现在也许你了
解你丈夫稍多了一点儿。"
   刘云的心里有一个瞬间是极其安静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比她更了解男人,也包括
她的丈夫。但这安静的瞬间马上被打破了,她想,娄红之所以比自己更了解耿林,是因为
耿林向她,而不是向自己敞开内心世界,而她是耿林的妻子。
   "你怎么想的?"娄红以一种少见的自信--觉得她的话能让所有女人折服,进而相信她,
对她交心,娄红问。
   "我觉得你这么问我很可笑。"刘云恨自己又用了可笑这个词,但她在这种境况下找不到
别的词儿。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和耿林之间的感情生活很那个,很放浪,你会觉得我更可笑吧。
"娄红的特点是话一多就容易失控,丧失掩饰,就容易伤人。在她伤着别人的时候,她还不
明了,以为自己那么真诚。
   "你都知道了,干吗还问我。"刘云不屑地说,但也没因此挂上电话。好像很多女人都是
这样,知道越了解真相,越会被伤害,但还是忍不住去了解,没人知道吸引她们这样做的
那个魔力是什么。
   "你和耿林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两个人毫无顾忌地面对,什么礼貌、修养都被扔掉了,
就是两个人,人的本身,像动物一样。当他那么爱我看着我的时候,他可以把我当成妓女
,当成一钱不值的下贱女人,他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反过来,我也可以把他欺负得像狗一
样。我们可以这样相爱,把所有的外衣和伪装都抛掉,我们是平等的,所以我们能很放松
地进入许多令人发疯的境地。你不觉得一个男人为了得到这样的感情,抛弃一个家庭一个
妻子很值吗?"
   "小丑。"刘云从心里往外感到厌恶。
   "别光说不做,拿出行动来向我证实一下,你有资格蔑视我,说我们是小丑。"
   刘云在寻找一句有力量的话,这话一出她的口,就能让娄红永远闭上她的乌鸦嘴,然后
她就可以骄傲地挂上电话。但没等她找到这句话,娄红又张嘴了。
   "你不用太难过,哪个女人也不能永远占有一个男人的感情。你曾经拥有过他的感情,
这就够了。现在强调的不是厮守终生,而是曾经拥有。也许有一天别的女人也会把耿林从
我手里抢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什么都能承受。"
   "哎,不过,听我这么说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觉得这天下是男人的,只有他们才可以
选来选去的。女人也可以这么做的,谁不这样做,谁才是傻瓜。"
   "够了,"刘云突然有了力量,她再也听不下去另一个女人的胡说八道,"刚才我以我的
礼貌忍受了你这么久,现在你该闭上你的臭嘴了。耿林真是瞎了眼,找你这么讨厌的女人
当情人。"刘云说完站起来,准备放电话了,可惜她没有放。
   娄红被刘云突如其来的怒骂刺激了,她顿时被自己失控的情绪笼罩了,仿佛她刚和魔鬼
同过浴,浑身上下都浸满了伤人的毒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啊?"娄红气也不喘一下,连珠炮似的一通说下去
,"我好心提醒你,你还这么不识抬举。亏了你还是医生,整个一个大脑缺氧。知道耿林为
什么不跟你提离婚吗?等着你自己提出来呐。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不喜
欢你了,你还好意思赖着不离婚,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你--"刘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这时她旁边有人,会看见刘云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
   "我怎么样?事实就是残酷的。"娄红处在一种癫疯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察觉刘云的变化
。"我要是你,就留下房子,留下存款离婚,得了房,得了钱还落个善解人意。难道你还有
什么不满意的吗?你一个小医生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的钱。可以
了,不要太贪婪,人不能什么都有。保全一下你自己的面子吧,别再打扰我和耿林。"
   "流氓。"刘云声音微弱地说完这句话,就掉上了电话,但她却感到一阵心慌,好像心口
被重物堵上了。她觉得呼吸困难,眼睛一阵阵发黑。她最后的感觉是她要倒下去,摔下去

   她果然倒了下去。
   这时,耿林正躺在床上看一份《南方周末》,这是他喜欢的报纸,因为它常有些让人气
愤、让人难过。有时甚至是让人窒息的真实报道。每次看完这份报纸,耿林都觉得自己对
这个动荡的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同时觉得他个人的力量那么渺小,然后他总是想,对这个
沉重的世界他不过是一个那么小的小人,一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小人。一旦他这么想
了,不知为什么,眼下所有烦扰他的事情都变得容易对付了,好像他可以把对自己生活所
承担的责任暂时放到别处,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又试试给娄红打电话,可电话还是占线。他不知道,刘云摔了电话以后,娄红一直没
把听筒放回去。她拿着听筒,任凭它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在这段时间,她的情绪经历
了以下几个阶段:狂怒--她不能忍受这最后的有力量的话让对方说了,同时也不能忍受别
人摔她的电话。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摔电话是她的专利,只有她才有权力掉电话;愤怒
--她知道即使她再把电话打过去,刘云也不会接,她的气无处发泄;烦躁--她想到给耿林
打电话,但看看表,知道这时候耿林已经关手机和BP机了,而那个小屋也没有电话,再有
她没告诉耿林自己要给刘云打电话,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把耿林当成出气筒;茫然--知道
没有任何发泄的可能之后,她像一个傻瓜一样呆坐在那儿,我于了什么?她问自己;难过
--最后她安静下来。她把听筒放回去,父母已经睡着了,她心里发空。她感到难过,可她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难过,她又为这个生起气来。
   耿林看着看着报纸,眼皮发沉了。他放下报纸,下床去关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当他
把手机掏出来的时候,它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家里的,他没有接,但也没有把手机关上。
他又回到床上,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让它那么响着。
   手机的铃声在夜里似乎格外响亮,仿佛把屋里快要入睡的空气也震荡起来,向耿林压过
来,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压力。铃声停止了,他正要伸手去拿手机,它又响了。他看看号码
,还是家里,便接了电话。
   "喂。"
   "是我,"刘云坐在地上,语气十分弱,但口气十分强。"明天你得回来一趟,我要跟你
谈谈。"
   "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我们谈。"刘云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
   "最近我很忙,改天再说吧。"耿林感到刘云的情绪不对,以为她听了什么人的话,因而
也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另一方面,他不希望在刘云情绪不好的时候回去,谈什么都不会谈
出结果的。"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等一下。"刘云说。
   "还有什么事?"
   "你不想见我,是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这两天太忙,我们可以--"
   "我想,你的领导肯定不忙,也许想见见我。"刘云说完放下电话,把耿林留在一片惊愕
中 
第十二章 
 
   因为是医生,刘云总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当她从那阵突发的昏厥状态中苏醒过来以后,
最先回到她大脑里的意识是,这昏厥属于哪一类的,血管神经性的?心原性的?但她马上
抛开了这些,刚才由无端伤害所引起的疼痛包裹了她。
   给耿林打完电话之后,她差不多绝望了。她那么真切地感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残酷的事
情,超出了人们能够忍耐的限度。比如眼下,此时此刻,她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她需要
一个对手,能跟他吵架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尽管她已经爬起来,让自己较舒适地躺到
床上,她还是不时就有呼吸困难的感觉,好像心里被塞了很多肮脏的棉絮,吐不出也吞不
下。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小时。她的思维就像一辆方向失灵的汽车,东一下
西一下到处乱撞过去,但每一次都给狠狠地弹回来,带给她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窒息感。
没有一个思路是通畅的,能让她说服自己。奇怪的是她只有两次想到给她打电话伤害她的
娄红,更多的怒火是冲向耿林的。她想去彭莉那儿,又一想太晚了,她想给另一个女朋友
打电话,又一想太晚了,她还有小孩儿。她永远也想不到出去,到街上,去那些只有夜里
才开门的酒吧,借助外力排遣一下。这时,她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两边的发丛。"为什
么我有这么多的理智?甚至不能去打扰一下别人,更别说是伤害了。但是为什么,别人可
以反过来伤害我?这也是一种逻辑吗?"她想到这儿由哭泣转为嚎啕大哭,尽管是大哭,也
只是发出很小的哭声,因为她用手狠命地捂着嘴。
   就这样一直到夜里一点多,她洗洗脸,关了灯躺在床上,等待人睡,尽管她一点睡意也
没有。她想,"我必须睡觉,因为明天我得去上班。医生不同于别的职业,医生必须得睡觉
。"
   医生刘云躺在黑暗中终于睡着了。
   清晨的公园是老人的世界,他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老地方,通过不同的方法锻炼着自己
已经老朽的身体,那劲头比从前工作还认真。一个胖胖的老妇,双手吊在一棵槐树杈上,
双腿不停地伸屈,嘴里还发出嗨嗨的声音。刘云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感到莫大的悲哀。
但她说不好这悲哀是对树的,还是对那老妇的,也许是对自己的。因为只睡了两个小时,
她走路轻飘飘的。她感觉自己后脚跟着地不实,担心刮强风,自己会飞起来。
   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她却一点儿不困,毫无倦意。脑袋里不停地闯进各式想法,但每
个想法都像性急的过客,又匆匆离开她。她有很轻微的头疼,所以上班路上经过一下公园
,她觉得新鲜的空气居然不新鲜,像早晨的集市一样,到处是人,而且是老人。
   刘云走进急诊室的时候,夜班大夫正在洗手。他是一个喜欢抽卷烟的大夫,离他还有半
米远的时候,你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烤烟叶味儿了。
   "怎么样?"刘云问。
   "希望你昨天晚上睡了一个好觉。"他说着开始脱下白大衣,"今天门诊量肯定小不了。
"他说着看一眼刘云。刘云苦笑一下,"昨天夜里我几乎一宿没睡,一个接着一个。"
   "有没有留下的?"刘云指需要再观察的病人。
   "没有,我都给打发了,三个住院,两个回家。"他说。
   听他这么说,刘云就没再打听,已经处置过的病人跟她没关系了。
   "今天上午有你好瞧的。"他说完要走,"这个门诊才怪呐,夜里一忙白天准忙,恐怕是
有魔鬼。"他的话音还没落定,一个哎哟哎哟叫着的中年妇女被架了进来。"你看,来了,
悠着点,再见。"
   刘云立即为这位中年妇女检查腹部。患者说突然开始上腹部疼,越来越厉害。刘云检查
之后怀疑是急性胆囊炎。她先让患者去做常规化验,可是躺在床上的女患者对同她一起来
的男人说:
   "你先去交钱,手续都办好了,再来接我。"
   男人出去了,女病人对刘云说:"医生,让我再躺会行吧,都快疼死我了。这么躺着疼
得差些。"
   "在别的病人来之前可以。"刘云边写病志边说。
   "哎,你怎么在这儿?"探头进来说话的是胸外科的李大夫。
   "临时的,宋大夫出国了。"刘云微笑着说。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机构改革把心脏外科取消了呐。"
   刘云笑了,"你呀,没一句正经的,说你幽默吧,太牵强,说你胡说八道,又有点委屈
你。"
   "整个一个问题人儿。"女患者在疼痛的间歇插了一句嘴。
   李大夫吃了一惊,走进来:"这是谁啊?这么敢下结论。"
   "患者。"刘云说。
   李大夫走近女患者,把手轻轻放到她的上腹部,突然用力一按,女患者"嗷"地一声坐起
来。
   "哎哟,疼死我了。"
   "急性胆囊炎。"李大夫说完对刘云眨眨眼。
   "蒙对了。"
   "哎,你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跟你老公吵架,一宿没睡?"
   "没什么。"刘云情绪一下黯淡下去,甚至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得给你讲一个让你终生难忘的故事。是真
事儿,前不久我亲自经历的。"
   "好吧,再找时间。"
   李大夫走出去,刘云的思绪又飘回到昨天晚上。娄红那些刺人的话,让她无端地想起耿
林对她的敷衍,在这样的关系中只有她是没人保护的。她再一次被愤怒控制住了,握笔的
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夫,这疼能过去不?"患者问,"要是老这么疼下去,找可不活了。"
   "不活了?"刘云高兴患者的说话把她从刚才的情绪中拉出来,"你以为死那么容易吗?
"
   "看对谁说了,我可不怕死,我怕疼不怕死。"患者说,"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没完没了
。"
   刘云被这个穿着很土气的患者吸引了。她觉得她说出的话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打开她心
里许多她自己也陌生的空间。
   "我这辈子什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忍气吞声我不干。"女患者的疼痛稍稍平缓些
,她开始大声说话,如像刘云事先告诉过她自己耳背。"人活一口气,男人们都这么说,女
人也可以这么做的。我不怕事儿,就怕心里不舒坦。你厉害,你就赢,但我还是要跟你斗
,大不了我不活了。"她好像叙说着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
   "对错也不管了?"刘云说。
   "什么叫对错,没对错这回事儿。你心里舒坦,你就对了,反过来你就错了。就这么简
单。"女患者说到这儿,跟她一起来的男人交款回来了。
   "你怎么能说话了?"他问。
   "哎哟,让你这么一问,又疼了。"女患者大叫起来……
   到上午十点左右,急诊量并没有像夜班大夫说的那么多。刘云抽空给耿林打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刘云开门见山,但口气还算缓和,她不想让周围的同事觉到什么。

   "我现在没空,到底什么事?"
   "见面再说。"
   "我下午再给你打电话,看看什么时间有空。"
   "中午。"刘云说完放下电话,她差不多已经决定,如果耿林中午不来电话,她就找上门
去。
   耿林关上手机,立刻去娄红的办公室。他们曾经约定过,如果耿林必须在工作时间见娄
红,就像没事人一样到娄红办公室转一圈,聊两句闲嗑,然后他们会一先一后离开公司,
去公司附近的一个小蛋糕店。那儿永远放着科林斯的歌曲,因为店主是科林斯的歌迷,尽
管这并没有给小店带来好生意。
   可见今天只有娄红一个人在办公室,这让耿林很惊讶,因为这个有六位职员的办公室向
来是人满满的。
   "出什么事了?"耿林问娄红。
   "你指什么?"
   "人都哪儿去了?"
   "都给开除了。"娄红说。
   "你要是反过来说我还信。"耿林无心地开了句玩笑。
   但娄红却多想了一下,"你想说我不敬业吗?"她想用这句话刺一下耿林,但又咽了回去
,因为给刘云打电话的事她还没有让耿林知道,多少有些心虚。
   "刘云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说有事要谈,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情绪好像很不好。"
   "没说什么事?"
   "没有,她说见面谈。"
   娄红心里突然烦躁起来,但却不清楚到底是生谁的气。这么大的事刘云竟能憋着不说,
这份冷静让她烦,因为要是她早就跳起来了。同时,她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之下给刘云打
了那个电话,而耿林现在又这么慌乱,完全没主意,居然来跟她商量,他的脑袋呐?这一
切都让她烦,每当她烦的时候,她的小脑袋就不再能启动她的聪明,一切由着性子来了。

   "这不是挺好的机会吗?一方面可以谈事情,另一方面还可以了却你连绵的思念。"娄红
张口这么说的时候,还能因为要说的话对耿林不公平而感到不安。但话出口了以后,她的
这种不安立刻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取代了,好像新的"事实"出现了:耿林就是天天思念
着刘云,而不是她娄红。
   耿林看着娄红,心里想,这是一个需要他爱护而永远爱护不了他的姑娘,他应该改掉和
刘云一同生活时的习惯,比如有事一起商量。
   "看我干吗,快去吧,一会儿晚了。"娄红说。
   耿林走了。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全一样,都是烦。我他妈的
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这两天我要一个人呆着,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娄红表面上安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耿林会不会去见刘云。一
转念又平静下来,似乎她那天生的自信永远在这种时候帮助她。"要是耿林能走回头路,也
就不值得我爱。"她想完之后又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了。
   许多事情,尤其是那些带给你严重后果的事情,过去之后,大多能清晰地向我们显示,
那曾经起了决定作用的命运因素。命运有时是一个机会,有时就是一个劫数。在这个上午
,阳光下甚至能看见命运在插手刘云的生活。
   急诊室在刘云所在的医院是被重视的部门,这和医院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医院在市中
心,交通枢纽上,再加上是较大的医院,所以急症患者很容易被送到这儿来。但是今天上
午外科的两个诊室不仅没像夜班大夫说的那样忙,反而比平时少很多患者。中午吃饭的时
候,刘云和另一个诊室的大夫说起这事,他也有同感,而且他说下午肯定也不会有太多患
者。刘云说这只有天知道了。
   因为患者少,刘云就有时间难受,昨天晚上的事总是突然回到她的记忆中。每次它截取
不同的片段,有时是耿林电话里对她的躲避,有时是娄红骂她的话。但并没有哪次来得更
猛烈,让她感到了特别的疼痛。可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东西,仿佛是在她心里,
她无法把它拿出来无法把它说出来甚至无法触及它。它在离她不远处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压迫刘云,窒息刘云。这一上午在那些记忆回来时,她有过好几次想把一切撕碎的冲动。
可她还是能控制自己,她想象着见到耿林,一定要把这一切说清楚,她要痛骂他,让他知
道他和他女朋友在于的事太过分大无耻了。
   刘云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等着耿林回电话,一直到下午两点,耿林没有任何反应,好像
一组消失的电波。刘云来到隔壁的诊室,当班的是跟她一起吃午饭的胡大夫。他留着大胡
子,所以大家叫他大胡,也有人喊他胡大胡。反正不管别人怎样叫他,他一律笑呵呵地答
应,表面看上去他是个嘻嘻哈哈的人,但通过共事刘云觉得他是一个能很好承担责任的认
真的人。
   "刘云,你脸色可不太好。要不要我这个外科大夫给你看看?"胡大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
说。
   刘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笑,但内心却激动起来,因为她看见坐在大胡对面的陈医生
,一个刚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大夫。
   "小陈,你怎么在这儿?有班吗?"刘云对小陈说,一个在她迈进门槛还没成形的主意这
会儿清晰地映在脑海里了。
   "他没班也来上班,因为一个人孤独。"大胡抢着替小陈回答。
   "真的吗?"刘云想要证实一下。
   "他住在医院独身宿舍,总在休班时间过来泡着。"又是大胡抢先说。
   "主要是胡大夫有魅力,所以我爱过来。"
   "那你替我值会儿班儿,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刘云好像连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请求。
   "真有事啊?"大胡认真地望着刘云。
   刘云点点头。她感到泪水正在往上涌,如果大胡再问一句什么,她可能就会大哭起来。
大胡没再问什么,他了解刘云是怎样的一位女性,绝不是能轻易开口求助的人。于是他摆
摆手示意刘云可以去办事。
   "去吧,这有我呐,我和小陈能把全世界的急诊都应付了。"胡大夫嘴上轻松地说着,心
里还是感到压力。他想象不出刘云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敢冒外科急诊医生离岗的危险。

   刘云换衣服的时候,刚才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到街上,招
呼了一辆出租车…… 
第十三章 
 
   耿林所在的电脑公司早在几年前就放弃了组装电脑的市场,转向软件开发。耿林正是在
公司转型期间调来的。这之前他是一个工业大学计算机系的副教授。那时候电脑刚刚开始
普及,软件开发还没有被重视到如今的程度,但耿林已经一门心思钻到软件堆里了。他一
开始是协助一些单位设计程序,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异常活跃的脑袋完全具存自己弄出个软
件的能力。他提出来的第一套计算机软件是关于财会系统的,由最简单的办公室财会到较
复杂的公司核算财会。在耿林寻找这些软件的买主时,认识了乌伟,那时他已经是这家电
脑公司的总经理。乌伟给了耿林一个令人满意的价格,买走了他的软件,这笔钱使耿林不
必为以后的生活再担什么大忧。通过这笔买卖,耿林和乌伟做了朋友。耿林觉得乌伟是一
个有眼光的人,不光表现在对他的赏识上,对市场预测他也有极好的判断力。一年之后,
耿林调入乌伟的公司。很快耿林就没有了是乌伟朋友的这种感觉,通过一些小事,耿林发
现,乌伟信任的人际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利益关系。于是,耿林立刻调整了自己对乌伟
的态度,只充当下级角色。
   而这时候的软件市场异常火爆起来,各路人马各种软件风起云涌,使竞争到了白热化的
程度。面对这种状况耿林再也没搞出一个软件,在压力下,耿林常出现的反应是各种能力
都隐匿起来了,因此他在公司所处的地位就不免有些被动。他开始考虑是否离开公司,回
到大学,虽然每月工资少些,但没有压力。这时,乌伟以伯乐般的眼识,发现了耿林的潜
在价值,那就是,如果给他安排在某个课题组,不让他挑头,而是实干,他就能百分之百
地发挥才能。这一调整果然奏效,从此,耿林穿梭在各种课题组,充当二号人物。时间一
久,他也乐得其所。
   乌伟与耿林关系还有另一个结,这是耿林没有感觉到的。因为乌伟有较强的克制力,也
可以说他没有极强的欲望,在乌伟的生活中好像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理性思考分析解决。
这个结就是娄红。
   娄红进到公司之后没几个星期,就被乌伟调去协助他的秘书写一份比较庞大的公司发展
报告,他们因此有较多的接触机会。乌伟很喜欢娄红,就像他也喜欢另外一些女人一样。
这种喜欢永远也不会波及他的婚姻,并不是他爱他的妻子,而是他妻子掌握着他相当一部
分经济命脉。他没有做过多的暗示,他觉得他对娄红的非同一般的热情已足够让她明白。
他只是等待,他以为娄红有一天会唐突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像他从前在别的女孩儿那儿经
历过的一样,她们承认自己在他的风度、地位、学识面前无法自持。可是娄红不是别的女
孩儿,她不仅没来,而且很快就向他要求,回自己从前的办公室。乌伟就是这样的男人,
没有因为娄红独特的性格而更进一步地喜欢她,相反对她滋生了一种持久的毫无缘由的不
满意。在乌伟看来,顺从是所有人应该有的美德。
   人们很容易因为不寻常的事情记住某一天下午的街景。或是一点不同往日的气氛。刘云
从没进过耿林办公的大楼,只是有几次他们从这里经过时,耿林把这所大楼指给她看过。
刘云提前一条街下了出租车,司机以为她是那种计较公里数的乘客,因为表打到3.8公里
,所以很不高兴地把车停下了。
   "到了么?"司机不无怀疑地说。
   "这儿停就行了。"刘云想的是剩下的一段路她要走过去,借机让自己冷静一下。
   司机嘴里发出一声讥笑。刘云并没有察觉,她把一张十元的递过去说:
   "别找了。"说完,她迅速地下了车。
   司机用手指把十元钞票弹出一个响儿,对着前方喧闹的大街点点头,不知是赞许乘客慷
慨还是告诫自己今后别再有小人之心。
   刘云原想步行的那条小街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刚刚拆迁的废墟。她站在废
墟前,想起自己上中学时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街道,或匆忙或聊赖。她走过废墟,接着是一
个街心花园。每条长椅都坐着人,有的在谈情说爱,有的在看报,也有的人就那么一动不
动地望着远处。还有两堆男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老男人)聚在地上,刘云看不见他们是在
打牌,还是在下棋。
   在她快要走出广场时,一个男人悄悄接近刘云身后,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两个女性生殖器
器官的名称:
   "大阴唇,小阴唇,大阴唇,小阴唇。"
   说完那个男人就急速转身离开了。
   刘云一开始就听清了他说的话,但没反应过来。等她反映过来回身时,那男人已经走开
了。刘云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心情坏透了。突然那男人停住,回身对刘云笑一
笑,然后又没事一样往前去了。刘云站在那儿,看着广场上的人和景物,所有的一切都是
无动于衷的。有一个戴花镜看报的老男人抬头透过眼镜上方看看刘云,然后摇摇头,好像
不明白刘云为什么还站在那儿生气。刚才被刘云忽略的阴天这会儿仿佛更加阴沉,刘云不
由地想起娄红昨晚在电话里对她的谩骂,想起耿林的敷衍,加上这个广场上眼下的情景,
让她的心又开始那样狂跳起来,手心顿时沁出汗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都
可以对她表示蔑视和厌亚……
   当这一天终于成为往事的时候,刘云经常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午后。
   刘云在往乌伟办公室去的电梯上曾担心过电梯停止门打开后,耿林会站在门口,仿佛他
正有事要下去一趟。她不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她有这样的预感,如果
她先见到耿林,她会没有力量再去见他的领导。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能在耿林、刘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发生。如果命运有了明
确的指向,就没有人能再改变它的轨迹。刘云走出电梯时没有碰见一个人,她好像被一种
无形力量引着径直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您有事吗?"乌伟的女秘书热情地询问。
   "我找你们总经理。"刘云干脆地说。女秘书这时已从刘云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小心地又问:
   "您跟他约好了吗?"女秘书的态度让刘云想起香港的连续剧。她没想到眼前的一切竟和
电视剧里相差无二,总经理像她的隔离病人一样被圈在另一个屋子里。她觉得这很可笑,
也让她气愤。她隐约感到耿林的变化也和这种新环境不无关系。
   "我是耿林的妻子,找他有点急事。"
   见过形形色色人等的小秘书立刻拨了乌伟的电话,她发现刘云的眼神儿僵直,担心跟她
发作。
   "总经理,耿林的妻子在这儿,她要马上见您。"
   回话稍迟了些,显然他在考虑。
   "让她进来。"
   刘云走进乌伟的办公室,首先被他那巨大的办公桌震住了。她用余光瞄了一下办公桌的
面积,脑海里闪出她的手术台,它差不多有两个手术台大。
   "请过这边来坐吧。"乌伟离开他的老板台,把刘云引到窗前的沙发角。
   刘云坐下看乌伟一眼,并没有开口。她在想自己病房办公室的桌子,她甚至想到她见过
的所有医生的办公桌。他们是什么人?商人!难道他们所做的工作比一个医生更重要么?
她想到这儿,女秘书给她端来一杯茶。
   "请喝茶。"乌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云发现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可惜我们从前没有见过面。"乌伟说,心里把刘云和自己的妻子做了一个比较。尽管他
也看出刘云现在的情绪处在非常状态,还是比自己的妻子有吸引力,于是又是一个小小的
不舒服。
   "我们的工作不同,所以很难有机会见面,除非你病了。"刘云说,同时惊奇自己突然到
来的镇定。
   "耿林调来之前,我们常在一块儿吃饭,可惜他没有给我们介绍。"
   "这么说你很了解耿林了?"刘云希望谈到正事。
   "出什么事儿了?"乌伟关切地问。
   "他已经跟我分居了。"
   "是吗?"乌伟很吃惊,"怎么没听他说啊?"
   "他当然不会说。"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另外的女人。"刘云不自觉中一直在用"当然"这个词。
   乌伟把背后靠到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新单位是不是还有过去老单位那样的职能,也许我不该来这儿
,但是如果我不来,就没法儿让耿林坐到我对面,把问题谈清楚。"
   "你是说他躲着你?"
   "是的,"刘云越说越平静,让自己也感到了意外。"我觉得这很丢人,我也不明白为什
么男人不会先解决自己婚姻中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再离婚,再去找情人也不迟。"
   刘云说完这番话,乌伟便对她有了基本的认识:一个还相当幼稚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耿林在公司一贯表现不错。另外,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
的私人生活。你们婚姻真的有这么大的问题吗?"乌伟问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如果他要
离婚,那肯定他的婚姻有了天大的问题。也许他永远不能理解耿林为了另一个女人居然想
结束持续了很久的婚姻。
   "我不觉得。"刘云说,"我们结婚十多年了,要是有这么大的问题也维持不到今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你也知道,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公司大家都忙业
务,一般的属于个人私生活的问题大家都是不理不睬的,所谓民不举官不究。"
   "你是想告诉我,我找错地方了?"刘云有些不友好地问。
   "别,千万别误会。"乌伟赶紧解释,"个别情况个别对待,不从公司角度谈,你的忙我
也是要帮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你的忙",而不是"你们的忙"。"我能问一下吗?
"
   "你说。"
   "那个女的跟我们公司有关系吗?"
   刘云迟疑了一下,她想了想娄红,有的只是电话里给她的印象,于是她坚定地说:
   "要是没有关系我就不来了。"
   其实刘云并不是因为耿林、娄红在一个单位工作才来的。她不能忍受的主要是耿林的态
度,但好多事在被实施时往往会走样儿。刘云这么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可能给乌伟一个
误解。
   "是谁?"
   "娄红。"
   听刘云说出这个名字,乌伟的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根本没经过他的思考,
但却来得从容自然,就好像天热皮肤就会出汗一样,差不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啊,是这个女人。"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刘云问。
   "很有点来头的。听说她父母很有那么点儿能量。"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很清楚,
刘云将怎样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们的女儿就可以随便抢别人的丈夫?"
   "哪里哪里,你不要这么理解。"乌伟想结束这场谈话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另外
找个时间,我叫上耿林,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谈。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要当我的面谈你们
的私生活问题,我只是搭个桥。"
   "好的,什么时候?"刘云很满意乌伟的话,这差不多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抓住耿林
,哪怕只是把他当成对手也好。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不过我明天出差,要去南方几个城市,有些资料必须今天准备。
所以,你不要太着急,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就办。"
   刘云一句话也没说,她微笑着看看乌伟,他正以中年男人特有的一种中性的温柔表情望
着刘云,仿佛只期待刘云说"好的"两个字。可刘云什么都没有说,微笑慢慢凝在她的脸上
,足以让乌伟感到一点恐怖。那些失眠的夜晚,她看不了书,也睡不着觉,所有的电视节
目都结束了。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她想跟什么人吵架,她想骂人,可是没有人,只有黑暗
像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要窒息她。她流泪祈求过老天,"让我睡觉吧,让我睡着吧,让我
睡一会儿也行"。而白天也同样不放过她,有时她正笑着,突然就想起了耿林在她面前表现
出的躲闪。有时是另一个女人对她的蔑视,如果他们那个瞬间站在刘云面前,刘云不知道
她在自己发颤的心的指挥下会作出什么事。现在乌伟的这句话把这一切都勾了回来,她像
一个游水者,已经游了太远,已经精疲力竭,她抓住了乌伟递过来的木棍,可是乌伟却把
木棍抽了回去。刘云再也无法正确理解她所遇到的一切事,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这个
逻辑中:乌伟不愿意帮助她,也不能帮助她;没有人能帮助她;她必须自己帮助自己。
   "你刚才说什么?"刘云好像是一个刚从远处飘回来的游魂。
   "我是说你冷静一点儿,"乌伟被刘云刚才的表情吓着了,尽量把语气放柔和,"我一回
来,我们就处理这事。"
   "谢谢你了,"刘云说得有几分不屑,好像刚从魔鬼那儿得到力量。"我想我走错了地方
,你帮不上我什么忙。"说完,刘云起身,看了一眼乌伟巨大的办公桌,"其实,我看你没
有必要用这么大的办公桌,难道你的工作比一个医生还重要吗?"
   "是啊,医生很重要。"乌伟站了起来,小心地赔着笑脸。
   "就是,你要是病了不也得看医生吗?"刘云此时的心情想把心里不知针对什么的蔑视,
对所有的人表达出来。"再见,我希望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操心了。"刘云离开了。
   "再见,您慢走。"乌伟听见秘书的声音。
   "神经病。"乌伟自语了一句,然后沉思了一下,好像受到提醒,看看自己刚才对待这位
"精神病"的态度有没有不负责任的地方。他轻吐一口气,显然他没有感到任何不安。
   "告诉司机,我马上出去。"他在对讲电话上对秘书说。 
第十四章 
 
   胡大胡大夫处理完一个腹部损伤的患者后,心里突然后悔自己大包大揽把刘云放走了。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外地调来的陈医生缺乏基本的信任。想到这儿,他起身要去隔壁诊室
看看,陈医生是不是认真地顶班。他感到责任。这时,他刚打发走的腹部损伤的患者又回
来了。
   "大夫,你说我肚子里的那些五脏六腑真的都没事吗?"患者捂着肚子问。
   "哎,你以为你是恐龙呐,还我那些五脏六腑,就给你一套五脏六腑你还看不过来呐。
"
   "是,是,谁让我走路不睁眼睛往那上撞,不过,大夫,还是疼。"
   "不是都查过了吗?!没事儿了,过两天就不疼了。"
   "真没事儿啊?"
   "那你要是这么不相信我,我就给你弄出点儿事来?"胡大胡开玩笑说。
   "别,别,我这就走,再也不回来烦您了。"患者说完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
问胡大夫,"恐龙真有好几套五脏六腑?"
   胡大夫被搞得哭笑不得,推着患者出去,自己来到了隔壁诊室,陈医生不在。
   "小陈哪儿去了?"胡大夫间走廊里的一个护士,陈医生不在让他莫名其妙地不安。
   "他送一个患者上楼了。"护土说。
   "什么患者?"
   "一个耳聋的老太太,没人跟来,陈大夫让她去理疗科,可怎么也说不清楚,就把她送
上去了。"
   跟胡大夫聊过天儿的陈医生此时也后悔答应替班,他发现胡大夫并没有把他看成普通的
同事,而是一个刚从小城市调来的家在农村的外来者。他的心情因此很忧郁,当然也有他
目前处境的因素。他原想自己进了大城市,一切都可以好起来。但是一年过去了,他还是
住在单身宿舍。挣钱不多,没有女朋友,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一这么想,年轻的陈大夫
便生出对自己的怜悯,送那位老太太去理疗科的真正目的是他想安慰自己一下:那儿有个
处境和他相仿的女医生--小葛。
   "哟,陈大医生,怎么有闲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视察啊?"小葛看见陈医生,立刻大呼小
叫。无论她的话还是她的热情都让陈医生舒服。他觉得这才是对他尊重的态度,而不像胡
大夫表面热情,实际上是高高在上。
   "这老太太要照红外线。"陈医生说。
   小葛立刻从陈医生身边拉走老太太,她一边推老太太往外走,一边说:
   "我把她送隔壁,你等我回来再走。"
   等小葛回来时,陈医生做出欲走的架势。
   "着什么急吗?"小葛一个人闲得难受,再说她在医院也不是经常能遇到可以打情骂俏的
医生。
   "我正值班呐。"陈医生说,"再说你这儿也躺着一溜儿病人。"
   "都处置完了。"小葛不屑地对病人那边扬扬手,"哎,什么时候能分你房啊?"
   "猴年吧。"
   "什么时候才是猴年啊?"说着抛过去一个媚眼儿……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扯着闲嗑,让自己滋润在调情的舒适中。同时,两个人心里
无比清楚,只要不是必须,他们都不会再往前发展他们的调情,因为他们都想,他们能找
到比对方更好的人做伴侣,他们还年轻,而年轻就是本钱。
   离开乌伟的办公室,刘云发现自己很平静,她拐进另一个走廊,敲开了第一个办公室的
门,她听耿林说过,这一层都是他们公司。
   "请问娄红在哪个办公室?"
   "再往里走倒数第二个。"一个中年人头也不抬地回答。
   刘云站在娄红的办公室门口,依旧是那么平静,"这一定是个大办公室,因为有两扇门
。"她想到这儿甚至为自己的平静高兴了一下。她敲门,进而传出"请进"的声音,她走进去
,站在门前,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比普通办公室大一倍的房间,她的对面
是窗户,此外的三面墙旁都立满了顶棚高的灰色卷柜,大约有七八张办公桌摆在中央,她
还看见每个高柜旁都有一个铝制的梯子。
   "您有什么事儿?"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问她。无论凭想象还是听声音刘云都可以判定
,她不是耿林的情人。
   刘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瞥了一眼另外的人。她看见每个办公桌前都坐着人,知道她要
找的人肯定在。
   "我要找娄红。"
   "我就是。"不等刚才的人说话,娄红已经站起来,她恶狠狠地盯着刘云,抱起双臂,"
你肯定是找错地方了。"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想跟你多说,你出门往右拐,走到尽头敲门就行了。我想那儿也肯定有人知道你
是谁。"
   "没有想到你还好意思这么嚣张。"
   "我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卑鄙。"
   她们互相说着,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像看羽毛球赛一样来回扭头看她们,没人阻拦,也许
大家都还没明白。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妨卑鄙下去了。"刘云说着转向坐在她近旁的一个年轻小伙子,
"我求你一件事好吗?"
   小伙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愣愣地看着刘云。
   "你认识耿林吧?"
   小伙子点头。
   "去把他叫到这儿来。"
   小伙子没动,反而看看娄红,娄红生气地把头转一边。
   "请你现在就去,行吗?"刘云恳切的口气中透着胁迫。小伙子出去了。
   "我是耿林的妻子,想和娄红小姐谈谈私事。不过,希望大家别走开,不是所有的私事
都该保密。如果我没把娄红小姐的态度理解错的话,她根本不在乎大家知道一点,她的所
作所为。我只好成全她了。"
   耿林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去叫他的小伙子在走廊上已经听见耿林的声音。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美国经济不过是靠股票,股市一完他立刻没电。"耿林说到这儿,
小伙子已经走到门前,他没有马上进去,因为耿林正在与人谈论的话题吸引了他。
   "为什么呀?要你这么说,美国还成了纸老虎了?"
   "差不多。美国就是靠纸才发起来的。它是全世界外债最多的国家,靠什么还?靠纸。
一没钱,他就印钞票。同时也是靠印钞票他变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消费者,还有,还有,美
国管别的国家借钱,一律以美元计算,这样美国就没有任何风险而言,如果美元贬值,倒
霉的还是债权国。"   "美元不会贬值的。"另一个人说。
   "先别这么说,现在欧元也好使了。"
   "反正美国没问题,说到最后,还有强大的军事呐。"
   "算你说对了,没有军事的话,美国也不可能有今天。他的飞机和汽车制造技术现在远
远落后在欧洲和日本之后,比如说,空中客车组装技术工艺流程比波音至少领先四十年。
但是欧洲没有强大的军事后盾,所以跟美国比,他根本抢不上盘子。欧洲被美国给压住了
。"
   "你干吗对美国有这么多敌意?"
   "你对美国没有敌意,是因为你觉得中国能从美国那儿得到点儿什么。你肯定不会太失
望,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你得到的东西你付出了你不想付的代价。"
   耿林的话使门口等着叫他的小伙子深深折服了,他甚至想不好,自己还要不要叫耿林。
可是耿林这时候竟然走出门,而且被站在门旁的小伙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耿林问。
   "我们办公室来了个女的,让我找你,好像还认识娄红。"小伙子低声地说,他看见耿林
的脸一下就变了颜色,惨白。耿林嘴上"哦"了一声,刚走出一步,又回身把自己办公室的
门关上。
   看见耿林这么小心,小伙子心里突然难过,他知道就要发生的事对耿林来说绝不轻松。

   小伙子离开办公室去找耿林后,娄红立刻变得暴躁起来,因为再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了。

   "出去,滚出去,别弄脏了我们办公室。"娄红倚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依然抱着双臂。
   刘云发现其他的人都坐在原处,没有人去劝阻娄红,心里明白,这是个只在男人那儿受
欢迎的女人。
   "可惜这不只是你的办公室。"刘云说完朝后退了两步,让自己靠在门旁的墙上。这时,
刚才与刘云说话的女人站起来,把刘云拉到一张沙发上说:
   "别激动,有事儿慢慢说好吗?不要吵架。"
   "谁跟她吵架,"娄红立刻接话说,"跟她吵架我都嫌掉价儿。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
耻的女人。"
   "的确,你们见过娄小姐这样的女人吗?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怎么和我丈夫
睡觉,这……"
   "你还有话可说,太可怜了,都告诉你这么明白了,你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真是少见
的皮厚。"娄红不等刘云把话说完就插嘴说。
   "要不你先出去一会儿?"戴眼镜的女人又试试劝娄红。
   "我不出去。"娄红坚决地说,"我要是出去,她还以为我怕她,我没理呐。"
   "你当然有理,专找别人丈夫上床。"刘云说。
   "对,我就找你丈夫了,怎么样?我爱他,我就是爱他,他也爱我。我跟他上床了,我
还要跟他结婚生孩子呐。现在你明白了,你聪明一点了?"娄红理直气壮地说。
   "你不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吗?"
   "我觉得你正好是小丑。你丈夫已经不爱你了,你还要霸占他,就通过街道老娘们儿发
给你的那张破纸(结婚证),你不觉得这太可怜了吗?"
   娄红的这句话击中了刘云的痛处,从离开医院到现在,她的心经历了不同的疼痛,但只
有这次最尖厉,仿佛有锐器在她的神经上插了一下。她不知道原因在哪儿,是她的话有道
理,还是她总抱有一天会战胜她得到耿林的可能性,总之,娄红的这句话让她变得虚弱。

   "那我现在祝贺你,"刘云尽量高声想把内心的虚弱压下去,"也许有一天那张结婚证会
转到你的手上,希望你好运气,别让比你更年轻更漂亮更好的女人抢了丈夫。谁都不会永
远年轻,你懂吗?"
   "可你丈夫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年轻才爱我的,我希望你也能懂这一点。"娄红说这话的时
候,耿林已经到门口,他没有马上进去,也没让小伙子进去。
   "你该回家去问问你妈妈,什么是生活。"
   "多谢你了。也许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但我知道什么是自尊。如果别的女人爱上我
丈夫,我绝对做不出你这等事来。我真是同情你丈夫,他怎么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
"
   "你……"刘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才一直在支持着她的平静不见了。好像刚才她自
己没在躯体里,而现在这个躯体又回来了,挤走了她全部平静做这件事的力量,让她变得
虚弱。如果刘云还保有一份理智的话,她会通过这种身体上的提醒认识到,自己正在做一
件将来会感到后悔的事情。
   耿林推门进来,刘云看见他的瞬间,泪水一起涌了出来。耿林认识自己的妻子,这么多
年的共同生活中,他很少见刘云这样哭泣,泪水无声地流淌,嘴唇可怜地哆嗦着。泪水盈
满了她的双眼,让人无法看见她眼睛里可能流露出的某种神情。这一切在他心中唤起了足
够的同情,让他把刘云搀扶出去。可是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娄红,娄红依旧倚在办公桌上,
本来就白皙的脸色现在更白,她的两道无比直接含义无比清楚的目光直射耿林,即使他马
上转过身,也觉得那目光像光刀一样刺在他的后背,并向他的内心辐射巨大的威力。终于
,耿林没有去扶刘云,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拉刘云的胳膊:
   "跟我回去。"耿林说,既没有恳求也没有命令。
   刘云摔开耿林的手,"回哪儿去?"
   耿林又向前一步,再一次试着抓刘云。刘云说:
   "你别担心,"她抹了抹眼泪,"我会离开这儿的,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耿林不耐烦了,但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绪下,他的一般的小小的
不耐烦会像汽油一样助燃刘云的愤火。
   "我明白了,你们是串通好的。"刘云又感到了那股平静的力量,它近乎冷酷,首先止住
了刘云的泪水,然后又启动了她另一个思维方法。
   "够了,刘云。"耿林压低噪音说。
   "当然是够了,不然你怎么会找别的女人。"刘云一口气说起来,别人根本无法插嘴,"
就像你情人说的那样,我不该拦着你找女朋友,因为你是这么优秀的男人。好,我不拦着
,可你也不能太过分吧。你是不是觉得光有你来伤害我还不够,还要加上你的小情人。"这
时耿林瞥一眼娄红,已经猜到事情的由来。娄红还是气势汹汹地倚在那儿,但多看一眼的
人马上会发现,她变成了一尊愤怒的雕塑,完全没有了后续的力量。
   "我当了你十几年的妻子,"刘云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吗?你
打个招呼说对不起,我爱上别的女人了,就搬走了;你以为过日子是过家家呐?你是不是
太不尊重我了,我到了这个年纪居然还得受你情人的污辱?!她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告
诉我,房子给我钱也给我,问我于吗还不离婚?她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啊,你一个小医生
,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和这么大的房子,想开点儿吧!耿林,这就是你们的水
平吗?!欺人太甚了吧?这么多年,退一百步说,我就是不爱你也还尊重你,可我万万没
想到,你在别的女人面前为了取宠,居然把自己的妻子拍卖了,你的房子你的存款就是我
的价码是吗,耿林?"刘云说到这儿又哭了。她的话也让办公室另外两个女人动容。她们不
约而同走近刘云,扶她坐下,递给她一些面巾纸。其中一个对耿林说:
   "你先回去吧,让你爱人在这儿呆会儿,平静一下。"
   刘云大声哭嚎起来,仿佛以往所有的时间都汇成了此时无法抑制的泪水,把刘云的心撕
成碎片。
   耿林看一眼娄红,无声地离开了。
   过一会儿,娄红也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没有一个人看她。她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对刘
云说:
   "你可以去考北京电影学院了,进中老年班,多好的一个悲剧演员。"娄红说完摔门而去
,根本不管同事在以什么目光看她。 
第十五章 
 
   无论怎样,对于新来的陈医生,胡大夫都缺乏最起码的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他年轻。如
果是正常排班,他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但现在他觉得承担着比自己值班更多一点的责任,
刘云是因为他的应承才走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刘云不会让小陈医生替班的
,不管她外面的事情有多么不得了。
   护士领进来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其中一个用手绢捂着嘴巴,手上,手绢上,前襟到
处是血。胡大夫示意受伤的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然后问护士:
   "小陈回来了吗?"
   "还没有。"
   "传他,让他马上下来。"不知为什么胡大夫不高兴小陈这会儿不在。
   "怎么弄的?"胡大夫一边询问,一边挪开小伙子捂着嘴的手。
   "他摔倒了,摔到我的冰鞋上了。"陪他来的另一个小个子说。
   "哎呀。"胡大夫看见上唇右侧一个不小的切口,当了这么多年外科大夫,看见敏感部位
的创伤,胡大夫还是要有所表示。"这辈子别去滑冰了。跟我来。"
   胡大夫把两个小伙子往处置室领,半路上问另一个小伙子他们在哪儿滑冰,因为现在才
是秋天。另一个小伙子说出一个室内滑冰场的名字,胡大夫听都没听过,尽管他在大学滑
冰比赛上拿过奖。他感慨一番,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没滑冰了。他让护士给受伤的年轻滑冰
者打了一针破伤风,然后吩咐另外的护士清洗伤口。
   "把异物都弄净,免得留疤痕。"他特别嘱咐,自己着手做缝合准备。
   护士给伤者处理伤口,他不停地发出时高时低的喊叫,眼睛却不停地看胡大夫。
   "看我干吗?"胡大夫发现了他的目光,"怕留疤痕找不到对象啊?"陪同来的小伙子听了
胡大夫的话笑了。"别担心,你们这个岁数的人,小姑娘比小小子多,找不到漂亮的,找一
个一般的嘛。"胡大夫说着拿出一副新胶皮手套,大家都笑了,只有受伤的小伙子又发出一
声高叫。
   陈大夫接到传呼没有即刻下楼。护士在传呼上留的话儿是"胡大夫让你马上回诊室",这
说明没有病人,不然护士会说明的;小葛也极力挽留他,要给他看一样东西。
   小葛给他看的是一份售房广告,是机场附近的一处廉价小区。
   "你想在这儿买房子?"小陈问。
   "现在还不行,以后为什么不?"小葛充满遐想地说,仿佛面前已经跪下一个有钱人向她
求婚了。
   胡大夫开始动手缝合时,听见走廊上传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心异样地跳了一下,
当他再向处置室门口看时,两个民工用一个破铁筛子抬着另一个民工已经到门口了,他看
见血滴在地上,然后看见伤口,伤在大腿上。
   "大夫,他快不行了,救救他吧,出太多血了。"
   胡大夫内心刚才一直持续的那种隐隐的不安这时消失了,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告
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因为他感到了紧张。
   "小陈呐?"他举着双手,其中的一个手上还拿着连着线的针,缝合还没完成。
   "还没下来,我去找他。"一个护士说。
   "别去,"胡大夫镇定地说,"马上给病房打电话,叫王军下来,立刻,说我快死了。"被
吩咐的护士立刻走了,没人再为胡大夫的说话方式发笑,因为鲜血充满了每个人的视线。

   "放到床上。"胡大夫命令另一个护士和民工。大家照做了。
   "大腿?"
   "对。"护士说。
   "动脉在出血?"
   "应该是,血挺猛的。"
   "把裤子剪开,让他们帮忙压住股动脉,你去准备止血带,动作快点儿,王军马上就下
来了。"
   胡大夫安排完回过神来,看看自己眼前的小伙子。
   "别担心,安静下来,快好了。"他说着用手摸摸创面附近的肌肉组织,"疼吗?"他问。

   小伙子摇摇头,他放心了,知道麻醉情况良好。但他要等到王军进来再接下去缝合。这
时护士已经给病人上止血带。
   "注意松紧。"他低声叮咛。
   王军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居然跟着陈医生。胡大夫对王军说:
   "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你先干吧。"说完他看一眼陈医生,"你帮他。"小陈顺从地点点头
,跟着王军走近病人。
   "行了,小伙子,"胡大夫放心地说,"现在咱们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缝得好看点儿,
让你能找到一个中等偏上的对象。最好是个滑冰爱好者。"
   刘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娄红办公室的。坐在出租车里,她想不起来自己在跟那两个
女人告别时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止住哭泣的。她惟一记得的感觉是自己脚步
发飘,无论是在电梯里还是在大街上,她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风吹走。直到她走进医院大门
,闻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她才感觉正常一点儿,好像刚才她失掉的某些属于她的东西
又回到她的身体里。
   她先去了胡大夫的诊室,胡大夫正在悠闲地抽烟。
   "有什么事儿吗?"她问。
   "还好。"胡大夫已经发现了她又红有肿的眼睛。
   "我以后再谢你了。"刘云说完马上离开了。
   "出什么事了?"胡大夫跟刘云来到她的诊室,他知道小陈还在处置室,便直接问了。
   "没什么。"刘云头也没回。
   "吴刚让你下班去他那儿一趟。"胡大夫没再多说就离开了。他觉得没必要把下午发生的
事再告诉一个哭成这样的女人。
   胡大夫回到自己的诊室熄灭了手里的香烟,也为自己小得意了一下。他不是一个外表上
喜欢拉开架势帮助别人的人,但能在关键时刻帮自己喜欢的同事,这让他很高兴。当王军
处理完那个急患后,他简单地向王军转述了经过,并让王军跟他一起保守秘密,别让上面
知道这件事。王军当然没有反对,因为他们都属于不愿惹是非的人。而且王军还陪他跟小
陈打了招呼。当他们办完这些事时,吴刚来找刘云。胡大夫知道吴刚对刘云很关注,他又
和吴刚很近乎,便对他讲了下午发生的事。吴刚马上说:
   "还漏了一个重要的环节。"
   "什么?"
   "护士小姐们。"吴刚说,"不过,包在我身上。咱们医院还没有护士不给我面子的。"
   胡大夫看到这件助人的事如此圆满,心想,人和老天怎么能没关系呐,刘云有人缘也有
那么点天缘,不然,她肯定会被处分的。
   刘云下班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去,她不想去放射科找吴刚。她谁也不想见甚至她自己。下
班前洗手时,她硬是克服了往日的习惯,一眼也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
   但吴刚却在她的公共汽车站等她。她勉强对吴刚笑笑。
   "上车吧,我送你。"骑在摩托上的吴刚对她说,随手递给她一个摩托帽。
   刘云二话没说就上了车,坐到车上后才戴上帽子,仿佛坐摩托车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了。
吴刚一给油门,他们就汇入了下班的车流中。
   吴刚在各种机动车的缝隙间穿梭,尽可能快地在红灯变绿灯时起步,这样,如果他排在
前面,总可以先过路口,在下一段马路上快速开出好远,有几次他追上了排在下一个信号
灯前的车流。刘云一次也没有劝阻吴刚,要他放慢速度,很快吴刚开车上了环城高速。环
城高速上车比较多,他只能保持在100公里左右的速度上,接着他拐向了另一条通往海滨的
高速。在这条高速路上返回的车较多,有些地方甚至不能畅行,但去的方向车较少,吴刚
的速度很快达到了180公里。他担心刘云快叫出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放
心开了,但把车速又降低了20公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像一道风景一样吸引了另一侧等
候的司机们,他们不约而同给吴刚和刘云命名:疯子。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吴刚离开了高速。他们在一个县城的外面发现了一条小河,小河的
两边是幼树林。吴刚把车停下,回头看刘云,她也刚刚摘下头盔,脸色惨白。吴刚有些后
悔自己的鲁莽。
   "你没事吧?"吴刚问。
   "没事儿。"刘云说着走到树林边坐下,"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吴刚也把车推过去,然后坐到了刘云对面,他点了一根烟。
   "我原来想,你一叫我就减速。"吴刚老实地说。
   "我也奇怪。我一点儿也没害怕。"刘云说,"你经常这么干吗?"
   "不经常。"吴刚深深吸口烟,"有时候周末在环城高速上开开。"
   "超车?"
   "没什么车,我起得早,四五点钟高速公路上很空。"
   "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知道,跟喝酒抽烟差不多吧,觉着过瘾,好像能把心里面的东西都甩出去。"
   "也很危险的。"
   "在家里坐着也有危险啊,比如劣质工程什么的。"吴刚说到这儿转了话题,"你刚才怎
么没害怕啊?我觉得上一次你说你害怕坐摩托的。"
   "不知道,好像忘了害怕。"
   "你下午去哪儿了"吴刚问。
   "干吗突然问我这个?"刘云不高兴地说。
   "你一个女人家都忘了害怕,肯定去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没去哪儿,就办了点私事。"刘云关上了内心的大门。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我想我们是同事,也算是好朋友。你有事我绝不能看着,但你有
问题我也不能不说。今天下午差一点儿出事,你知道吗?"
   刘云没有回答。
   "当然你现在临时在门诊还好些。如果回病房上手术台,你这样怎么能行啊。"
   "大不了开除我呗。"刘云快速说了一句。
   吴刚没想到刘云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陌生极了,好像在刘云身旁突然升起了一团浓
雾,让他再也看不清刘云的面目,以至于他也怀疑自己以前对刘云的判断。在他的心目中
,刘云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出这样话的女人。
   "我得谢谢你,吴刚,你一直那么关照我,尤其是耿林出走以后。"刘云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你可怜我,因为我软弱。男人总是同情弱女子的,也愿意
帮助她们,但他们爱的却是强女人,恶女人,厉害的女人。在那些女人面前,他们自己就
成了弱者,男人就是需要各种奇奇怪怪的感情,他们要尝试扮演一切角色。"
   "刘云,你到底怎么了?你看你在说些什么啊?"
   "好,我马上就要说到正题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帮助我了,也就是说你不用再可怜
我了。我现在自己对付一切,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我也找到了这个能力。这个世界上的
公理就是欺软怕硬,谁都可以硬起来,干吗我就得是例外呐?!"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正好说反了,从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现在我知道了。"
   吴刚再一次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我走回去?"刘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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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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