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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 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15:05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三十一章 
 
   那是一条并不好看的街道,但是有树。树的后面是一家连着一家的店铺,在她上班经过
它们的时候,它们都还上着门板。这短暂的静谧已经足够安慰她开始一天繁忙的工作,这
医院是小城惟一可以做小型外科手术的医院,所有的同事和患者都信任她,尊敬她,甚至
听从她,因为她是一个从大城市大医院来的高级大夫。尽管这样,她却不骄傲,不仅能吃
苦,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
   在她下班回家再次经过那些树后面的店铺时,它们还没有关门。她在里面买晚上吃的东
西。几乎所有的店主都认识她,所以总要多给她一些,她总是说,"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
光的。"店主却说,"没关系,明天再吃。"于是,她提着吃的东西回家去……
   刘云坐在沙发上,在耿林摔门出去以后,她一直在看着眼前被砸烂的一切,但脑袋里却
出现了前面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到一个陌生的小城里,而且那么容易地就开始了更具体的
想象,她甚至想到了自己在那个小城退休,死去。在这样具体的想象中,刘云眼前的一片
狼藉就变得不那么具体,不那么刺眼了。她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感到虚弱,浑身发沉。
   刘云强迫自己站起来,小心经过碎玻璃什么的,走进卫生间。她洗脸,梳头,再后在镜
子里看自己没有血色的脸,心里却没有什么感觉,仿佛她正在过的生活是别人的,暂时的
。然后,她回到卧室,开始换衣服,准备去上班。在刘云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特殊的保护
装置,那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想到该去上班,就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刚
才一样;停止想象,也不看眼前的一切,把自己弄空,身体的本能便让她应付工作。
   门铃响了。
   刘云想了一下,认定来敲门的是邻居,而且想好了对邻居要说的话,便打开了房门。
   站在门前的是吴刚。刘云太意外,甚至忘了请吴刚进来。吴刚看到刘云的脸色,立刻明
白邻居在门口议论的事情,的确在刘云家发生了。他把刘云往门旁轻轻推推,自己走进来
,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刘云问吴刚的时候,没有流露任何感情色彩。她好像还没离开自己刚才
的状态。
   "我顺便路过,等在楼下,以为能捎你上班。"吴刚说的时候故意削弱自己对刘云关心的
企图,说得轻描淡写。"听你们邻居议论,说你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像打仗似的。
"
   "让我进去看看吧。"吴刚说着往客厅走去。在耿林留下的"成果"面前,他惊呆了,男人
发脾气,象征性地砸两件东西,对吴刚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像眼前这样,几乎把家砸
遍了,吴刚还是头一次见过。他想象不出,干出这样事情的人,心里得有多大的仇恨。他
用脚踢踢一个花瓶的底座,刘云站在他旁边看见吴刚有先见之明似的,没有换鞋。
   "你也把鞋穿上吧,别穿拖鞋了。"吴刚嘱咐刘云,心里却充满了对做这件事的这个男人
的蔑视,不管他是谁,吴刚都会十分地看不起他。因为在他看来,这不是男人所为。
   "太他妈的过分了。"吴刚低声说了一句。
   "都是我自己惹的。"刘云低声说。吴刚抬头看她一眼,吃惊刘云的态度与以往大有不同

   "他在哪儿?"吴刚问。
   "走了。"
   "你别去上班了,我替你请个假,把这儿收拾一下。"吴刚说话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好
像他在安排的不过是一次大扫除。
   "不,我得上班。"刘云固执地说,"就先这么放着吧。"
   吴刚让刘云坚决的态度弄得无话可说。这时,他看见沙发上刘云得奖的那个瓷瓶,心里
感到些许安慰,对于刘云来说还不是什么都无所谓。
   "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吴刚不再提请假的事。
   "你别管这事,求你别管。"刘云突然激动起来,"他爱砸就砸吧,这反正也是他买的。
再说,他也有理由,你并不知道我做的事。"
   "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该这样,这还叫男人吗?"
   "男人不就是这样吗?!"
   吴刚生气刘云这样说话,于是顶了她一句:
   "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耿林一个男人吗?"
   "我什么都不以为了,这样挺好。"刘云说话时强忍泪水。在吴刚面前,刘云常常有遮掩
不住自己的感觉。无论她怎样掩饰内心不愿展露的死角还是会暴露出来。她有时怕吴刚,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话能触到她内心这样的地方,渴望得到关心,但又难以启齿。
   "刘云,你不能总往心里压事。"
   "没什么事了。"
   "你怎么能说这不是事呐?"吴刚说着用手指指地上的一切。
   "他本来是要打我的,但嫌我太下作,怕脏了他的手,所以才砸了东西。"刘云低头说,
同时用拖鞋把几块大的碎玻璃往一块踢踢。"这样挺好,我心里也踏实了。"
   吴刚看见刘云这副样子,心里过不去了。他几次咬着牙想到耿林,他想,耿林破坏了刘
云内心的骄傲和自尊。他以往认识的那个刘云永远也说不出刚才这样的话。吴刚认为,一
个人只有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信赖可相信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但他没有想,刘云自己
在这个破坏过程中应付的责任。
   "我打个电话,别去上班了,然后我们一起收拾一下这里。"吴刚说着往电话机走去。刘
云突然窜到吴刚面前,拦住他,仿佛吴刚此时要做的不是打电话请假,而是去杀人。
   "不,不,不。"刘云说,"我要去上班。"
   吴刚不解地望着刘云。
   "我想离开这里,我必须去上班。"刘云这样回答了吴刚目光的询问,但她心里想的却是
上班现在是她惟一可去的地方。
   医院的心脏外科手术最近一段时间处在半停止状态,这和一个主刀医生去美国进修,以
及另一个博士的调离有关。这也是刘云能被调开一段时间的原因,在手术台上,刘云现在
还是绿叶。尽管她已经变成一片重要的绿叶,但还不能独立支撑一台手术。
   这一天她上班,医务处领导找她谈话,告诉她从今大起回病房工作,并很婉转地暗示她
,要集中精力工作,因为医院准备恢复心脏外科的正常手术,他们从另一个大医院挖来了
一个"博士",在心脏外科手术方面已经是成手,而且在业内小有名气。
   就这样,刘云又回到病房。病房在另一幢新楼里,在刘云拿着自己的东西往病房去的路
上,心里突然有些不安静。她决定在两幢楼间的绿地上的石椅上小坐一会儿。
   她坐在一对情侣旁边,从衣着上可以判定,那个男的是患者。他的蓝白相间的患者服让
人想起希区柯克的电影《爱德华医生》。刘云记得和耿林一起看这部电影时的情形。那是
一个下雨天,看完电影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馄饨馆儿吃了两碗馄饨和两个夹肉烧饼。
她之所以还记得这一切,是因为她太喜欢这部电影。她记得曾对耿林说,电影的男女主角
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也是最匹配的情侣。
   "可他们在实际生活中不是情侣。"她记得耿林这样对她说的。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可惜,为什么那个叫派克的男人和那个叫褒曼的女人不是情侣?!
她因此也记得耿林对此所表现出的态度,那么漂亮的人也该找到自己的情侣。那以后,耿
林也在不同的场合对她说过自己关于婚姻的想法,他觉得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同生
活,是既健康又自然的事,反过来对女人也一样,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
   "算了吧。"穿患者服的男人突然对自己的女伴儿喊了一嗓子,打断了刘云的思绪。
   刘云抬眼看看自己病房所在的第九层,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她知道那是医生办公室。
因为王主任不喜欢开空调,所以那里总是开窗户,关着空调。刘云奇怪自己会坐在这里想
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旧电影,进而想起耿林。
   "主要的不是别人对你做的事,懂吗?"男患者突然又大声说。
   "那你说什么重要?"他的女伴儿也提高了一点儿声音,以表示不满。
   "看你怎么做出反应?他们做什么都是他们的事,你怎么反应,怎么对待,什么样的态
度,这才是你的事。"男的说。
   刘云被他的话意外地吸引了。
   "照你的意思,人可以和外界脱离联系地活着?"女伴不屑地反问。
   "当然可以,但你不行,因为你没有意志。"男的说完有些气愤,起身要走,被女伴又拉
住。
   "你干吗那么激动啊,我不正在跟你商量么?"女伴说。
   刘云起身慢慢朝病房走去,她觉得那患者对他女伴说的话,无形中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害怕回到熟悉的人中间。
   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平时与医院其他部门的同事大多是泛泛之交,除了她所在的病房。
外科急诊的人虽然目睹了许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但他们不能与刘云直接谈这些事,还
没熟到某一种程度。这多少让刘云保留了一点自己的空间,对好多事刘云丝毫没有解释的
欲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愿去面对这些事,只是她无法摆脱,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应付
病房的同事。他们都是跟她相熟的人,多次在一间手术室共同工作过的人,他们之间的感
情往往比一般同事要深一些,也坦诚一些。
   回到病房大家都热情地跟刘云打招呼,因为是上午病房所有的大夫和护士都很忙碌。王
主任把刘云引见给新来的博士--侯医生,他跟刘云握过手后说:
   "我听说你了,老实说,我可有点指望你了。"
   "我愿意尽力的。"刘云说。
   接着他们又简单聊了聊病房的情况。侯博士一心想做事的态度感染了刘云。另一方面他
对待刘云的态度也让她十分高兴。他既在刘云的技术和经验面前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同
时他称呼刘云"你",让刘云觉得很舒服。在她看来,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有为的博士并没
有把她划到老一辈医务工作者的范畴,他还想跟她合作,而不是排斥她。
   侯博士刚离开医生办公室,护士小周便闯了进来:
   "哎,刘姐,你回来了?你老公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都在议论,他也欺人太甚了吧?
要不要我们大伙儿联合起来去骂他一顿?"
   刘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恰好这时电话响了,好像是为了救刘云的驾。
   "喂,你好,找谁?"护士小周抓起话筒。
   "你等一下。"小周有些疑惑地把电话听筒朝刘云伸过去,"是找你的。"
   刘云起身接过听筒,这时小周说:
   "那我先去忙,回头我们再聊。"说完小周嫣然一笑,离开了。
   "喂?"刘云对着话筒说。
   对方没有马上说话,刘云立刻意识到电话有可能又是娄红打来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
有些紧张,好像娄红是一个足以引起她不安的重要人物。
   电话的另一端的确是娄红,因为脸L的伤她还留在家里,暂时跟耿林无法见面,只是天
天趁她父母上班时打电话。她说不好父母对她的影响是怎样渗透进来的,但她时刻能感觉
到那些影响在她身上所发挥的作用。比如,她不是不能找机会跟耿林见面,她可以偶尔辜
负一下父母对她的信任。如果她愿意,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去做。但她没有想。偶尔她
想起耿林,也想见到他,但这愿望一点不强烈,不用她调动力量去控制自己,这愿望就消
失了。她还没有认清她感情上的这种变化,整天呆在家里多少感到无聊。今天她给刘云打
电话就是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她想找些事冲淡这无聊。
   "我想,你知道我是谁。"娄红在充分的停顿之后说。
   刘云没有回答,但也没放电话。刘云这样的反应让娄红把她往好处想了想,她觉得,刘
云作为对手,有时候还是过得去。她原本想讽刺刘云,说她又回病房是想回避自己所做的
丑事。但她把这话压下去了,她担心这么说会让刘云嘲笑。她在伤害别人的时候也希望自
己不是可笑的。
   "刘云,我想告诉你,我不报复你,并不是我不能,你懂吗?"
   刘云听着。
   "谁都认识几个小哥们儿。"娄红发现刘云在听,心里很舒服,说话时不免流出几分不经
意的真诚,尽管目的是要伤害羞辱对方,也有点实话实说的架势。"我也一样,只要我动动
小手指,就能找到也为我卖力的哥们儿。但我比你聪明,这么做不值。你不过是一个半老
徐娘,也许再也找不到你的意中人,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发展,所以你可能巴不得和
什么人对命了结呐。"娄红说到这儿停了停,看看刘云的反应。
   刘云没有说话,但在听。
   "我的情况正好跟你相反。"娄红好像感觉到了刘云在听,而不是把听筒放到什么地方,
所以继续认真地说,"我们的命不是等价的,对换不了。我不愿意为一个平庸的小医生把自
己赔上。"
   刘云笑了一下,她觉得娄红口气中有几分孩子气。娄红被挠之后,刘云有了新的心态。
尽管娄红在电话中对她的羞辱让她难受,但在心底她再也没有近似仇恨的感情。
   "你在冷笑。"娄红想象着刘云的笑容,十分肯定地把想象中的笑容归到了冷笑一类里。
"这没用。也许你想说,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窝囊,平庸。没错,很可能是这样,但到那
时我再了结也不迟,我不必这么着急,享受青春是很舒服的事。"
   刘云说不上自己被娄红的哪句话打动了,她好像突然就有了勇气和力量,这力量把娄红
作为另一个人,而不是她的情敌,朝刘云拉近了。
   "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刘云突然语调平静地询问。
   娄红一下把听筒从耳边拿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刘云这样接她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对不起你。"刘云接着说下去。
   娄红拿开听筒后又担心漏了刘云的话,连忙又把听筒贴近耳朵,她听见了刘云的后半截
话,"很对不起你"。
   "多吃点维生素E,可以不留疤的。"刘云大夫的口吻听上去安静亲切。
   娄红啪地扣上电话,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刚受到了惊吓。
   刘云走近敞开的窗口,看楼下自己刚才停留过的那片绿地。那对情侣已经离开了,那片
绿草地更加醒目。刘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片绿地升起的清新注入了她的心房,让她感
到了好久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第三十二章 
 
   刘云回病房后没有马上参加手术,但一直在帮助看护术后的病人。心脏手术的手术看护
几乎与手术同样重要,有好多病人渡过了手术台上的难关,却在手术后最初的恢复期丢了
性命。
   这天中午侯博士和刘医生刚下台儿便找到刘云,他们决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后
,顺便为刘云重回心脏外科接风。刘云很感动地接受了,并暗自决定自己买单。
   "今天肯定创记录了。"护士小周风一样闯进来,"四十五分钟换一瓣。"
   "这么快?"刘云多少有些吃惊。
   "她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今天这个手术的确很顺利。"
   "夸张什么呀?你以为手术是什么呀?是科学,科学能夸张吗?"
   "肯定掐头去尾了。"刘医生说。
   "好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晚上聚一次,为刘云接风。"侯博士说。
   因为短暂的离开,刘云发现她过去在心脏外科病房所拥有的同事关系并不是随处可见的
。在门诊大家也都是热情随和的,但刘云总是能感到,他们仅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
这些同事,尤其是经常在一个手术室的这几个人,让刘云觉得他们不仅是同事,也有点像
近邻像大学的同屋。在耿林还没离开她的时候,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在单位比在家更多
些人气。这样较为特殊的同事关系,也可能来源于手术台。心脏手术,医生护士共同面对
的是生死。这类场面一见多了,人容易豁达些。可是刘云没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对这
样的同事们,却是那么难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鲜饭店吃烤肉,这是他们常来的老地方。已经认识的朝鲜族女服务员顺
子很高兴他们来,因为他们个个都喜欢开玩笑,尤其是手术中负责开胸的刘医生。
   "要不要心?"顺子喜欢这么问。
   "谁的?"刘医生也喜欢这么回答。
   "你的。"顺子笑着说。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国心,不要外国心。"刘医生故意误解地说。
   "别胡说了,我是说你的。"顺子急了。
   "我的?这傻丫头该换脑了,我这么大岁数了,哪还有心了。你说的是鸡心吧?"
   "就是鸡心。"顺子说。
   "来一盘。"每次的玩笑总是这样绕一圈儿结束了,在这会儿里,大伙儿先后坐好,并动
手用餐巾纸擦杯子,擦碟子。
   顺子走了,把写好的菜单交到后厨去了。刘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转到刘云身上。
   "对了,刘云,总也没时间问你,你们家后院儿到底怎么搞的?我们大伙都听说了,有
事别闷在心里,咱们都是谁跟谁啊,你有困难,我们肯定不能看着。"
   "谢谢你,没什么事了。"刘云笑笑说,她心里有些害怕别人提到已经发生的这些事。
   "我们那时还说,大伙儿凑齐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复手术,人就总也凑不齐。后来听
说你要回病房了,干脆就等你回来再说了。"小周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大通。
   刘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应答。
   "听说那女的居然打到医院来?也太张狂了,你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大家过去,她就
没脸儿了。"护士小孙接着说。
   "咱刘云也挺厉害,给她挠个满脸花。"粗心的刘大夫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刘云的
脸马上变了颜色。刘云觉得刘大夫的话像石膏一样把她封死了。
   "你爱人是什么态度?"侯博士坐在刘云身边,轻声问她,希望借此转移话题。
   刘云在这样的关怀下丧失了最后的护卫能力。她相信他们都是好心,是关心她才会这么
问。但她却无法回答,这些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处,是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
她看着眼前可亲可爱的同事们,想笑着摇摇头,却甩出了眼泪……
   落泪了,刘云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泪水冲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着脸,双肩
耸动着。在心里她突然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从前那么可爱的同事,现在要让她难过,要
逼她说自己不愿说的话。护士小周坐到刘云跟前,搂着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
不是后悔引起了让刘云伤心的话题,而是看刘云这样哭太可怜了。
   刘云在心里认真地怨着这些同事,她甚至觉得他们变了,当然她没有意识到,变化的不
是同事,而是刘云,她做了自己事后无法面对的事情,关于这一点是吴刚帮助刘云搞清楚
的。
   与此时刘云有同样心态的另一个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时上班,但绝不主动引起话题跟同
事说话,因为他内心和刘云相近似的恐慌,怕别人问他什么。
   娄红没有上班,这多少帮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娄红脸上带着伤来上班,他该怎
样应付。在心底他感到虚弱,好像从浑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撑的力量。到现在他还没有
真正搞明白,娄红被抓伤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灾难,他能觉到的不仅仅是内疚,还有绝望。

   有时,他很想再见到娄红,哪怕是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自从耿林见过娄红父母,尤
其是她父亲,以及砸了刘云的家之后,耿林甚至能看到现在自己身上的变化。一切的一切
似乎越来越没希望,他狠狠地伤害了刘云,是不是能得到娄红,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没有
把握了,但他却比从前更加"心平气和",有一点真的无所谓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还怕失去吗?"有一次,他想到这句话时小得意了一阵,然后又
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娄红还没跟他提出分手时,他不可以这样想的。于是,他打
电话叫红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去单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儿买了二十五朵
黄玫瑰,然后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很想你!"落款是"爱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给赶来的小伙子时,心里好过多了。他刚要告诉小伙子送花的地址,
小伙子笑着说:
   "是送给娄小姐的吧?我已经认识那地方了。"
   耿林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发现这个小伙子看上去的确眼熟。
   "地址我已经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对不,没问题的话签字就行了。"小伙子说着把送货单
子递给耿林。
   耿林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掏钱一边说:
   "我觉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给娄小姐送过五次东西了,水果礼品,鲜花等等。不过,我这人没特点,不容
易给别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谦逊地说。
   "别这么说,你很有特点,是我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钱交给小伙子。
   小伙子听耿林这么说,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学生?"
   "还不是,我想挣了钱再去考大学。"
   耿林认真地对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有志气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顾了,我很愿意替你给那位娄小姐送东西,不过,我有句话不
知道该不该对您说。"
   "说!"耿林鼓励地说。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东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见面和不见面可差得太多
了。"小伙子说完走了,但他的话却在耿林这儿留了下来。看着小伙子渐渐骑远了,耿林在
马路边儿坐下,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地吸进一口,然后让它在里面尽可能久一点留下,最
后他吐出一团烟雾,目光毫无目的地滞留在远处,在那儿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在烟
雾中慢慢松弛下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在到处寻找力量,去面对一切,或是让自己在这个短
暂的小憩中站起来,重新回到办公室。
   烟吸完了,留在他脸上的依然是一种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办公室去。路上他想,
如果他渴望见到娄红,渴望把她实实在在地抱进怀里,他是无法平息这种欲望的,除非他
见到了娄红,或是他知道马上就可以见到娄红,否则,他是无法等待的。他曾经为自己身
上出现的这股热情感到吃惊,也感到高兴,他从这种热情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凭着这股
力量他离开了自己的妻子和从前的婚姻、从前的生活,甚至已经离得无限遥远了。他因此
那么肯定他爱娄红,他对娄红的感情绝不仅仅是情欲。现在他仍然能够肯定他还爱娄红,
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爱情还在,可热情却消失了好多。他像从前一样渴望见到娄红
,但一想环境的压力,他马上就平静了:不见也可。
   "真他妈的烦!"他在心里骂一句,掐断自己的思路,快步走进了办公室。
   给刘云打电话的娄红,不自觉地开始了一种表面看起来十分安静的生活。她没有想到刘
云在电话里会真诚地询问她的伤势,并告诉她多吃维生素E。对娄红来说这未免太突然了,
仿佛是战场上两个正在肉搏的人,一个突然住手并对另一个发出微笑,娄红被刘云的突然
变化搞晕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维生素E,因此她丝毫不怀疑刘云的提议是发自真心的,因为
维生素E的确有助于她的伤口愈合。
   放下电话的时候,娄红还想了一下,刘云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痹她什么的。但
娄红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在与刘云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有一点娄红能够肯定,那就是刘
云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不会服软儿,即使为了欺骗对方,她也不会这么做;娄红能
够感到,这差不多是刘云还能支撑的精神力量所在。
   接着,娄红发现自己被刘云传达过来的一种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给软化了。"也许我不
该再给刘云打电话,对她进行伤害。"娄红首先想到这个,同时也是第一次,她心里从一开
始就有的对刘云的仇视变得模糊起来。
   "她不是坏人,为什么我过去没这么想过,而且还那么恨她?"娄红想到这儿的时候,她
父母下班回来了。娄红立刻把发生的事对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互相看看没说什么,然后又
看娄红。在他们的目光下,娄红觉得自己像个面对老师的小学生,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即使面对的是父母。于是她挥挥手,无所谓地说:
   "谁信她那一套,也许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呐。"
   "你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娄父坐下来认真地问女儿。看着父亲慈爱但严肃的目光,娄
红心里突然就有了很庄严的感情。她说:
   "怎么说呐,我想过,刘云这么做可能是对耿林没兴趣了,想放手。"娄红停了停又说,
"可是,我也想发生了这么多事,刘云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你是说刘云变了?"娄父启发地问女儿。
   "也许。"娄红渐渐进入了和父亲认真谈这件事的心理状态,"有时,我也想刘云做这么
多坏事,也许不是出于本意。"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娄红的母亲换完衣服也坐过来加入谈话。
   "她过去也许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这件事给刺激了,就控制不
了自己了,所以才会做那些坏事。"
   细心的人这会儿会看出,在娄红父亲的眼中闪过泪光。他被自己女儿打动了。
   "你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这个女人,是吗?"他小心地问。
   娄红看着父亲,艰难地点点头。
   "以前你没这么想过?"他说。
   "没有。"娄红的声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爱我,那就
是不爱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该离开耿林,爱情就是爱情,掺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
,也会这么做的。"
   娄红的父母这会儿没有再插话,他们的内心都十分激动,为女儿正在有的巨大的变化,
他们也是骄傲的。他们曾经以极大的耐心等着这一时刻:让女儿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
偏了路。现在这时刻慢慢地近了,除了激动,他们也有些伤感,因为他们清楚地看见:女
儿长大了,不再是他们的小宝贝,而是一个大人了。
   "所以那时候,我恨刘云,恨她的时候,我就想她是个坏人,可今天她那样问我,我…
…她的口气是很关切的……"娄红有些说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样子。
   "然后,你就明白了,她为什么做了那些事?"娄父问。
   娄红摇摇头:"我说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么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愿意听我说说吗?"娄红的父亲问女儿,目光是认真的。
   娄红点点头。
   "其实不奇怪的,这说明我女儿娄红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儿。"娄父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看着女儿。
   娄红很生气地"哼"了声:
   "我当然很善良了,这还用说吗?"
   "但是女儿,根据你老爸的经验,不是每个善良人时时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
了。"
   娄红不解地看着父亲。
   "也就是说善良被遮蔽的时候,人们仍然有可能认为,自己还是善良的。反过来,对刘
云来说也一样,她做了很多坏事,但她并不是坏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我都糊涂了。"娄红有点不耐烦了。
   "小红,"这时母亲开口了,"我和你爸关于这件事说了很多次,刘云肯定不是一个坏女
人。她做那事情的确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事,但她是被另一种恶激发了。"
   "你是说,我和耿林相爱是恶事?"娄红急了站了起来。
   "坐下。"娄父按着女儿的肩膀要她坐下来,平静下来。"你妈妈的意思是说,你和耿林
的感情对刘云来说是一种灾难。"
   "难道她没相爱过吗?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别人?"娄红又生气了。
   "小红,这么伟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别人抢了她的丈夫,她还能理解丈夫和另一
个女人的爱情。如果你是刘云,也不会理解的。"娄父说。
   "有的人也许就能。"娄红嘟哝着。
   "那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爱她丈夫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姿态。"娄母插嘴说。
   "你和耿林之间的感情对你们两个来说,是美好的事,但对刘云来说就是恶事。这种恶
把刘云身体里的另一种恶引出来,让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刚才还说她不是坏人呐。"娄红有些赌气地说。
   "她和你和我们一样不是坏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恶的一面,它是不是释放出来,就看你
在生活中经历的是什么。"
   娄红没有说话,似乎有些厌倦了这场越来越抽象的谈话。娄红的父母也交换了下眼色,
好像在互相询问,他们这时候跟女儿谈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她现在能在电话里关心你的伤势,就说明她也许醒悟了。"娄红的父亲索性说下去了,
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你将心比心地想想,娄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丈夫突然要
跟别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应。在我看来,她能首
先这样对你也是她的幸运,不是每个女人做过坏事之后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觉得刘云有点
了不起,她肯定已经开始反省自己了。"
   "小红,"娄母坐到女儿身边,"事情现在发展到这一步,再好没有了。你的感情伤害了
那个女人,她反过来也伤害你了。现在她主动要求和好,你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给她什么机会?"娄红警觉起来。
   "让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让她把这个看成是她醒悟过后,老天给她的一个礼物。"娄
母说。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原来是这个意思。"娄红生气地说,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娄父说,"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现之后,我们一直给你时
间,让你真正从心里搞懂,你该怎么做。我和你妈妈也对你说过,我们作为老人能提醒你
的是,别光考虑感情,也考虑一下良心。如果你的决定让你的良心不安,以后也会影响到
感情的。"
   "我们以后再谈吧。"娄红突然甩给父母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到
梳妆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结痂的疤痕,心又乱了。
   她又烦躁地想到了耿林。 
第三十三章 
 
   哽咽,如果从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那儿发出来,也许是再也无法保持自尊时一种必须表
达的痛苦。
   刘云最先离开了烧烤店,她说头有些疼,她走后,大家一时想不起更合适的话题,便沉
默了一阵,最后侯博士说,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出路。他的话引得护士小周眼睛一亮,
猛拍大腿说:
   "不愧是博士,说话就是让人爱听。"她这时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我看谁都不用为别人
担心,如果刘云有困难,我们往上冲就是了,都是一个战壕的,没说的。"
   大家为候博士和小周的话喊好,于是吃饭的气氛彻底转变--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喝透

   刘云回到家里,电话响了几次,她都没接。她希望钻进这样一个空间,没人认识她,也
没人理睬她。但是电话再一次响起时,她还是接了,她担心病房有什么急事。
   来电话的是吴刚,而刘云马上就听出,吴刚喝了不少酒。
   "我一个人在'身后',你过来好吗?"他说。
   "可我不会喝酒。"刘云并不想过去。
   "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我喝醉了。"
   "你没喝醉吗?"刘云反问。
   "我是喝酒了,但没醉,我从来不喝醉。"吴刚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今天晚上你们科好
像聚会,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到这儿吴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说话语气,他是个有意
志力的人。
   吴刚的话触到了刘云的隐痛,她决定去见吴刚:
   "你那儿什么时候关门?"刘云很外行地问。
   "已经关门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过来吧。"吴刚说得很直接。
   刘云走进酒吧时,被里面的改变惊呆了。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了墙边,地中央留出一大
块空地儿,上面放了一张小桌和两把空着的椅子,仿佛在呼喊人们坐到上面去。
   "怎么这样儿了?"刘云问站在她身后的吴刚。
   "不是故意的,下午几个朋友在这儿跳舞来着。"
   刘云没有发现吴刚说的是假话,因为他不会跳舞,所以也觉不到空出来的地方一点不适
合跳舞。
   "这么多酒。"刘云坐下,看着桌子上的几个洋酒瓶。
   "不用全喝了。"吴刚说。
   "我不喝酒!"刘云又强调了一次。
   "那我给你调一杯饮料。"吴刚拿过刘云的杯子,从桌下拿出一个凉水瓶,给刘云斟满,
刘云尝了一口,说:
   "好喝!"
   "那就多喝点儿。"吴刚继续喝着自己的杯中物。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喝饮料吗?"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最近又看到耿林了吗?"吴刚看见刘云安稳地坐到了自己的面前,心里很满意。他觉得
今天提早关门,等刘云来很值得。因为听说刘云做过的某些事情,吴刚曾一度觉得刘云很
疏远。尽管他一如既往地愿意帮助她,内心还是无法躲开自己对刘云某些做法的反感。曾
经有一度地认定自己对刘云的感情与陈大明对刘云的好感如出一辙,也仅仅是同事关系而
已。但那个早晨,当他看见刘云站在耿林一手制造的"废墟"上的那种无助、自责、慌乱时
,内心深处被他埋藏得很深的一种东西蠕动了。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当时他就有带她离
开那里的力量。但他克制了自己,他知道面对他的不是一个像娄红那样能够冲动起来的姑
娘,而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痛苦的女人。那以后,他没有去找刘云,即使他知道刘云此时
更需要他的帮助,或者说是别人的帮助。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
今天他休班,整个一个下午都泡在酒吧里,总是在想刘云,他要求自己不想也不行。他甚
至觉得自己可笑了,耿林把自己的家砸了,这件事好像把他拽了进去,让他再也不能回避
刘云。所以,傍晚他临时决定让酒吧关门。
   "你怎么了?好像走神了。"刘云问。
   吴刚窘迫地笑笑。
   "我没有见到耿林。"刘云说。
   "你说什么?"吴刚光顾想自己的事,忘了刚才问的问题。
   "刚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见耿林吗?!"刘云说话时有些后悔来这儿。她没有想吴刚的走
神是因为对她有了特殊的感觉,她恨自己成了吴刚的负担。她想,吴刚在强迫自己关心她
。她暗暗下决心,再也不指靠任何人的帮助,也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内心。她要一个人生活
下去,沉默地生活下去。即使别人认为她冷淡,她也不在乎。她总是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现在她还想不好,这感觉到底来自何处。但她一看见熟人同事,无论他们是不是站在她一
边儿,是不是关心她,是不是间接地谴责耿林,她马上觉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刘云,我想跟你坦白地谈一谈。"吴刚不知道刘云回病房后所经历的心路历程
,因此以为刘云在为他的态度恼火。
   "谈什么?"刘云的态度依旧没有缓和。
   "你打算怎么了结跟耿林的事?"吴刚说着看到刘云咄咄逼人的眼睛,只好补充一句,"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么问你,我只是……"
   "谢谢你,吴刚,我也觉得该和你谈一谈。"刘云说着口气缓和许多,也许她意识到了自
己没道理跟吴刚发怨气,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目前惟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够帮助
她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她刚才心中那种决绝的感情消退了许多。
   "你说吧。"吴刚老实地等着。
   "我应该谢谢你,真心地谢谢你。"刘云眼睛望着远处,沉浸在一个人的情境中,她好像
正在对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说话。"我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家里出了这种事以后我就垮
了。我没想到我那么弱,一点也不坚强。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步。
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吴刚渐渐发现刘云误解他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认真听刘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人,还有我现在的处境。"刘云说到
这儿看了吴刚一眼,发现他在静静地听着,便接着讲下去。"离婚这件事让我变成了一个可
笑的小丑,好多人真心关心我,可是谁也帮不了我,但他们还是逼着自己问我这儿问我那
儿,我已经变成朋友的负担,今天科室人聚会,我就感觉到了这个,看见你我就更证实了
这种感觉。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感觉。对不起,吴刚,对别人我不能说什么,但我想告诉
你,我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从今天起请你停止它,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希望
所有人都忘记我,让我在角落里慢慢地死去。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理睬我,我不配你的帮助
,你明白吗?你现在解脱了,再也不用为我想任何事!"刘云说着失去了控制喊了起来,泪
水也跟着涌出来。
   吴刚被刘云的话震动了。他从刘云手中拿过她的饮料杯子,将里面的饮料泼到远处的地
面上,然后给刘云斟上半杯马提尼酒。
   "喝点酒吧。"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动。
   刘云拿过吴刚递过的杯,一口喝掉一半,然后又要喝剩下的,吴刚拦住了她。
   "慢慢喝。"吴刚说着把几张面巾纸递到刘云手上。
   刘云进入了安静哭泣的阶段,吴刚也松弛下来。他知道他现在有时间,跟刘云交心地谈
谈,但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明白刘云怎样误解了他,他可以告诉刘云自己感情上的变
化,以便消除她的误解。但又觉得眼前的气氛不适宜。看着痛苦的刘云,他产生了另一种
责任感:作为旁观者,他发现最让刘云痛苦的事不在于别人怎么看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忍
受已经发生的事。作为朋友,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刘云认识到这一点,这比他表达自己
感情更重要。
   "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吴刚寻找一个时机终于开口了。
   刘云停止了哭泣,看着吴刚,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现在敏感得要命,以后怎么跟人相处啊?"吴刚尽量把声音放轻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处,一个人也能生活。"刘云说。
   "那你就别在乎别人问你什么。"吴刚惯常的性格特点这会儿又显露出来,"什么事情都
一样,你只要做了,别人就会关心。最好的办法别管他们怎么看,重要的是自己怎么看。
"
   刘云表情困惑地看着吴刚。吴刚发现刘云并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着说:
   "你到医院这么多年了,肯定也听过人们关于我离婚的议论吧?"
   刘云点头。
   "他们说我为了离婚威胁我老婆,逼她跳楼等等,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刘云又点点头。
   "你想知道事实是什么吗?"吴刚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伤感,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

   刘云这一次轻轻地点头。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朋友去办事。回来的路上路过了她办公室。我看见她办公室的灯
还亮着,就想顺便把她用摩托车捎回家。她是一个会计,有时候月底账弄不完,加班是常
事。当我推门时,门是锁着的,我敲开门时,她和那个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
么回事,我转身就离开了。回到家,我发现我没有愤怒到我想象的那样,抽了几支烟等她
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经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从来就没爱过。
她回来后立刻向我承认事实,并求我原谅她。"吴刚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看看刘云,她听得
很专注。
   "我还是提出离婚了。我没对她解释原因,她问我是不是恨她,因为她出的这件事恨她
?我说不是。她求我别离婚,她说既然我没因为这件事恨她,就用不着离婚。"吴刚说到这
儿吸口气,有点自嘲地笑笑。
   刘云依旧专注地看着他,期望他讲下去。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离婚。"吴刚对刘云解释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吴刚的这句话让刘云想起了自己。她移开目光把身体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
然推动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趣。
   "你还想听什么?"吴刚小心地询问,但口气比较坚决,好像他必须让刘云知道这些。
   刘云看看吴刚,迟疑地点点头。
   "那是一个晚上。"吴刚点上一支烟后接着讲,"我和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时快半夜
了。她还没睡,说是在等我有事要说。我的态度很不好,因为没心思听她说话,再加上喝
完酒很乏,一心只想睡觉。"吴刚说到这里又停下了,就像一个专门讲故事的行家。但这次
他没看刘云,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刘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面前,"吴刚眼睛看着刘云身后的什么地方,仿佛是不经意地说出了
这句话。"她求我别离婚,因为那个男人不能跟她结婚。"吴刚停顿一下又说,"我也不知道
让我受不了的是她说的话,还是她的举动。我让她起来,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来。
我吓唬她,她也不在乎。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这样永远跪下去。"
   刘云这时把目光坚定地落在吴刚的脸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人,好像她已经知
道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我一点办法没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应她。她这么做让我更想离婚了。"
   "你做了什么?"刘云终于问了一句。
   "我甩开她,走到阳台门旁边。我让她起来,她说,我不答应,她绝不起来。我的火气
立刻冲到了脑皮,我恨女人说绝不之类的词儿,我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就从阳台上跳下
去。"
   刘云看着吴刚,吴刚却没有跟她对视,好像他此时还停留在那个晚上,站在阳台旁……

   "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女人。以前我以为女人都是弱者,她们能做的不过是任任性耍点
儿小脾气掉掉眼泪什么的,可是我错了。我说完她抬头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为她害
怕了,会站起来。她没有站起来,而是那样地看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儿,
但我又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眼神儿。不相信我会跳下去?瞧不起我?吃惊?我说不好。
我当时就觉得她那眼神儿冷极了,在这会儿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变得很硬,甚至比男人
的还硬。"
   刘云的脸依然平静,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吴刚发现她内心的不平静。吴刚最后的
话好像穿透了她,让她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们住在四楼,但一楼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
地上动不了,左腿疼坏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儿,估计是骨折。我抬头往阳台上看,我没想
到她没有露头儿。那时已经是夜里,我想反正我动不了了,就等着有人过来求救了。"
   "她真的没下来?"刘云问。
   "她下来了,不过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站在楼门口,在距离我有三四米远的地方看
着我。她没有走近我,也没有问一句话。有几秒钟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有了别的男人,为什么事发之后还不想跟我离婚。这时候我听见
救护车的响声,心里只剩下对自己的厌恶。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爱这个女人了。
或者根本没爱过她,为这个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甚至还想她有别的男人,也是因为自己没
好好对她。她一直都没有走近我,我上了救护车她也没跟上来。也许以为没有必要,她叫
的是咱们医院的救护车。"
   "你住院的时候,她好像去看过你?"刘云这么问的时候,心里的愿望是让吴刚太难过。
刘云想,让吴刚受不了的不是那个女人的冷淡和离开,而是通过这个吴刚认为自己过去的
这么多年里生活在错觉中。
   "来过一次,"吴刚回答时情绪慢慢恢复到谈这件事之前的状态下,"她来告诉我,她同
意离婚。她还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好像站近了我会对她动粗。女人有时候就是比男人厉害
。我那时想当众人面儿把她骂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来告诉我离婚的,我凭什么还骂人
家,没这权利了。"吴刚说到这儿停下了,刘云看得出他还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了。刘云
想,吴刚被女人伤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觉得她是故意气人,向你炫耀她战胜了你?"刘云小心地问。
   "我是这么想的,"吴刚说,"也许比这更糟。"
   "你为什么非得这么想?"刘云有些激动,她原想安慰吴刚,但他这么坚决的态度无形中
又触着了她的痛处。"也许她害怕了,所以才离婚。她怕不离婚,你会再伤害自己,这也是
可能的。"
   吴刚没有反驳刘云,但认真地摇摇头。他摆头的方式让刘云绝望,仿佛在告诉她,他绝
不改变自己的看法。
   "你为什么不能改变自己的看法?也许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刘云不明白,自己在劝吴
刚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气急败坏。
   "我没有想,我只是看。"吴刚说。
   "看什么?"
   "看人做什么。"吴刚说。
   "你也可能看错的。"刘云说。
   在他们进行最后的对话时,刘云清楚了自己的情绪变化缘何而来。吴刚说他相信自己的
眼睛,而且只是去看,这带给刘云的直接刺激是,她也是其中的一个被看者。刘云于是又
有了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像已经发生的那些事不仅吴刚都亲眼看见了,而且现在又在他的
记忆中重演着。她内心里完全没有愈合的伤口此时又一次绽裂,涌血。她很在乎吴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刘云差不多喊了起来。
   "但再也不会看错女人。"吴刚没有明白刘云情绪变化的真正原因,他甚至还为自己说出
的这句话得意呐。他觉得刘云会这样理解他的话:他从前看错过女人,但他现在没有看错
刘云。是去卫生间,她是带着自己的包儿离开了这里。吴刚来到门外时,刘云已经消失得
无踪影了。夜,像以往一样安静,清凉,远处传来一声汽车的鸣笛,吴刚本能反应似的,
打了个冷颤。 
第三十四章 
 
   好像不对了。
   这是这几天耿林挥之不去的一种感觉。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身后"酒吧里,已经在喝第二
杯金汤尼了。刚才,吴刚匆匆穿过店堂出门,看见了耿林,他们很友好地打了招呼,之后
吴刚离开。耿林看得出吴刚没有跟他这位老主顾过多搭话的愿望,这让耿林心里产生了一
个小小的不舒服,因为他一直是很看重吴刚这个人的。像他这样的男人耿林是很愿意接近
的,他觉得在这样的男人身上有自己缺乏的东西。而刚才看见吴刚时,耿林闪过一个念头
:这会儿能跟吴刚聊聊该是不错的,所以吴刚对他类似不理不睬式的礼貌多少刺激了他。
他连喝了两口酒,但没有离开。
   娄红被挠伤后到现在一直没有上班,也没有去他们的"小屋"。虽然他们每天通电话,耿
林还是越来越不安。在他让人给娄红送花的时候,他们也一个多星期没见。耿林对此问过
自己,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无奈:他想见到娄红,但这是目前做起来有困难的事,所以不
见也罢。另一方面,这么多的打打闹闹让他十分疲惫,两个人先不见面各自好好想想,也
很合他的心意。那时,他曾为自己对娄红的热情锐减难过了一阵,但觉得自己还是爱对方
的,于是就安心了。再有,他还相信娄红会首先耐不住,进而结束他们不见面的阶段。娄
红任何时间去"小屋"找他,他都会用全部身心和热情去迎接,而不会有半点迟疑,这就是
爱,他想。
   但是,娄红一次也没去"小屋"找他,这使耿林渐渐意识到另外的可能性,立刻责备自己
只是从自己这方面去考虑他们爱情的结局,像多数男人那样。可惜的是娄红跟多数女人都
不一样,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取决于娄红,而不是他。想到这个,耿林首先感到的不是悲哀
,而是心没有着落。
   这段时间耿林一直处于这样的心态下,与其说跟娄红不能见面的痛苦在折磨他,不如更
准确地说,与娄红关系处在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状态下更让他无法忍受。如果娄红明确
告诉他,他们有一个未来,他能这样等下去,一年,两年,无所谓几年,但他们通电话中
,娄红不仅没有明确的态度,相反回避谈未来。有一次,他极力引导娄红展望未来,娄红
便抛给他一句话:
   "谈未来很愚蠢,说穿了不过是自我安慰。"
   耿林的生活在这样的半真空状态下艰难地向前推进着。下班以后的时间他想尽办法打发
。没有同事朋友聚餐,没有加班,他就一个人泡酒吧。他差不多走遍了除"身后"以外所有
他知道的酒吧或是咖啡馆。在那儿,他看报纸,有时觉得这样比回"小屋"好过一点儿。在
"小屋"因为没有娄红,他觉得孤寂,更厉害的是他一个人在那儿独处,总是不自觉地想到
刘云,而刘云是他现在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
   现在他终于坐在"身后"酒吧,坐在他和娄红常坐的老地方,却有点儿后悔来了。平时他
宁可去别的酒吧也不来这儿,是过于想念这个地方,怕一来这儿就会勾起全部回忆。他坐
在别的酒吧里的时候,可以稍微从容地回忆"身后"的往日,可以专想自己愿意回忆的那些
事,大都是浪漫让他现在仍然心动的好事。现在他坐在这儿涌到脑海里的都是另外一些他
尽力不想想也想不明白的事,一时间他很烦。他搭眼儿看看酒巴里的几位女性,他知道,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其中的一个用几句甜言蜜语带回小屋。他现在的身体正有这种需要,
他想,要解决这莫名的烦恼对男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过是搂起女人睡一觉儿。他又看几眼
那些姑娘,突然就招呼结账,一分钟后,他已经站在冰凉的夜色中。
   没有女人被带出来,他快走几步翻墙跳进公园,像疯子一样往前走。在他结账的那个瞬
间里,他明白他难捺的渴望并不是对任何一个女人的,而是专门对娄红的,对娄红的。他
来到娄红裸体躺过的那片草地,像死去一般躺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甚至灵魂都朝着娄红。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忘记了所有具体的烦恼,身体里充斥着一个巨大的声音:只要现
在能见到娄红,能把她很真实地抱紧,只要能窒息般地吻她,只要……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娄红的电话,但是占线!
   他脸朝天躺着,看着斜上方水一般温柔的月亮,悄悄地弯着,牵引着草地清新的气息慢
慢笼罩耿林。他把目光从月亮移到星星,心里突然变得异样,仿佛星星是娄红有时挑逗他
的目光,把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弄得很软很软。"那些曾在这儿发生的往事多好啊!即使此生
再也得不到,也值得了,也应该满足了。"想到这儿,他长出了一口气,烦恼和刚才的欲望
渐渐弱暗下去,一种新的情绪在这片充满启示的夜空中主宰了耿林。如果给这样的情绪命
名,该叫浪漫吧。
   浪漫是许多人喜欢的最佳境界,因为它温和。
   耿林又拨了娄红的号码,电话通了。
   在我们经历的时间里,肯定有很多瞬间是起决定作用的,是能改变生活的瞬间。因此,
巧合这个词总是让人觉得离命运那么近。这个晚上,在耿林第一次给娄红打电话时,如果
电话不占线,或许他们会有另外的命运,至少这个晚上全心全意可以以另外一种样式度过
。但是电话占线,娄红在给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在电话里她对女友较详细地叙说了自己的
心态。娄红有着与耿林类似的心情,但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在这种没有头绪的情绪
下,她也有了对性的向往,好像这身体的结合会让他们的情形明朗起来,从床上站起来就
知道该怎么办了。女友嘲笑了娄红,说她想什么最后都要归到床上去。
   "想到床上去有什么不好?!至少这感觉是真实的,你不至于让人给蒙了。"娄红坦白地
说。
   "你正好说反了,因为这方面原因做出选择的女人,十个有九个都是悲剧人物。"女友慢
声细语地说,"时间久了,这件事就不灵光了。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发现你失去了选择的
理由,但什么都晚了。"
   "你觉得我和耿林之间只有这件事,有……"娄红小心地发问,她希望知道这个女友的看
法,她觉得这个女友比自己温和,也许也聪明些。
   "我什么都没觉得,我都不认识那个男的。"女友说。
   娄红放下电话,思绪却没断开。她在认真想,连结她和耿林的是不是只是性这方面的吸
引。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耿林对她的爱情。可是,她这份善意
而美好的理解宛如流星转眼又消失了。"我和耿林根本就没有公开的生活,我连他的一个朋
友都不认识,我根本就不了解穿衣服的耿林,那么……"娄红不敢再往下想,耿林的电话便
在这时打了进来。
   "耿林。"耿林先报名字,好像有些拘谨。
   "你好。"娄红不知说什么,就先这样遮掩了一下。她没想到耿林会这么晚打电话来,已
经快半夜了。
   "怎么问候起我来了?"耿林有点儿不舒服。
   "那我说什么啊?"娄红说。
   听见娄红这句话,耿林脑袋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在这段时间里有了别的男人。
   "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在哪儿?"娄红问。
   "刚从'身后'出来,现在在公园里。"
   "挺有雅兴嘛,月光不错吧?"娄红的话虽有调侃成分,毕竞轻松下来,它唤起耿林对过
去的怀念,他多么喜欢那个轻松任性的娄红啊!
   "我真的想你,红,公园里什么都没变,就是缺你。我,我……太想你了。"耿林低声说
完了这番话,便等着反响。
   没有回答。
   耿林抬头又望那月亮,然后又望远处树林中的巨大黑暗,仿佛月光只把他在的这片草地
照亮了,让他暴露出来。这并不是很久的时间,他们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娄红却
不再呼应他的召唤。他觉得眼睛发潮,可是对娄红的渴望并没有因此平息。
   "到我这儿来,或者跟我回家。"耿林再一次呼唤。
   没有回答。耿林仔细听着,哪怕能听见对方稍微有所改变的呼吸也好。没有任何声音,
甚至没有电话线本身固有的杂音,世界像彻底休息了一样。耿林恼了。
   "我明白了,你不再想我了,已经把我忘了是吗?"耿林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回答。
   "出什么事了?"耿林开始担心,声音中也透出真正的焦虑。
   "没有。"娄红终于说话了。
   "我想见你!"娄红的声音再一次在耿林的心里搅起许多曾经熟悉的感觉,让耿林充满深
情地叫起来。
   娄红也被感染了。
   "出来吧,我回家等你。"耿林急急地说。
   不知道耿林的话触动了娄红的哪根神经,她似乎根本没考虑,脱口便出:
   "干吗非得我出去?"
   "你要是不出来,我们怎么见面啊?"耿林问得像个孩子。
   "你来我家!"娄红命令的口气。
   "我去你家?"耿林觉得这是一个属于疯子的主意,"你父母不在?"他还抱着一点侥幸心
理。
   "他们都睡着了。我把门打开,你悄悄溜进来。早上他们从不进我的房间,而且他们走
得很早,怎么样?"娄红期待着耿林的回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疯了?!"耿林不满地询问。
   "对,我疯了。"娄红立刻被耿林的态度伤着了,"对不起,耿林,我疯了,所以我才会
这么建议你。我什么都懂了。"她再一次以她惯有的让多数男人都受不了的句型结束了自己
的话。
   "你又来了,你明白什么了?"耿林也变得不耐烦起来。"我们这么久不见,没道理还在
电话上吵。"
   "你是说我在跟你吵架?"娄红激动起来,但还能控制自己的嗓音,"你何必骗自己?没
热情就是没热情了,用不着掩饰。"
   "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了解别人还不了解你吗?!"娄红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要是几个月前我向你提出
建议,你会做出另外的反应。"
   "什么反应?"耿林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被娄红可气可恨的话吸引。
   "你不会反过来问我是不是疯,你肯定会来,只不过来之前你会详细打听怎么走不惊动
我父母。我太了解你,耿林,你还不如直接对我说,你对我没兴趣了。为什么我们不承认
这点呐?!"娄红一口气说完,本以为马上会传来耿林否定的吼声,但是没有。短暂的安静
让她心里发空,接着耿林关了电话。
   娄红还是以往的娄红,她不能忍受别人这样对她。她立刻又挂耿林的手机,传来的却是
一位小姐的声音,提醒娄红她打的手机没有开机。
   娄红下床,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穿到睡裙外面,她要马上溜出去,去耿林的住处找他
。走到门前她又站住了,仿佛有一个声音从她后面响起:
   "你去找他干什么?"
   "吵架吗?"
   "还是要跟他睡觉?"
   "还是两者都有?"
   "这一切对你还陌生吗?它们不是都发生过吗?你真的还想要它们永远重复下去吗?"
   娄红立刻冷静下来,她用风衣裹紧身体,坐到地毯上,已经能够理智地控制自己情绪。
然后,聪明的娄红发现,她刚才的冲动来源属于过去的一种惯性。明白了这一点,她觉得
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耿林一个人慢慢走出公园,月光在公园里营造的氛围让他沮丧,他限不得把那轮拿姿作
态的月亮一拳打飞,公园的清静和空旷此时都变成了令他窒息的打扰。出了公园,他又不
自觉地回到了酒吧街上,朝着"身后"走去。
   这是第一次,从他们认识以来,他坚决不理睬娄红。他也没搞明白,他怎么就没太费力
气完成了这个过程,他的力量从何而来。这以前,不管娄红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做不
到坚决不理她。比如,掐断电话的时候有过,但他不敢关机。他喜欢娄红那样跟他胡搅蛮
缠,还是他愿意总是宽容娄红,把她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女孩?这些他现在依然理不出头绪
,当他快接近"身后"酒吧的时候,他决定进去只喝一杯啤酒,好好想想自己和娄红的事。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事想个清楚。耿林喝了几口啤酒之后,脑袋里更乱了。
他看见酒吧里还剩下的几个人好像都跟他差不多,情绪低落,于是,他又要一杯啤酒,在
第二杯啤酒端上来之前,他把第一杯啤酒干掉了。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儿,空着T恤式的运动外衣,看上去很年轻。耿林想不出她
能是干什么职业的,似乎已经不再是学生。耿林把目光移开。
   他又想起娄红,然后就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娄红这次会离开他。他从怀里掏出手机,
打开,对着他用了几年以手机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手机。这时在他心
里站起了一个假想敌,他默默地对着这个假想敌吵斥着。他想说,他没有什么顾虑,即使
深更半夜去爬娄红家的窗户。他之所以不赞成这样,更多是为娄红着想。如果她父母发现
,会真正断送他们的前途,可能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耿林觉得十分委屈,他不停地从自己这方面去想刚刚发生的事,越想越憋,好像这是第
一次,娄红这么误解他,而且不近人情。他想跟什么人说说话,让自己的坏情绪转移出去
一些,于是,他又把目光落到那个年轻女人那儿。
   "如果她是那样的女人,我怎么办?"正在耿林想端酒杯过去时,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问
句。接着,他又坐回原地c"这世界上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他们根本不会在这时刻里迟疑,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为什么我要东想西想?我与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我不比他
们差,可能也不比他们强多少。我干吗在这关头如此虚弱,我太不男人了吧?所以娄红才
敢跟我那么放肆!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自由地做一把眼下想做的事,叫
放纵也行吧……"耿林这时已经坐到了那个女人的对面。
   "每次我来,都看见你坐在这儿,干吗总是一个人?"耿林竭力装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好像与女人调调情是他的家常便饭。
   那个女人笑了,嘴角多少有些嘲讽。耿林有些心慌,但告诫自己要挺住,别让那女人占
了上风。
   "笑什么呀?"他故意把话说得大大咧咧。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儿。"女人说。 
第三十五章 
 
   在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平静中,娄红对父母宣布:她要上班去。
   她并没有在父母面前过分显示出相信自己的样子。她平静甚至有点无所谓似的望着父母
,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诉父母,别阻挠我也用不着问我,在我的脸上你们看不见答案吗?!

   母亲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睃巡着,她要看女儿脸上的伤,面痂脱落后它们是一道道红赤
赤的疤痕,但又怕看见它们,进而触动女儿的神经,其实,她想提醒女儿,这样是不能出
门的。
   父亲拦住了要说话的老伴儿。他似乎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他的目光果断地迎向女
儿的目光,传达的是鼓舞和理解。他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决心和对待生活的
那种态度。他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女儿真正悟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会如此从容面对父
母。她甚至不想表白和强调什么,这让做父亲的百分之百相信了她。他想女儿现在做出的
任何决定,都是对未来生活的选择,而不再是试探,好像女儿是从这一刻才变成一个真正
的成年人。
   父亲对女儿点点头,女儿报以微笑,然后走出了家门。
   "她会做什么?"母亲多少还有些不放心。
   娄红的父亲没有马上回答妻子,他来到窗前,看见女儿慢慢地走出院子。他这时对妻子
说:
   "她现在干什么,我们都得接受和承认。"他停了一下又说,声音有些异样,"你没看见
女儿长大了?"
   妻子发现丈夫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懂了,于是,自己的眼泪先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是
父母心头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女儿带着疤痕抬着头走了出去。他们为女儿的勇气骄傲,但
女儿表现出的勇气却让他们心疼。
   娄红来到街上,正是早上上班时间。她原想招呼一辆出租,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像往
常一样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她穿了一件高领的真丝衬衫,脖子上的疤痕被遮挡了一部分。她顺着自行车车流在人行
道上快步走着,心情突然很昂扬。街上一切运动着的车辆和人流为她注入了活力,她在心
里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积极地生活。因为生活中总是有吸引人的东西
。她高兴自己不再躲在家里,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人。
   路边的杨柳树有时垂得很低,偶尔就把喧闹的车声削弱了一下。娄红忍不住伸手去撩拨
几下那些低垂的柳枝,她的心情也随着荡漾起来。她想起她曾去过的许多好玩的地方,想
起几个她喜欢的朋友,想起可以买时髦衣服的商店,想想以后还可能认识更多更有意思的
人,想起周末还可以跟气派的父母去高级饭店大吃一顿……
   娄红很得意地露出笑容。
   她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儿。刚有人匆匆瞥瞥娄红,一辆小公共汽车
开到了近前,娄红随着上去了。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娄红只好站在门边。车厢里没有人互
相认识,所以谁也不交谈,只有站在娄红身边的卖票小伙一劲儿嚷嚷,让刚上车的人买票

   娄红扭头看到司机开车,偶尔也通过司机的前窗看看外面。她感到了几缕目光萦绕着她
,但刚刚被生活小小麻痹了一下的娄红,并不是很敏感。当她扭回头重新看着车厢内的时
候,她感到从侧面射过来的一束目光十分粘滞,久久地停在她的脸颊上,甚至让她觉得疤
痕又发痒了。
   她循着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中年妇女,她没有躲开娄红探寻
的目光,皱着眉头,好像在替娄红感觉疤痕带来的疼痛,她的目光里有着本能的怜悯,更
多的是不解。好像她永远也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被人挠成这样。
   "你认识我吗?"娄红问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愣,但仍然没有把目光移开。
   "你不认识干吗看我,你的眼珠儿是死的?不会转?"娄红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透出
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决心。
   "真是不识好歹,都被人挠成这样了,还……"那个女人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伤人的话语
夺口而出,但她还嫌不够力量,继续寻找更能点中要害的话,最后她说,"要是有能耐去对
付挠你的那个人!"
   车这时停下了,娄红转身跳了下去。在她伸手打车时,眼泪流了下来。"我连被谁挠了
都不知道。要是那个女人现在从我旁边过去,我也认不出来。"娄红这么想着,擦把眼泪,
坐进了一辆停在她面前的出租车里。
   娄红走进办公室所在的那幢大楼,完全不再是走在大街上的心情,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地
走进电梯,用更尖厉的目光挡回另外那些或胆怯或好奇的目光的巡视。她突然有了力量,
不是因憧憬未来,而是看清楚了对手,它刚刚揭去了虚幻的面纱。娄红觉得面前的一切无
形力量都在逼迫她就范,要她向自己承认她错了,而且现在甘心接受所有的惩罚。
   娄红走出电梯时已经像一个武装好的战士,精力充沛决心战斗到底。她没有去办公室,
而且径直走进总经理乌伟的外间。秘书看见娄红低声惊叫了一下,起身拉住娄红的胳膊,
脸上显出一种真正的通过心疼传导出来的同情和关切:
   "你怎么了,娄红?"她压着嗓子问,带出一点儿哭音儿。
   娄红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心突然被女秘书真切的关怀感动了,她强忍着往上涌的泪水,
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没什么,出了一点儿事。我能见见总经理吗?"
   女秘书立刻懂事地对娄红点头,然后回到座位上,打开对讲电话:
   "经理,娄红有急事要见您。"她说。
   没有回音。
   "她现在在这儿。"女秘书在加压力。
   "让她进来。"传出乌伟的声音。
   娄红站到乌伟面前时,乌伟故意摆出来的镇定还是受到了破坏。他欠欠身,刚想询问娄
红,娄红立刻截回了他的话:
   "您不用问我,我会告诉您的。"娄红说话时不卑不亢,却有震慑力,"我出了一件事,
所以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您不继续问我是什么事,我会非常感谢您。同时,我也想请您原
谅我在请假的事情上撒了谎。如果您现在还留用我的话,我可以今天就开始工作,但想求
您一件事。"娄红一板一眼地说完了这些话,好像她多年前做过跟敌方谈判的代表,这也许
是她从父母那继承来的一点禀赋。
   "说说看。"娄红再一次引起了乌伟的兴趣。
   "我想再做一段您从前为我安排过的临时工作。"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不想回办公室上班。以我现在的脸容会打扰我的同事们。她们肯定好奇得
要死,但又得小心翼翼,怕伤害我等等。"
   "在我这儿工作你也得见人啊!"乌伟说。
   "我不怕见人,迟早得见人,但我不想把自己一直摆在她们眼前。"
   "你干吗觉得我这儿就更合适?"乌伟心里越发觉得娄红是个有意思有性格的姑娘。
   "我想,您肯定见过很多比这儿更残酷的事儿。"娄红说话时看了乌伟一眼,乌伟首先移
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这儿正好有份材料要送耿林那儿。"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又把目光落到娄红的脸上,他
不想让娄红给压住,他要保持对娄红从上至下的欣赏。
   "我能去吗?"娄红迎着乌伟的目光问,乌伟对桌上的一叠材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这就去。"娄红拿起了材料。
   侯博走进手术室时,大家已经都到位了,各自忙自己的。刘云正在一位护士的协助下穿
手术服,她跟侯博打了一声招呼。大家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儿一边互相聊天儿。侯博看
一眼躺在台子上的病人,开始洗手。
   病人是一个两岁半的男孩儿,他赤裸着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先
天性心脏病--法乐氏四联症。因为心脏发音障碍,他的身体又瘦又小,看上去只有一岁孩
子的发育程度。也因为心脏的原因,他的皮肤呈紫灰色,嘴唇几乎是黑紫色。
   这是一间很现代化的手术室,呈圆形,有自动关启的拉门。墙壁是淡淡的湖蓝色。在手
术台旁是一台很显眼的体积不小的体外循环装置。在病人施行心脏手术时,它代替病人的
心脏、肺、肾等器官工作,使病人的血液通过机器做体外循环,它可以使病人的血液根据
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冷却或加温,并有过滤血液的装置,阻止手术过程中以及体外循环过
程中产生的各种栓子和微栓进入病人血液中。
   这里有着与任何其他地方,甚至是医院门诊病房都不同的气氛,低温使所有器械看上去
冷冷的。对于病人来说这里是生和死的中间地带。每个被推到手术台上的病人,进门时已
经是打过麻药失去知觉的,对医生来说,除去他们自己,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情色彩,
透出无生命的冰冷。而医生对病人的责任就在这样的冰冷清楚充满程序的冷静中被以另外
的方式承担起来。
   这"另外"的方式从医生护士们进手术室就轻松地开始了,手术期间间或被打断,但偶尔
还能恢复起来。侯博有一次对刘云说,开始他不习惯,但时间久了便尝到了这种方式带来
的心理放松。
   刘云穿好了手术服,护士接着给洗过手的侯博穿手术服,刘大夫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将孩
子的身体上盖满消毒巾,只露出前胸需要手术的部位。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哎。"一个在忙乎体外循环装置的护士说。大家都没接她的话,侯
博感到气氛的压抑,便将话题又引回到刚开始的轻松上面。
   "昨天谁出去于私活了?"侯博说。
   "干私活?"已经准备开胸的刘大夫接了一句,"你以为咱们是木匠呐,想去哪儿拉锯就
到哪儿拉锯啊?!"
   大家都笑了,刘云走到麻醉师那儿查看孩子的血压方面情况。
   "侯博想说的是,昨天谁上市长那台儿了。"一个记录器械药品的护士说。
   "侯博想说啥,你咋知道呢?"麻醉的小伙子接了一句。
   "就知道,气死你。"
   "气不死我,小心把侯博的老婆气死了,新欢旧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小伙子接着说。

   大家都笑了。刘大夫已经在孩子涂满碘酒的皮肤上划下了第一刀。细心的小周立刻把话
题岔开,体贴地看了一眼刘云,刘云没事儿似的低头看记录。
   "小张昨天被调去,上市长那台儿了。"小周说。
   "给市长服务肯定得找最漂亮的。"刘大夫说着,从护士手里接过了电锯,准备开胸,手
术这时在没有宣言没有铃声也没有口令的情况下悄悄地开始了。
   "咱们小张业务也是好手。"侯博说着也凑近了手术台。
   "就是,还是候博了解我。明天咱们俩得单独聊聊,增进点感情。"小张一边认真干着自
己的工作,一边说。
   "还是先跟市长单独聊聊吧。"麻醉的小伙子说,"下台儿后市长没请请你?"
   "市长哪儿看得见我啊,视线早就被咱们院长给堵严了。"小张嘲笑地说。
   "院长也上去了?"
   "还有书记呐。"小张说完大家都笑了。
   "哎,院长上去看看还有那么点贴谱儿,毕竟是外科出身,书记上去干吗呀?怎么好多
人见了上司就大脑不灵了。"侯博说。
   "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了,你要是书记也得跟着忙乎。人一当官儿胆儿就小。"护士小
周说。
   "市长什么毛病?"侯博又问,这时他和刘云已经站到各自的位置上,病人的胸已经被打
开,刘大夫正在把钢支架拉紧。
   "也就是掏掏耳屎什么的。"刘大夫说完把纲支架固定好了,大家又被逗笑。
   刘云开始麻利快捷地做最初的止血工作,侯博配合她。在大家谈笑时,她一直都在忙自
己分内的事,没有说话。侯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曾经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怎样才能
帮帮这个痛苦中的女人。
   侯博把心包切开,当他能直视心脏的内部情况时,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刘云。她
和侯博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侯博低声问刘云:
   "你看呐?"
   刘云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她明白这个小病人的左心室太小,手术无法继续进行。如果继
续做下去,他的生命将在手术台上就结束。她抬头去看侯博,目光中已经有了自责的成分

   "关上吧?"侯博依旧试探地问。
   "只能关上了。"刘云说着已经开始做关胸的准备,这时,刘大夫又来到她身边协助她。

   "左心太小,做不了,关上了。"侯博对大家说。
   刘云尽量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做完最后的事,不去想自己工作中的失误。她很清楚,如果
术前安排做心造影,就可能避免现在的开胸后又毫无意义地关上。她之所以没让做心造影
,是因为这个病例的症状十分明确,任何一个医生通过心电图、心音图等非创伤性术前检
查都可以确诊。
   侯博先离开了手术室,临出去前他低声对刘云说,要她出去后找他。刘云脱手术服时,
最后又看了一眼病人--一个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男孩儿。刘大夫正在给他作最后的缝合,
他麻醉下的笑脸儿依然泛着紫色,但却十分恬静,好像对他这趟短暂的生命之旅感到一点
满意。刘云的心开始发颤,耳边又响起刚才一个护士说过的话:今天是六·一儿童节。
   麻醉的小伙子感受到了刘云的情绪,他用手轻轻抚摩着孩于可怜的小脸,想安慰刘云,
告诉她不必太难过,这是在手术室尤其是在心脏外科手术室经常能见到的情景,但他想做
一点更轻松的表达,于是他说:
   "没关系,他不知道有的人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刘云的眼泪随着他的话音一起落下了。
   换好衣服刘云回到病房,走廊上她看见侯博在等她,便径直朝他走过去。
   "我很抱歉,如果做个……"刘云先开了口,尽管心里还隐隐地疼着。
   "算了吧,如果做了可能就不至于让他上台儿,但这也挽救不了这孩子。"侯博并不都是
在安慰刘云,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手术,这孩子的生命至多能维持一年左右。
   "我明白,可是心里还是不好受。"刘云说。
   "也许和你的情绪有关。"侯博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他觉得医生不宜太动感情。
   刘云当然又一次被侯博的话击中了。
   "我去跟病人家属说吧。"侯博关切地说。
   "谢谢你,还是我去吧。"
   刘云在病房外家属等候区找到了病人的家属。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母亲朝她奔过来时
的表情:她疾步奔着刘云走过来,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惊恐地要朝后跑掉一般。她站在刘
云面前,仿佛是一辆突然刹住的车,在惯性的推搡过后木然地看着刘云,她的一只手慢慢
地举到了唇边,好像要事先阻止随时都可能发出的惊呼。
   她的旁边站着比她稍矮的丈夫。
   "打开了,又关上了,做不了,左心室太小。"
   刘云尽量平静地说。
   年轻的母亲没有惊叫出来,顿时,满脸都是泪水。刘云扶住她的胳膊,只见她泪水喷涌
,不停地张大口喘气。刘云也哭了,她好像看见了这位母亲两年多来悉心照顾自己孩子的
全部细节。也许她格外地关。已自己的孩子,因为知道他有病,知道他可能随时都会离开
妈妈。
   "以后还能做吗?"父亲还没真正明白。
   刘云对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了?现在不是能治这病了吗?"父亲又激烈地问。
   "别问了!"孩子的母亲终于硬噎着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大哭起来。
   许多患者家属也都围了过来,有好多女人跟着落泪了。刘云扶着病孩儿的母亲,顾不上
自己擦泪。
   过了一会儿,母亲松缓一点儿,抽泣着问刘云:
   "我能带孩子回家吗?"
   刘云摇摇头。
   "他还能活几天?"
   "三四天。"刘云尽量做到诚实,但她知道孩子今明天死亡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让我带她回家吧。"母亲再一次以哀求的目光看刘云。
   "那样他会马上死的。"刘云说完放开了孩子母亲的手臂,她的心异样地跳动了几秒钟。
凭着心脏外科医生的直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瞬间里,她感到内心深处出现了
一个巨大的真空,让她从感觉和身体两方面出现了虚空。一刹那,她是那么绝望,好像这
片真空中耸起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对她过去生活的提问,而她此时此刻却做不出任何回
答。 

--
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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