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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 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16:58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三十六章 
 
   有一些人总是能从叫劲儿的冲突中获得刺激,就像两个极硬同时也极脆弱的东西相互碰
撞。碰撞前一秒钟也不用思考就能想见的后果,并不能阻碍他们,相反却能带给他们力量
,但他们首先不顾一切地去打破。
   娄红可能生来就有了这样的命运,她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向耿林办公室,期间一次也没迟
疑,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后果,或者说她就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敲了两次门,没等里面传出回音,便推门进去了。她的出现像刀一样斩断了刚才还较
为吵闹的说话声。
   她在门口稍停了一下,为了看清耿林在哪儿。这会儿办公室里的人看清了娄红脸上的疤
痕,这使得刚才那不自然的沉默被延长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耿林是在自己的办公桌
前,也如其他同事一样,被娄红的冲劲儿给镇住了。
   娄红看见了耿林,径直朝他走过去,又一次把别人跟她打招呼的机会断送了。娄红是新
来的,而且平时她不太爱跟耿林办公室的人多接触,也许就是因为她跟耿林的这层关系。

   "这是总经理让我交给你的。"娄红把那叠纸放到耿林的桌上,耿林立刻站了起来,好像
来的是总经理本人。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了几秒钟,在别人的注目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耿林竭力控制自
己的喉咙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因为他的心的确在异样地跳动着。娄红受伤后他只见过她一
次,那时的伤口鲜血刚刚凝结。现在娄红站在他的面前,她脸上褪去结痂的一道道发红的
疤痕刺激着他。他刚想有所反应,却被娄红抢了先:"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娄
红说。
   "有空。"耿林顾不了许多,赶紧答应。
   "那好,下班以后,我去你家。"娄红说完转身离开了他们的办公室,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好像他们这些大眼儿瞪小眼儿的观众对她来说不过是些半新不旧的办公桌椅。
   也许十五年后,这样的个人态度--有点高傲有点不屑--将是普遍而普通的,但现在它还
是能伤害别人的态度。娄红离开后,立刻有两个男人做出反应,一个那样吹了一声口哨,
另一个嘘了一声,而且谁也没马上跟耿林说话。娄红做出这样的姿态可能只是表示自己的
骄傲和不屑,也许并没有把不屑明确指向某人。但目睹这种态度的人不能回报以不屑,立
刻从中找到了伤害的意思,而后激动起来。这样的事已经成为许多人气得要死的动因,他
们不允许别人藐视自己,间接的也不行。但当他们捍卫这种尊严时所表达出的含义是真正
的对自己的不屑。
   那个六·一儿童节曾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终于死了。进来睡在那孩子床上的新患者是一
位年轻的中学教师,叫洛阳。刘云在翻开他的病历时想到了也叫这个名字的城市,笑了笑

   "是后改的名字。"叫洛阳的小伙子坐在床上,微笑着对刘云说。
   "那你为什么不改成上海,上海比洛阳地方大,名气也大。"刘云看一眼小伙子,他是一
个能马上让生人觉得亲切的人。通过病历刘云知道他二十六岁,但他的脸上除了年轻人的
活力以外还有与中年人很接近的成熟,混杂着让老年人喜欢的几分纯真。总之,刘云得到
的印象是:这是一个能让所有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患的是主动脉瓣关闭不全。
   "可惜我父亲姓洛,不姓尚。"他笑着说,除了他有时呼吸有些困难外,刘云看不出其他
心脏病人的迹象。心脏病人常有的虚弱。脸色发红等症状,在洛阳身上表观得不明显。
   "也许他有超人的意志力。"刘云想。
   "手术时他们会来吗?"刘云漫不经心地问,为的是不让他有心理压力。
   "我九岁的时候我父母都死了。唐山大地震。"洛阳说。
   刘云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吃惊,她同情地看小伙子。小伙子却对她发出一个真心实意的
微笑。他的微笑好像在劝慰刘云:不用担心,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命运,尽管如此,他能
好好地生活。刘云面对他的微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对生活满意的人。
   "但他怎么就能对生活满意呐?"刘云刚在心里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句,还没等她根据小
伙子的命运轨迹对自己的问句做出回答,侯博走进了病房,来到他们跟前。
   "不错,你们已经认识了。"侯博说,"这位是刘医生,你的主治医。"侯博指着刘云说,
侯博停了一下,又对刘云说,"你得特别关照这位老师,他是我外甥的班主任。我外甥已经
给我下了两次通牒,要我们全力以赴照顾好老师,不然饶不了我们的人多着呐。"侯博笑着
对刘云说。
   三个人都笑了,然后侯博又问了问洛阳几件具体的事,然后跟刘云一起离开了病房。
   "你查完房,我得跟你好好谈谈,关于这个洛阳。"侯博说。
   "好的。我去找你。"刘云说。
   刘云查完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本该把几个患者的情况大致记录一下,但却不能集中精
力,总是不停地想起那个叫洛阳的患者。她还不了解洛阳的个人生活,但她能够想见他的
生活并不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上,一个孤儿的生活。刘云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站到
了窗口前,楼前绿地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近乎中年,女的穿着病号服直直地靠着
椅背坐着,眼睛似乎无目的地望着一个什么地方;男的坐的稍隔开些,弯腰低头抽烟……
刘云看到这儿,又回到办公桌前,她害怕再看下去,他们马上会吵起来。他们的坐姿已经
营造了十分紧张的气氛。她的思绪又回到洛阳身上,她发现洛阳发出的那种真诚心满意足
的微笑使她震动。"与洛阳九岁就失去父母的经历比起来,我现在所经历的事就太小了,但
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对生活甚至是对自己发出真诚的微笑。"想到这儿,刘云仿佛看到了一个
巨大的差别--人与人的差别,这差别决定每个人的生活。她还没有真正理解她现在朦胧中
感受到的东西,但已经被吸引,就像黑暗中迷路的人被光亮吸引一样。她决定为洛阳这个
患者做力所能及的一切,无论如何让他变成一个能继续生活下去的健康人。她希望能找到
机会跟洛阳聊聊,眼下她要去侯博的办公室,先聊聊关于洛阳的手术方案。
   电话铃响了,一个护士接了电话,然后对刘云说:
   "找你的。"
   电话里传来彭莉清亮的声音,因为好久没见彭莉,听她的声音让刘云在心里高兴了一下

   "好久没你消息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你都不在,出去玩了?"刘云说。
   "哎呀,刘云,我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给你打电话。你现在的处境我应该常关心你
才是,对不起啊,刘云,我不是一个好朋友。"彭莉气不断地说下去,"可我前段时间老是
没空,什么时候我请你单独吃饭,算赔罪。"
   "别这么说,我也是没空,医院事儿挺多的。你在忙什么,工作有变化吗?怎么那么忙
?"刘云问。
   "工作是有点儿变化。"彭莉说得吞吞吐吐。
   "调新单位了?"刘云问。
   "我辞职了。"彭莉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是吗?"刘云的确对这个消息感到吃惊。
   "刘云,我们好久没见了,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变化挺大的,但我有点不好意思跟你说
。"
   "怎么了,干吗弄得这么神秘,也许是你信不过我吧?"
   "算了吧,我直说得了,这么拐来拐去快把我累死了。"彭莉又上来了直爽劲儿,像少女
一般,这使她有时很惹人爱。"我早没跟你说,一是顾虑你的处境,你现在跟耿林闹成这样
,我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跟你说我的事,我怕反差太大,让你难过。"
   "我还是没明白,你的……"
   "我要结婚了,刘云。"彭莉的声音传达着幸福。
   "真的吗?"刘云吃惊地说,"这么快?跟谁啊?"
   "你来参加婚礼就知道跟谁了。"
   刘云这时候彻底明白了彭莉的苦心。一方面她感谢彭莉对她的体贴,另一方面也为自己
难过,她发现她已经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生活状态下,人们还没有把她看成疯子,但已不同
于常人。那种跟吴刚在一起时就有过的烦躁又笼罩了她。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种情绪,真心
地祝愿彭莉新生活幸福。
   "谢谢你,刘云,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原先我还担心你看不惯这种事的,不管怎么说
我们是通过王书认识的,而且他又刚死没多久,我害怕你骂我。"彭莉因为幸福而变得更坦
率了。
   刘云想到耿林关于王书的日记,没有马上接彭莉的话,"老天也许真的很公平,王书心
里另有所爱,老天就给彭莉又送来了另一个男人。"刘云想。
   "你马上就得去手术室吗?"彭莉问。
   "不,今天上午我没手术。"
   "那我跟你多聊一会儿,没事吧?"彭莉似乎忘了刚才的顾虑,恨不得把所有感慨此时都
倒给刘云,"我为什么想跟你聊,刘云,你也应该重新开始生活。如果王书不是惟一的,耿
林肯定也不是。刘云,谁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除非死了,生活可是没尽头,你说是不?
"
   "你爱他吗?"刘云问。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比爱王书更爱这个人?你知道,他比我大十四岁,他和王书不一样
。怎么说,我们现在同居。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女儿去寄宿学校了,除了她周末回家
我回自己家以外,我都住在他那儿。"
   "他也不上班了吧?"刘云心里想不好,两个不工作的人整天守在一起干什么。
   "他提前退了。他过去是个出版社的编辑。刘云,你知道我对王书的感情,但跟这个人
在一起我觉得不一样。王书很爱护我,家里的事儿都是他撑着,而且他整天忙得要死。可
我跟这个人能唠嗑,我们两个人没什么事,经常唠嗑。他给我讲他过去的事儿,甚至是他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跟他说我的事,这么一唠不要紧,好多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以为早就
忘了,其实我还记着。除了唠嗑我们就是一起买买菜,做做饭,有时一起出去看看展览,
他特爱看展览,什么展览他都看。有时候去听音乐会……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我爱上这
个老头儿了,他那么安静体贴,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也不想去上班。后来一想,我干吗还
去上班呐?钱够花了,还不如不干了,把时间留给自己。我辞职的第二天,他就向我求婚
了,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他不知道在王书公司我还有股份。我真的很幸运,王书死了,老
天爷还给我送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我真想也为别人做点什么好事,我跟他商量,最后我
们决定供十五个失学的孩子念书。"
   "真不错,彭莉,我为你打心眼儿里高兴。"刘云被彭莉的述说打动了,仿佛在眼前缓缓
升起了一幢海市蜃楼。
   "你跟耿林怎么样?"
   "不行了,我想。"
   "他太傻了,你别考虑他了,快刀斩乱麻……"
   "刘大夫,侯博让你过去一趟。"一个护士探头喊道。
   "我就来。"刘云回音,接着又对电话里的彭莉说,"对不起,我得过去一下,我再给你
打电话?"
   "不用了,"彭莉赶快地说,"记住两件事: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事更
重要。"
   "说吧。"
   "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彭莉大声喊着对刘云说,然后放下了电话。
   刘云好久都没把听筒从耳旁挪开,仿佛融入了彭莉的这句话里,一阵令她难以言状的激
动在她体内持续着……
   "你在干吗?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没时间了,周主任叫我去一下。"刘云一进侯博的办公
室,就听见了侯博善意的抱怨。
   "对不起,我在开始新生活。"刘云说。
   侯博本能笑了出来,然后收住了笑声,抬头凝视着刘云。也许他的凝视持续得太久,让
刘云有些慌乱,她迅速扫了办公室一眼,好在没有别人在。
   "刘大夫,我刚来,不太了解你,但听同事说过你的事。作为一般同事,也许我不该说
这话,但我还是从心底为你高兴。"侯博依旧看着刘云,认真地对她说。
   "为我?为什么?"
   "你有幽默感了。"
   "我……"
   "这是第一步,你肯定能开始新的生活。"侯博转换了气氛,"对这点我十分有把握,就
像对洛阳的手术一样有把握。"
   "为什么?"
   "眼下心脏外科医生很抢手,很热门的,你不知道吗?"侯博说这话时故意带一点广东普
通话的味道,两个人都笑了。
   "说说洛阳吧。"刘云接着说。
   下班后刘云脱下白大褂,并没有像往常感到疲惫和沮丧。她觉得身体里好像在滋生一种
新的力量。她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处,但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她突然看见身边有这么多
人和蔼亲切,都乐呵呵的。这些仿佛都在提示她,生活也是让人满意的,她甚至急切切地
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这目的。
   她不仅开始有幽默感,也开始羡慕,愿望悄悄地走近了她。
   她走到汽车站,听见后面有人喊她。她回身时,吴刚已经走到近前。两个人有些窘迫地
笑笑,最后是刘云先开了口:
   "怎么没骑摩托啊?"
   "卖了。"吴刚说。
   "生意不好吗?"刘云立刻担忧地想到了"身后"酒吧。
   "跟那儿没关系,我以后再告诉你原因。"吴刚说话时心里还被刘云的关切感动着。她刚
才急切发问的眼神十分恐慌,它让吴刚印证了自己的感觉:自己在刘云那儿并不是什么都
不是。
   两个人没有商量就一起走了,有时他们看着街边的行人,都在找话题。刘云还能再问的
就是酒吧,但她没张口。她搞不懂自己从上次分手后重见吴刚,为何这般拘谨不安。
   "我送你回家吧?"吴刚试探地问。
   "好吧。"刘云答应后立刻要打出租车,却被吴刚拦住了。
   "走走吧。"他说。
   "走着回去?"刘云惊呼着。她家到医院的距离是一个小时公共汽车的车程。 
第三十七章 
 
   尽管刘云还记得上一次是怎样怒气冲冲地离开吴刚,现在她仍然掩饰不住又见到吴刚的
高兴。她一开始说话,就有了好多话要说。她对吴刚讲病房里最近发生的事,尤其谈到了
洛阳这个新患者,她觉得吴刚也该对这样的人感兴趣。
   "你能想象现在的学生吗?他们现在对老师的态度跟我们那时候真不一样。我们那时候
好像都不明白这些,除了听话好好学习,好像就没别的。"刘云说。
   吴刚侧头对刘云笑笑,表示有同感,另一方面他明显感到刘云的情绪轻松许多。他甚至
想了一下,她是不是遇到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侯博被他外甥叫去,千叮咛万嘱咐,差不多是在哀求侯博治好他老师的病。侯博跟我
说,他还从没见过一个中学生这么求他。他说,要是他姐或是姐夫病了,这孩子也许不会
着这么大的急。"
   "这个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吴刚也被刘云的叙说引发了兴趣。
   "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一看就让人感到亲切。"刘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发现吴刚看
了她一眼,立刻觉得自己脸红了。
   "要是光这一个孩子这样还可以理解,关键是侯博吃完饭快走时,来了一帮学生,男生
女生都有,又是一顿苦求。侯博一开始以为这老师是个雷锋式的人物,对学生好,工作认
真,但一问学生才发现不仅如此。有一个学生说,好老师有的是,能成为我们朋友的老师
却不多。"
   "能成为朋友的人也不多,更甭说老师了。"吴刚说了一句。
   "就是,更让我吃惊的是,"刘云说到这里打住了,她看看吴刚,"你好像不太爱听这些
事,我……"
   "哪里,我很想听完,我这个人总是不会用表情。"
   "我会用表情吗?"刘云笑着问,"咱们谁也不是演员,用表情干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脸上的表情常给别人错觉,好像我挺冷的,其实心肠都一样吧。
"吴刚发现自己开始解释自己,立刻闭嘴了。
   "你和我心肠一样?"刘云打趣儿地说,侯博的鼓励似乎还在激发她。
   "不是,我、我……"吴刚又把自己藏了回去,"你还是把刚才那事讲完吧,省得你过一
会儿又得攻击我。"吴刚尽量让自己保持常态,尽管他即将要告诉刘云的消息多少让他沉重

   "对,我还是讲完,后面的事真的让我吃惊。"刘云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侯博离开他
姐家就一个人骑车往家走。没骑出去多远,他听见后面有个女的叫他侯医生,并让他等一
下。骑过来的是一个女孩儿,她自我介绍说是侯博外甥的同学,刚才在侯博姐姐家里。但
侯博跟我说,他记不清这个女孩子了。"
   "后来呐?"吴刚突然有了更大的兴趣。
   "她对侯搏说,请您别笑我,如果我再一次私下里请您一定治好我的老师,我也许有跟
别的同学不一样的理由。"
   "什么理由?"吴刚好像在替侯博发问。
   "她说她爱老师。她看着侯博,没等他说话,她就先说出了自己的状态。她说,请您不
要把我想成那种女孩儿。我知道这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我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女生。
但我并不能因此就停止爱他。我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这一切都是为了洛老师。如果不
是遇上洛老师,我考不上大学,因为我从来都讨厌学习。如果洛老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把握自己。我觉得父母生我就是为了洛老师。"刘云转叙到这儿,自己
的情感也融进了叙述中。一个平凡女孩儿的爱情感染了刘云。"后来那个女生发现侯博有点
担心地看着,就说,您不用担心我,我已经跟您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但就是爱老师。也
许正因为我爱他而他不爱我,我才不会做任何事,我永远都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打扰他。
如果我考上了大学,我要用全部积蓄给老师买一个礼物。她说她有差不多三千块钱。"
   "天呐,真是时代不同了。"吴刚感叹了一句。
   "而且她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也没办法干涉,因为没有任何事发生。"刘云最后补充
说。
   接着,刘云和吴刚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酒吧街。吴刚问刘云要不
要进去喝一杯,刘云说也许改天更好。吴刚没有反对,但心里在想,那一天离现在不应该
太远,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吧就不再属于他了。他们顺着公园的外墙继续往前走了。已经
远离了市中心,这里稍微疏朗安静些,偶尔才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没走多远,他们顺
着公园的外墙拐上另一条小街,两个人都克服了开始时的不安,谁也不再努力找话题。通
过刚才的交谈而建立起来的新的安然和默契,拉住了他们两个。他们放下了各自的心事,
投入到了眼下的情境当中:他们曾是多年的同事,多年来他们或许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关
注;因为什么他们保持了这样的距离,他们彼此都不清楚;这样的距离下他们节制而有礼
,他们是因为异性的差异才被彼此吸引的,但他们谁都没朝身体的欢愉过多地张望;时间
缓缓地流逝了许多,但他们并没因此疏远或亲密,牵连他们的也许是那样的一种温情和关
怀……
   他们就像两个长久耕种的人,今天才第一次收获了他们的果实。他们慢慢地走在一起,
感到了舒服和坦然,像结婚多年的相互理解的夫妻,像一道经过风雨的朋友。
   他们被这迟来的"收获"迷惑,以至于谁也不愿打破它。但是吴刚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
步。
   他往回走了两步,在一个坐在公园墙根下的乞丐跟前站住了。他是一位老人,面前放着
一个破旧的铝饭盒。吴刚把十元钱放进他的饭盒里,老人把头低得更低,而且别过去,连
说了两声谢谢。
   "老人家,你这是怎么了?"吴刚怕老人有更大的难处,询问着。
   "先生,你是好人啊,"老头儿依旧别着头说话,"给我这么多钱,我忘不了你。"
   "没什么,忘了吧,谁还没有个难处。"吴刚说完要离开,老头儿这时转过脸,几滴老泪
从脸上滞缓地流过。
   "我真是没脸啊,一辈子我都是挺直腰杆过来的,没想到老了老了,我真是白活一辈子
。"
   吴刚又掏出伍拾元钱,正要往老头儿的饭盒里放,被老头死活拦住。
   "先生,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再想管你要钱,你给得太多了。还从来没人给过我这么多
,先生你给得太多了,才引得我说这么多话,我老糊涂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吴刚蹲下,手里拿着钱,他问:
   "怎么搞的?"
   "儿女不养老啊。"老人家忍着泪说,"我要是没有老伴儿,我早走另条道儿了。可是老
伴还在家里,儿媳妇天天骂,儿子当不了家,我没办法,想先一个人出来试试,等有了着
落再把老伴儿接出来,现在看哪儿都一样啊。"
   "今天晚上你顺着公园这墙往前走,转到公园的那边儿,跟人打听找我,我叫吴刚。我
有个朋友开油漆商店,想找个打更的,我看你行。"吴刚说完掏出一张名片连同五十块钱一
同塞给了老人。
   老人惊呆了,突然就给吴刚叩了一个响头。吴刚走开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云,这时已是满眼泪水。她赶上吴刚,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
   "你对每一个乞丐都这样吗?"刘云问。
   "他不是乞丐。"吴刚说。
   刘云不解地望一眼吴刚。
   "我从不给乞丐钱,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但我第一眼看见这老头儿时,心里好难受
他在做乞丐的事,但他的脸上那么羞愧,好像他恨自己这么干。这是人到了绝路才有的样
子,我受不了这个,他到这地步还试图保持自己的尊严。他的那张脸,天呐,真比好多不
是乞丐的人还多一点儿自尊。"
   刘云站住了,她第一次勇敢地迎着吴刚的目光,如果她再年轻一点,如果她再多一点力
量,她会对吴刚说出自己心中好像是刚刚完成的爱情。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两个人
又继续走路了。但是他们几秒钟的凝望在他们各自的生活中都写下了重重的一笔,以至于
吴刚最后说出自己要离开的决定时那么艰难。他说他决定卖掉酒吧去深圳跟一个朋友一块
做公司。而刘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反应,吴刚离开她后,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空了,虽然
他们说好还要再见面。
   那天下午,天一直沉沉地阴着,大片的乌云默默地滞留在天空,毫无散去的意思。没有
风,空气中好像充满了压力,让人有时觉得需要深呼几口气。看这样的天气,每个人都觉
得一场暴雨马上就要来了,可是到傍晚雨并没有下,大家甚至有点祈望下暴雨了。也许痛
快地下一场大雨,比这样阴沉着好。
   娄红在去耿林住处的路上,对这样的天气很满意,好像是老天专为她眼下心情安排的。
但她走到大院儿的门口时,看见惯常总是坐着一群老太太的花池旁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
有。她穿过院子朝楼门口走去,不免有几分失落感。从那些老太太眼皮底下既要小心又要
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原来是她和耿林这段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娄红一边想一边上楼,许多
她已经想好的要对耿林说的话此时又有点模糊了。
   站在房门前,娄红考虑着,想不好自己要用钥匙开门,还是按铃。也许这将是她最后一
次用这把钥匙,这时门开了,耿林站在门旁,有些紧张地对娄红微笑着。
   娄红也朝耿林做出一个微笑,然后走了进去。耿林依旧能分辨她的脚步声,在娄红心里
又撞起几个小浪花。
   他们一先一后走进房间,娄红没有马上坐下,回身看看站在门旁的耿林,两人都有些尴
尬地笑笑。娄红刚才对房间扫视的时候,发现耿林买了一个新床罩。
   "新买的?"娄红明知故问,没话儿找话儿。耿林点点头。
   "在那家商店?"娄红曾经和耿林在一家商店见过这个镂花刺绣的床罩。娄红说过她要买
下这个床罩铺到新婚的床上。但她没有想到耿林这时买回了这个床罩,在他们感情变得既
微妙又脆弱的时候。
   "降价了。"耿林说。
   娄红听了耿林的话笑了,耿林也跟着笑笑。然后两个人走近床前,一起端详起这个床罩
,好像这是他们这次见面的惟一目的。
   床罩是米白色真丝和棉混织的,上面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花朵图案。它看上去十分庄
重,光泽含蓄,展示了华贵和高雅的品质,与耿林眼下各方面都十分简陋的居室形成了反
差。
   "它不适合这儿。"娄红说着转身面对耿林。
   "说得没错。"耿林也迎着娄红的目光,希望自己眼睛不要发潮。这是娄红受伤后他们第
一次这么近地互相凝视,耿林觉得心悸,身体里又有了几种巨大的力量,它们互相碰撞,
仿佛要崩裂或扯碎他。他看见娄红的眼神中似有从前的几分轻佻,她的胸部不大但充满诱
惑力地在起伏着,她小小的有些上翘的耳垂儿……这一切使耿林恨不得马上把娄红抱进怀
里。太想死死地拥抱他,没命地亲吻她,把自己的一切部融进她的身体。
   但是,他依旧那样站着,尽管他觉得双腿已经发软。他也看见了娄红脸上脖上的疤痕。
那些疤痕好像对他伸出了无数双手,阻止他,警告他,谴责他。顿时,他又被内疚笼罩了

   娄红坐到一把椅子里,她把耿林的一切表情都读懂了。她也曾在这短暂的相视中有过内
心的斗争:她要不要走过去拥抱他。这时,在她心里响起两种声音,两种相反的声音。她
要拥抱他,安慰他,但她马上就发现这声音不是出自她的感觉和身体,而是出自理性主宰
下的某种同情和对过去的某种依赖和习惯。她强烈地感觉到她和她的身体,她的感觉,都
是那么无所谓,它们一点也不想急切地去拥抱这个男人,但它们也不会十分反感拥抱这个
男人。
   "多么可怕啊,对我来说他怎么能突然变得无所谓了?"娄红坐下后被自己心里的想法吓
了一跳,尽管她来时是准备向耿林摊牌的,是要跟他分手的,她为此做了那么多精神准备
,她以为,这将是很疼的,甚至会比她脸上最初的伤口还疼。
   耿林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娄红看见平静的耿林,以为自己的无所谓传染给耿林了。
难道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切,都是虚假的?真的能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烟消云散?她对耿林
笑笑,仿佛她想再一次证实,一切真的都是这么无所谓了吗?耿林对她的微笑报以同样的
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帮助娄红证实,也没有帮助她否定她的感觉。因为耿林早就从娄红脸
上看到分手时刻即将来临的预兆。他也曾经想过要抗争,要试一试留住这个女人,他还喜
欢她爱她,还想在许多个夜晚搂着她入睡。但他害怕,他在娄红的脸上看见的不可更改的
决心。让他感到无力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个他从酒吧领回家的女人。
   "你干吗不拥抱我,把我放到你的床罩上?你不是为我买的新床罩吗?"娄红突然说出这
些话,突然得连她自己都吃惊,她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她的身体里没有丝毫类似情欲的
东西。
   耿林也被娄红突然冒出来的话惊着了,他以为自己先前的感觉错了。他又去看娄红,娄
红双目瞪着他,像从前对他发脾气那样,这让耿林又有了心悸的感觉,就像看见娄红刚进
门时一样。他站起来走近娄红,在她旁边蹲下,这时他又在娄红的眉宇间看见她对他的排
斥,他畏缩了,他不明白娄红为什么要这么做。耿林的心顿时很疼,疼得他终于恨起自己
,甚至对自己产生了蔑视,他觉得,娄红现在不仅不爱他要离开他,而且还想嘲笑他。
   耿林调动着一个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宽容和控制力,竭力微笑着拍拍娄红的大腿,没说什
么站起来,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一切在娄红眼里都变成了耿林对她的轻慢,她觉得即使对一般客人耿林也不至于这样
:在虚假的礼貌后面藏着轻蔑。此时,理智如轻风一般远离了娄红,她再也分不清什么是
她身体要做的,什么是她理智要做的,控制她的就是愤怒,一种过去在她跟耿林吵架时曾
经控制过她,让她发疯的愤怒。
   她站起来冲到耿林面前,跪扑到他的怀里,不是拥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因为你我才被人挠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你
给我的报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说,你少这样污辱我!"娄红一边说一边扯着耿林衣服摇晃

   耿林抓住娄红的两只手腕,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我们一起去照镜子,看看谁的脸上写着要分手。你一进来你
的脸就告诉我,你是来跟我了结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觉如何,你是下定决心
要这么做的。"耿林一冲动说出了心里话。
   "你放屁,耿林!"娄红听耿林这么说更加疯狂了,她忘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全部考虑
,脑袋里惟一能露头儿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许耿林这样想她。"要是我刚进门就这么想了,
我就不会让你跟我睡觉。"
   "你还年轻,面临这种事找点儿借口,不愿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当猴儿
耍,呼来唤去的。"耿林越说越伤心。
   "我明白了,耿林,你想以退为守。"娄红说着甩开耿林的手,"你干吗不明说,你有别
的女人了!"
   尽管耿林对此有所准备,娄红突然这么说还是刺了他一下。他抬头望娄红一眼,娄红马
上说:
   "你用不着告诉我她是谁,也用不着坦白,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现在算是看透耿林是
什么东西了。"
   耿林呆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一个被震撼了的观众。
   "你干吗不说话啊?向我解释啊?跟我说对不起啊!告诉我你想找个比我老实比我贤惠
的女人做老伴儿,等你老了动弹不得了,她好护士一样给你端屎端尿,照顾你。你想你多
美啊,耿林?什么时候美梦成真啊?"
   耿林听到这儿笑了。
   "你觉得好笑是吗?是我好笑还是你好笑呢?当然我好笑,因为你还不认识耿林,不知
道耿林的形象。"
   耿林望着娄红,想象得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这将是娄红对自己最后的伤害,耿林
想。
   "要我帮你认识认识你自己吗?"娄红抱着双胛,歪着头挑衅似的朝耿林发问。耿林像一
尊雕塑,目光散在空中。
   "你肯定以为自己很特别吧,不同于另外那些老在大街上的男人,"娄红不管不顾地说起
来,发泄成了惟一的目的,"四十多岁了,还试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多了不起啊!"
   耿林没有动,等待着下面可能更锋利的话语由娄红的嘴射向他。
   "但是我告诉你,耿林,"娄红越说越失去控制,渐渐地为自己换上了一副刁蛮女孩子的
嘴脸,此外还有的就是自以为是,"你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什么改变生活,不过是临老抓住
青春的尾巴摇一摇。你以为像你这样改变生活的人就你一个吗?太可笑了,这样的男人成
千上万。你们恋爱时不仅性没有解放,脑袋也没解放,可能从没想过天下还有这等美事儿
,跟人睡觉还不跟人结婚,所以一个个四下溜溜,在身边的女人当中找个说得过去的,在
你自己还不懂什么是婚姻的时候,就领了结婚证。然后就是生孩子,忙事业忙发达,这一
晃十几年过去了,这时候你们才发现我们的生活跟你们的不一样。你听明白了吗,耿林?
我们是有代沟的。"
   耿林没想到娄红说出的话不仅让他安静下来,而且他希望娄红继续说下去。他在王书死
后也曾做过这样的思考,可惜都是不了了之了。
   "我们可以站在大街上接吻,大白天,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儿,你们能吗?不能!做梦
都没梦见过。"娄红看见耿林的认真表情,自己也平静一些,但仍旧得说下去。她现在想说
的话已经由原来对耿林的谩骂,变成了自己内心的倾诉,"观众当久了,谁都不甘心。那些
先富起来的,先成功的男人于是发现自己老婆原来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接着又发现,小
姑娘也不光只爱小伙子,也有挺多小姑娘爱四十多岁的老小伙儿;老婆还说得过去的,他
们就偷着泡小姑娘;老婆说不过去的,他们就借着小姑娘的爱情帮助离婚,还以为生活就
此就更新了呐?那些跟小姑娘结婚的男人有几个幸福得找不着北了?他们比从前更缺时间
玩麻将,应酬,钱被看得更死了。反过来说又有几个小姑娘觉得找一个大龄小伙儿就找到
了归宿?年龄大就真心疼你,让着你吗?见鬼吧,年龄大带给你的惟一收获就是,你得承
认他们比你狡猾,你玩不过他们。你不就这样的人吗?"娄红突然又把矛头指回耿林,"难
道你能否认你不是这样的人吗?"娄红说着坐到地上,又伤心起来。
   "你不用跟我说你新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女人,我比认识她还了解她,她肯定各方面都
不如我,也许还比我年长几岁,你挺会打算的,耿林。对你来说,我年轻,长得还算好看
,性感,有个性,家庭背景也不坏,你觉得你养不住我,对吧?你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离
开你,对吧?你觉得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普通的职员,这不足以作为我们未来婚姻的基础
,所以你还不如先下手。反正你通过我也把婚离成了大半儿,你就只等着有一天你老婆给
你打电话,通知你去街道办事处办手续。这样多好,你的新老婆不用受你旧老婆的任何伤
害,挑个吉利日子就成新娘了。结婚以后,你天天看着你的新老婆,虽然平庸点儿,但不
让你想起你的旧老婆,你不用每天都产生内疚感。因为你的内疚感都让我带走了。伤害过
你旧老婆的人不是你的新老婆,而是一个你从前睡过觉的女人,她曾经是你的同事,叫娄
红……"娄红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耿林没有马上过去安慰娄红,因为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看见娄红哭得很伤心,但脑子里
还没把这一切都归位。娄红的话好像剥掉了他最后的衣衫,连他一个人想自己的时候,形
象也没糟到这份儿上。与其说他被娄红的话击中了,不如说被伤着了。他心里有了娄红根
本没把他当回事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娄红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出自她的脑
袋,他了解娄红。
   娄红哭得更伤心了,她躺到地上,放声大哭。耿林慌了,怜爱战胜了其他的感觉,他把
娄红的头轻轻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为她擦泪,抚摩她的脸庞。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理论,现在用来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林希望息事宁人,不管
怎么说,他心疼娄红,不愿去究个是非。
   "不是听来的,"娄红一边抽泣一边说,"都是我经历过的,亲眼看见的。"
   耿林抱起娄红,看着她。娄红说:
   "耿林,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复习。"娄红用尽最后的力量想再伤害耿林一次,但没想
到她的话又首先伤着了自己。她想起耿林之前的那个有妇之夫,心里立刻无限可怜起自己
,眼泪顿时汹涌起来。
   耿林把娄红紧紧地抱进怀里。他心里清楚这力量来自他的善良而非爱情。娄红的话把他
对他们这段感情的理解搅乱了。
   娄红在耿林的怀里哭得那么无助。她依怜的样子像一只温柔的手,一次又一次掠过耿林
本来已在发颤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也许我理解错了,也许她本不想分手,也许
我该试试抓住她,再试一试,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也许我们还能重新开始。"
   耿林终于冲动地把娄红更紧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
   "让我们再试一试,我爱你,别离开我,再试试,再试试,别管那个女人……"
   娄红听到这儿,猛地挣开耿林的拥抱:
   "原来真有一个女人?"娄红惊异地望着耿林,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
   耿林突然觉得眼里的一切物体都离他远去。它们重新停留在更远的地方,可是耿林却不
能两眼聚焦看清它们。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何处,他就像练习对眼儿的孩子那样,让
视线中的一切模糊起来。
   许多年后,他回忆这个片刻,他发现自己想说的是"别管那些女人……",但他说出了"
那个"。
   "难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吗?"也是许多年后,他问自己。对此,他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
时,他好像也看见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被设置了一般,决定着他的生活。 
第三十八章 
 
   被外甥电话叫到楼下的侯博,看见探视人口那站着十多个学生,心里叫苦不迭。他们三
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好像一群等待出发命令的鸟。他们有人手里拿着成束
的鲜花,有的提着水果篮儿,侯博看得出学生没少花钱。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边儿,训斥起来:
   "你疯了,带这么多人来,这儿心脏外科病房,上去这么多人,病人还不让你们吓死几
个?"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们班六十人,才来了十个。你知道这已经
不容易了,我们是抽签决定的,不然你不让谁来啊?!老洛跟每个同学都铁。"侯博外甥一
口气说完了。
   "都什么?"
   "都铁,就是关系都不错。"
   这时,另几个同学也凑了过来。
   "哎,高同,这就是你舅啊?"一个男生指着侯博问。
   高同点点头。
   "哎,舅,"那男生一着急也叫上了舅。
   "哎,别乱叫,我可当不起。"
   "哎,大夫,您无论如何得让我们进去,老洛他,嗨一句话,我们特想见他。"
   "就是,帮忙让我们进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进几个吧。"侯博说。
   "不行。"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已经是先出来的代表了,让我们全进去吧。"一个女生又在央求侯博,"我们是各
科代表还有班委的,得向老师汇报工作。"这个女生试试走另外的路子。
   "那就都别进去了,洛老师现在不能工作。"同学们一下哄了起来。
   "要嚷出去嚷。"负责看门的老太太大喊制止着他们不注意发出的喧哗。
   "侯医生,帮帮忙把我们都带进去吧。我们不谈学校的事,就是想老师,想看看他现在
什么样儿。"一个文静站在一边的女生说。
   侯博还记得她叫白冰,是那个大街上对他吐露过内心恋情的女生。他看她一眼,她一点
也不羞涩,迎着候博目光,十分从容而坦然。看着这个女孩子坚定的目光,侯博决定让来
的同学都见到老师。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外科的一个小会议室,把学生带进去,嘱咐他们
不要大声说话,然后回病房去找洛阳。
   侯博走进病房时,洛阳在睡觉。侯博端详了他几秒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让这么多人喜
欢他,准确说是近乎崇拜的喜欢,这是侯博从没有过的经验。他也得到过许许多多真诚的
感谢,因为那些患者自认为是侯博救了他们的性命。这样的瞬间一直是侯博发现自己工作
价值的好时机,他甚至想过再也没有比医生更重要的职业了,因为它关系着人的生命。但
是今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教师也许是更重要的职业。如果一个好医生能让人活着,那么
一个好教师该教会人怎样活着。今天侯博突然发现,这两者几乎同样重要。想到这儿,侯
博甚至有点嫉妒这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觉得这个小伙子让自己的职业黯淡了一些。
   侯博为洛阳打开会议室的门,他原想洛阳看见满地的鲜花和水果,一定会惊喜。但洛阳
却满不在乎地走了进去,自己拣了一个空位儿坐下,然后扫视一眼同学,同学都静观着他

   "你们这帮小市民。"洛阳不屑地扔给学生这句话,用脚指指同学带来的东西,"到处让
我丢脸。"
   同学"哗"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说:
   "谁是小市民啊?"
   "谁是小市民啊?"
   "你真逗!"
   侯博示意大家保持安静。洛阳说:
   "行了,别嚷了。你们全是小市民,不仅如此,还到处宣传,告诉别人你们老师也是小
市民。"
   "这会儿说对了,我们老师才是小市民。"一个男生说。
   "小市民才不买花呐。"一个女生接着说,"也不买水果,人家小市民买罐头。"
   大家又一阵哄笑,洛阳也笑了。
   "那咱们就把小市民送来的东西都打开,也请侯医生尝尝。"洛阳说完,男生一起涌来,
打开水果,先递给老师和侯博,大家一起吃起来。侯博又一起涌起良性的嫉妒,这次是嫉
妒学生,因为他从没这样跟任何一个老师在一起过。
   "下学期代课老师确定了吗?"洛阳问。
   "没有。反正是代课老师,爱谁谁,我们肯定不难为他,不给你丢脸就是了。"高同一边
吃一边说。
   "别打临时算盘。"洛阳说。
   同学们一下子都停止了吃水果,他们惊恐地看着洛阳。
   "你不教我们了?"
   "那得看我能不能走出医院,这种手术的死亡率是多少?"洛阳半开玩笑地问侯博。
   "开什么玩笑!"侯博话音刚落,同学都松了口气。
   "好吧,不开玩笑,"洛阳接着说,"我担心手术后太虚弱上不了班,明天我给校长打电
话,得给你们找个好老师,明年是重要的一年。你们必须全部考上大学,不然我不饶你们
,如果你们现在对代课老师抱有临时感情,肯定有人落榜。而我的目标你们也知道,是全
部考上。"洛阳说完认真地看着同学,仿佛在强调着这番话的重要性。
   "要是我们全考上了,那就来……"一个男生拉着腔调说,但马上被另一个男生截断:
   "来六十碗,不是拉面,而是二锅头!干!"
   大家都笑了。一个女生走到侯医生面前:
   "你肯定不知道六十碗是怎么回事,是我们班的典故。"她说。
   "对,你给我舅讲讲,老洛特酷。"高同说。
   "有一天晚上,晚自习,老洛进来了,皱着眉头扫我们一眼,好像我们都差劲透了。"女
生一边说一边表演着,"然后老洛突然问,兜里没有两块钱的举手。有六个同学举手了。"

   "是七个。"另一个更正。
   "对,是七个。然后老洛说,出来,跟我走。他们走到门口,老洛又皱着眉头对剩下的
人说,你们傻看什么,也跟着来吧。老洛把我们领到一家抻面馆,一进去我们都傻了:六
十碗抻面全摆好了,还冒热气呐。我们都饿坏了,立刻疯吃起来。吃完饭老洛说,这七个
没带钱的我请,其余的去柜台付钱。"
   "我们几个早商量好了,一起喊:要求平等,反对虐待,"高同接着讲下去,"老洛没法
子了,我们一边喊一边往外跑,老板就去问老洛要钱。老洛那无兜里就有119块,还少给人
家一块。"
   "全是无赖。"洛阳说。
   "但愿你们全都考上大学,好报答老师六十碗抻面的深情厚谊。"
   "他们要是全能考上大学,我死也闭上眼睛了。"洛阳说。
   "别老这么说,多不吉利。"一个女生怪嗔地说。
   "好,不说了,但是你们一定要多帮帮那几个落后的,别光想自己。帮助别人费点时间
,别太计较,老天爷会都看在眼里的,到时候也能在你们考试时候帮你们一把。"
   几个男生簇拥着洛阳,离开了会议室。洛阳站在楼梯口目送大家下去。侯博站在洛阳的
旁边,看着依依不舍的学生,又看看竭力控制自己不动感情的洛阳,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是
酸酸的,尽管作为医生,他不认为洛阳的手术有超出正常的危险。
   "我从小没父母,可能跟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好,没有过家庭温暖,反倒让我跟人群好沟
通。"洛阳看着候博好奇的神情,便这样解释了几句。
   他们一同走回病房,路上,洛阳请求候博一件事:在手术方案确定后,告诉他一下。侯
博没多想就答应了。
   刘云提前半个小时离开医院,她光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买了几样水果,然后习惯地又
走到公交车站。在等车时,她看看表,决定不了自己是坐公共汽车,还是坐出租车。坐公
共汽车可以按时赶到,坐出租车她可以提前到。
   下午在她上班的时候接到吴刚的电话,他要刘云下午五点半去火车站,约好三站台见面
。他简短地说他处理完了所有的事,今晚出发到北京会上另一个人,然后一同飞深圳,因
为深圳的事项很急。
   刘云没想到吴刚走得这么匆忙,心里的难过个像是为一个同事的离别而产生的,它浓重
得让刘云想哭。她曾经带着情绪让吴刚别可怜她。她现在才真正明白,她就是靠了这样的
帮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而没有垮掉。明白了这个,一方面让她惭愧,她希望有机会向吴
刚解释,并真诚地再一次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在她明白这帮助的重要性时,心理上也开始
珍视它,但她马上就要全部失去……
   刘云六神无主,她希望能早点见到吴刚,但又担心在那儿碰见吴刚的一大群朋友。她知
道吴刚是一个有朋友的男人。她决定等公交车。
   一个聪明的出租车司机发现这位犹豫的女人,他减速向她鸣笛,刘云上了车。
   当刘云来到第三站台时,她以为自己搞错了。不仅站台空空荡荡,两边的铁轨上也没有
停留的列车。但她马上看见站在站台远处的吴刚向她挥手。刘云朝他走过去,看见吴刚一
个人和两只大箱子站在一起,在心里说了一句:
   "谢谢你,司机。"
   他们走近互相打了招呼,再一次感到窘迫。吴刚立刻解释了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匆忙,他
说他原想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吃顿饭。刘云打断了吴刚的话,她说她能理解吴刚有太多的
事情要处理,她说她几乎不相信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完这一切。
   "'身后',卖了?"刘云想证实一下。
   吴刚看着刘云,然后点点头。刘云也点点头,她知道这让吴刚难过。
   "希望我老了以后再开一家酒吧,还叫'身后'。"吴刚说着对刘云笑笑,然后又感慨地说
,"现在回头一想,在酒吧里发生了多少事啊!"
   "但是开酒吧的人说走就走了。"刘云希望缓和一下空气。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刘云想问吴刚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但立刻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你考虑了很长时间吗?"刘云换了一个问题。
   "你是说去深圳?"吴刚问,刘云点点头。"跟你说的时候我也是刚听到信儿。"
   "你连想都没想就把自己的生活改变了?"
   "我很少想,就是想想,也不是为了做决定。有时候觉得想事儿挺好玩儿的。"
   刘云还是有些不解地看着吴刚。
   "想做就做了,考虑太多没用。"
   "是啊,"刘云有些羡慕地说,"关键是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也知道。"吴刚认真地说。
   刘云很勉强地笑笑,让吴刚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凄楚。于是他想鼓励一下刘云:
   "活得不如意的时候,外面扔过来的任何机会都应该抓住。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和从前
一样不如意。"吴刚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生活让每个经历过的人都能说出两句类似格言的
句子,也算公平。
   吴刚的那列火车开进来了,站台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吴刚跟刘云握握手,然后督促刘云
现在就回去。他说他不愿一个车上一个车下没完没了地告别。刘云把水果交给他,他说太
好了,正好他没买。刘云让他说得很高兴,但又为最后分手的时刻伤感,她控制自己。
   "你就当一个革命同事出差了,我肯定常回来。"吴刚故作轻松地说。
   "好的,一路多保重。"刘云最后望了一眼吴刚,然后转身离开了。
   另一列火车缓缓地启动了,伴随着轰鸣声开出了站台。刘云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刘云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不想做饭也不想吃饭。她呆呆地看着客厅里各种"缺损"的陈
设,心里空空的。看着被耿林破坏过的家,她不是特别难过,就像耿林砸的时候她也没有
过分激动一样,对她来说这似乎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但是,吴刚的离开却抽空了她。
   她不再为耿林格外激动,并不是她现在理解了耿林,而从前没有。她慢慢发现的事实是
,在过去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可是婚姻起了变化,她作为
妻子的角色没有了,她就几乎垮了下去。"这么多年我做了什么?"她此时这么问自己的时
候,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面:她只不过是一个妻子。如果现在发生的事不是她的丈夫跑了,
而是她被医院开除了,她会难过,但不会坍塌,接着会退回到家里,做一个更贤慧的妻子

   然而思考并没有带给刘云力量,她依旧沉浸在吴刚离去的真空中。发生这一切之后,她
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吴刚起到了她没想到的作用,特别是在他离去后,她更真切地感觉到
了这一点。
   刘云起身给彭莉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她又躺回到沙发上,想先小睡一会儿,然后再
吃东西。但是她刚刚躺下,脑海里又浮现出烦乱的往事,有些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刘云知道她今晚将再一次失眠。
   刘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没劲儿,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看着一个从日本捎来的
小木头娃娃孤零零地立在音响上,心里异样地颤了一下。另一个小木头娃娃被耿林砸坏了
。她突然抓起那个小木头娃娃,奔向阳台。当她拉开阳台窗户想把小木头娃娃扔下去的时
候,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关上窗户,把娃娃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才要摔坏那个娃娃,当她又把那个娃娃放回原处时,突然就明白
了。如果她把娃娃扔下去,自己也可能跟着跳下去。在她对那个可怜的娃娃长久地凝视时
,她受到了解脱的吸引。人不是必须熬在痛苦中,人有时突然就没了力量把那无边无际的
虚弱和空虚,把那看不到希望的沙漠截止。
   "我累了,再也没力气了。"刘云又恢复了常态,她坐在小木头娃娃的旁边。墙上报时的
钟响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这是我第三次走进办公室,看见主治医刘云女士站在窗前。"侯博靠在门旁,发现办公
室没有其他人,就这么说了一句。
   刘云立刻有些惊恐地回过头,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吓着你了?"侯博坐下来。
   "没有。"刘云说着回身不好意思地看了侯博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没事吧?"侯博关切地问。
   "没什么。"刘云说。
   "但你脸上可不是没什么的样子。"侯博说。
   "我有时候觉得,人为什么非得受苦不可。人不是必须忍受痛苦的。"刘云若有所思地说

   侯博听刘云这么说,就决定先跟她聊聊,过一会儿再谈工作。
   "其实,你这么说太尖锐了,也太被动。"侯博故意把话说得有几分学究气,好让刘云离
自己的悲观情绪远一些。"我有时候也很痛苦,甚至不因为具体的事情痛苦,人生充满了遗
憾。比如说,你活一辈子,不过就是几次选择。选了学医就不能学物理,选了这个女人就
不能选另一个女人。但要是想开点,这个过程里你要是知足了,也就有意义了。"
   "知足?"刘云轻轻地反问了一句,她觉得知足这个说法走近了她。
   "就是,你不用到处去找,就在咱们医院你就能发现比你活得不幸的人很多,但他们不
一定都是很悲观。"
   侯博的话让刘云惭愧了。她挑起另一个话题:
   "你跟你爱人怎么样?"
   "总吵架,每次吵完架总比吵架前感情更深些,但这并不妨碍再一次吵架。"
   "你们结婚多久了?"
   "四年多。"侯博说,"也许有比她更合适我的女人,你也知道现在男的像我这个岁数很
吃香的,再加上我的职业,手里一把小刀,休了老婆再找一个,好像不难。但我总是问自
己,我干吗要改变呐?一个新女人有新优点,肯定也有新缺点,说到头来,是个忍受问题
,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爱人是我自己选的,我爱过她现在也喜欢她,我干吗不尊重自己的
选择呐?!"
   "说得有道理。"刘云若有所思地说,"你很幸运,做出选择的时候自己很清楚。"
   "你爱人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是我被人选中了,我答应了,仅此而已。"
   "你可以再选一次。"侯博兴奋地说。
   "可惜好多人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选择时,已经太迟了。"
   "你说什么是真正的选择?"侯博问。
   "真正的选择就是不后悔。"站在门日的洛阳接了一句。
   "嗨,你好,洛阳。"刘云和侯博同时跟洛阳打招呼。
   "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不过你们谈的话题太尖端太诱人,我不得不加入进来。"
   "得了吧,这方面人生大道理谁电说不过老师。你看,他一句话就都给总结了。"
   "哪里,哪里,我还想问刘大夫呐,"洛阳转向刘云,"您刚才还没回答候大夫的话呐,
我也想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说刘云,这里就你的年纪够资格说说,开导开导我们后生。"
   "别开玩笑了,洛阳找我们肯定有事。"
   "您先说吧。"洛阳真诚地恳求着。
   "我只是想女人,对女人来说的选择。"刘云说,"女人可能比男人更需要支撑,女人选
什么作为这个支撑好像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但多数女人是选择了另外的。"
   "什么是另外的?"侯博问。
   "男人。"洛阳成熟沉着地替刘云回答了。
   "这没错啊!"侯博说,"看看我对老婆多好,差不多发誓永远不抛弃她。"
   "行了,我们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侯博就成猴子了,一点正经的都没有了。"
   "那我就来换个话题。"洛阳谦和友好地说,"我想跟你们谈谈我的手术。"
   刘云和侯博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回洛阳。
   "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有什么思想负担,就是想知道手术有哪几种可能。"洛阳轻松地说
,"我自己的事我喜欢知道得清楚一些。"
   "你的病具体地说是主动脉瓣病变。需要做的是换瓣手术,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我们不能
说是白分之日,但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能保证的。"侯博故意说得郑重其事,看着一言个发的
洛阳,他又补充一句,"作为病人,你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剩下的事我们来做。"侯博说完
笑了,洛阳也跟着笑了。只有刘云以女人特有的直觉吻到了另外的气味儿。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全力的。"刘云劝洛阳说。
   "我们能讨论讨论吗?"洛阳温和地笑着。
   "关于什么?"刘云问。
   "我没学过医学,举个例子说吧。医生在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有时并不适合具体的病
症对吗?"
   侯博没有马上点头,他被洛阳的切入点震住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医学常识,不会这样问
医生。
   "也就是说,医生需要灵活运用从教科书上学来的东西,针对不同的病人不同的情况做
出不同的处理,当然不是说违背教科书上的原则。"
   "你真的没学过医吗?"侯博半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我只是瞎说,"洛阳接着又说,"如果一个病人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医生按教科书上
的原则处理,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而医生换一种办法或者说综合一些办
法和策略,病人活下去的可能性就会达到百分之八十……"说到这儿洛阳停住了,他看看侯
博又看看刘云,然后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看见你们起,就从心里挺信任你们的。也希
望你们能信任我一次,给我一个真实的回答,医生会采取哪种方法?"
   侯博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桌子上,他看看刘云,刘云一脸惊疑。她做梦
也没想,第一次向她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居然是个患者。但是她马上就安静下来了,提出这
样的问题的人也许只能是患者,因为医生不可能戳医生的难处。
   "求求你们,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洛阳诚恳地说。
   "绝大部分医生会采取前一种方法。但最好你别再问为什么。"侯博说。
   "好的,我不问,但我想问点儿别的。"洛阳说完笑笑。
   "你疯了。"侯博说,"有那么多精神头儿,好好养养身体吧。"
   "换瓣手术有一个弱点,是吗?"洛阳问。
   "你指哪个?"侯博很有幽默感地问。
   洛阳笑笑,他觉得医生有时很像孩子,不自觉地就能讨别人喜欢,因为他们对面的人几
乎都是患者。
   "我得终生吃一种抗凝血的药,对吗?"洛阳又问。
   "总比有生命危险强。"侯博说着看一眼刘云,她无语地坐在那儿,灵魂好像已经离开她
多时。
   "而且吃这种药得严格控制剂量,吃少了辩膜上就会长血栓,吃多了会造成出血,这两
种情况又都可以置我于死地。"
   "好死不如赖活着,老人留下的话未必就不适合你。"侯博已经开始有些认真地反驳洛阳
,他怕洛阳给他出更大的难题。
   "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瓣膜成形。"刘云突然说话,把侯博惊了一跳,好像他已经忘记
刘云会说话。"如果手术成功,病人手术后基本上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如果手术不成功呐?"侯博认真起来,大声对刘云说。
   刘云像是一朵被风吹败的花儿,委顿下去。
   "这就是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求求你们为我冒点风险,我想做瓣膜成形。"洛阳对着刘云
说,然后又看看侯博,他知道侯博的权威性。
   刘云离开办公桌,再一次站到窗口,好像有意把最后的商讨交给男人们。
   "洛老师,"侯博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你还年轻,考虑事情最好再慎重些。"
   "我是在为我自己考虑,所以我才求你们。"
   "这叫什么考虑,"侯博不耐烦起来,"即使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该为学生考虑考虑。
像你这么成功的老师不是到处都有,一抓一把。学生不仅仅是喜欢你,差不多是爱戴你了
,你真的不想为他们采取更保险的方案吗?"
   "不,我为我自己活着。"洛阳第一次敛起温和的笑容,认真地说,"我喜欢学生,但他
们不是我生活的全部。"
   "你是认真考虑过的?"侯博问。
   "是的。"
   "我劝你再想想。"侯博说。
   "不,我已经决定了。我很高兴我能有机会,在我的有生之年做一次真正的选择,像莎
士比亚写的那样,活着还是死去。"洛阳说着又恢复了轻松的口吻,提到莎士比亚的名句时
,他故意说得夸张。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洛阳是个可人的小伙子。他能把所有的表达都归向
温和,自然,亲切的方向,上帝在做他时一定多用心了。
   "你挺有意思啊?!"侯博对洛阳说,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在他行医的年头里,
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患者,他能搅动你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搅动不起来的感情沉淀。
   "哪儿的话,我就是不喜欢吃药,而巨我听说,吃那药人的脸色都是灰的。"
   "好吧,我尽快给你回信儿。"侯博说完回身看刘云,刘云还是面向窗口站着。
   "那我先回去了。"洛阳要走,被侯博拦住。
   "瓣膜成形只是风险大些,并不意味着……"侯博说。
   "我知道,所以我还是挺乐观的。"洛阳说着又望刘云一眼,"不过,我还是事先写个东
西,声明责任自负,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那都是后话了。"
   "再见了。"洛阳走向门口。
   "再见。"候博说。
   "再见。"刘云也转过身。
   "再见。"洛阳听到刘云的话又加上了一句再见。
   侯博走近刘云:
   "你怎么了?"
   "不知道。"刘云说。
   "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你好像比他还沉重。"
   "你能做这样的决定吗?"刘云问。
   "你应该去搞科研,而不是当临床医生。"侯博没有回答刘云的问题。
   "也许你说得对。"刘云又转向窗口,窗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景色,除了院中央那一小片
可怜的绿地,绿了黄,黄了绿。 
第四十章 
 
   洛阳手术前,彭莉结婚了。
   在刘云接到正式通知时,她建议彭莉她们提前见个面婚礼她就不去了。彭莉不明白,以
为是因为王书的缘故,刘云只好坦言,说自己虽然还没办最后的手续,但也算离婚的人,
怕不吉利。彭莉大大嘲笑了刘云一番,要她无论如何参加。刘云答应了,但她搞不懂彭莉
。她觉得彭莉是很世俗的人,但有时她能毫不在乎世俗的规范。她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下午
举行,对刘云解释说本该是在傍晚,但考虑拍照的光线,所以定在下午,这样的婚礼就和
她的恋爱很贴切,因为是黄昏恋!
   举行婚礼的场所是在劳动公园的一个水上餐厅,时间是在下午两点。刘云按时赶到时,
彭莉和新郎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彭莉立刻向新郎热烈地介绍刘云,刘云在匆忙的寒暄间瞥
了新郎一眼,第一印象不错。紧接着又有别的客人来,刘云把一个装了五百块钱的红包塞
给彭莉,便先进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看,来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的朋友,刘云几乎不认识什
么人,索性一个人选了一个角落看着。
   刘云从没来过这个餐厅,它建在湖上的水榭上,离开岸边不远,有一个石板桥通过来。
餐厅是圆形的,四面都有窗户,今天天气很好,餐厅里格外明亮。餐厅的墙壁上挂了很多
书法条幅,刘云凑近一幅看看签名,立刻惭愧自己认不出。她又看看另外的,从大体一致
的风格,她判断是一个人写的,她想这个人该是新郎。
   靠墙的一圈儿,摆着蒙着白色桌布的长方形餐桌,每张桌子上面都放了一个进口的透明
的大玻璃花瓶,每个花瓶里面是一束丰满的红玫瑰。与玫瑰花瓶对应的是一个白色的茶壶
,在茶壶和花瓶之间摆满了各色精美的点心和香烟,桌边是一排带碟的茶碗儿。在桌子前
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椅子,已经到来的客人有的站在地中央唠嗑,有的坐在椅子上与身旁
的人唠嗑,有的像刘云一样四处望着。几乎每个人都在喝茶。刘云不得不惊叹彭莉两个人
的筹划和很有艺术趣味的安排,一切看上去都很雅致,朴素但不寒酸。因为不提供饮食和
酒水,大家的举止更加得体,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唠嗑上,气氛仍旧是热烈的。
   婚礼正式开始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一个戴眼镜五十多岁的男人先做了开场白。他先调
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和新郎,彭莉对他点点头,他开始了讲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彭莉女士和周少冲先生的婚礼现在开始。"
   掌声零星地响起,好多人忙着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去。大约几秒钟后,掌声热烈而持久地
响起来。刘云看着站在新郎旁边的彭莉,她穿了一件中式暗紫色的高领旗袍,盘了一个并
不是很高的发髻,看上去不仅有几分贵妇的风韵,也显老些。刘云想,彭莉过去不愧是演
员,她总能把自己打扮成所希望的样子。今天彭莉在打扮上的良苦用心,刘云不仅理解了
,而且想告诉彭莉,她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谁都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
,保养得很好,皮肤和身材年轻些,气质和风度却是老道的。彭莉和她的新郎站在一起,
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没人会想起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我来说一下婚礼的大致程序。"主持婚礼的人继续说,"先由新郎和新娘简单介绍恋爱
经过,顺便说一下,这一项是大家经过强烈要求增加的,可不是新郎新娘心眼儿老实希望
主动交待。"大家笑了。"然后是舞会,然后就是自由活动了。"主持人说完看看大家,大家
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虽然觉得程序简单了点儿,但还是再一次热烈鼓掌。
   这时,新郎走到麦克风跟前,大家又安静下来。
   "在我进行交待之前,我首先代表我妻子彭莉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又是鼓掌

   刘云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地方,她无意中发现在新郎讲话的时候,悄悄走进来一个五十
多岁的女人。她没有往里面走,就站在门旁,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刘云对她点头微
笑一下,她也朝刘云点点头,但没有微笑。她盘着几乎和彭莉一样的发髻,看上去也比实
际年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刘云又继续看新郎讲话,她觉得这个刚进来的女人浑身
透着冰冷,一副什么都拒绝的态度。
   "我需要做点解释的是,今天没有准备酒水和饭菜。我们的考虑是这样的,一是这里的
饭菜味道一般,但我们图这个地方清净;二是来的朋友当中年龄较大的偏多,酒并不是很
适合的节目。所以,我们这样安排了,并且给每个来宾都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说到特
别,就是我们针对每个人的特点选的礼物。我和妻子彭莉为此用了很多时间,希望我们没
有白费工夫,大家能够喜欢各自的礼物。"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多人伸头去看摞在彭莉和周少冲身后的礼物,每一件礼物都
做了包装。在这样的气氛里,刘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彭莉的幸福感染着,她明白
了彭莉为什么在选择时如此果断。一个这样独特的婚礼和一个这么细致贴体的丈夫,应该
是所有中年妇女都梦想的吧?!刘云的思绪飘忽起来,她甚至想到了彭莉和这个丈夫今后
的生活,那该是一个被延长了的金灿灿的晚年吧?!
   刚才站在门旁的女人这时经过刘云,走到了前面,还没等刘云反应过来,她已经大声地
说话了:
   "周少冲,我想你肯定少准备了一份儿礼物。"这个女人站在新郎新娘的对面,刘云发现
新郎的脸色变得惨白,彭莉惊得不知所措。人群中有几个人试试走近那个女人,她摆摆手
拦住了他们:
   "别拦着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
   "老李,理智点,别这样嘛。"人群中的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低声说。
   刘云马上反应过来,她悄悄挤到彭莉的身边,把她的一只胳膊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嘱
咐彭莉安静,别担心。
   "我很理智,不然我不会今天到这儿来的。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但该说的话我要说完
,尤其是应该让这个女人明白,等待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说着指指彭莉。彭莉扭头
看周少冲,他脸色苍白,仿佛被定住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你不是说你前妻死了吗?"彭莉咬着牙低声问,喷射出的仇恨好像既是对着新郎也是对
着面前的女人。
   "没错,对我来说,她已经死好多年了。"新郎大声地说。
   女人受了刺激,也大声地喊起来:
   "没错,我的确死了好多年了,下一个就该你了。"她愤怒地指着彭莉,刘云能够感觉到
彭莉气得浑身发抖。刘云尽量使彭莉镇静。
   "站在你们面前的新郎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前妻的,像对一个死人一样。"女人接着说下去
。她凭着惊人的控制力,威严但条理清晰地说着,"你们谁也不会想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
但是,八年,我的丈夫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
果你们听他说,他会说我们夫妻有问题。也许我们真的有问题,尽管我不明白我们到底有
什么问题。我养大了我们的孩子,我做饭洗衣服,干全部家务事,还要和他一样工作八小
时。我从没和任何别的男人有过不正当的来往,但是,我的丈夫对别人说,我们的婚姻有
问题。那好吧,有问题就谈问题吧,但是,这个人,"女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愤怒地指指她的
前夫,"就是这个人,当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跟他谈谈的时候,他说的原话就是,谈什么
,有什么好谈的,要是能谈出来,就没问题了。"女人说到这儿像一个有经验的演说家,打
住了,好像她知道这时停顿的效果。果然,没有人再试试阻拦她,片刻间大家都很安静。

   刘云忘记了照顾彭莉,尽管她还抓着彭莉的胳膊。彭莉也像傻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刘云
盯盯地看着站在地中央的女人,心突突地跳。刘云觉得自己站在镜子前,但她从镜子里看
见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突然热起来,好像刚刚被人打过或是羞辱过。刘云被眼
前这个女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新郎和新娘,她不是在回忆自己做过的事,而是亲眼看见了

   "李雅茹,我真想杀了你。"新郎咬着牙说。
   "你已经杀完了我,现在你该杀的是你身边的新人。"
   "我告诉你,我从没恨过任何人,但是今天我告诉你,我恨你,李雅茹,只要我活着,
我就会天天恨你,咒你早死。"新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彭莉倒进刘云的怀里哭了起来。
   "周少冲,你用不着张牙舞爪的。两年前,我发誓一定要做到今天这件事,现在我做到
,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至于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我早就无所谓了。你也可以现在就
杀了我。"女人说着朝新郎走过来。刘云想也没想,靠着一股本能的力量冲到女人面前。她
拥住女人,语气恳切地说:
   "请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就算我求你了,我有话对你说。"
   女人看看刘云,也许是刘云脸上的某种表情打动了她,也许她闹够了,总之,她在刘云
的拥揉下,离开了餐厅。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安静下来跟我走。我们在公园里找到一个长椅,她毫无表情
地坐在那儿,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新娘的朋友,她还是那样坐着,也没因为我这么说
表现出更大的反感。"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对面的洛阳,"你还想接着听吗?"
   洛阳点点头。
   他们坐在刘云的办公室里,刘云还沉浸在彭莉婚礼的"余韵"中。离开后,她不想一个人
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家去,她觉得她一个人对付不了这样的事,对新的失眠的恐怖让她回到
了医院,把洛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谈了起来。她一方面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另一方
面她就是害怕。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回答我。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眼睛看着前面。后来我
跟她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我很后悔。当一切都过去以后,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原
谅。"
   "她说,这不过是我的感觉。她说,你一旦那么深地被伤害了,就不能原谅了,永远都
不能原谅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生活在仇恨中啊。她说,为什么不能?!她说,这两年她就是靠着
仇恨活过来的。她说,因为恨那个男人,她才活得不错,她才有力量继续活下去,而且活
得有劲头。"
   "我说,但是仇恨不能带给你幸福,甚至平静也不能。她说,在她爱这个男人的时候,
他也没给她幸福。我说,这维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你会平静下来,面对你自己做过的
事,你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别人怎样伤害了你,你会后悔的。我自己的经历就是这样
的。"
   "她说,你的经历是你的,我比你老,也不想活太久,也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做什么都
凭感觉,我现在恨他,我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原谅他,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你知道吗?我
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却把什么都给了他,这公平吗?我凭什么要
原谅他?!"
   "我怎样都不能说服他,最后我问她,为什么同意离婚了。她突然就哭了,她说,我受
不了了,他跟我提过几百次离婚了。她说,她要是再不离婚,就会给弄疯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刘云问洛阳。
   "我很想听你说完。"洛阳说。
   "我说完了。我把她送回家了,她是一个老师,按理说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回来的
路上我想。这个女人也许会带着仇恨走进坟墓,上帝为不同的女人安排了不同的路。"
   "对男人也一样。"洛阳说。
   "请你原谅,我罗嗦了这么多。"刘云突然不好意思地说。
   "刘医生,你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说实话,我也挺震惊的。她都那么老了
,还能做那样的事。这力量也挺吓人的。"洛阳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你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尽管你们都是老师。"刘云说。
   洛阳笑了。
   "你别笑,我真的很钦佩你的选择。你对生活有另外一种态度,我现在还想不太好,但
觉得比我对生活的态度,比那个今天婚礼上的那个女人的,要负责得多。"
   "刘医生,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吃药。而且吃那药,脸色总是灰土土的,我可
能喜欢活着的时候脸色好一点,不愿意活着的时候已经有死人的脸色。"
   "你挺了不起的,别看你比我们年轻。"
   "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也许是天定的。"洛阳说完真诚地对刘云笑笑。"明
天,该轮到我了。"
   "你给了我很多帮助。"刘云被洛阳的笑容安慰了,也被他手术前的安详感动了。"回去
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明天见,刘医生。"
   刘云回到家里,心请好些,但还是无法入睡。"为了明天的手术,我必须睡觉。"刘云想
到这儿,找出了安眠药。 

--
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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