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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scream (库尔湖上的野天鹅),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比如女人 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08日15:19:14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四十一章
当刘云从很沉的梦中被闹表叫醒时,她像往常一样,先停住闹表,然后又闭上眼睛再躺
两分钟。这时,她回忆起刚才的梦境,突然坐起来看看自己的腿。在梦中她从一棵很高的
树上摔了下来,两个膝盖都肿了。她摸着自己完好的双膝,渐渐清醒了。她下床拉开窗帘
,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她想起来,今天自己提前了一小时起床,因为洛阳手术。
刘云洗漱完毕,赶紧进厨房为自己做吃的。这也是她今天早起的原因,她要吃好,保证
手术时的精力。她煮方便面卧鸡蛋,还冲了一杯奶粉,好像医生的饮食都不是特别健康。
有人提醒过刘云,但她的回答很简单,医生也许知道怎样吃才健康,但他们多数没时间。
刘云一边吃着自己不健康的早餐,一边听广播,这是她的新习惯。但今天她脑袋里想的却
是洛阳的事,她知道,在洛阳的手术方案上,她和侯博还存在着分歧,因为洛阳的一再坚
持,侯博只好同意。不管怎么说,侯博没有像她一样理解洛阳的选择。在刘云看来,洛阳
的选择充满了对生活的挑战,他以另一种方式为自己负着责任。但侯博却觉得多此一举,
像其他这类的手术病人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刘云提前来到了医院,立刻去找侯博。她希望手术前再跟侯博说几句话,把两个人的情
绪调整到最好的状态。但是护士告诉她,侯博还没到,病房外面有个小姑娘也在等他。刘
云想到可能是洛阳的学生,便替候博出去了一趟。
在走廊里,刘云碰到护士小王。
"刘大夫,有你电话。"小王说。
"谁啊,我正有事要出去一下。"
"是个男的,没说是谁。"护士说完离开了。
刘云心动了一下,她想到了吴刚。
刘云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
"喂?"
"是我,刘云,耿林。"
刘云没说话,好像耿林来电话既是意料之中的事,又是意料之外的事,半天她才说:
"你好。"
"我往家里打过电话,可你已经走了,我没想到你现在上班这么早。"耿林说话时十分小
心。
"有什么事吗?"刘云并不喜欢耿林这种新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她觉得它虚伪。
"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能不能见面再说?"耿林口气不软也不硬。
"我现在没有时间。"刘云还没有见面的心理准备,所以推托。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通知我行吗?"耿林说。
"好吧。"刘云说。
"那再见了?"耿林的再见说得吞吞吐吐,让刘云很反感。她什么都没说就放了电话。
刘云来到病房外面的家属等候区。在那儿等候的人里只有一个是小姑娘。刘云径直朝她
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找侯医生。小姑娘立刻点了好几次头。
"他还没来,有什么事你能跟我说吗?"
"您也是给洛老师手术的医生吗?"姑娘问。
"你是洛阳的学生?"
"是的,我叫白冰。"她说,"什么时候开始手术?"
刘云立刻想到侯博跟她说过的那个爱上洛阳的女学生,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眼前的这个
。
"很快就要准备了。"刘云说,"你想现在见见老师吗?"
"不。"女生几乎是马上说了这个字。
刘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过一会儿我们同学都来。"姑娘解释说。
"你早来是……"
"我想看看老师,但是我害怕。"姑娘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刘云明白自己没有猜错,她走近姑娘,亲切地拍拍她的后背:
"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姑娘感激地朝刘云点点头。
"我得回去工作了。"说着,刘云离开了这个女生。
回到办公室,刘云发现洛阳在等她。刘云在他对面坐下,洛阳并没有马上开口,他笑笑
,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改主意了?"刘云尽量轻松地问,"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就是了。"
"手术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是昏迷的?"洛阳突然问了一句让刘云摸不着边际的话。
"不是很长时间,一般情况下,几个小时。"
"如果不顺利呐?"
"你担心……"
"我不担心,我不是要改变决定,就是想知道接下来的步骤。"
"手术效果不好的话,要再做换瓣,也就是说要做两次手术。"刘云实事求是地说。
"明白了,知道得清楚了,我就没问题了。"
"洛阳,"刘云认真地看着洛阳,"你真的没后悔吗?"
"您担心我没料到意外情况吧?!其实,我想到了,不过想的不多,意外总有发生,跟
你怎么选择没关系。我不这样选择也可能出现问题,我喜欢把这样的事交给老天爷替我决
定,我跟着感觉走就是了。"
"你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刘云说。
"那是您见的人太少了。"洛阳又恢复了一贯的状态。
"马上就要开始准备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担心学生会来。"洛阳说。
"你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来了。"侯博边说边走了进来。"外面十好几个,我怎么让他们
回去,都不行,必须手术前见老师一面。"
"他们不上课吗?"刘云问。
刘云陪洛阳来到病房外面,等在那儿的学生一拥而上,有的喊老师,有的喊老洛。刘云
自己没孩子,看到学生对洛阳比对自己的父母还亲,更增加了对洛阳的好感。
"医生都问了,你们为什么不上课?"洛阳生气地问学生。
"谁让你今天手术啊?"一个男生说,大家都笑了。
"课呐?"洛阳问。
"换下午了。"刚才的男生说。
"那行了,都回去吧,各自分工,你们上课,我手术。"
刘云看了一眼提前来的女生白冰,她远远地站在大家的后面。
"老师你害怕吗?"一个女生问。
"怕什么啊?要是手术情况不好,我就去天堂了。我平时对你们不坏吧,所以我也能进
天堂。手术情况好,我就得再回去教课,都差不多。"刘云觉得洛阳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像
个孩子。
可是,大家都没有笑。
"你们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我们等在外面。"另一个女生说。
"为什么?"洛阳故意做出生气状。
"因为你爸你妈没来。"这个女生说完大家都笑了,但笑声立刻被截住了,大家都想起来
了,洛阳是个孤儿。
洛阳使劲抿着双唇,点着头。刘云能够想象洛阳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对学生说:
"你们在这儿呆着不妥,我建议你们去对面的公园,两个小时后我去告诉你们手术的结
果。"
大家互相看看,然后一起对刘云点头。刘云带着洛阳回到病房。她似乎永远也忘不了洛
阳走进病房前和学生的对视,双方的目光在深情喜爱牵挂感激中纠结,尽管有些忧伤,刘
云还是从这样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很纯粹的美好。这情感不是性爱,也不是母爱,它丝毫不
狭隘,泛泛地撒在人的中间。刘云的心异样地跳了几下:要是人和人都是这样相处该多好
,人怎么才能这么相处呐?
这天上午洛阳被推进了手术室。麻醉已经发生了效果,他毫无知觉地赤裸着躺在手术台
上。护士们像往常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进行着准备工作。她们谈的话题和平时一样,一是昨
天或是前天的见闻,二是开男医生的玩笑。刘云和侯博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一个护士问他
们中午定不定饭。 "这是好兆。"侯博小声对刘云开玩笑地说。
刘云笑笑。
"干吗呀,侯博,说话那么小声,想破坏团结啊?"
"就是,那么小声说话,谁知道你是要刀还是要剪子,递错了,你负责啊?"另一个护士
打趣地说。
"到底定饭不?"
"定!"侯博大声说。
"干吗声儿那么大,想把我们往坏里吓啊?"
刘云做好了自己的准备工作,走近麻醉师:
"怎么样?"
"没问题。"
刘云心里今天特别感谢这些喜欢开玩笑的护士,她们让侯博换了心情,至少可以让他们
放松下来,忘记洛阳做出的少见的选择,忘记因此而来的压力。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二十分钟。洛阳被安置到观察室以后,刘云抽身到公园去了一趟。
懂事的学生们怕刘云找他们困难,并没有远走,都留在了离公园门口不远的地方。刘云传
达了洛阳的手术结果,学生们一阵雀跃。其中一个提议立刻打车回学校,把这个好消息告
诉另外的同学。一个女生大喊,她付全部的车费。刘云扭头发现这个女生是白冰。
第四十二章
离开耿林后,娄红再也没去上班。这惟一的一天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和力量。她打
电话给乌伟,请求原谅,她说再也不去上班了。乌伟没想到娄红会这样,让他的想入非非
折在襁褓中,于是,他很刻薄地问娄红:
"那你看我们是开除你,还是你自己辞职啊?"
"无所谓。"娄红回答的时候对乌伟的阴阳怪气表现出极大的蔑视。
"我们也无所谓,现在两条腿的人太好找了。"乌伟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也叫男人?"娄红对着自己手里的听筒自言自语了一句,并没格外愤怒或激动,好像
她已经不指望男人能表现更好一点儿。
娄红对自己父母说了自己的现状,她说她了断了跟耿林的关系,并且丢了工作,好像后
者是前者的代价。她再一次请求父母原谅,她不想马上去找工作,是想在家里好好呆一段
儿。
娄红的你母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很高兴,他们建议娄红休整一段时间后,出国留学,
他们已经跟美国加州的一个语言学校取得了联系。娄红并不想出国,但找不到更好的选择
,便答应了。
似乎很少有人能理解乌伟,他能力强聪明事业成功。按理说,生活待他不薄,他不必要
再有许多卑污心理,但他总是以各种方式提醒与他打交道的人:注意,我是小人。他把娄
红不干的消息马上告诉了耿林。但耿林并没有让乌伟吃惊,只是谢谢乌伟的转告。这再一
次让乌伟感到沮丧,好像他刚刚布下的不过是一颗哑雷,尽管耿林已经踩在了上面。
"你们不行了?"他问耿林。
"谁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耿林含混着,对乌伟讲的话他感到震惊。他想过娄红肯定要
离开他,但没想到娄红会马上辞职。这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作为一个一般同事。
但他绝不想跟乌伟谈这个,在乌伟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也不干了。
给一个小人做事,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可他现在顾不上这么多。
耿林找借口离开乌伟后,立刻到街上的一公共电话亭给娄红打电话。
"乌伟告诉我你辞职了。"电话一接通,耿林立刻说话,他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只能是
娄红一个人在家。
"是的,我本想给你打电话说这事的,没想到让那个恶心人儿赶到前面去了。"
"你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耿林这会儿没心谴责乌伟。
"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耿林气得大喊起来,"娄红,你做得太绝了。"说到这儿耿林的口气又软了
下来,"你真的不想跟我告别吗?"
"我们已经告别过了。"娄红冷冷地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解释。娄红,我知道你要离开我,我也拦不住你,但我不能这
样跟你分手,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
"耿林,我没有机会给你,你应该管你自己要机会。再见。"
"娄红,娄红,你听我说……"
耿林最后的呼喊并没有给娄红带来特别的疼痛,现在惟一清晰印在她脑子里的事情,是
那天离开耿林住处后坐在出租车里的感觉。司机问她去哪儿,她说了家里的地址。司机知
道她说的地方,所以就没再说话。就在这时候,娄红发现自己比这个开了一天车的司机还
平静。她透过车窗看外面掠过的灯光,心静如水,仿佛刚刚的打闹发生在一百年前的另一
个傍晚,她既没为到耿林这儿来感到后悔,也没为自己失控的行为感到自责,许多必然发
生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她依然还是一个参与者,但她的感情已经溜号,有时甚至
缺席。
想到这儿,娄红坐了起来。她走到窗前看看外面清朗的天空和寂静的街道。一位年逾七
旬的老人领着他那条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狗慢慢走过去了,娄红认识这位老人,但他每天
总是晚饭后才遛狗的。娄红看着这位安详的老人,和他一样安详的狗,感到了一点点时间
的启示:有一天她和耿林都会变得这么老,也许他们会在遛各自的狗时相遇;他们不该因
为过去的某件事没有很好地了结,而匆忙拐进另一条小巷……想到这儿,娄红心里充满了
温柔的伤感和诚挚的善意,她要坐下来给耿林写一封信,"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美好一点儿的
分手,不是吗?"她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坐到桌前,每一根神经都活跃起来,要投入到给耿
林的分手信上。她一心想把这封分手信写好,想到的是如果没有这样一封分手信可能对耿
林产生的伤害,可能对他们未来产生的影响,却完全没有想,分手该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娄红和耿林真的有代沟,那么沟的最深处应该在这儿。
娄红致耿林信:
亲爱的耿林:
你好!
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承认,半小
时前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这心境和这份
勇气,安静而且老实地给你写这封信。
耿林,我很抱歉电话里对你态度不好,还有那
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想我疯
了。但是另一方面,也许你能理解我,我害怕所以
才会那样对你还有在电话里拒绝见面。如果你在我
跟前,如果你再那样温柔地望着我,如果你再把我
紧紧地抱住,我将失去现在离开你的力量。也许你
说得没错,你在我脸上看到了分手的征兆,难道我
们不该尊重它,控制自己最后的感情吗?
耿林,我想你要求解释,也是因为对我还有一
定的感情,但是你肯定也怀疑过自己的感情。不知
道这感情的遗留能陪伴我们走多远。我们曾经有过
的一切在我这儿都还鲜活,有着强烈的生命力,如
果你现在建议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我想我会的。但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们会再一
次分手,而且是在很短的时间里。
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能回避这已经看得见的结局,所以,注定要分手,不如现在就都了
了。你也许会说我很残酷,居然把一切都捅破了。我不能否定我不是这样,因为我写出来
的也是我感觉到的。我要忠实我的感情,我对你还有的感情不够让我再一次跟你开始,更
谈不上结婚。我从你那儿所受到的诱惑,别的男人也能带给我,这种时候我清醒得像块石
头。我的这种清醒可能会打扰你,很抱歉,但我必须说,已经清醒的人就不会再爱了,所
以我希望我们彼此坚强一些。尤其是你,耿林,如果你坚强,你会生活得更好,甚至找到
比我更好的女人。
我可能还有一点要做出解释。我在那天晚上跟你说过,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重复。也
许这话让你难过,但它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在你之前我的确和另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有过恋
情,百分之九十是柏拉图式的。他在外地,所以这段教训般的恋情带给我惟一的好处是:
我会写信了。
我再一次说我应该承认,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曾经让我全身心都
投入了,曾经让我发疯,曾经把我带到毁灭的边缘(我有一次认真地想过,要杀死你,然
后自杀,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我却从这次沉溺中醒过来了,也许我不配有这样的感情
生活,也许我另有别样的命运,总之,无所谓了,今后的生活只带给我这样的激情,还是
永远不再带给我激情,我都会坦然,因为现在的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的座右铭是:不害
怕也不后悔。
如果你提到的那个女人适合你,我衷心祝福你们,希望你将来能过你希望的生活,也希
望在这种生活中你能仁慈地忘掉我。对你来说我可能是个无情的女人,我也不喜欢给别人
这样的印象,但我无能为力,我也要尊重我自己的生活。
祝福你,永远!
娄红
一个消失的女人
傍晚时,洛阳的麻醉效力渐渐过去,他开始有苏醒迹象。刘云一直守在监护室,有一段
时间,她长时间默默地看着昏睡的洛阳,在心里祈求着洛阳能平安度过去。现在她松了一
口气,护士给她打来了晚饭,她便回到办公室吃饭。
侯博来电话询问情况,刘云告诉他,到目前为止还行,她想今晚留下来。刘云守护洛阳
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监护室度过的,护士几次让她回医生办公室休息,她总是找个什么借口
又留了下来。她无法对护士解释,她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儿,为什么她在监护室里思绪万千
?面对这些此时此刻活在生命边缘的患者,刘云第一次感到生命是那么不确定。她当了这
么久的外科医生,见过死去的患者也很多,但她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今天这个人生
动地活着,明天也可能就不在了,意外,总是有那么多的意外从不跟人打招呼就悄悄地来
了。她又想起了王书……
既然生命都是如此不确定,人为什么还要为许多无意义的事浪费生命呐?!刘云看着洛
阳沉睡的面容,仿佛是看着一面镜子。在镜于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庸俗和平淡,这时她越发
觉得洛阳在自己的眼前高大。
"老天啊,保佑他平安,让这么好的人活着。"刘云在心里大声地祷念。
第四十三章
两个同时给对方写信的人,如果他们对对方怀着同样的感情--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那
么,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是他们的信在某个中心邮局相遇,而写信的人将从此天各一方,见
面变成一座座想象中的远山,对接下来的生活既是那么有所谓,又是那么无所谓。
在娄红给耿林写信的时候,耿林也到了王书死前去过的那个饭店。在饭店的酒吧里,耿
林又想起老朋友王书,想起他死前对他说的话,想起他心中隐匿多年的愿望。接着他又想
起彭莉最近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要结婚的消息……不知为什么,他想笑,觉得生活不过
是个大骗局;但他又笑不出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生活也是公平的。
耿林找出纸笔,连喝几口啤酒,知道了自己该怎样给娄红写这最后的信。而他现在所要
写下的内容与来时路上所想的,有很大的不同。同时知道,这跟想起王书的生活有关;但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时他是透过王书来看清生活的面目。也许只有死亡产生的距离才能让
人看得更远一点。不管怎么说,面对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他很平静。
有句话说:性格即是你的命运。每当耿林退进最后一个角落时,他都会想起这句话;每
当他想起这句话,大部分的内心冲突都会平息。
娄红:你好!
我好像从没给你写过信,其实我也没给别的女人写过信,由此你不难想象,我的生活曾
经多么苍白,多么缺乏浪漫色彩。也许因此你也能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迷恋你,一下子就
被你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曾经很可笑吧?
我还是先说说那个女人,不管怎么说你是听我说起这个女人,才那样离开我的。说实在
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没去追你,把你扛回来,当天晚上就向你解释,而不是拖
到现在。我没那么做,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地对你做什么,所
以就缩了回来。
到现在为止,我认识那个女人不过几天时间,见过一次面。我还是跟你说说经过,免得
你以后偶尔想起这事觉得不愉快。那天晚上是我自你受伤后第一次去"身后",我很想你,
想约你出来。我这么写完全没有从你那儿找原因的意思,我只想说这是一个心理过程,如
果没有我们之间的那次吵架,我不会把这个女人带回住处。
这个女人当时一个人坐在酒吧里,看样子也不太像常去酒吧的人。我建议她跟我回去的
时候,她没表示反对就跟我走了,这反倒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跟她聊天
儿的时候,她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世:她刚刚离了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她丈夫在公园猥
亵妇女,被警察抓住了。她说杀了她她也想象不出,她丈夫能做这样的事,他是一个非常
老实的高中老师。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它让你目瞪口呆。但是每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反应都不一样。这个
女人很软弱,她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但她的办法不是闹,而是尽快找到一个新的男人
。她唤起了我的同情,我真诚地告诫她以后不要去酒。已找男人。但她的回答让我吃惊,
她说她是路上碰见我,而后跟着我进去的。她说,她从我脸上看出,我也是一个心上有伤
疤的人。
娄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原谅我,无论你离开我与否,请接受我的歉意,深深的歉意
。现在我要对你说这个晚上。因为她这么说,我也给触动了,所以我做了最后那件事。我
一直都很清楚,这不是爱,甚至也不是简单的异性吸引,而是相互的怜悯。我们就像两个
给人扔掉的不中用的东西,互相到了一起,把还有的一点慰藉都给了对方。
这件事发生后,我开始真正的不安。我把她送回家,她说等我的电话。那天晚上我一个
人在大街上转了好久,十分后悔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直在想,也许你是任性,耍小孩子
脾气,并不是真的要离开我,而真正促使你下决心离开我会是这件事。虽然这时你还没明
确提出分手,但从你的态度上我早有所感觉。
后来我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我不再努力说服自己或者说骗自己。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做
出比这更厉害的事,我说的是实话,你肯定多少也知道如今好多男人是怎么生活的。
尽管这么想了,心里还是有时候就突然乱了起来,总想挣扎,想再试试把你留住。你所
有方面对我还有巨大的吸引力,所以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应该说我一直都抱着侥幸心
理,直到我来这个饭店的路上,还这么期望着。
这个饭店的酒吧我带你来过,因为王书临死前跟我在这儿谈过一些心里话。坐在这儿我
突然开窍了,我干吗要跟命挣呐?!有哪个人能挣过今吗?我再怎么期望都是没有用的,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谁都没有回天之术。现在你会嘲笑我如此宿命吧,
其实,我只是觉得信今没什么不好,有时会让生活变得容易些,自己把一切推给命,就不
用多想了。
娄红,我把想的都说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再郑重地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要我了?是
吗?如果不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惟一的一次过失,让我们重新开始。
如果是,娄红,让我把下面的话说完。
我曾认真地想过,有一天娶你做老婆,我愿意做最模范的丈夫,补偿你为我所受的全部
痛苦,我想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是你脸上的伤痕,而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为此做点什么
,相信我下面的话不是大话,也不是假话,它发自我的内心,而且永远有效。为了你带给
我的幸福和爱情,我愿意做任何一件我能为你做到的事。如果你今后遇到了困难,请你想
到我,把我当作一个真挚的老大哥,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不管我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
,谁的爷爷。
我最后还能说的是,希望你将来的生活幸福平安,万事如意。
耿林
已经是半夜了,刘云才回到办公室后面的小屋里睡觉。天快亮的时候,值班的大夫来叫
刘云。她说:
"十五分钟前,洛阳室上连,心率每分钟160多次,左房压高。"
刘云来到监护病房,走近洛阳的床前,先看了看监护仪器,然后俯身察看洛阳的体征。
带着呼吸机的洛阳这时费劲地睁开了眼睛,但立刻又闭上了,好像已经没有支撑眼皮的力
量,非常虚弱。刘云又察看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方面,这期间,她发现洛阳一直在努力,把
眼睛睁开的时间延长一点,他也许希望表达什么。刘云没有理会这些,她意识到洛阳的情
况不容乐观,也就顾不上洛阳半昏迷状态下的情绪了。
刘云给侯博打了电话,他们这一次一点分歧也没有,决定给洛阳做第二次手术--换瓣,
而已越快越好。
手术的那天早上,刘云一个人来到洛阳的床前。因为心衰他还带着呼吸机,但神志已经
清醒。侯博特意说明让刘云单独跟洛阳解释,刘云一开始没明白侯博的用意,侯博说,他
的出现会让洛阳更难过,现在这很不必要,这会儿谁都没有时间考虑或选择,要做的只是
决定,而这回该由医生做决定。刘云能理解侯博的心情,他可能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
。
洛阳感觉有人走近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脸上罩着呼吸气机,刘云只能通过他的眼
神了解他的感受。
"还得再给你做一次手术。"刘云俯身挨近洛阳轻声说。
洛阳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明白了。
"别的不多说了,等手术完了,再跟你做详细的解释。"
洛阳缓缓地抬了抬手臂,刘云赶紧把他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洛阳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刘云立刻让一个护士取来纸笔。
在刘云的帮助下洛阳写下了几个字:
"我不后悔。"
刘云好不容易控制了自己的眼泪,她把洛阳写字的纸叠好,收进大衣口袋,然后轻轻地
抚摩了洛阳的脸庞,像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用最后的坚强对自己的孩子露出艰难的微笑
。洛阳闭上了眼睛。
侯博为洛阳第二次站到手术台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大家说笑。他并不紧张,但是总是
驱散不开一种不好的预感,担心打开心脏以后会出现意外情况。在他过去的手术经验中,
他少有这种预感,尽管有些病人手术时或手术后死亡了。刘云走近他:
"没事吧?"
侯博摇摇头,这时,负责开胸的李医生也走了过来。
"咱们的博士今天提前站起来了,是不是想提前结束手术,好请大家吃一顿?"李医生一
边说一边小心地剪开洛阳第一次手术后打在前胸上的缝合钉。
"胸骨那儿一段儿一段儿来。"侯博低声提醒。
"检查工作啊,侯博?"李医生问。
"是复习功课。"侯博说完离开,走到麻醉师那儿,"怎么样?"他问。
"按你说的,麻醉诱导做的比较慢,现在看还稳定。"麻醉师说。
"开始做的时候控制好药量,勤看着点儿血压。"侯博说完又回到台前,看着李医生分段
地分离胸骨。
"这小伙子命不好啊。"李医生边做着手中的活儿边说。
侯博没有说话,看看也站在一边的刘云,他们都清楚,这样的情况容易引起。已脏破裂
大出血,所以都格外冷静,对认真操作的李医生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
"这病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听说他第一次手术时非要求做瓣膜成形。"护士小周说。
"说点别的有用的。"麻醉师说。
"我说的就是有用的,要是第一次就把瓣儿换了,何必遭二茬罪呐。"小周不停地从柜子
里取出各种针剂,按医嘱写下的做着准备。
"各有各的活法,"侯博在李医生分开胸骨后,接过手,"纱布。"他说着伸出手接过护士
递来的纱布,擦去胸骨上的渗血,开始由浅至深地分离粘连的心包,他伸手,"电刀。"
刘云站在侯博的对面,将侯博切开的心包缝合固定在胸壁上。
"纱布。"刘云说完就从护士手里接过来所要的东西,然后把纱布盖到胸骨上,李医生拿
过来牵开器,放到心包腔,推大胸骨间的距离,固定牵开器,显露出心脏和需要手术的部
位。
做完了这个工作,李医生往边上闪了闪,他知道现在用到他的事不多了。
"你呀,就是一个普通人,"李医生对护士小周说,"所以你理解不了人家患者为什么这
么选择。"
"你不是普通人啊?要是你你能这么干吗?"小周讥讽地说。
"有什么不能的!总比吃一辈子药好吧。你以为那药是什么好东西呐?吃上老恶心,说
不定还得掉头发,这么活一辈子有啥意思。"
"你现在说的好听,等轮到你你就不这么说了。"
"轮到我我怎么说?"李医生打趣地说。
"你肯定说,哎呀,侯博啊,刘大夫啊,快给我换几个瓣吧,能让我活着就行啊,天天
不吃饭,光吃药也行啊,大夫啊,让我活下来吧。"护士小周夸张地表演着,所有的人都笑
了。李医生却窘了起来。
"你老公才那样呐,我肯定跟这个病人一样,绝不吃药。"李医生有点认真起来。
"那你就死了。"小周继续说。
"死了就死了呗,谁都得死,老天说你井里死,河里你就死不了,命运,你懂吗?!"
"不懂,像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哪懂那玩艺儿啊,命运是个啥东西啊?"
"好了,换个话题吧,别在这儿谈命运,听着怪吓人的。"刘云说。
侯博和刘云看着他们上一次为洛阳做过的修复,刘云用皮钳夹起前瓣,辨认瓣环,刚要
伸手朝护士要剪子,被侯博拦住了。他在仔细地察看,希望找出上一次修复失败的原因。
刘云只好停下,她能理解侯博,但不知为什么,她不希望侯博发现什么疏忽。她和侯博一
起察看了上次做的用肺动脉瓣替换的主动脉瓣,发现缝合处有撕脱。
刘云和侯博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
"换瓣吧。"侯博说。
"好的。"刘云点点头。
刘云动手切除了给洛阳带来了无数痛苦的不健康的主动脉瓣。
"针。"侯博说。
他在瓣环上做了缝合,刘云测量了瓣环的大小,对小周说:
"给我一个二十三号的。"
护士小周把一个人工瓣交给刘云,刘云将瓣膜放进去,正好配合侯博把刚才瓣叶上的缝
线再一次与人工瓣膜的边缘缝合,然后一起将人工瓣膜缝到主动脉瓣上。侯博长出了一口
气,离开了手术台,刘云在检查缝合缘和缝线,以及止血情况。
"多长时间?"侯博问。
"四十分。"监控体外循环机的护士小宋说。
"缝的时候慢一点儿,仔细点儿。"侯博又对李医生说。
刘云通知停止体外循环机,等着患者心脏复跳后,又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才大喘了一口气。
李医生和另一个医生开始做最后的结束工作,做胸骨缝合。刘云对大家说:
"中午我请大家吃饭。"刘云边说边往外走。但没有人在她身后马上反应,刘云又回来了
。
"没人去吗?"刘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
"什么呀,"小周叫了一声,"刘姐,你可好久没请大伙儿吃饭了,所以我们都忘了该说
什么了。"
"那你们去吗?"刘云问。
"傻子才不去呐。"小宋说了一句。刘云离开了。
大家互相看看,谁都没说话,也许大家都觉到了刘云和从前的不同。
傍晚,刘云想一人去公园走走。中午跟大伙儿一块吃饭以后,刘云心情不好,有一个东
西一直打扰着她:从前她从没觉到自己跟大伙儿有什么不同,但是现在,她感到了格格不
入,尽管她仍然不晓得区别在哪儿。晚上,她还想留下来看护洛阳。
在公园门口,刘云刚要买票进去,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发现是洛阳的学生,那个叫白
冰的女生。
"对不起,打扰您,刘医生,我想问问老师手术的情况。"
"你知道他的第二次手术?"
"我每天都来,我妈妈认识你们病房的一个护士。"
"谁?"
"我叫她周阿姨。"
刘云点点头,她心里为这女孩儿的深情一阵阵发热。
"需要观察两天。"刘云的口气完全是医生式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对这个孩子亲
切些,即使她心里很感动。
"那时候,我们班同学能来看看他吗?"白冰问。
"为什么?他在特护病房,别人不能进的。"
"没什么,我们大伙儿这么商量的,老师手术后肯定各方面都,怎么说,都挺受影响的
,我们想,鼓励老师一下,让他振作起来。"白冰好像没听见刘云的后半截儿话。
刘云心里又一次热起来,但还是以医生的口吻说:
"到时再说吧。如果你们老师这几天没问题,很快就能出院的。"
"谢谢您了,刘医生。"
又回到病房,刘云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她先是想念吴刚。如果他在,这会儿她可以见见
他,说几句不重要的话。她知道,她现在也可以给他打电话,但不知为什么,她不愿意打
这样的电话。她去监护室看看洛阳,还是昏睡着,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找出纸笔
,想给吴刚写封信。这时电话响了。
刘云没有马上接,她有些激动,怕是吴刚打来的电话。但是,她还是马上接了电话,她
更害怕对方挂断电话。她没有想电话可能是别人打夹的。
第四十四章
"刘云吗?我是王老师。"王教授本来就亲切的声音。在有意识地被强调后,听上去更亲
切。
"您好,王教授!"刘云很激动,仿佛猛地抓到一个正在渴望的东西,使她有短暂获救的
感觉。
"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所以就给你打到医院来了。怎么样?"王教授询问着。
"有时我值夜班,您怎么样?师母的病没事了吧?"刘云像惯常心理虚弱的人一样,越是
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越表现出对他人的体贴。这也许是人们必须抓稻草时的一种羞愧。
"都挺好的,刘云呐,也许你愿意跟我说说你怎么样,我们都挺惦记你的。"王教授表示
出令人尊敬的果断--我要给你帮助。
刘云立刻说不出话来。她很愿意对这位亲切智慧的长者敞开心扉,但发生的那么多事像
塌下来的石块一样堆在她心的门口,她想不出该搬哪一块。
"我还行,"她试着表达,"我想我好一点儿了。怎么说呢,发生了好多事。"
"耿林来过我这,他说过一些。"
"是这样。"刘云小声说了一句。
"现在多少平静些了?"王教授似乎知道怎样适应刘云此时的心态,并引导往外走。
"是的,可是我--"
"说说你的感觉。"
"我--我觉得挺丢人的。"刘云哭了。
王教授没有马上说话,刘云哭出声音。
"我常想起那些事情,"刘云打开了感情的闸口,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些事好像总跟着我,我--我不相信,我那样做--我--王教授,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我
好像乱了--我--有时候,我真觉得,也许死更好过些。"
"刘云,没关系的,这一切都不正常,但也正常,它是一个特殊阶段,也许是你必须经
历的阶段。你觉得很惭愧,是吗?"
"是的。"刘云声音低极了。
"这就说明你已经慢慢走出了这个阶段。"
"我也很难过。我特别恨我自己。我做了这么多事,去反对耿林和那个女人,这一点也
不值得。我太傻了,通过这件事我才看见过去生活的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
"为什么晚了呐?"
"要是我能早一点明白,那个女人出现时我就可以离开,根本不必去跟他们斗。那样我
现在会心安理得得多,可以很体面地继续做一个女人。"
"你现在仍然可以很体面地做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好女人。"
"我--"刘云怀疑王教授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
"我不是为了说好听的,"王教授认真地强调着,"耿林来过了,我觉得你们似乎没有可
能再重新走到一起。"
"对,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不是因为你曾经是耿林妻子才打电话,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有根据的,不
是每个人在做完这些事以后都会感到羞愧的。"
"刘云,别软下来,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什么事都能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你听我这么说
,像干干巴巴的说教,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再痛苦再绝望我都挺
着,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我一定要把这个状态活过去,我要看看十年后生活是什么样子
。如果还是老样子,再绝望也来得及。"
"您说得对。"刘云这么说并不是被王教授的话打动。这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期望,让这
一切都过去,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她知道除了时间她指望不上别的。
"你好像现在还在心脏外科?"
"是的。"
"这好像是新兴的一个分科?"
"是的。"
"那你肯定能干点儿什么。"
"您是指--"
"就是指除了做手术以外,你肯定能有所成就,如果你现在开始研究。"
"我--"刘云被王教授的话振奋了一下,但又怀疑自己的能力。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那么干吗不去工作中学业
中找找。要学会听命运给你的暗示。"
"谢谢您,王教授,我懂了,我也很想试试,反正我现在不用做饭,不用干那么多家务
,我有很多时间啊。"刘云被王教授劝慰得十分高兴,如同内心的暗处被注入了明亮。
"试试吧,刘云,几年后听你的佳音。"
"王教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和师母,我--"
"别这么说,当老师当久了,爱说教。"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这样说教,痛苦就被缩短了。"
"常来看我们,刘云,再见。"
刘云放下电话,突然想起自己的书架。她从前有过的为数不少的专业书现在肯定落满了
灰尘。刘云感到窒息,没人逼迫她这样生活,现在她才看见在她过去十几年生活中还有另
一条道路。如果她选择了那条路,今天可能就不至于有被剥光的感觉。
洛阳手术后的第五天开始发高烧。刘云和侯博的诊断是术后心内膜炎。在血培养结果出
来之前,刘云已经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期望能尽快退烧。但是,期望只是期望,第二
天高烧持续,出现心衰和新的心脏杂音。侯博第一次沮丧地跟刘云坦白,他认为没办法了
。
"再做一次手术,换个新瓣。"刘云说。
"费用太大了,我怕洛阳承担不了。"侯博说。
刘云没有说话。
"即使他学校能解决一部分……"
"费用我出。"
现在轮到侯博沉默了。他从刘云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份不寻常的认真。他想,这也许不仅
仅关涉着洛阳,也关涉着刘云自己。
"我想再试试。"刘云说。
"我能明白你,我考虑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再来一次手术……"
刘云祈求般地看着侯博。
"准备吧。"说话时候博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被刘云感染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理解。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事。"刘云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在洛阳的床前刘云站了一会儿,洛阳一次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面色苍白,不停地出汗
,护士告诉刘云已经出现过昏迷,然后把刚刚送来的血培养报告交给了刘云,刘云看了一
眼,下意识地晃了晃头,好像有人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根据报告结果她必须做出的诊断是
霉菌性心内膜炎,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把报告单叠好,揣进大衣口袋,手指碰到了另外一张纸,她掏了出来,是洛阳第二次
手术前写的纸条。"我不后悔"这几个字在刘云的脑海里荡来荡去。
侯博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洛阳,然后对刘云说:
"现在肯定做不了,看看明天的情况,行的话,咱们就做。为了保险起见,把明大的手
术推一下。"
"你不马上走吧?"刘云问侯博。
"干吗?"
"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这儿你先看着,好吗?"刘云说。
侯博点头。
刘云离开医院,立刻打车回家取存折。当她找到家里的全部存折时,犹豫了一下,奇怪
的是娄红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像这声音要提醒她一辈子,这钱不是她的,尽管她现
在拥有着。但是刘云顾不上想更多,她有的只是直感,这钱用在洛阳的手术上,没什么不
妥。
她拿上存折,离开了家。
刘云去银行取钱。回到医院,先去收款处交了钱。她说是替病人家属交的。然后她去等
电梯,心里很慰藉。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刘云来到监护室,她看到侯博和另外两个医生背对着她站在洛阳的
床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刘云轻松地问。
大家都回头看她,但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刘云好像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稍稍瞥了一眼
洛阳的呼吸机,上面所有的显示灯都灭了。
"五分钟前。"侯博轻声说。
"为什么不呼我?"刘云间的时候声音也很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声音中透出的只是
极大的遗憾。
"太快了。"侯博又说。
侯博试试拉刘云离开。刘云对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想在这儿呆会儿。
站在洛阳的床前,刘云脑袋里差不多是空白。她还没让自己适应洛阳的死亡。她曾多次
替洛阳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设想过他的未来,当一个受欢迎的老师,娶一个可爱的妻子……
现在,那么突然老天就把一切都截断了,无论洛阳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都不再有机
会了。这时,刘云心里升起厌恶,"为什么不给人一次机会呐?!"她在心里大叫起来。
刘云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来,护士小周进来。她看周围有人,就压低声音在刘云的
耳边说:
"白冰和她的几个同学来了,她说你前两天说,也许今天他们能见见老师。"
刘云躲开小周,奇怪地看着她。小周以为刘云不喜欢人家在她耳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
:
"对不起。"然后她又说,"学生一片好心,就是想给老师打打气,鼓励老师一下。"
刘云笑了,笑得很嘲讽,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幼稚得可笑。
"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让他们回去。"小周觉得刘云的态度让人讨厌,便想打退堂鼓。
刘云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她来到病房外面,看见白冰和另外的同学等在那
里。
"就你们几个?"刘云问。
"还有好几个,在公园里,老办法。也怕人太多不好办。"白冰解释说。
"跟我来。"
刘云把这几个学生带到公园,汇合了另外的同学。刘云看着眼前等着她说话的学生,时
间的感觉飘忽得像一条柔弱的细线,在离她眼前不远的地方被风挂在空中。她觉得眼下的
自己眼下的学生眼下他们所在的公园都缺乏质感,不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你们的老师刚刚去世了。"刘云平静地说。
大家依旧安静地看着刘云,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这不可能,我舅没跟我说。"侯博的外甥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个女生哭了。
"你们干吗让老洛死了,不是说这病能治吗?!"一个男生把哭泣的女生推到一边,大声
问刘云。
刘云没有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个常见的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
除了白冰,女生都哭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女人先正视残酷的事情,尽管男人一
直叫她们弱者。
男生几乎都走开了,他们互相不说话,在周围转悠。妈妈们说的话这时候生效了,别哭
,儿子,男子汉不哭。
侯博的外甥走近挤在一起哭泣的女生,胡乱地对她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她们别再哭
了。
"我们能见见老师吗?"他走近刘云说,口气像是在怀疑刘云撒谎。
"他死了。"
"那也见。"另一个男生受到影响,大声对刘云喊了一句。
刘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很在乎学生对她的态度。
"求求你,刘医生,让我们看老师一眼。"白冰没有哭,她拉起刘云的手摇晃着,恳求着
。
刘云感觉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凉。
"跟我来。"刘云说完走在了前头。
她把学生带到医院的后院,这里是去太平间的必经之路。他们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在
学生开始不安的时候,太平间的那个老头儿推车出来了。车上躺着一个蒙脸的人,学生马
上围了上去,挡住了老头儿的去路,但没人更靠前。
"干什么,还敢挡我的车?"太平间的老头儿总是与死人打交道,所以有不同常人的勇气
和角度。
学生回头看刘云。
刘云走到车前。推车的老头儿跟她打声招呼。刘云掀开白单子,然后又盖上了。
"是洛老师,相信我,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看了。"刘云说。
学生都没有动,对死者的恐惧压过了对死者的热爱。
老头儿要把车推走,白冰走了过来。
"让我看看老师。"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掀开了白单子。刘云立刻又把白单子盖上,把
白冰揽到怀里。
白冰在刘云的怀里痛哭起来,别的同学随着也哭了。刘云像柱子一样站着,示意老头儿
把死者推走。看着离开的推车,学生的哭声连成了一片。白冰突然挣开刘云,要去追赶:
"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
刘云用力抱着她,不让她过去。老头儿见状,更加快了回太平间的脚步。白冰努力挣开
刘云:
"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跟你说过,我爱他,我爱老师,你不能想象吧,你不
能想象我有多么坚强,你根本就不能想象。因为老师我得好好学习,我永远都不想让他失
望,因为老师,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让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我得装出比别的女生更疏远
,因为老师对所有的女生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从没特别地看过我一眼,我并不好看,
所以他没觉得我比别的女生更可爱,他表扬每个女生的优点……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说服
不了自己,我爱老师,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不对的,可我没办法,真的没
办法。让我再看老师最后一眼吧,求求你,我挣不开你,我没劲儿了。"白冰在刘云的怀里
无奈地安静下来。她无力但伤心地哭着。
同学们都围上来,大家没有因为白冰的表白而有不好的感觉,大家都试图安慰白冰,没
有人嫉妒,好像大家都在惋惜,老师活着的时候没多注意到白冰。
"我们也爱老师。"一个女生把头伏到白冰的背上,低声地说。
"我真的爱他。"白冰没有抬头,埋在刘云怀里呜咽地说。
男生都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安静肃穆地看着聚在一处哭泣的女生,任何人的脸上都没
有迷惑或不解。爱,在此时,在此处,以各种理解被解释着,广义的,相对的,人对人的
,我对你的……
有很多人活着,从生到死,一次也没有往深想过,什么是变化。他们以为搬家调动工作
,结婚生孩子,甚至换了一身新衣服都是变化。不错,这也是变化,但还有另一种变化,
变化了之后,你可能还住在老地方,干着老工作,穿着旧衣服,但你却是一个新人,新的
生命在旧的躯体里开始了。这样的变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动之后才能得到,残酷的是
,并非每个经历痛苦和震动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变化。于是,好多有心人想到了神,想到
了上帝。
上帝爱每一个痛苦中的女人,但却不能把每个痛苦中的女人带到获得新生的路上。所以
除了上帝,还有你自己。
刘云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做了不健康的方便面条。她把方便面稀里糊涂地吃了下去,吃
完之后,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突然觉得胃非常不舒服,便立刻
跑到厕所。她吐出了胃里的全部东西,最后是胆汁。她冲掉了池子里的呕吐物,坐到地上
,她觉得浑身能产生力量的器官都坏了,她软得像一摊肉汤。
她这样坐了一会儿之后,伸手扯下一块手纸擦了擦嘴。当她把手纸又丢进便池,看着水
洇湿了手纸,接着又没入水中时,她想起了洛阳停止呼吸之后苍白但却平静的脸庞。
刘云受不了了,她又想呕吐,可她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她跌坐到地上,手捂着脸大哭
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她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也不再有眼泪。她忽然就停
止了哭泣,然后坐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有些摇晃地回到客厅。身体里面依
旧空空的,十分虚弱,但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楚。面对洛阳的死亡,她意识到
的惟一结结实实的东西是,她并不比洛阳多一条命。如果她现在这样下去,那么最后她面
对自己的死亡时,就永远不可能安静。她觉得自己直到现在还没开始真正的生活。
她要试试。
第四十五章
这是一个晴和的好天儿,阳光耐心温和地照耀着,因为不热烈而显得不匆忙,仿佛今天
下午它要滞留很久,即使到了傍晚也不会离去。
娄红坐在自己家的阳台上,觉得自己已经融入了这片阳光的如意中。她的心境祥和,但
却有点忧伤。她不知道这种忧伤的来源,于是便把它当做自己的某种特质,不加理会了。
她看着窗外所能看到的一切,丝毫不阻拦尚还新鲜的往事突然返回,置换一下眼前的景致
。耿林,刘云,有一次她也能想到那个挠过她的女人,她的脸在娄红脸前第一次清晰起来
。但这些都没有引起娄红特别的激动,她宛如一个观众,总是在事情发生过后平静下来。
她甚至那么肯定,不会再有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轻易打破她眼下拥有的平静,她觉得自己
已经是个衰老的人了。
耿林写给她的信已经到了好多天,她读过一遍就放到一边去了。她觉得这封信是他们这
段感情最好的一个句号,割断了最后斩不断的情丝,它已柔弱得承受不了任何重物。
而今天又是这么好的天气,阳光让人产生美好的愿望:为那些你所喜欢的人送一份祝福
,像广播里的观众那样("你好,主持人,我要送一份祝福给我姐和姐夫,祝他们……")
;原谅你还记恨的那些旧日朋友或熟人;打了电话问候一下异地的老父老母,他们是否还
有足够的钱下顿饭馆儿…··娄红的思绪在这个午后就这样翻飞着,她忽然想,是不是给
耿林写一张卡片,祝福他和那个在酒吧里偶遇的女人,她相信他们有一天会成眷属,尽管
现在他们有的还是彼此的同情。
"算了吧。"娄红转念一想便打消了这个忽然飘来的想法,"他们并不需要我的祝福,而
我也不是必须祝福他们,干吗还让自己那么虚伪啊!"想到这儿,娄红发现自己现在最不想
见的人就是耿林,不管他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爷爷。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娄红的
确被感动了。但现在她为自己的感动而尴尬,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结实的东西--结实的
感情,结实的话,结实的生活……
娄红的父亲提前下班了。他在快走近女儿时故意咳嗽一下,因为他知道女儿有爱被惊吓
的毛病。
"怎么这么早?"娄红回头问。
娄红的父亲没有回答她,而是坐到了旁边的椅子里。
"在我印象里,这好像是第一次,我女儿娄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
冥想着自己的未来。"娄父故意转了几句。
"得了,爸,平时这地方老让你和我妈占着,我没机会啊。"
"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娄父小声说。
娄红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头看着父亲。
"舍不得了?"娄红尽量不让自己的话透出尖锐,"这不是你们一直希望的吗?"
"护照办完了,签证是那边返签,所以现在等着就行了,一切都没有问题了。"娄父仿佛
没听见女儿的话,向女儿解释着。
"谢谢你了,爸。"
"要是……要是你现在不想走了,也行。"娄红的父亲把手捂到女儿的肩上,"在家里你
是自由的,而且这是你的生活,你该自己选择。"
"放心吧,我没改变主意。"娄红安慰地对父亲笑笑,"开始办手续的时候,我是不太想
走,但是又看不到别的出路,就是想逃开,现在我平静了,在哪儿都能很好地生活了,所
以我倒很想出去了。其实在哪儿都一样活着,美国,中国,又有什么差别呢?!"
"跟我一块儿去接你妈妈,然后我们三个人出去吃饭,庆祝庆祝。"娄父想把女儿从灰色
的情绪下引开。
"庆祝什么呢,爸爸?"娄红说,"庆祝我离开家庭吗?"
"小红,你……"
"好了,爸爸,你和妈妈出去吃饭吧,反正我走后,应该你们两个人互相照顾。"说这话
的时候,娄红已经知道自己要在这个下午干什么,她被这个念头鼓动着,因此对老爸很不
耐烦,"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娄父下意识地问。
"爸爸!"娄红不满地喊道。
"好了,对不起,不问了,不问了。"娄父把头靠在椅背上,慨叹地说,"女儿为什么要
长大呢?!"
娄红来到刘云医院门前的街上,她想不好直接进去找刘云,还是在这儿等她出来,反正
她被一种强烈的想见刘云的念头激励着。她犹豫着,左右看看,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站的
地方,正是她被另一个女人抓伤的地方。
一个头被打破的小伙子,在另一个小伙子的搀扶下,用手指捂着伤口,从娄红面前急匆
匆地走过去。娄红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怀疑自己真
的想见刘云。
她等待着自己,于是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街上的行人都不紧不慢地往各自的方向去,卖
水果的小贩们也丧失了吃喝的热情,他们只是用目光搜寻那些去探望病人的人,有一个已
经注意到娄红,不时地瞥她几眼。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好像这里只是她梦中到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
的事也有些不真实了。娄红离开自己站立的地方,径直朝医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
时候开始不恨刘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那么想见刘云。许多事情吸引人,是因为
人还没搞清楚。
娄红一路打听到了病房,正好是探视时间,所以她没费劲就找到了刘云的办公室。办公
室的门敞着,娄红没有敲门就看见刘云正在换下白大褂。当刘云转身看见娄红时,动作像
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下来。护士小周看看刘云又看看娄红,然后又看刘云。这提醒了
刘云,她对娄红笑笑:
"进来吧。"刘云替娄红拉过一把椅子。
娄红走了进来,但没有坐下。她扶着椅背转眼先看看护士小周,小周立刻懂事地跟刘云
打个招呼,离去了。
"找我有事吗?"刘云态度和蔼地问。
"我想跟你谈谈,"娄红说,"现在下班了吗?"
"啊,对,下班了。"刘云没想到娄红会主动找她谈话,显得有些慌乱。
"那我们先离开这儿?"娄红老道地试探刘云,好像这已经是她第五十次拜访丈夫与她有
染的妻子们。
在刘云与娄红一同离开医院的时候,刘云留意到了娄红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心里为娄
红感到深深的难过,非常后悔自己促使了这么多事情发生。
她们又来到医院前的大街上,娄红左右看看,想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
"这儿好像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刘云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能去聊
聊。"
"要是'身后'还在就好了。"娄红轻声说。这时有行人经过她们,不免回头再望一眼娄红
。刘云看在眼里,有些不安,娄红却对刘云淡然一笑,仿佛在说:"我已经习惯了。"
刘云突然下了决心,把娄红带回家去。她怕这条街道勾起娄红的回忆,也怕有多事的人
以那样的目光打量娄红。
"去我家吧。"刘云说。
"行吗?"娄红有些意外。
"没问题。"
刘云为娄红打开了房门,娄红走进去,小心地站到一旁。刘云将一双黑色绣花拖鞋放到
娄红的脚前。对这双绣花拖鞋娄红并不陌生,尽管她只来过一次。尔后她随刘云走进客厅
,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来过这儿的事告诉刘云。
娄红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刘云便去厨房张罗泡茶。娄红四处打量着客厅的摆设,仿
佛一个迎面的大浪冲向了她发热的头脑:即使她对这个客厅的全部记忆都被冲刷掉,她也
能对眼前所见做出判断--这是一个被严重破坏过的客厅。地板上被重物砸出的坑;墙上还
留着挂画的钉子,但没有画框了;没有电视,只有一个音箱还带着伤痕……
娄红闭上了眼睛,内疚扭结着在她心里翻腾:
--这是耿林干的,毫无疑问的,耿林是为我干的,也许是间接的……
--耿林从我这儿得到的回报是吵架,怀疑,甚至根本不相信他还爱我……
--因为他那么软弱!现在我不能再这么说,可是即使我误会了他,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弥
补呢?!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耿林……
--自己写来了信;我又是怎么对待他的信的,我曾经鄙视他那样表白自己,他永远都会
为我做他能做的一切,这叫什么话呢?为二十年后也表了决心,现在我该怎么说?我太残
酷了吧?我至少应该相信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怀真诚,我干吗要提前二十年来嘲讽他呐?
!
--娄红,你太残酷了吧……
想到这儿的娄红,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刘云看见了这一切,并没有马上发问。她先把
茶水摆到娄红面前,然后又替她取来干净的毛巾。
娄红用毛巾捂住脸哭了一阵,然后擦干眼泪,看着安详坐在自己对面的刘云,她又想起
第一次在酒吧里看见刘云为她捡大衣的情形。
"对不起,我有点儿难过。"娄红说。
"没关系,我有时也莫名其妙地哭。"
娄红变成了一条鱼,刚刚钻出自己良心为耿林织成的内疚之网,又扎进另一个为刘云的
内疚中。刘云被另一个女人抢了丈夫,丈夫回来又砸了她的家,娄红不敢再想下去了,她
觉得坐在这间残损客厅里的刘云,就像一声凄厉的哀诉。她平和的样子,让娄红更难受,
让她猜不到,婚变对刘云的伤害到底有多大。
娄红喝了一口茶,两个人已经好半天没说话。娄红好像觉到了刘云对她的期待,她应该
说点儿什么,是她先找上门来的。
"我们能互相信任地谈谈吗?"娄红问。
刘云微笑着点头,态度是大姐对小妹妹的。
"你不恨我吗?"娄红问。
刘云立刻就摇头了。
"其实我也想这么问你的。"刘云老实地说。
"因为我的脸吗?"娄红直率地问。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娄红,这些事不是必须发生的。我真的恨我自己,完全丧失了理
智。"刘云看着娄红说这些话,表现出极大的勇气。而这勇气来自于对娄红的新印象。刘云
无法把眼前这个懂事善解人意的姑娘和电话里怒骂她的那个姑娘吻合起来。她觉得眼前这
个可怜的姑娘像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别想它就完了,医生说过几年就看不出来了。"娄红安慰刘云说。
"谢谢你,娄红。我知道你是让我好过些,但我不会这么容易原谅自己的。"
"可是我也伤害过你,要是……"
"好了,我们先不谈这个。你怎么样?"刘云打断了娄红,像大姐姐老朋友一样询问着。
"我……"娄红迟疑一下,但对刘云的突如其来的好感和信任还是占了上风。"我离开耿
林了。"
"是这样。"刘云很平静。
"或者说是我们两个人分手了,是互相离开。"
刘云无语地点点头。
"你怎么样?"
刘云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厉害……
"你笑什么?"娄红着急地问。
"因为……因为……"刘云笑着说,"我也想说,我跟耿林分手了,或者说我们分手了,
完蛋了。"
听刘云这么说,娄红也笑了起来。两个女人好像忘记了一切约束,疯了似的笑起来,越
笑越笑,最后两个人都笑弯了腰,蹲到沙发旁边,捂着各自的肚子,笑啊,笑啊……
刘云先止住了笑,就像一辆突然刹住的汽车,随后娄红也刹住了自己。两个人互相看看
,试图保持微笑,又多少有些尴尬地坐回到各自原先的座位上。
"我们不应该这样。"刘云说。
"就是。"娄红说完看刘云。两人一对视又扑哧笑出来。刘云赶紧端起茶杯喝口茶。
"我没想到,我居然挺喜欢你的。"刘云说。
"也许我们可以互相信任。我想我们能互相理解。"娄红说。
"但是我比你大很多,我们之间肯定有代沟。"
"你这么觉得?"娄红并不相信刘云的话,她觉得自己能理解所有年龄段的人。
"谁都会这么觉得。你比我强,你知道你要什么,也知道是么做。我就不行。"
"你也可以做的。"
"是啊,可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能
说你闯进我和耿林的生活,对我完全是坏事。"
"你会让耿林回来吗?"
"我想不会了,我们之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吵架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娄红说。
"为什么?"刘云没想到娄红会这么说。
"你们不适合在一起。"
"为什么?"
"你们互相不认识对方,不了解对方。"
刘云很吃惊娄红成熟的观察力,心里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无道理。
"那你和耿林呐?"刘云好奇地问。
"我们太认识对方了,所以也分手。"
刘云又去喝茶,好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想到耿林,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知道,他的妻子
和她的情人在一起有过这样的谈话,发出过那样无遮无拦的笑声,他会怎么样?对一个男
人来说这可能是很难消化的。
"你有些可怜耿林,是吗?"娄红看穿了刘云的心思。
刘云不置可否地笑笑。
"其实这没什么必要,他很快就会再结婚的。"
"跟谁?"刘云几乎是下意识地提出问题。
"一个他在酒吧认识的女人。"
"那也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刘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该走了,"娄红说,"今天是个好天儿,我也高兴做了一件好事儿。"
刘云的目光仿佛对着自己讨人喜欢的小妹妹,她发出一种慈祥,散在娄红的左右。
"我为这个世界消灭了两个……两个……怎么说,消灭了两个仇恨。"娄红有些孩子气地
说。
"谢谢你能来我家,我真想不出我们以前怎么会弄成那个样子。"刘云自己发着感慨。
娄红想说,"因为以前我们都喜欢一个男人。"但她还是压下了这句话,她随后意识到爱
情实际上很无情,它能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扼杀其他也同样美好的感情。
"有时候我觉得原谅别人也是原谅自己。"娄红想了想说。
"说得有道理。"刘云由衷地赞同着。"现在的世道好像变了,年轻的比年长的更成熟更
老道。"
"我饱经风霜啊。"娄红装着话剧腔说,然后站起来。
刘云也笑着站起来。她从身后不远的小柜里取出工资口袋:
"我提议咱们去吃饭。"
娄红把刘云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在被她真诚感动的同时,娄红的另一部分感情在迅
速冷却。原来她仍旧觉得刘云既幼稚又平庸,根本不是她能长久喜欢的那种人。她高兴自
己没在刚才脑袋发热的时候,对刘云说交朋友之类的蠢话。同时,她也决定不告诉刘云自
己曾经来过她家,目的就是想看看她的家,看看她的照片。她不想再把他们现在的谅解延
伸,变成类似负担一样的东西。
"我看改天吧。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老了,越来越喜欢在自己家里吃饭。"娄红此时的微笑
已经让她感到脸部的肌肉发紧,渗出假意。
"没关系,那就改天。"刘云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把工资袋放到茶几上。两个人一同
往门口走去。
娄红来到街上时,街灯已经亮了。她觉得肚子饿了,脚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中。每一个
经过她的行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活得轻松活得愉快的女孩儿。
娄红边走边左右看街景,经过一些时装屋时,她有时还要停下来往屋里多看两眼,有的
时装屋老板发现了她,热情地招呼她进去选购时,她立即走开了。在眼睛寻不到什么值得
瞧的东西时,娄红就问自己,为什么刘云取工资袋这个小动作那么打扰她,让她对刘云产
生的热情和同情都冷却下来?她回答不了自己,"也许一开始就不喜欢她的感觉是改变不了
的,"她想,"也许我们这样身份的女人只能在……"娄红截断自己的思绪,她不喜欢在想不
明白的事情上耗费时间。如果现在她能大声对路人喊,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带给了她这么
好的心情。她好像几年来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心情。"感谢老天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
一个人恨你,你也不恨任何人,这感觉多好。这感觉太好了。"娄红在心里大喊起来,"别
的我还要求什么呐?"
第四十六章
洛阳死后又过了很久,刘云接到一个包裹。当她正坐在办公室看着这个包裹出神儿的时
候,侯博进来了。
"哎,刘云,你好像恋爱了?"侯博打趣地说,"走神儿走得厉害啊。"
"别胡说八道吧!"刘云开始转移话题,"找我有事吧?"
"这包裹就是一个证明吧?!"侯博好像还不想马上谈工作。不知为什么,他有时喜欢跟
刘云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尽管刘云比他年长一些。
"我发现你越来越喜欢胡说八道。"
"那你说包裹是谁寄来的?"侯博像个顽皮的小弟弟,他的情绪感染了刘云。
"是个老朋友,他不久前去外地工作。走了好长时间,既没有写信也没打电话,却寄来
一个大包裹。"刘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这种包裹很可疑的,让我看看吧?"
"随你便,我看你神经兮兮的。"
侯博打开包裹,发现里面都是些小纸包,每个纸包上写着"清肺","补血益气"等字样。
"是广东人用来褒汤的。"刘云有些骄傲地解释说。
"天呐,我现在终于看清楚些了。"侯博把小纸包重新装回去。
"你清楚什么呀?"
"你对我说这些,因为我是新来的,你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个老朋友,可惜的是,刘大夫
。我认识他,还知道他姓吴名刚。"
听了侯博的话,刘云有些窘迫,但随后也就坦然了。她暂时忘了侯博,想起吴刚。她刚
接到包裹时的那种温暖又包围了她。
这天晚上,刘云回到家里,突然想起耿林。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耿林一面。同时,她也觉
得自己有了见耿林的勇气和心理准备。她看看表,然后简单地洗洗脸,就离开了家。来到
街上,她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处之后,她就眼睛看
着车窗外的街景,等待着车把她载到目的地。刘云以少有的平静面对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一
切,渐渐地,她感到,她已经在一个崭新的阶段上。离婚现在只是手续问题。她觉得浑身
积聚着力量,尽管她还不知道具体朝什么方向去,但改变自己生活的目标就像刷在墙上的
口号那么清晰。
有时,一个生命以不寻常的庄严方式结束后,会在另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唤起另外新的生
命。这不是能说得清楚的感觉,但因此得到的力量却是永远的提醒。这个坐在出租车里急
忙朝前夫家奔去的女人,正慢慢感受到这种力量的升腾。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耿林,这是我四十年来,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
什么,要怎样。如果我说心里话,也许你会笑我。可我真的觉得幸福,我都这么老了,还
能有一次机会开始新的生活,感谢老天睁眼,救了我。我现在有力量决定,不靠任何依赖
,所以我不可能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你放心吧。"
"有一天,你会有所成就的。"耿林开始明白刘云了。
"让我高兴的还不是这个,当然,如果有一天我能作出成绩,我也会高兴。"
"现在让你高兴的是什么?"耿林感兴趣地问。
"我独立了。"刘云小声地说。
耿林的胸腔里涌起一团发热的东西。他的前妻对他说,这个女人独立了,他无话可说。
可惜,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不仅仅是从他那儿独立了,而是从男人那儿独立了。
"我走了。"刘云说。
"我送你到前面吧,这条小街不好打车。"耿林说。
"不用了。"刘云说。
"我担心你……"耿林说。
"我心里很稳当。"刘云说。
"那就好,那就好。"耿林说。
"再见耿林,多保重。"刘云说。
"你也保重。"耿林最后说。
刘云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在风中她羸弱的身体有些摇摆。耿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这个
女人所经历的痛苦像幻影一样飘到耿林的眼前,他的鼻子酸了。
她还在往前走,离开他越来越远了。他知道,这个女人会一直往前走,但是,无论她走
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他妻子在风中的背影,她多么衰弱啊。
泪水走了上来,耿林把头仰向天空。一轮又圆又大又明亮的月亮挂在那儿。他就这样看
了好半天,偶尔过去的行人看看他,可是他在看月亮。
可惜,月亮不能像太阳那样帮助他流泪,当他把头低下的时候,小街的尽头已经没有刘
云的身影了,他的眼泪也重新回到了他的里面,眼睛涩涩的。
"天呐…"尾声
一个在异国生活的中国女人,如果她有些与众不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去理
解所谓的"与众不同"),你就会从她的脸上读到只能在域外生成的表情。你无法说这表情
透着忧郁,因为它还有来自自信的平静和冷漠;你也无法说这表情神秘,因为它让你觉得
熟悉,你大概能想到有这样表情的女人可能经历的故事,但它拒绝你挖掘,好像在告诉别
人,除非她愿意,不然没人能知道她的故事。她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势,但同时也有
玩世不恭的小笑含在嘴角,好像在嘲笑自己前一种态势。
这是美国西部一个著名的城市,三年后这里发生了地震。在地震中这家叫"南美"的咖啡
馆除了坏了几个杯子,并没有重大损失。现在,在一个角落的桌旁就坐着这样的一个女人
,她只是旅游路过这里,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个叫"南美"的咖啡馆既不放南美音乐,
主人也不是从南美那边来的,所以也没什么特点,好处是人不多,所以你一眼就能发现坐
在角落里的这个中国女人。她好像在望着一个地方,很安静的样子。
最后,你可能读累了,索性转过目光看看别人,到处都是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的美国人。
但很久以后,你还会想起这个女人,你甚至还会想,这个女人怎么应付晚年啊?可惜,不
是每个生活复杂的女人都对晚年寄予了厚望。
看过前面的故事,你会认出她,是我们的娄红。
其实,娄红是在等人。她没有想到,在她等的人来之前,走进来另外两个让她大吃一惊
的人。他们选了离门口很近的桌子,侍者走近他们时,他们点了咖啡,好像还点了些吃的
,娄红看见那个女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圆形。
娄红一直看着他们吃完了侍者端来的圆饼,然后好像突然下了决心,朝他们走过去,在
快接近他们时,她大声说:
"刘云,为什么你喜欢的男人都挺吸引我的?"娄红说着坐到了他们旁边的椅子上。
刘云和吴刚都吃惊地看着娄红,还没相信眼前的巧遇。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刘云问。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呐。"娄红显然不想唠家常嗑。
"你在这儿上学吗?"吴刚问。
"不是,我们说点有意思的。"娄红不耐烦地说,"你是和刘云一起来的?"她对吴刚说。
吴刚和刘云互相看看,都笑了。娄红把这理解成了默认。
"哎,吴刚,你能跟我说说吗,在全国男人都喜欢小姑娘的时候,你干吗不喜欢?"娄红
说,"你能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喜欢我,而是喜欢刘云,她比我更有魅力吗?"
"你变了好多。"吴刚低声地对娄红说。
"没关系,半个小时后,我就从你们眼前消失了,所以你们也不会烦太久。"
"别开玩笑了,娄红,吴刚昨天刚到。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在哪儿,干什么?"刘云又
捡起了老大姐的责任,她没有说吴刚来的真正目的。
"说这些没用,怎么样都是那样。不过,刘云,我觉得真正有变化的是你。"娄红突然认
真地说,"从上一次我见你,到现在也不过是五六年时间,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越变越没意思了吧。"刘云说。
"谁知道,"娄红说话时又有了嘲讽的意味,"看样子,现在谁都得瞧得起你了。"娄红的
话让吴刚不安,他从这话里听出了过去娄红根本没瞧得起刘云的弦外音。
"我来这儿读博士,刚刚毕业。"刘云并没有理会到娄红的话外音。
"刘云发明了一个仪器叫动脉球囊反博仪。"吴刚插话说,"是帮助心衰病人起博心脏的
。现在已经申请到美国的专利。"
"是嘛。"娄红的惊奇不仅表达了吃惊,也表示了祝贺。"你这么干就对了,刘云,女人
就该这样。"
娄红这么说的时候,刘云又想起了洛阳的死。洛阳最后的直接死因是心衰。如果那时她
已经发明了这个反博仪,可能洛阳还活着。
这时,一个六十左右岁的美国人走近了他们。
"你们好。"他操着生硬的汉语说。
娄红撇他一眼,然后站起来,对刘云和吴刚说:
"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兼保护人,彼得。"娄红说的时候故意把"老"字强调了一下。
彼得把手放到娄红肩上捏了一下,像松土一样,露出亲昵。
"别碰我。"娄红推了彼得一把,彼得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耸耸肩膀。
像浓烟一样卷来的娄红,又像烟一样散去了。告别前,她除了说再见,没有说别的,仿
佛她知道这对幸福的人并不需要她的地址。
"那个人是不是太老了一点儿?"吴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说了一句。
"今天,我们不说别人坏话,也不把任何人往不好处想,怎么样?"刘云说。
"明白了,你想换话题了。"
"有时,我想,要是每个人都能幸福就好了,那样大家都可以善待他人。"刘云说。
吴刚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听你说挺好的。"吴刚真心地说。
"再换个话题吧,你好像在取笑我。"刘云说。
"这么说太不友好了吧。不过我倒是同意换个话题,跟我说说你的专利。"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
吴刚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的专利是什么,干吗来买啊?"刘云快要生气了。
"跟你联系的那个张经理什么都知道。"
"那他们干吗派你来?"刘云说这话时,像一个幼稚的小姑娘。
"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我跟你有特殊关系,所以派我来,想让你卖得便宜些,说吧,你想
要多少钱?"吴刚故意拿着商人腔。
刘云由衷地笑了。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成果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看来在钱的方面你没什么经验,我有个建议想听吗?"吴刚说。
刘云点头。
"跟我回去,带着你的专利,嫁给我。"
笑容从刘云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她看着吴刚,忘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好半天
之后,她说:
"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结婚了吗?"
"但是,现在我面对一个富有的女人,改主意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刘云差不多要伸手去打一下吴刚,像一个初恋的小姑娘。
吴刚欣赏地看着"失态"的刘云,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这个女人终于为自己的奋斗成果
得意了,忘形了,而他为刘云的此时此刻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他脑袋里冒出一句歌词:爱
别人也是爱自己。
"可惜我们来不及要个孩子了。"吴刚说。
刘云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就像一个能呼吸的幸福木偶。
"但我们还来得及过个不错的晚年。"吴刚又说。
一颗很大的泪滴从幸福木偶的脸上流了下来,窗外有人大喊了一声:
"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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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种诗意的宗教。
所有浪漫的起因都被搁置在最深刻的背景里,两颗心不再是空寂的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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