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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钱 钟 书 的 文 体 与 巧 喻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Apr 6 16:39:36 1998), 转信
钱 钟 书 的 文 体 与 巧 喻
---- 以 《 上 帝 的 梦 》 作 一 分 析
黎 活 仁
一 、 引 言
《 上 帝 的 梦 》 是 收 在 《 人 兽 鬼 》 ( 1946 ) 的 一 个 短 篇 , 这 个 短 篇 是 以 语 言 技 巧 取 胜 的 。 目 前 研 究 钱 钟 书 的 论 著 已 经 不 少 , 但 有 系 统 地 讨 论 技 巧 的 并 不 多 (1) 。 拙 文 打 算 从 模 拟 仿 讽 ( burlesque ) 和 巧
喻 ( conceit) 的 角 度 作 一 分 析 。
二 、 模 拟 仿 讽
《 上 帝 的 梦 》 是 以 《 圣 经 》 创 世 纪 的 故 事 为 题 材 , 运 用 滑 稽 、 讽 刺 兼 而 有 之 的 笔 法 写 成 的 , 这 种 文 体 , 西 洋 叫 做 模 拟 嘲 讽 ( Burlesque ) 。 据 占 普 ( John D.Jump,1913- ) 《 模 拟 嘲 讽 》 ( Burlesque , 1972 )
一 书 的 介 绍 , 模 拟 嘲 讽 是 凭 借 刻 意 模 仿 某 些 事 情 或 文 体 , 令 内 容 和 形 式 不 调 和 而 产 生 滑 稽 的 效 果 。 模 拟 嘲 讽 可 分 两 大 类 : 一 是 升 格 仿 讽 ( high burlesque ) , 这 一 类 的 特 征 是 用 崇 高 宏 伟 的 文 体 叙 述
微 不 足 到 的 事 ; 二 是 降 格 仿 讽 ( low burlesque ) , 即 以 降 格 的 文 体 表 达 严 肃 的 题 材 。 《 上 帝 的 梦 》 是 属 于 降 格 仿 讽 一 类 (2) 。
三 、 印 度 的 宇 宙 论 与 基 督 教 创 世 纪 神 话 的 结 合
( 一 ) 永 远 回 归 的 神 话
从 创 世 神 话 的 原 型 ( archetype ) 来 分 析 , 作 者 以 降 格 仿 讽 重 写 创 世 奇 迹 之 时 , 是 用 印 度 的 宇 宙 论 改 写 《 圣 经 》 的 创 世 故 事 , 从 而 形 成 不 协 调 的 讽 刺 效 果 。 时 间 观 基 本 上 可 分 直 线 型 和 循 环 型 两
类 。 在 基 督 教 的 直 线 型 的 时 间 观 出 现 之 前 , 希 腊 人 的 时 间 观 是 永 远 回 归 的 , 是 好 象 一 个 圆 环 周 而 复 始 , 循 环 不 息 的 。 这 种 时 间 意 识 的 发 展 , 在 印 度 和 中 国 也 差 不 多 一 样 。
A 、 永 远 回 归 的 时 间 观 古 希 腊 毕 达 戈 拉 斯 ( 约 公 元 前 580-500 ) 有 “ 大 世 界 年 ” 的 观 念 认 为 如 同 每 一 年 的 季 节 循 环 一 样 , 一 个 “ 大 世 界 年 ” 结 束 之 后 各 种 星 宿 就 会 回 到 原 来 的 位 置 , 所 有 的 物 体 、 人
类 、 时 间 等 等 都 会 随 着 回 归 重 现 。 稍 后 , 斯 多 葛 派 ( Stao , 公 元 前 三 世 纪 ) 的 克 里 西 波 斯 ( Chrysippus, 约 公 元 前 280-206 ) 也 强 调 这 种 回 归 不 是 仅 只 是 一 次 而 是 反 复 地 重 现 。 古 希 腊 本 来 就 有 灵 魂 可 以
轮 回 转 生 的 思 想 , 毕 达 戈 拉 斯 派 似 乎 是 这 种 思 想 的 发 扬 者 。 古 印 度 的 宇 宙 观 也 认 为 宇 宙 的 创 造 和 破 坏 , 是 周 期 性 地 重 现 的 。 这 种 周 期 的 最 小 单 位 是 “ 大 时 ” ( yuga ) , 每 个 大 时 前 后 又 有 黎 明 和
黄 昏 , 大 时 和 大 时 之 间 是 连 接 在 一 起 的 。 一 个 完 整 的 周 期 由 四 个 大 时 构 成 , 叫 做 “ 大 大 时 ” ( Mahayuga ) , 大 时 的 周 期 并 不 均 等 , 在 四 个 大 时 之 中 , 开 始 的 一 个 最 长 , 最 后 的 一 个 最 短 。 最 初 的 一
个 大 时 叫 做 “ 黄 金 时 代 ” ( Krta Yuga ) , 长 四 千 年 , 它 的 黎 明 和 黄 昏 各 有 四 百 年 。 跟 着 的 是 “ 白 银 、 子 夜 时 代 ” ( Treta Yuga ) , 长 三 千 年 ; “ 微 暗 时 代 ” ( Dvapara Yuga ) , 长 二 千 年 ; “ 黑 暗 时 代 ”
( Kaliyuga ) 长 一 千 年 ; 当 然 这 些 大 时 的 前 后 都 有 黎 明 和 黄 昏 。 一 个 “ 大 大 时 ” 的 寿 命 是 一 万 二 千 年 。 大 时 的 周 期 渐 次 接 近 结 束 阶 段 , 就 影 响 到 人 类 的 生 活 , 人 类 的 伦 理 也 随 之 废 弛 , 知 性 随 着 下
降 , 寿 命 也 因 此 缩 短 。 此 外 , 一 切 都 持 续 地 衰 败 下 去 。 由 一 个 大 时 到 一 个 大 时 的 结 束 , 大 时 次 第 地 减 弱 。 各 个 大 时 都 是 在 露 出 黑 暗 的 样 向 时 候 就 结 束 。 人 类 现 在 是 生 活 在 “ 黑 暗 时 代 ” 。 全 部 的
周 期 是 以 “ 消 减 ” ( Pralaya ) 告 终 , 这 一 消 减 到 了 第 一 千 个 周 期 形 成 “ 大 消 减 ” ( Mahapralaya ) , 宇 宙 就 是 这 样 的 周 而 复 始 地 诞 生 和 死 亡 。 据 原 始 教 义 , 一 个 大 时 相 当 于 一 个 宇 宙 的 周 期 , “ 大 大
时 ” 有 一 万 二 千 年 , 叫 做 “ 神 的 年 ” ; 于 是 宇 宙 的 一 个 周 期 就 是 四 三 二 万 年 ( 12000 × 360 ) 。 “ 大 大 时 ” 持 续 出 现 一 千 次 就 形 成 一 劫 ( Kalpa ) , 十 四 劫 形 成 一 个 Mavantara ( Mavan 世 纪 ) 。 一 劫 是 相
当 梵 天 ( Brahna ) 一 日 的 寿 命 , 下 一 劫 相 当 一 夜 。 梵 天 的 寿 命 是 一 百 岁 。 虽 然 如 此 , 时 间 的 寿 命 人 不 会 因 梵 天 的 寿 命 而 耗 尽 , 诸 神 也 不 是 永 远 不 灭 的 , 这 是 因 为 印 度 人 认 为 宇 宙 是 不 断 的 诞 生 和 破
坏 的 , 不 断 的 诞 生 和 破 坏 才 是 永 恒 的 规 律 。 以 上 可 参 埃 利 亚 代 ( Mmircea Eliade,1907-86 ) 的 《 永 恒 回 归 的 神 话 》 ( The Myth of the Eternal Return ) (3) 。
B 、 时 间 的 迟 速
圣 ( the scared ) 与 俗 ( the profane ) 的 时 间 分 别 往 往 是 在 速 度 , 在 神 圣 的 空 间 ( 譬 如 乐 园 、 天 堂 ) , 时 间 的 速 度 是 极 其 缓 慢 的 , 中 国 的 神 话 有 天 上 一 日 等 于 凡 间 数 十 以 至 千 年 的 说 法 , 钱 钟 书
于 宇 宙 的 灭 亡 和 再 生 的 描 写 , 基 本 上 是 合 乎 永 远 回 归 的 时 间 原 型 的 写 法 。 印 度 人 相 信 人 类 目 前 是 生 活 在 世 界 末 日 阶 段 , 世 界 末 日 前 的 特 点 是 时 间 的 运 行 迅 速 , 道 德 沦 亡 , 《 上 帝 的 梦 》 说 青 年 男
女 结 婚 不 说 双 宿 而 说 双 飞 、 保 持 五 分 钟 热 度 就 等 于 百 年 偕 老 , 在 时 间 意 识 与 道 德 沦 亡 方 面 , 都 与 印 度 宇 宙 论 暗 合 。 钱 钟 书 设 计 的 上 帝 是 个 怀 胎 十 月 的 “ 老 子 ” , 也 是 合 乎 时 间 原 型 的 原 理 。 在 精
神 分 析 学 , 母 体 相 当 于 一 个 乐 园 , 弗 洛 依 德 ( Sigmund Freud,1856-1939 ) 的 弟 子 兰 卡 ( Otto Rank,1884-1939 ) 首 倡 “ 出 生 受 伤 ” 之 说 , 认 为 母 体 在 无 意 识 是 一 个 乐 园 , 人 类 诞 生 是 一 种 所 谓 出 生 受 伤 , 人 类
的 无 意 识 的 愿 望 是 要 回 归 那 种 降 生 前 的 混 沌 状 态 ④ 。
C 、 达 尔 文 的 进 化 论
达 尔 文 ( Charles Darwin,1809-82 ) 的 进 化 论 在 《 上 帝 的 梦 》 是 用 以 接 驳 永 远 回 归 的 宇 宙 论 , 宇 宙 的 毁 灭 、 再 生 和 上 帝 的 诞 生 , 被 描 写 成 是 一 个 进 化 的 过 程 。 上 帝 降 生 前 的 宇 宙 , 也 因 为 时 间 的 以
加 速 度 流 逝 而 导 至 进 化 过 程 加 剧 - - “ 今 天 淘 汰 了 昨 天 的 生 活 方 式 , 下 午 增 加 了 上 午 的 文 化 程 度 。 变 化 多 得 历 史 不 胜 载 , 快 到 预 言 不 及 说 ” ⑤ , 在 包 括 时 间 运 行 加 剧 等 因 素 之 下 , 宇 宙 终 于 毁 灭
, 但 进 化 论 仍 然 起 着 作 用 : “ 上 帝 被 天 演 的 力 量 从 虚 无 里 直 推 出 来 , 进 了 时 空 间 ” ⑥ 。 钱 钟 书 研 究 家 胡 志 德 ( Theodore Huters,1946- ) 认 为 这 儿 的 写 法 , 是 嘲 笑 滥 用 进 化 论 的 世 俗 解 释 , 用 以 讽 刺 物 竞
天 择 的 理 论 ⑦ 。 我 认 为 在 这 儿 , 钱 钟 书 是 结 合 几 种 庄 严 或 神 圣 的 宗 教 或 科 学 思 想 , 来 造 成 不 协 调 的 效 果 。 中 国 现 代 思 想 家 深 受 达 尔 文 进 化 论 的 影 响 , 并 据 此 而 形 成 自 己 的 文 学 理 论 , 胡 适 ( 胡 洪
, 1891-1962 ) 、 鲁 迅 ( 周 樟 寿 , 1881-1936 ) 、 钱 玄 同 ( 钱 复 , 1887-1939 ) 、 刘 半 农 ( 刘 寿 彭 , 1891-1934 ) 等 莫 不 如 此 ⑧ 。 如 弗 鲁 特 ( Lilian R. Furst ) 和 斯 克 林 ( Peter N. Skrine ) 所 撰 《 自 然 主 义 》 (
Naturalism,1971 ) 于 进 化 论 的 评 价 那 样 : 进 化 论 所 代 表 的 科 学 主 义 , 影 响 广 及 于 文 学 , 1859 年 发 表 的 《 物 种 源 始 》 ( The Origin of Species by Means of Nat ural Selection ) 一 书 , 强 调 人 类 不 是 由 上 帝 创 造 , 而
是 由 低 等 生 物 进 化 而 来 , 至 于 达 尔 文 的 另 一 著 作 《 人 类 的 祖 先 》 ( The Descent of Man,1871 ) , 则 认 定 人 类 与 猿 猴 有 密 切 的 关 系 , 并 倡 言 “ 物 竞 天 择 , 适 者 生 存 ” , 这 就 与 西 方 宗 教 圣 典 所 述 背 道 而 驰
, 结 果 引 起 轩 然 大 波 ⑨ 。 讽 刺 的 其 中 之 一 的 主 题 , 就 是 针 对 文 人 的 行 为 而 发 , 《 人 兽 鬼 》 中 的 《 灵 感 》 一 篇 就 是 以 这 一 题 材 写 成 的 杰 作 。 钱 钟 书 本 来 是 念 西 洋 文 学 的 , 所 以 它 的 作 品 特 别 多 这 种
文 字 游 戏 , 除 了 拿 进 化 论 来 开 玩 笑 之 外 , 在 写 到 上 帝 造 人 之 时 , 又 随 手 把 五 四 以 来 流 行 的 西 洋 文 艺 思 潮 拿 来 开 玩 笑 :
据 他 ( 上 帝 ) 将 泥 捏 人 一 点 看 来 , 上 帝 无 疑 地 有 自 然 主 义 的 写 实 作 风 , 因 为 他 把 人 性 看 得 这 样 卑 污 , 向 下 层 觅 取 材 料 。 他 ( 上 帝 ) 当 时 充 得 古 典 派 作 家 , 因 为 听 说 一 切 创 造 基 于 模 仿 试 看 万 能 的
他 , 也 免 不 了 模 仿 这 水 里 的 印 象 才 能 创 造 第 一 个 人 ⑩ 。
如 所 周 知 , 茅 盾 ( 沈 德 鸿 , 1896-1981 ) 是 以 提 倡 自 然 主 义 知 名 的 , 至 于 古 典 主 义 , 则 似 乎 可 以 粱 实 秋 ( 粱 治 华 , 1903-87 ) 为 代 表 , 粱 实 秋 崇 拜 白 璧 德 ( Irving Bab-bitt,1865-1933 ) 。 以 上 茅 、 粱 两 人 在 二
十 年 代 的 问 议 论 争 之 中 都 占 一 席 位 置 。
D 、 小 结
印 度 永 远 回 归 的 宇 宙 论 与 《 圣 经 》 的 创 世 纪 故 事 的 结 合 , 是 集 体 无 意 识 作 用 至 于 加 插 达 尔 文 的 进 化 论 , 则 是 作 者 有 意 识 的 造 成 的 讽 刺 效 果 。 从 精 神 分 析 而 言 , 这 三 者 的 结 合 , 基 本 上 不 出 印 度 创
世 神 话 原 型 。 中 国 文 化 之 中 , 本 来 就 不 乏 永 远 回 归 的 思 想 , 所 以 读 起 来 也 会 觉 得 似 曾 相 识 ① ① 。
( 二 ) 对 女 性 与 性 的 讽 刺
有 关 讽 刺 的 入 门 书 之 中 , 尤 其 是 西 洋 文 学 对 女 性 揶 揄 的 传 统 , 大 抵 以 雷 杰 ( Matthew Hodgart,1916- ) 《 讽 刺 》 ( Satire,1969 ) 一 书 的 介 绍 最 有 参 考 价 值 。 如 雷 杰 的 指 陈 那 样 : 过 往 的 文 学 作 品 , 大 多 成 于
男 性 作 者 之 手 , 对 女 性 的 描 写 也 身 怀 敌 意 ① ② , 在 基 督 教 流 行 之 后 , 夏 娃 与 处 女 圣 母 玛 利 亚 成 为 两 个 对 立 的 命 题 , 形 成 男 性 对 女 性 的 两 种 不 同 的 感 情 : 人 类 一 方 面 因 女 性 而 获 罪 , 另 一 方 面 又 因
为 神 的 母 亲 而 得 以 救 赎 ① ③ 。
A 、 巧 喻 、 圣 母 玛 利 亚 情 结 与 上 帝 造 女 人 的 过 程
钱 钟 书 在 以 降 格 仿 讽 重 写 创 世 纪 的 故 事 , 如 前 所 述 , 是 加 插 了 不 少 引 人 发 笑 的 场 面 , 这 些 场 面 的 处 理 , 都 可 反 映 出 典 型 的 男 性 的 女 性 观 。 基 督 教 是 一 个 男 性 的 宗 教 , 如 巴 歇 拉 尔 ( Gaston
Bachelard,1882-1964 ) 所 说 , 捏 粉 的 动 作 深 入 物 质 的 内 部 , 所 以 在 精 神 分 析 而 言 , 是 带 有 某 种 男 性 的 欢 乐 ① ④ , 钱 钟 书 写 上 帝 造 女 人 之 时 , 特 别 强 调 的 是 那 些 手 指 , 夏 娃 的 胴 体 是 经 上 帝 乱 摸 之 下 造
出 来 的 :
于 是 他 ( 上 帝 ) 选 取 最 细 软 的 泥 - - 恰 是 无 数 年 前 林 黛 玉 葬 花 的 土 壤 , 仔 细 拣 去 沙 砾 , 和 上 在 山 谷 阴 未 干 的 朝 露 , 对 着 先 造 的 人 型 , 精 心 观 察 他 的 长 处 短 处 , 然 后 用 自 己 有 经 验 的 手
指 , 捏 塑 新 调 的 泥 , 剪 削 去 肢 体 上 的 盈 余 , 来 弥 补 美 观 上 的 缺 陷 。 他 从 流 水 的 波 纹 里 , 采 取 了 曲 线 来 做 这 新 模 型 的 体 态 , 从 朝 露 嫩 光 里 , 挑 选 出 绮 红 来 做 它 的 脸 色 , 向 晴 空 里 提 炼 了 蔚 蓝 ,
缩 入 它 的 眼 睛 , 最 后 , 他 收 住 一 阵 轻 飘 浮 荡 的 风 , 灌 注 进 这 个 泥 型 , 代 替 自 己 吹 气 , 风 的 性 子 是 膨 胀 而 流 动 的 , 所 以 这 模 型 活 起 来 , 第 一 桩 事 就 是 伸 个 软 软 的 懒 腰 , 打 个 长 长 的 哈 欠 , 为 天
下 伤 春 的 少 女 定 下 了 榜 样 ① ⑤ 。
这 段 引 文 是 钱 钟 书 比 较 费 力 营 造 的 巧 喻 ( conceit ) 之 一 。 本 来 夏 娃 未 被 诱 惑 之 时 还 是 纯 洁 无 知 的 , 不 过 这 儿 却 把 她 打 扮 成 吉 士 诱 之 的 怀 春 少 女 ① ⑥ , 而 且 写 法 有 点 象 鲁 思 文 ( K. K. Ruthven ) 于 《 巧
喻 》 ( The Conceit,1969 ) 所 说 的 那 样 “ 把 习 惯 用 的 巧 喻 在 女 人 脸 上 乱 排 一 通 ” 的 降 格 模 拟 打 油 体 , 以 下 是 鲁 思 文 所 举 英 国 诗 人 西 德 尼 ( Sir Philip Sidney,1554-86 ) 打 油 体 的 例 子 :
她 的 额 象 红 风 信 子 石 , 面 颊 乃 是 猫 眼 石
闪 耀 的 眼 睛 悬 着 珍 珠 , 嘴 唇 则 蓝 如 蓝 宝 石 ① ⑦ 。
比 起 西 德 尼 的 例 子 , 可 知 钱 钟 书 似 乎 也 费 了 点 心 思 , 他 没 有 如 上 述 的 例 子 那 样 把 比 喻 直 接 地 排 列 , 但 是 把 浮 夸 的 文 字 删 除 之 后 , 就 可 以 发 现 他 运 用 的 比 喻 , 也 不 怎 样 奇 特 , 简 作 综 合 不 过 是 说 :
夏 娃 的 曲 线 如 水 , 有 着 朝 霞 似 的 脸 色 , 装 得 蔚 蓝 色 的 眸 子 。 这 里 的 特 点 还 在 于 打 油 。 上 半 截 写 上 帝 选 取 泥 土 、 营 造 体 态 、 眸 子 、 脸 色 , 都 装 得 非 常 严 肃 , 可 是 写 到 使 用 浮 荡 的 风 制 造 夏 娃 的 性 格
, 伸 懒 腰 、 打 哈 欠 等 等 , 就 与 前 面 的 严 肃 态 度 不 调 协 。 巧 喻 本 较 多 是 用 于 诗 歌 , 这 样 大 量 地 运 用 于 散 文 或 小 说 , 是 钱 钟 书 的 特 色 。 在 小 说 或 散 文 中 突 然 出 现 一 堆 密 集 意 念 的 巧 喻 , 往 往 与 使 用 巧
喻 以 外 部 分 的 文 字 不 十 分 相 称 , 因 而 形 成 讽 刺 的 效 果 。
B 、 女 性 与 性 的 讽 刺
其 他 加 盐 加 醋 的 地 方 , 还 有 是 写 夏 娃 的 向 上 帝 要 新 的 玩 偶 , 对 性 欲 要 求 尤 过 于 阿 当 , 这 种 写 法 可 以 说 是 发 展 了 西 洋 文 学 的 讽 刺 传 统 。 依 前 述 雷 杰 《 讽 刺 》 一 书 所 述 , 创 世 纪 神 话 在 《 旧 约 圣 经 》 和
《 福 音 书 》 并 不 十 分 重 要 , 但 在 保 罗 书 就 显 得 非 常 重 要 , 那 是 因 为 保 罗 把 基 督 强 调 为 第 二 个 阿 当 。 作 为 人 类 的 双 亲 , 夏 娃 比 阿 当 罪 孽 尤 其 深 重 , 她 对 肉 欲 的 要 求 结 果 令 人 类 丧 失 乐 园 。 在 一 、 二
世 纪 开 始 , 夏 娃 就 成 为 道 德 家 攻 击 的 对 象 , 到 十 二 世 纪 而 达 到 高 峰 , 对 圣 母 崇 拜 增 加 之 后 , 夏 娃 就 成 为 各 种 罪 恶 的 象 征 , 夏 娃 的 重 大 过 错 在 于 她 说 服 丈 夫 吃 了 支 配 命 运 的 果 实 , 这 样 的 话 题 常 见
于 中 世 纪 的 戏 剧 , 到 了 宗 教 改 革 之 后 , 这 一 传 统 一 直 保 存 下 来 , 对 英 国 最 长 篇 的 叙 事 诗 也 有 影 响 。 弥 尔 顿 ( John Milton,1608-74 ) 的 《 失 乐 园 》 ( The Paradise Lost,1667 ) 不 时 讽 刺 夏 娃 , 把 它 比 做 希 腊 神
话 中 的 潘 朵 拉 , 潘 朵 拉 是 那 个 把 箱 子 打 开 , 让 罪 恶 散 布 人 间 的 女 人 , 苹 果 事 件 之 后 , 场 面 一 变 而 为 喜 剧 , 阿 当 吃 进 果 实 因 为 对 女 人 过 分 的 信 用 , 叙 事 诗 因 此 发 展 而 为 对 一 般 女 性 的 攻 击 ① ⑧ :
过 分 相 信 女 人 的 价 值 , 让 她 的
意 志 来 主 治 的 , 都 要 落 到 这 结 局 。
她 不 能 忍 受 限 制 ; 如 任 她 自 由 ,
从 而 发 生 灾 祸 时 , 她 便 首 先
谴 责 他 的 心 软 而 放 任 。 ( 《 失 乐 园 》 第 九 篇 1182 行 ① ⑨ )
在 钱 钟 书 笔 下 , 夏 娃 被 形 容 是 一 个 类 似 潘 金 莲 的 女 人 , 如 王 溢 嘉 ( 1950- ) 的 分 析 , 潘 金 莲 是 淫 妇 的 原 型 ② ② , 《 上 帝 的 梦 》 之 中 没 有 苹 果 故 事 , 但 加 插 了 夏 娃 背 着 阿 当 向 上 帝 要 求 另 外 给 她 造 个
俊 男 的 情 节 。
C 、 小 结
巧 喻 往 往 是 把 恋 人 当 作 女 神 来 歌 颂 , 男 性 的 目 的 , 是 希 望 占 有 这 个 女 神 , 情 形 一 如 对 圣 母 的 崇 拜 。 基 督 教 徒 对 圣 母 的 崇 拜 , 是 把 圣 母 当 作 自 己 母 亲 一 样 崇 拜 的 , 但 根 据 俄 狄 浦 斯 情 结 ( Oedipus
complex ) 的 原 理 , 男 性 是 把 母 亲 当 作 情 欲 对 象 的 。 为 了 减 低 因 为 巧 喻 而 形 成 的 女 性 中 心 倾 向 , 钱 钟 书 就 把 巧 喻 写 成 打 油 体 , 《 猫 》 是 最 为 典 型 的 作 品 。 钱 钟 书 笔 下 的 女 性 , 如 《 猫 》 的 李 太 太 和
《 纪 念 》 的 曼 倩 , 都 是 红 杏 出 墙 的 , 《 围 城 》 中 已 订 了 婚 的 鲍 小 姐 也 是 这 一 类 , 写 红 杏 出 墙 是 为 了 突 出 情 欲 , 以 达 到 讽 刺 的 效 果 。
( 三 ) 神 、 魔 鬼 、 暴 君
鲍 特 金 ( Maud Bodkin,1875-1967 ) 在 她 的 研 究 诗 学 的 原 型 ( anchetype ) 经 典 作 中 把 恶 魔 ( devil ) 、 英 雄 ( hero ) 和 神 ( god ) 放 在 同 一 章 讨 论 。 鲍 特 金 的 结 论 是 这 三 者 的 形 象 没 有 多 大 分 别 , 常 常 可 以 互
相 转 化 。 普 洛 米 修 斯 与 撒 旦 同 宗 , 在 弥 尔 顿 的 《 失 乐 园 》 , 撒 旦 以 恶 魔 形 象 出 现 , 并 受 谴 责 , 可 是 在 雪 莱 ( Percy B.Shelly,1792-1822 ) 的 诗 剧 《 解 放 了 的 普 洛 米 修 斯 》 ( Prometheus Unbound,1819 ) 里 面 却 又
变 成 神 , 相 对 于 新 的 价 值 观 而 言 , 向 暴 君 一 样 的 神 反 显 得 象 魔 鬼 ② ① 。
A 、 上 帝 的 暴 行
在 《 上 帝 的 梦 》 , 上 帝 为 了 惩 罚 阿 当 和 夏 娃 , 于 是 发 明 猛 兽 , 以 吃 掉 牛 羊 , 好 让 人 类 再 哀 求 他 , 可 是 未 能 如 愿 , 于 是 又 制 造 毒 蚊 和 害 虫 , 终 于 令 人 类 再 度 灭 绝 。 “ 上 帝 只 是 发 善 心 时 的 魔 鬼 ” ②
② 。 上 帝 造 人 源 于 自 恋 ( narcissism ) , 他 是 看 到 自 己 在 水 中 的 倒 影 , 孤 芳 自 赏 而 想 到 造 男 人 的 , 人 类 对 他 的 崇 拜 成 就 了 他 的 虚 荣 和 骄 傲 , 终 于 做 出 类 似 暴 君 的 行 为 。
B 、 上 帝 与 性
钱 钟 书 还 在 创 世 纪 故 事 , 跟 上 帝 开 了 有 关 性 的 玩 笑 , 说 上 帝 因 为 是 进 化 出 来 的 , 所 以 正 象 优 生 学 配 合 出 来 的 骡 一 样 不 传 种 , 无 需 配 偶 ② ③ 。 由 于 有 这 “ 天 演 的 缺 陷 ” ( 同 上 ) , 所 以 “ 不 屑
亲 管 被 窝 里 的 事 , 门 背 后 的 话 ” ② ④ 。 据 弗 洛 依 德 的 定 义 这 种 笑 话 叫 做 “ 猥 亵 机 智 ” , “ 被 攻 击 者 被 迫 想 象 出 笑 话 所 谈 到 的 那 部 分 肉 体 或 那 种 性 行 为 ” , 而 其 “ 原 始 动 机 是 看 见 所 显 示 出 来 的 性
欲 而 产 生 的 那 种 乐 趣 ” ② ⑤ 。
四 、 结 论
钱 钟 书 的 文 体 , 决 定 于 他 于 大 量 巧 喻 的 运 用 , 由 于 歌 颂 窈 窕 淑 女 的 巧 喻 往 往 是 建 立 于 对 女 性 的 膜 拜 , 于 是 小 说 中 的 男 性 人 物 注 定 屈 居 从 属 的 地 位 , 而 且 很 多 不 是 正 面 人 物 , 又 为 了 平 衡 作 者
的 男 性 意 识 , 巧 喻 大 多 是 以 打 油 的 方 式 写 成 的 , 这 样 也 就 平 衡 了 性 别 歧 视 , 男 女 性 读 者 于 是 各 取 所 需 , 享 受 作 者 的 机 智 , 得 到 阅 读 的 乐 趣 。
注 :
① 参 西 山 子 集 《 钱 钟 书 研 究 资 料 目 录 》 , 《 钱 钟 书 研 究 》 一 辑 , 1989 年 11 月 , 页 337-351 。
② 胡 声 朴 译 , 收 入 《 西 洋 文 学 术 语 丛 刊 》 ( The Critical Idiom ) , 颜 元 叔 ( 1933- ) 主 编 , 台 湾 : 黎 明 文 化 事 业 公 司 , 1978 年 再 版 ) , 下 册 , 页 525-527 。
③ 《 永 远 回 归 的 神 话 》 ( The Myth of the Eternal Return, Trans.Willard R. Trask,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P,1971 ) 第 三 章 , 《 不 幸 的 历 史 》 中 《 宇 宙 周 期 的 历 史 》 一 节 , 页 115-116 。
④ 回 归 母 体 的 理 论 参 巴 赫 金 ( Mikhail M. Bakhtin, 1895-1975 ) 《 弗 洛 依 德 主 义 述 评 》 ( Freudism , 汪 浩 译 , 沈 阳 : 辽 宁 人 民 出 版 社 , 1987 ) , 页 92-96 。
⑤ 《 人 兽 鬼 》 ( 香 港 : 建 文 书 局 , 1959 ) , 页 1 。
⑥ 同 上 , 页 2 。
⑦ 《 钱 钟 书 》 ( 张 辰 等 译 , 北 京 : 中 国 广 播 电 视 出 版 社 , 1990 ) , 第 五 章 , 页
153 。
⑧ 李 何 林 ( 李 竹 年 , 1904-88 ) 《 近 二 十 年 中 国 文 艺 思 潮 论 》 ( 上 海 : 生 活 书 店 , 1939 ) , 第 一 编 , 第 二 章 , 页 27-30 。
⑨ 李 永 平 译 , 收 入 《 西 洋 文 学 术 语 丛 刊 》 ( The Critical Idiom ) , 参 ② , 下 册 , 第 二 章 , 第 二 节 , 页 163-164 。
⑩ 参 ⑤ , 页 7-8 。
① ① 应 用 埃 利 亚 代 永 远 回 归 时 间 观 以 分 析 中 国 古 典 文 学 的 论 文 可 参 : a. 横 山 宏 ( YOKOYAMA Hiroshi,1938- ) : 《 〈 楚 辞 〉 に お け る 时 间 の 相 貌 》 ( 《 〈 楚 辞 〉 的 时 间 观 》 ) , 《 入 矢 教 授 小 川 教 授 退 休
纪 念 中 国 文 学 语 学 论 集 》 ( 京 都 大 学 文 学 部 中 国 语 学 中 国 文 学 研 究 室 编 , 京 都 : 京 都 大 学 文 学 部 中 国 语 学 中 国 文 学 研 究 室 印 行 , 1974 ) , 页 159-175; b. 王 孝 廉 ( 1942- ) : 《 死 与 再 生 -- 原 型 回 归 的
神 话 主 题 与 古 代 时 间 信 仰 》 , 《 神 话 与 小 说 》 ( 台 北 : 时 报 文 化 出 版 企 业 有 限 公 司 , 1986 ) , 页 91-125 ; c. 小 南 一 郎 ( KOMINAMI lchiro,1942- ) 《 楚 辞 の 时 间 意 识 -- 九 歌 か ら 离 骚 へ 》 ( 《 楚 辞 的 时 间 意
识 -- 从 九 歌 到 离 骚 》 ) , 《 东 方 学 报 》 ( 京 都 ) 册 58 , 1986 年 3 月 , 页 121-200 。 a. 论 文 集 中 讨 论 《 楚 辞 》 , b. 论 文 讨 论 到 中 国 古 代 一 些 神 话 传 说 , 以 至 《 说 岳 全 传 》 、 《 红 楼 梦 》 、 《 水 浒 传 》 等
小 说 的 结 构 , c. 论 文 则 兼 及 于 《 荀 子 》 、 《 太 平 经 》 以 至 “ 冬 ” 、 “ 终 ” 、 “ 终 古 ” 等 语 义 的 考 订 , 其 中 以 c. 论 文 贡 献 最 大 。
① ② 、 ① ③ Satire ( London: Weidenfld and Nicolson, 1969 ) , 第 三 章 , 页 79-80,87 。
① ④ Water and Dreams: An Essay on the Imagination of Master ( Trans.Edith R. Farrell, Dallas: The Dallas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and Culture,1983 ) , 第 四 章 , 第 五 节 , 页 107 。
① ⑤ 参 ⑤ , 页 7-8 。
① ⑥ 伤 春 之 情 , 最 早 见 于 《 诗 经 》 : “ 春 之 迟 迟 女 心 伤 悲 ” ( 《 豳 风 七 月 》 ) , “ 有 女 怀 春 , 吉 士 诱 之 ” ( 《 召 南 野 有 死 麋 》 , 参 金 启 华 ( 1918- ) 《 诗 经 全 译 》 , 江 苏 : 江 苏 古 籍 出 版 社 , 1984
) , 页 327,48 。
① ⑦ 张 宝 源 译 , 收 入 《 西 洋 文 学 术 语 丛 刊 》 ( The Critical Idiom ) , 参 ② , 上 册 , 第 三 章 , “ 窈 窕 淑 女 ” 一 节 , 页 878-879 。
① ⑧ 参 ① ② , 页 90 。
① ⑨ 朱 维 之 ( 朱 维 志 , 1905- ) 译 , 《 失 乐 园 》 ( 上 海 : 上 海 译 文 出 版 社 , 19 84 ) , 页 359 。
② ⑩ 《 从 精 神 分 析 观 点 -- 看 潘 金 莲 的 性 问 题 》 , 《 古 典 今 看 -- 从 孔 明 到 潘 金 莲 》 , ( 台 北 : 野 鹅 出 版 社 , 四 版 , 1991 ) , 页 187 。
② ① 鲍 特 金 : Archetypal Patterns in Poetry: Psychoiogical Studies of Imagination ( 《 诗 歌 中 的 原 型 模 式 : 想 象 的 心 理 学 研 究 》 , Lodon, New York and Toronto: Oxford UP, 1948 ) , 页 269 。
② ② 、 ② ④ 参 ⑤ , 页 17,4,18 。
② ③ 《 西 格 蒙 特 佛 洛 依 德 机 智 及 其 无 意 识 的 关 系 》 ( Wit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 ) , 张 曾 武 、 阎 广 林 译 , 上 海 : 上 海 社 会 科 学 院 出 版 社 , 1989 ) , 页 83 及 80-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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