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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奔命 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l  7 07:09:17 1999), 转信

    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完全是个老婆婆了，精力已 
经从她的身体里穿行而过，就像夕阳后面的影子，越 
来越长，越来越长，长得自己都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 
方去了。 
    老婆婆有腿病。她一只脚蹬在地上，另一条腿 
跪在小板凳上。 
    她必须割完五垄移动一下板凳。板凳陷在泥 
里，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拔出来，拔出来的时候发 
出吮吸似的声响，有时候是“拘”的一声，有时候是 
“波”的一声。她在病腿的膝盖绑了一只布鞋，为的 
是跪在板凳上不略肉，她不时用镰刀敲敲这只鞋，希 
望借助敲打麻痹一下疼痛的神经。 
    稻草叶在她脸上和脖子上划拉出纵横交错的白 
印痕和红色的小伤口。有股霉昧的腐叶变成碎片和 
灰尘沾在她头上身上，或者钻进她的鼻孔。割下的 
稻子在她身后整齐地躺着，像躺着两排娃娃，好几百 
个娃娃。 
    这是一丘四亩宽的大田，她不敢抬起头看还有 
多远，她知道只有怀着永远割不到边的想法割下去， 
等真正割到边的时候才会显得快一点。 
    她知道别的稻田里的人正准备回家，但她没有 
抬起头看他们。她一刻也不想停歇，她一边割一边 
呻吟着。她觉得自己是在用自己的命割这些谷子， 
用生命和它们拼斗，虽然它们一点也没有和她作对， 
但她必须拿出这种架势，不然它们就会烂在田里。 
    王海州从田埂上走来，看见老婆婆每割一下都 
使出了全身的劲，他感觉到她的痛苦。怕是要累死 
的，他想。他离开的时候她离他还有两丈远，他走了 
一趟回来她还没追上来。他咳了一声，她慢慢转过 
头来看看他。“找到人了吗？”她问。 
    “找到个鬼，”王海州有点难为情他说，“连个鬼 
都没有。” 
‘“海清怎么说？你问他没有？” 
    “他也回家挞谷子去了，我去的时候他才来开 
门。他说恐怕找不到人，今年出去的人比哪年都 
多。” 
    老婆婆愁苦他说：“今年的谷子比哪年的都好。 
又比哪年都种得多，我们要好久才收割得完啦？” 
    “总会有人的，我已经把工钱加到四十了。” 
    老婆婆有些吃惊，也有点愤怒：“四一呀？一担 
谷子怕都值不到四一哩。四一我宁愿自己割（，像奔 
命一样，我总要把它奔完。” 
    王海州心里暗自苦笑了一下，其实他已经把工 
钱加到五十了。他说：“我是怕下雨，这几天的太阳 
恶得很，谷草已经晒爆秆了，雨一来它们就要橡到田 
里去，如果雨下起来，谷子肯定会生秧。” 
    老婆婆着急了，“那我们怎么办？” 
    王海州把精神振作起来，往手板心吐了点口水， 
拿起镰刀，说：“你放心吧，我们总会在雨来之前把它 
们收完的。你回家去弄饭吧。”他那边已经响起哆嚷 
嚏喷清脆有力的割稻声。“你现在不回去吗？”她问 
他。他说：“我趁凉快多割几行。”老婆婆偏头听了一 
会儿，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叹息着说：“我要是像你 
一样能干就好了。” 
    王海州安慰她说：“这没有什么，男人全靠力气 
过活，女人就靠她那双灵巧的手。你会缝衣服会做 
饭，而我在这上面却一点不行。” 
    老婆婆一瘸一瘸地一路呻唤着，怀里抱着小板 
凳回去了。 
    她呻唤的声音让王海州很难受。他想，应该出 
个声，打声啥喝，或者吼一嗓子，她听了可能要舒服 
点。于是他便唱起来： 
        甚么长在顶顶上？ 
        甚么结在半山腰？ 
        甚么出来连枷打？ 
        甚么出来捧棒敲？ 
    老人粗哑的嗓育有些苍凉。如果是在年轻的时 
候，老婆婆一定会接过他的歌唱下去，可现在她嘴里 
只有病痛的噬噬声了。接他歌的是一个和他一样老 
的老人卜 
        高粱长在顶顶上， 
        苞谷结在半山腰， 
        豆子出来连枷打， 
        芝麻出来捧捧敲。 
    唱完，喊了一声：“王老汉，你还在干啦？你是在 
帮地主呀？” 
    王海州高声答：“哪个地主敢喊我像这样干啦？ 
我早就把他的老祖坟都操翻了。” 
    两个老人得意地笑起来。 
    王海州刚才是到山谷进来的路口去了，他兄弟 
海清在那里开了个店，他在店门口挂了个牌子，请人 
来给他挞谷。一年前，请一天最多十块钱，可现在出 
门的年轻人大多了，一个村寨一个村寨的主要劳动 
力都走得差不多了，“杀广去了”（打工去了）。去年 
已经涨到三十元一天，还要供两顿饭，来的也是些中 
年人。今年连中年人也没有了。 
    他前天就去挂的牌子。兄弟海清说，问都没人 
间一下。 
    他比老婆婆小七岁，看起来却比她小多了。他 
今年种了一五亩水稻。他从来没种过这么多，也从 
来没种过这么好的稻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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