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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cm (西门吹血##杀了你好么?),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新湘行记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Oct 13 20:01:59 2000), 转信
新湘行记
——张八寨二十分钟
汽车停到张八寨,约有二十分钟耽搁,来去车辆才渡河完毕。溪水流到这里后,被
四围群山约束成个小潭,一眼估去大小直径约半里样子。正当深冬水落时,边沿许多部
分都露出一堆堆石头,被阳光雨露漂得白白的,中心满潭绿水,清莹澄澈,反映着一碧
群峰倒影,还是异常美丽。特别是山上的松杉竹木,挺秀争绿,在冬日淡淡阳光下,更
加形成一种不易形容的清寂。汽车得从一个青石砌成的新渡口用一只方舟渡过,码头如
一个畚箕形,显然是后来人设计,因此和自然环境不十分谐和。潭上游一点,还有个老
渡口,有只老式小渡船,由一个掌渡船的拉动横贯潭中的水面竹缆索,从容来回渡人。
这种摆渡画面,保留在我记忆中不下百十种。如照风景画习惯,必然作成“野渡无人舟
自横”的姿势,搁在靠西一边白石滩头,才像符合自然本色。因为不知多少年来,经常
都是那么搁下,无事可为,镇日长闲,和万重群山一道在冬日阳光下沉睡!但是这个沉
睡时代已经过去了。大渡口终日不断有满载各种物资吼着叫着的各式货车,开上方舟过
渡。此外还有载客的班车,车上坐着新闻记者,电影摄影师,音乐、歌舞、文物调查工
作者,画师,医生……以及近乎挑牙虫卖膏药飘乡赶场的人物,陆续来去。近来因开放
农村副业物资交流,附近二十里乡村赴乡场和到州上做小买卖的人,也日益增多。小渡
船就终日在潭中来回,盘载人货,没有个休息时。这个觉醒是全面的。八十二岁的探矿
工程师丘老先生,带上一群年青小伙子,还正在湘西自治州所属各县爬山越岭,预备用
锤子把有矿藏的山头一一敲醒。许多在地下沉睡千万年的煤、铁、磷、汞,也已经有了
一部分被唤醒转来。
小船渡口东边,是一道长长的青苍崖壁,西边有个裸露着大片石头的平滩,平滩尽
头到处点缀一簇簇枯树。其时几个赶乡场的男女农民,肩上背上挑负着箩箩筐筐,正沿
着悬崖下脚近水小路走向渡头。渡船上有个梳双辫女孩子,攀动缆索,接送另外一批人
由西往南。渡头边水草间,有大群白鸭子在水中自得其乐的游泳。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
,
崖顶上有一列过百年的大树,大致还是照本地旧风俗当成“风水树”保留下来的。这些
树木阅历多,经验足,对于本地近三十年新发生的任何事情似乎全不吃惊,只静静的看
着面前一切。初初来到这个溪边的我,环境给我的印象和引起的联想,不免感到十分惊
奇!一切陌生一切又那么熟悉。这实在和许多年前笔下涉及的一个地方太相象了,可能
对它仿佛相熟的不只我一个人。正犹如千年前唐代的诗人,宋代的画家,彼此虽生不同
时,却由于某一时偶然曾经置身到这么一个相似自然环境中,而产生了些动人的诗歌或
画幅。一首诗或者不过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不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
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至于我呢,手中的笔业已荒疏了多年,
忽然又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记忆习惯中的文字不免过于陈旧,触目景物人事却十分新鲜
。
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承认手中这支拙劣笔,实在无可为力。
我为了温习温习四十年前生活经验,和二十四五年前笔下的经验,因此趁汽车待渡
时,就沿了那一列青苍苍崖壁脚下走去,随同那十几个乡下人一道上了小渡船。上船以
后,不免有些慌张,心和渡船一样只是晃。临近身边那个船上人,象为安慰我而说话:
“慢慢的,慢慢的,站稳当点。你慌哪样!”
几个乡下人也同声说,“不要忙,不要忙,稳到点!”一齐对我善意望着。显然的
事,我在船中未免有点狼狈可笑,已经不像个“家边人”样子。
大渡口路旁空处和圆坎上,都堆得有许多经过加工的竹木,等待外运。老楠竹多锯
削成扁担大小长片,二三百缚成一捆,我才明白在北行火车上,经常看到满载的竹材,
原来就是从这种山窝窝里运出去,往东北西北支援祖国工矿建设的。木材也多经过加工
处理,纵横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显明是为修建湘川铁路而准备的。令我显
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
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
原来她比我小说中翠翠虽晚生几十年,所处环境自然背景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
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
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
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在语言神气间极容易见到的共同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
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胸前那个绣有“丹凤朝阳”的挑花围裙,其余装束
神气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笔下描写到的相差不多。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
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
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似乎前
不多久才从自治州百货公司买来,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中国许多地方一种常见的新农
民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
满了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
热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读到普通小学三年级,认得的字还不够看完报纸上的新闻纪事,
或许已经作了寨里读报组小组长。新的社会正在起着深刻变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
中逐渐发育成长。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时州上评青年劳模,有机会进省里,去北京
参观,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平时一面劳作一面想起这种未来,也会产生一种永远向前
的兴奋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单纯,可是却永远闪耀着诗歌艺术的光辉,同时也是
诗歌艺术的源泉。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摆渡船应当是她一
家累代的职业。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这是我伯伯
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
“一天可拿多少工资分?”
“嗨,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
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像是还有话待我自己去体会,意思是:“你们城里人会做生意
,
一开口就是钱。什么都卖钱。一心只想赚钱,别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许把我当成省
里食品公司的干部了。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
“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资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
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资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社会样样都
变了,依旧有些好的风俗人情变不了。我很满意这次过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谚“同船
过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几个人同时不由笑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句话
意思是“缘法凑巧”。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作什么事情还是在
学校读书。
她指着树丛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
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做到
功行圆满。一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赶年下办齐报到州里去。村里还派我
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这些小猴子,就只
有我这只小猴子管得住。”
我随她手指点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积两岸竹木材料时,才发现靠村子码头边,正
在六七个小顽童在竹捆边游戏,有两个已上了树,都长得团头胖脸。其中四个还穿着新
棉袄子。我故意装作不明白问题,“你们把这些柱头砍得不长不短,好竹子也锯成片片
,
有什么用处?送到州里去当柴烧,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计出来了,不是商业干部是文化干部,前一
种人太懂生意经,后一种人又太不懂。“嗨,你这个人!竹子木头有什么用?毛主席说
,
要办社会主义,大家出把力气,事情就好办。我们湘西公路筑好了,木头、竹子、桐油
、
朱砂,一年不断往外运。送到好多地方去办工厂、开矿,什么都有用……”末了只把头
偏着点点,意思像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对着她翘起了大拇指,译成本地语言就是“大脚色”。又问她今年十几
岁,十四还是十五。不肯回答,却抿起嘴微笑。好像说“你自己猜吧”。我再引用“同
船过渡”那句老话表示好意,说得同船乡下人都笑了。一个中年妇人解去了拘束后,便
插口说,“我家五毛子今年进十四岁,小学二年级,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给毛主席,
办社会主义。两只手都冻破了皮,还不肯罢手歇气。”巴渡船的一位听着,笑笑的,爱
娇的,把自己两只在寒风中劳作冻得通红的手掌,反复交替摊着,“怕什么?比赛哩。
别的国家多远运了大机器来,在等着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作,可好意思吃饭?自家
的事不作,等谁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办。”
新来汽车在新渡口嘟嘟叫着。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个新问题,“同
志,你是从省里来的,可见过武汉长江大铁桥?什么时候完工?”
“看见过!那里有万千人笼夜赶工,电灯亮堂堂的,老远只听到机器哗喇哗喇的响
,
忙得真热闹!”
“办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好大一条桥!”
“你们难道看见过大铁桥?”那中年妇人问。
……说下去,我才知道她原来有个儿子在那边作工,年纪二十一岁,是从这边电厂
调去的,一共挑选了七个人。电影队来放映电影时,大家都从电影上看过大桥赶工情形
,
由于家里有子侄辈在场,都十分兴奋自豪。我想起自治州百七十万人,共有三百四十万
只勤快的手,都在同一心情下,为一个共同目的而进行生产劳动,长年手足贴近土地,
再累些也不以为意。认识信念单纯而素朴,和生长在大城市中许多人的复杂头脑,及专
会为自己好处作打算的种种乖巧机伶表现,相形之下真是无从并提。
小船恰当此时,訇的碰到了浅滩边石头上,闪不知船滞住。几个人于是又不免摇摇
晃晃,而且在前仆后仰中相互笑嚷起来,“大家慢点嘛,慢点嘛,忙哪样!又不是看影
子戏争前排,忙哪样!”
女孩子一声不响早已轻轻一跃跳上了石滩,用力拉着船缆,倾身向后奔,好让船中
人逐一起岸,让另一批人上船。一种责任感和劳动的愉快结合,留给我个要忘也不能忘
的印象。
我站在干涸的石滩间,远望来处一切。那个隐在丛树后的小小村落,充满诗情画意
。
渡口悬崖罅缝间绿茸茸的,似乎还生长有许多虎耳草。白鸭子群已游到潭水出口处石坝
浅滩边去了,远远的只看见一簇簇白点子在移动。我想起种种过去,也估计着种种未来
,
觉得事情好奇怪。自然景物的清美,和我另外一时笔下叙述到的一个地方,竟如此巧合
。
可是生存到这里的人,生命的发展却如此不同。这小地方和南中国任何傍河流其他乡村
一样,劳动意义和生存现实,正起着深刻的变化。第一声信号还在十多年前,即那个青
石板砌成的畚箕形渡口边一群小孩子游戏处,有一年这样冬晴天气,曾有过一辆中型专
用客车在此待渡,有七个地方高级文武官员坐在车中,一阵枪声下同时死去。这是另外
一时那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告诉我的。这故事如今可能只有管渡船的老人还记住,其
他人全不知道,因为时间晃晃快过十年了。现在这个小地方,却正不声不响,一切如随
同日月交替、潜移默运的在变化着。小渡船一会儿又回到潭中心去了。四围光景分外清
寂。
在一般城里知识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为是个“乡下人”,习惯性情都属于内地乡
村型,不易改变。这个时节,才明白意识到,在这个十四五岁真正乡村女孩子那双清明
无邪眼睛中看来,却只是个寄生城市里的“蛀米虫”,客气点说就是个“十足的、吃白
米饭长大的城里人”。对于乡下的人事,我知道的多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式样。至于正在
风晴雨雪里成长,起始当家作主的新人,如何当家作主,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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