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wildwolf (天涯过客),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边城 第五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Feb 13 16:46:43 2001), 转信
第五章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
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
,
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同时似乎又觉得这其间有点古怪处,不好再说下
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语,用一个做作的笑话,把问题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气渐渐的越来越热了。近六月时,天气热了些,老船夫把一个满是灰尘的黑
陶缸子从屋角隅里搬出,自己还匀出闲工夫,拼了几方木板作成一个圆盖。又锯木
头作成一个三脚架子,且削刮了个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边作为舀茶的家具
。
自从这茶缸移到屋门溪边后,每早上翠翠就烧一大锅开水,倒进那缸子里去。有时
缸里加些茶叶,有时却只放下一些用火烧焦的锅巴,乘那东西还燃着时便抛进缸里
去。老船夫且照例准备了些发痧肚痛治疱疮疡子的草根木皮,把这些药搁在家中当
眼处,一见过渡人神气不对,就忙匆匆的把药取来,善意的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
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从城中军医同巫师学来
的)。他终日裸着两只膀子,在方头船上站定,头上还常常是光光的,一头短短白
发,在日光下如银子。翠翠依然是个快乐人,屋前屋后跑着唱着,不走动时就坐在
门前高崖树荫下吹小竹管儿玩。爷爷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
忘掉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来探口气了,依然是同从前一样,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
翠翠身上去,打发了媒人上路。回头又同翠翠谈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
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
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
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
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
,
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
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
不过一切皆得在一份时间中变化。这一家安静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连而
来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静空气完全打破了。
船总顺顺家中一方面,则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傩送二老同时也让他
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来同时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这
事情在本地人说来并不希奇,边地俗话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
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有钱船总儿子,爱上一个弄渡船的穷人
家女儿,不能成为希罕的新闻,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取得这个女
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
兄弟两人在这方面是不至于动刀的,但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懦怯
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个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
切心事全告给了弟弟,且附带说明,这点爱还是两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着,
把话听下去。两人从造船处沿了河岸又走到王乡绅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说:
“二老,你倒好,作了团总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应当
接那个老的手来划渡船了。我欢喜这个事情,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过来,在
界线上种大南竹,围着这一条小溪作为我的砦子!”
那二老仍然的听着,把手中拿的一把弯月形镰刀随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
坊时,却站住了向他哥哥说: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个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这碾坊将来归我?”
“我不信。”
两人于是进了碾坊。
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
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听来真着了一惊,望了一下坐在碾盘横轴上的傩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
开玩笑,于是站近了一点,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来。他明
白了这件事,他笑了。他说,“我相信的,你说的是真话!”
二老把眼睛望着他的哥哥,很诚实的说:
“大老,相信我,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应,那边若答应
了,我当真预备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听了我的话,为我要城里的杨马兵做保山,向划渡船说亲去了!”大
老说到这个求亲手续时,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释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为
老的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
“结果呢?”
“得不到什么结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马路呢,那老的说若走马路,得在碧溪岨对溪高崖上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把
翠翠心唱软,翠翠就归我了。”
“这并不是个坏主张!”
“是呀,一个结巴人话说不出还唱得出。可是这件事轮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
,
不会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儿嫁个会唱歌的水车,还是预备规规矩矩
嫁个人!”
“那你怎么样?”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说句实在话。只一句话。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
呢,便是要我撑渡船,我也答应了他。”
“唱歌呢?”
“这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会检马粪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种样子,便知道为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种如何烦恼了。他明
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卤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来给人也很慷慨
作去,弄不好,亲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上失败时走马路;
但他一听到二老的坦白陈述后,他就知道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
此他有点运气恼,有点愤慨,自然是无从掩饰的。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弟兄
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
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运气命运来
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他自己不会唱,
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实行这个
办法。二老说必需这样作,一切才公平一点。
大老把弟弟提议想想,作了一个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还请老弟做
竹雀!好,就是这样子,我们各人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一切我自己来吧。树
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要老运气时,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请人帮忙的
!”
两人把事情说妥当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连而来
的三个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气。气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热,穿了白家机
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当地的习惯,很诚实与坦白去为一个
“初生之犊”的黄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到应当回家了时,就趁残月赶
回家去。或过那些熟识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温暖的谷仓里小睡,等候
天明。一切安排皆极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虽不明白,但也看得极运气自然。
两人便决定了从当夜运气始,来作这种为当地习惯所认可的竞争。
十三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
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渡船上忙个
不息。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
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
,
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
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
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
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
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
,
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
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
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说着话,小小心子
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
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
,
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
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
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
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
,
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
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且让他做点
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
,
“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鹃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翠
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
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
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
,
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
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
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饭
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
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
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
,
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
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
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
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
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
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
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
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五月天,
改变着我们的逻辑
热的象我的眼睛
踌躇着,蹒跚着
洒满一地鲜花
※ 来源:·BBS 水木清华站 smth.org·[FROM: 166.111.130.173]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wolfinmoon.bbs@smth.]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3.868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