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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nna (不用住院,不错不错。),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花语--作者谭竹 君影草 花语:不灭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14:57:04 星期三), 站内信件
君 影 草 花语:不灭
秋天来的时候,朵朵开始长尽头牙,而且一长就是四颗。这四颗牙包在坚韧
的牙龈里,既无法长出又无法退回,从侧面可以摸到一个个硬硬的鼓涨的包块,如
同一颗颗埋藏的地雷,轮翻隐隐作痛,成为朵朵的心腹大患。
金秋时分是鲜花销售的又一旺季,从温暖的南方各式花卉源源不断地运来,把
花市装扮得姹紫嫣红,呈现出一派春天般的旖旎景象。因为生意好,朵朵不大抽得
开身去医院。而且朵朵从小害怕医院,见了白衣服的人都转身便逃。对针头和疼痛
的记忆随时光流逝,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因为久未真正接触而在心里强化了,在想
象中恐惧越放越大,超过了现实本身。好象有一种痛苦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因而是
可以忍耐和接受的,而另一种痛苦是无法自主的,因而充满恐惧与拒绝。更悲惨的
是,推而广之,对别的事情上也是这种心态,所以朵朵活得象只兔子还常常觉得累
。在许多漆黑的夜里,朵朵一觉醒来,包裹在黑暗与静寂里,感到温暖而安全,而
一想到天就要亮了,心情就坏了。喧嚣的白日与人群非洪水猛兽,朵朵不知自己到
底害怕什么。
唯一的好处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抵消了虚幻的痛苦,朵朵抛开了平日充斥心
中的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只感受到肉体的存在。朵朵想,怪不得有句话说,最有效
的止痛方法是用另一种痛苦来抵消它。可是,如果旧的并没有消失,再添上新的,
又如何是好?如果只有更大的痛苦才能抵消或减轻旧有的,那么一个个套下去,最
后会是怎样一个巨大的痛苦?真是可怕的恶性循环。好在最后还有一个“死”,它
远远地伫立在那里,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一把把它拉过来,触摸它冰凉的面孔。它
既遥远又伸手可及,它既恐怖又令人欣慰,它是一个安慰,是我们唯一可以自己掌
握的命运。只要想到它,一切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由小小的牙痛联想到死,朵朵自己也觉太过份。因此她拍了拍头,把这些离谱
的念头拍出去,然后去给花换水。劳动是好的,难怪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要是每
天早晨起来割稻子,朵朵就会是一个粗朴健壮的、快乐无忧的女孩。
晚上朵朵回了父母家,一切照旧。朵朵怀疑她三五年不回去,一切仍会是原样
。没有人发现她隐密的痛苦,无论是心理上还生理上的。背负着这双重的包袱,朵
朵觉得自己很重,重将步履艰难,又很哽,象这无法长出又无法消去的尽头牙,哽
得无法呼吸。
吃饭的时候,朵朵艰难的样子终于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再三追问下,朵朵只得
说了。等到知道原委,母亲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你身上就爱长这种多余的东西
。妹妹以一种有点幸灾乐祸有点没心没肺的口气说:长智齿代表成熟,姐姐就快老
了。好象她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会老去一样。只有父亲淡淡地安慰了一
句:没事,去医院划一刀就长出来了。面对这一切,朵朵照例地沉默,努力地咽下
一口汤。这一晚朵朵只说过三句话,但是她仍然后悔说得太多了。
夜以继日的折磨终于使朵朵的忍耐到了极限,只得去了医院。多来未踏入的禁
地,满目都是痛苦不堪的面孔,满耳都是呻吟抱怨之声,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的味道
,触手处满是可疑的细菌。朵朵忐忑不安地走到牙科,看见几个老医生旁等了好些
人,而一个年轻医生正看完病人,空了出来,便走到他的面前。
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小伙子,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戴着口
罩的原故,朵朵觉得那眼睛特别的大,象鹿子的眼神,温和而迷茫。
年轻的牙医用温和而迷茫的眼光查看了朵朵,然后断言四颗牙都无法长出,必
须一一拔掉。而且,由于正在发炎还不能马上拨,须消炎之后才能拔。他一边说,
一边刷刷地在处方上开药。朵朵唬地从躺椅上坐起来:拔四颗!牙医轻描淡写地
说,是啊,谁叫你一下子长四颗呢!朵朵吓得脸都白了,哀求道:不能划一点让它
长出来吗?牙医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伸手拿过一面镜子,让她自己看:你看,
已经没有地方了,难道长到脸颊里?朵朵合上嘴,叹一口气,算是接受了这个判
决。
一周后朵朵又去了医院,年轻的牙医立刻认出了她,并好象很高兴她又来了,
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亲切地同她说话。打麻药时朵朵感到长长的针头随着他的
用力缓缓插入,药液射出,牙龈渐渐麻木。在等待麻药生效的过程中,他一直让她
坐在椅子上,充满热情地同她聊天,以至别的病人知趣地走开。
半边脸都麻了,拔时却感到痛。牙医道:咦,还麻不到你。给她补了一点麻药
,然而再试仍不行。牙医又补了一点,叹道: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敏感的人,这次不
行不能再打了,过量了。
这次终于不痛了,但是却拔不出来,包得太紧不太带得上劲,锥子老
滑开。牙医用一只胳膊楼着她,半个身子压在她胸口,一次次用劲,累得满头大汗
。朵朵随着他的用力一次次抬起身子,好象要以此把那颗牙送出去,又好象要随那
颗牙一起飞出。牙医不满她的动摇,更加用力地压着她,死死地把她固定在椅子里
。朵朵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任由他捣鼓。
所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之后,牙终于松动了,朵朵可以清晰地感到它正在一点点
离开牙床,仿佛骨肉相离。一棵树,一个罗卜被人从泥土里拔起时,一定很有同感
。那是一颗很大的牙,很完整,使朵朵感到惊奇。看着那颗牙,两人大汗淋漓,
如释重负。
牙医邀她一起走,朵朵才发现已经下班了。牙医请她吃了雪糕、冰琪淋和冷饮
,说冰的东西可以止血止痛。朵朵把它们当药吃下去,吃得浑身冰凉,簌簌发抖。
牙医便握着她冰凉的手,送她回家。一切都很自然,朵朵一直发着抖,茫然而顺从
。
天气回暖,一直晴朗,明媚的秋阳下鲜花们五彩缤纷,娇艳欲滴。朵朵带着满
嘴的血腥味愁眉苦脸地坐在花丛中,憔悴不堪,显得极不协调。坐在那里,朵朵不
由又想起了母亲的话,“你身上就爱长多余的东西”。这真是一句精僻的总结,准
确独到的评价。所谓多余的东西,就是妨碍正常生活的东西。表现在思想上就是不
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表现在身体上就是长注定无用的尽头牙,它们注定带来的只是
痛苦。也许许多人身上都有一点这样的“多余的东西”,或多或少罢了。只是,
多余的尽头牙可以拔去,另一些多余的防碍正常生活的东西又如何拔去呢?
周姨来了,也一脸憔悴,和前些日子浓妆艳抹,神彩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
告诉朵朵她离开初恋情人了,朵朵问怎么了,她叹口气说,他根本就不是当年那个
人了。朵朵想,他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少年呢?几十年的时
光,一个从小熟悉亲近并且一直在一起的人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何况一个并未真
正了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也许幻想中造就的形象还是应当在幻想中死去,而不
该毁于现实中,这太残酷了。
朵朵想起有一种花叫君影草,有着白色细碎的花朵,用它做成的香水很有名,
如果把它撒到恋人身上,恋人就会紧紧尾随而来,忠贞不一,永不变心。要是能找
到这种香水就好了。
两人都心事重重,缄默无语。花仍在开,蝶仍在飞,琴弦仍在歌唱。太阳升起
又落下,但是此阳已非彼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到底是什么从面颊上拿走了
红润,从眼睛里拿走了光辉,从心上拿走了热情,只剩下黄昏中的缄默无语?
周姨看着朵朵忧伤的面容,又一次说道:女人象花,很快就谢了。朵朵望着对
面学校的大门发愣,秋期新入学的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扑出来,个个神彩飞扬,
光彩照人。布满灰尘的嘈杂的街道无损她们的美丽,反而显得她们是那么鲜活,艳
丽的鲜花也不能使她们相形见拙,她们人比花娇。她们拉拉扯扯地从朵朵身边走过
,留下一串清脆的快活的笑声。朵朵黯然地想,真是一眨眼就老去了啊!
随后的几颗牙齿拔得无比艰难,搞出一大堆事来。一颗牙龈里有炎症,拔后出
血不止;一颗断了一点在里面,费了很大劲才找出来;最后一颗拔过后感染了,发
烧,输了几天液才好。从秋到冬,朵朵让这几颗牙折腾得没完没了,在这个漫长的
过程中,朵朵同牙医混得烂熟,他不停地约会她,她也不停地跑医院。
朵朵抱怨牙医的技术太差,让她吃足苦头。他辩解说,医生都有个通病,越是
熟悉亲近的人越下不了手,越下不了手就越不如心狠手辣做得干净利落。朵朵奇道
,什么时候成了你亲近的人?他嘿嘿笑,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味道。是啊是啊,在一
次次用力合作的过程中,她已一次次交付了自己,建立起了一种亲蜜信任的关系。
一切好象顺理成章,他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并开始赖着不走。在一个深夜,
他把她逼到墙角,吻了她。朵朵想起一句形容:被湿抹布擦了嘴。但她没有挣扎,
就象仍在手术椅上一样,沉默地颤栗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并做好了承受可能出现的
任何结果的准备。
朵朵的柔顺使他大受鼓舞,得寸进尺地要了她。对于这件事,朵朵本来有一点
好奇,有一点憧憬,但是事到临头心是空的,头是昏的,身体是被动的。他沉甸甸
的身躯使她感到很实在,他灼热的双手抚过她冰凉的肌肤,好象温暖潮湿的风吹过
花朵。花朵艰难地开放,他是花心里一只勤劳的蜜蜂。他用她从未见识过的触手穿
越她钝钝的疼痛,充满她的空虚。朵朵喜欢这种充盈的感觉,它把她那些多余的东
西暂时挤出了体外,让她在这一刻成为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和千千万万的女人相
同的女人。
没有什么向往,也没有什么留恋,朵朵象换下一件旧衣服一样换下了自己的少
女身份。这件衣服曾经是美丽的值得炫耀的,但是如果老不换掉,它就会脏旧,被
众人的目光戳得千疮百孔。既然红颜如花,转瞬即逝,那么趁花尚未凋谢,让人摘
去吧,不被采摘的花也是要枯萎的。朵朵为终于交付了自己如释重负。
坐起身来时朵朵想:噢,原来是这样的。
牙医没想到会进展神速,一步到位,也有点犯愣。他愣了半天,冷不丁说:我
会对你好的。朵朵淡淡地地答:随便你。
他没想到朵朵这种态度,追问:“你不在乎?”
朵朵把头埋到枕头里,含糊地说:“在乎有什么用?”在乎一个人能使他同样
在乎你吗?在乎一件事能使它朝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吗?
“你真奇怪。”牙医凑过来温柔地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朵朵在心里说
,相信,但不是对你。
牙医把替她拔下的四颗牙齿洗干净,用纱布包起来,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送给
了她。多么奇怪的定情礼物,倒也别致。
每颗牙齿都很完整,连断的那只也被补好,洁白如瓷,光滑如玉。每颗上面都
有深深的凿痕,那是拔时留下的印记。现在这些多余的给她带来痛苦的东西已经从
她身体里清除了,但它会比她更长久,在她的生命消失之后,它们仍会长久地存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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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说:你看不见我得眼泪,因为我在水里
水说:你再磨矶我就淹死你!
我说:靠,这水怎么开得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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