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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nguo (liuliu),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哦,香雪(铁凝)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Sep 29 13:32:35 1998), 转信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
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
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
、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
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
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
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
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
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
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
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
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
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
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
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
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
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
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
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
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
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
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
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
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
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
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
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
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相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
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
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
,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
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
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
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
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
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
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
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
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
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
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
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
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
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
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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