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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l 7 18:29:30 2000), 转信
第一章 婚前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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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没什么两样。在早春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外省的阳光和首都
的一样,都让人觉得珍贵。这个季节写字楼、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气已经停了,白天,
室内比户外要明凉许多。这个季节尹小跳的骨头和肉常常有些酸疼,当她走在街上,大
腿的肌肉会突然一下子发酸;左脚域者右脚)的小脚趾,里边那些纤细的小关节也会一
阵阵曲里拐弯儿针刺样地疼。这有点儿难受,却是一种好受的难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闹
,咿咿呀呀撒娇似的,像被太阳晒开了的一种半醉的呻吟。在她的头顶,路边的小叶杨
也绿了,绿得还嫩,轻烟一般在浅色楼群的腰间缭绕。一座城市就显出了它的柔软,还
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车上,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去,像要试试外面的温度,又
仿佛要让普天下的阳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颗剪着短发的脑袋上。她这种探头车外的姿态看
上去有点儿野,再过分一点儿就是粗鲁了。可是尹小跳并不过分,从小她对各种姿态的
把握就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分寸感。
所以此刻她的探头车外仅仅是有一点儿野和一点儿优雅。那时落下的玻璃正挤住她
的下巴颏儿,宛若雪亮的刀锋正要抹她的脖子,还使她有种头在铡刀下的感觉。这是一
幅血淋淋的过瘾景象,带点儿凛然不屈的自虐性质,是童年时代刘胡兰的故事留给尹小
跳水远的纪念。每当她想起国民党匪帮用铡刀把十五岁的刘胡兰给铡了,她的喉咙就会
“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惧,又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那时她就
总问自己:为什么最吓人的东西也会是最诱人的东西呢?那时她分辨不清她是因为渴望
成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铡刀下还是越怕躺在铡刀下就越想躺在铡刀卜。
她分辨不清。
出租车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真没什么两样。尹小跳想
。
不过,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到底是两样的,尹小跳又想。
此时此刻,就在外省省会福安市,就在这个距北京仅二百公里的城巾,阳光里的尘
埃和纤维,阳光下人的表情和物体的形状,不知怎么和首都总有那么点儿不一样。遇到
红灯时,尹小跳便开始打量那些被红灯拦住静止下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松
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体态匀称、面容姣好,染着金黄的发梢儿,使她想起她
在特拉维夫、纽约和汉城看见的那些喜欢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么,这里也在流
行什么。这个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个车座上,一边焦急地扬起手腕看表,
一边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测她肯定有急事
,时间对她是多么重要。不过她为什么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表。既然她有手表,就用
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表。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让时间控制她的生活,她
就应该学会控制痰。既然她有手表,就不应该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应该有手表。
既然她有表,就万不该有痰。既然她有痰,就万不该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
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红灯早已变了绿灯,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
了出去,尹小跳还纠缠在手表和痰里没完没了。她这种看上去特别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
缠,让人觉得她简直就要对着大街放声喝斥了,可她这种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却又似
乎不是真的义愤。假设她强令自己把刚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该有痰”的句于颠来倒去再
默念15遍,她一定会觉得结果是茫然不知其意义。那么,她这种纠缠的确不足真的义愤
,一点与己无关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罢了,这原本就是一个手表和痰并存的时代,尤其在
外省。
尹小跳从车窗外收回了她的脑袋。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
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找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这是当地音乐台的一个有奖竞
猜节目,主持人请听众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员,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宝牌SOD护肤品
。不断有听众打进电话,操着福安味儿的普通话把歌名和歌唱者猜来猜去,却没有一个
人猜得对。毕竟,这歌和唱这歌的老演员对于现在的听众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连音乐台
的主持人都觉出了尴尬。尹小跳知道这首老歌的名字,也听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谁,这
使她无形中似乎也加人了这个有奖竞猜,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这条热线打过去一个
电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把这首老歌唱了许多遍——单唱那最后一句:“巴扎嘿!
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唱这首歌时,就最爱
唱最后那个“巴扎嘿!”这是一首西藏翻身农奴歌颂毛泽东的歌儿,显然那“巴扎嘿”
不是一句汉语。就为了它不是汉语,当年的尹小跳才会那么起劲儿地重复它吧,带着那
么点儿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经,又像耍贫。因为想到了耍贫,尹小跳才强迫自己在
心里停止对“巴扎嘿”的重复。她回到了现在,回到了外省省会福安市的出租车上。音
乐台的节目已经停上,安静的出租车座位上铺着一块不太干净的棉线割花垫子,像从前
北方农村姑娘手绣的鞋垫。这使尹小跳每逢坐进这样的出租车,总有一种坐在炕上的感
觉。这就是外省了,她感叹着。虽然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习惯性地把
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无论从心理距离还是从地理距离,北京离她都是那么近,一直
那么近。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关,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她是北
京人,她也不觉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她经常有点儿赌气
又有点兴灾乐祸地这么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无所归属,仿佛只有无所归属才可能让
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于眼前的城市,让她镇静地、不事矫情地面对所有的城巾和生活。
而当她想到镇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车里的她也许不是那么镇静的,她大
概要结婚了。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
多次婚似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意
,也谈不上贬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个接近四
十岁的人,她的眼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胧;她的体态呈现出一种没
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女性的成熟的矫捷、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
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
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
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一切
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
是非要把每一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
在她的恋爱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想着,她仿
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话的那一头,芝加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
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一串串语言。她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
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确
是一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她的发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讽刺和
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牛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探亲,在引小
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干净头发
——她那一头宝贵的长发。她绷着脸抱怨着,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
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没准儿她不应该告诉她。
出租车把尹小跳送到亿客隆超市,她采购了足够一星期吃的东西,然后乘车回家。
家里停了暖气,房间里有些阴凉,但这阴凉显然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满空
间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确定的,带着几丝幽幽的落寞之气。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
晚上,尹小跳喜欢打开所有的灯,从走廊开始,到厨房,到书房,到客厅,到卧室,到
卫生间,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镜前灯,床头灯……她的手依次“啪
啪”地按着这些开关,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这么熟络而又准确。
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
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
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问行走
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
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缎面料的单人沙发,那似乎是她在人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
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发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
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发,
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
配合。情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
,他们深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谁先“勾引了”谁
时,陈在就会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
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
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
,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发上看了一部书稿
,就洗澡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
欢“钻被窝儿”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和那
“被窝儿”。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
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也不冉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
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
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
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凉儿。她需要蜷缩的
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毛毯,你简直不
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尹小跳想
。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
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牛间
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
独甚至无聊。她开始胡里胡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
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
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个人。
她蜷缩在被窝儿里等来了陈在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亲着她,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当
尹小跳挂断电话时,她发现自己还不想睡觉。就在这个晚上,陈在远离福安的晚上,她
特别特别想看一看封存在书柜多年的那些情书。那不是陈在写给她的,她也早就不再爱
恋那给她写情书的人。她此时的欲念谈不上是怀旧,或者有几分查看和检点的意思,也
许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书写在纸上的字。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笔在
纸上写字了,特别是情书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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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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