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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l 7 18:39:06 2000), 转信
10
这只袖子,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给拆的,毛衣针不知去向,毛线一圈圈地脱
落着,那针针线线都是章妩的心血。她很恼火,又不便大肆发作,但她还是捧着乱糟糟
的毛衣,强压着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问个明白。她以为她得费些气力才能使尹小跳承
认这件事,却没想到十分容易,一经她问,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给人感觉她正
在等待章妩的质问。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妩说。
是我拆的。尹小跳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妩说。
你说过先给小帆织的你说话不算话。尹小跳说。
是啊我是说过,是……我去商店没有买到玫瑰红毛线,我看见了这种,这种也不错
,更适合大人……
什么大人哪个大人?尹小跳打断章妩。
哪个大人?章妩重复着尹小跳的问话;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调明显低了。
可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声音很强硬。
你怎么知道这是男式的你又不会织毛衣。章妩心中的火气有些上升。
我仍然知道从前我见你织过,见你给爸织过,这件毛衣是你给爸织的吗?尹小跳直
盯着章妩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妩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没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顺水推舟说毛
衣是给尹亦寻织的那就更显愚蠢,说不定尹小跳立刻会给他写信,告诉他,妈正在给他
织毛衣。她于是说,这毛衣是给唐医生织的,是唐医牛求她织的。唐医生啊他还没结婚
呢,没有人照顾他,所以她答应给他织毛衣,她还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她不知自己
为什么会罗罗嗦嗦跟尹小跳说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是给自己织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饶。
章妩有些恼羞成怒了,她说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十什么?为什么你这样气我你不知
道我有病呀你!
你有病为什么还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是因为……是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和你们在一
起。我这么做使你不满意了吗?看看设计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们自己在家可怜地混
日子吗?并不是谁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们这样的机会:父母有一方能从农场回来,回来
陪伴你们……
尹小跳不再说话,她想章妩也许是对的,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不相信,因为章妩说到
了陪伴,尹小跳没有看出她这陪伴的意思。她不关心她们姐妹,她没发现尹小帆掉了门
牙,她甚至一次也没问过这半年多的日子她们每天吃些什么。尹小跳从北京初来福安市
时不会讲当地话,她因此受到歧视——这些章妩从来也没有问过。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
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妩不相信。她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从织毛衣这件事开始变得
明晰、确定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是双方无奈的一个事实,因为无奈
,也更显残忍。
章妩也没有因为尹小跳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得胜了,但她又不愿意多想。她是一个不
愿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脑常常是既不够用来
关怀旁人,也不够用来分析自己。她抱着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皱皱巴巴的大枕头跟前
,重新开始了她的编织。在台灯之下,她用竹针将那脱落的毛衣袖子一针针挑起穿好,
她彻夜不睡地织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后她又买了些毛线回来开始给尹亦寻织。
她换了颜色,米色。她昼夜不停地织着,双手飞快,眼熬得通红,就像要用这超常的编
织表达她的某种内疚,平复她的某种忐忑。她的针法娴熟而又匀整,她也为自己的速度
感到吃惊: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时间,七天。在从前和以后,她都
没有创下过这样的纪录。她不知道她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
开铺垫,也许两方面都有,两方面都有。她有一种预感:她和唐医生之间的来往还不算
完。
他们双方似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天,唐医生都要来章妩家吃饭。
章妩一个月的病假期满后,他又给她开了一张假条。呵,假若他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
为章妩把病假延续下去,章妩不就能够长久地留在家中了吗!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
她衷心盼望的。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逍遥了……逍遥派,她实在愿意作一个逍遥派
。逍遥派,这是当年人们对逃避运动和劳动锻炼、拒绝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种人的称呼:
逍遥派——糊涂而又落后的、上不得台面的那么一派。而一个医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
,那后果也将十分严重。他们不会按照职业道德的原则去指责他,职业道德,这原则未
免太轻飘。他们会说他是在破坏那场伟大的革命,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医
生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唐医生的确在冒险,为了章妩。
现在,庸医生理直气壮地穿着章妩织的毛衣——实在是太合适了,那毛衣。光大化
日之下,章妩喜欢看他那嚼着东西的嘴。他的吃相儿很好看,他的嘴能动作不大而又精
确。利索地对付一些难以对付的东西:鱼头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作刀,为这些食物
做着不动声色的手术。他这张嘴仿佛就是专为用来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时候他就比较沉
默。他的语言是金贵的,于是他的嘴就也跟着金贵了。没人的时候章妩试着去亲近他的
嘴,他表现出一种明确的退缩。她于是不再勉强。她并非一定要得到她的亲吻,在某些
方面她是一个容易心满意足的人。她观察他的嘴,以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
的腼腆吧,他是个未婚男人。
她不断地对尹小跳她们说,她要给唐医生介绍女朋友,可是很困难啊,唐医生出身
不好,又独自抚养着一个外甥女。那外甥女是个孤儿,唐医生姐姐的孩子,章妩见过的
。她嘴上说着,却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尹小跳从来也没在家里见过女朋友样的人。这
期间尹亦寻回来换季,在家里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还在家中和唐医生见了
面,他请唐医生喝啤酒。那时候福安市连瓶装啤酒都没有,散装啤酒只在饭馆出售。买
时饭馆的服务员以饭碗作量具,给你从盛着啤酒的搪瓷桶里一碗一碗地舀出来,再倒进
你自备的容器。那啤酒没有泡沫儿,又酸又涩。
两个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尹亦寻从苇河镇上买回的烧鸡。尹亦寻详细向唐医生
询问章妩的病情,当他询问病情时章妩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须有病:风湿性心脏病
。他问得认真仔细,充满对章妩的关切和对唐医生的感谢。唐医生说这种病是中国最常
见的心脏病,占各种心脏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
壮年,而且女性多于男性。这是由急性风湿热引起心脏炎之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为
主的心脏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动脉瓣,使其发生狭窄或关闭不全,导致血液循环
的障碍最后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寻说那么你认为章妩的眩晕是与风湿性心脏病有关的
吗?唐医生说可能有关,因为少数病人症状严重时可能发生活动后气急,昏厥等等。唐
医生说着和章妩对视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觉察的一个对视,在尹亦寻的关切和
仔细面前,他们仿佛有点儿无地自容。他们没有想到尹亦寻会请唐医生喝啤酒,并与他
有这么一次友善的谈话。这本是一个正常人的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基础:尹亦寻感谢一个
医生的人道主义——章妩在给他的信中已有描述,当她晕倒在门诊部时,唐医生及时做
了抢救并设法安排她住进内科病房。当唐医生告诉尹亦寻,这种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
强体力活动,一般不会发生大的危险时,尹亦寻放心了。
三大之后尹亦寻返回了农场,章妩把她为他织的那件米色毛衣装进了他的旅行袋。
家里安静了几天,章妩静静地躺在床上经常一动不动,就好像她真地害怕剧烈的活
动。尹小跳觉得一切都很好,她们家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唐医生这样一个人——这时
她才发现原来她是不喜欢唐医生的,即使他救过一百次章妩的命。但是这安静只持续了
几天,只有几大这样的安静,章妩就开始活动了。她似乎不便于再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来
,或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再把他请来——这么快,尹亦寻刚刚离开。她不愿意
让孩子们眼睁睁地看见这种对比,她已经有点儿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别扭,她于是就出去
。
她一定是去了医院或者唐医生家里,尹小跳想。她经常在天黑之后出去,很晚很晚
才回来。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镜子跟前站很久,梳头,照镜子,换衣服,对着镜子做
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止面又照侧面。当她在枕头上辗转时她是那么萎靡无神,头发散
着,面日迟钝——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唐医生见
过她这个样子吗?唐医生若是见过章妩这个样子,他还会来看她吗?而当她站在镜子跟
前整装待发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就像一根点亮的蜡烛那样热烈起来精神起来通体放
光。有时候她还要带上一两个莱离开,带给唐医生的菜。为此她必须走进厨房这个她一
生最不愿意走进的地方。她笨手笨脚地做过炸茄夹,胡萝卜烧牛肉。她忍受着尹小跳的
嘲笑,她觉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说章妩做的菜难吃,故意说胡萝卜烧牛肉里
应该放咖喱粉不放就没有香味儿!章妩就低声下气地问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儿,尹小跳就
痛快地说没有而且福安市也买不到,从前家里的咖喱粉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粗心的
章妩一直没有发现尹小跳点点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种调料,她的确把它们给藏匿了起来,
她不愿意让章妩找到它们使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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