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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l 10 13:43:08 2000), 转信

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一样,偏执,大胆,胡涂。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
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
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
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
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事之后,她变得张狂
热烈起来,她强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刷从前他所有的
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的心也开阔
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交换的意味。婚姻,那是他
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
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
喜又是无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
一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
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
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
半光明不光明、语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
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
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
让世人知道他的放荡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一个流氓至少能是
一个有着“流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
  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
里,有试验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
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
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
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
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
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
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
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
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言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
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
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
胡同儿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
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黎{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
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
的,她为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
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跳舞。
  他们假装认真而又卖力地和别人跳着,频频换着舞伴儿直到曲终人散,尹小跳头也
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带着满心盼望地告诉自己: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我绝
不回头。
  但是请你跟着我跟着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跟着我。
  他跟着她走,舞会未散时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
她走进她的住处她的房间。门在他们背后轻轻关上,他果决地扣好门锁,一把抱住了她
。他们都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抱着浑身发抖的她,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欲望,他押宝
似的又孤注一掷似的决心和她做爱。
  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她对性事一无所知,她的无知让他倍加怜爱又想放声大笑。
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为她竟连最基本的判断也没有。他有点
儿心疼她,她那无知的顺从又让他心生喜悦。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他怎么也想
象不出她会是这样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力
量,是放松呼唤出的力量,那久违了的力量就随着他的喜悦和放松骤然而起,他头脑发
胀,太阳穴“嘭嘭”跳着,他不顾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连高兴也顾不得或者说不敢,
他生怕高兴带来大意,会摧毁他这丢失太久的宝贵的复苏,这无比宝贵的让他扬眉吐气
的复苏。
  他终于成功了。为此他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是对尹小跳这个女人无以言说的感恩,
感激,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她。他也更爱自己,更看重自己。由于害怕这复苏会消
失,他蛮不讲理地要尹小跳胡乱编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昼夜不停地和她
在一起,他绝不敢说那是在做实验,但这一次又一次的肌肤相恋,终于使他确信:他的
成功不是昙花一现,他将永生永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顶天立地。
  尹小跳在某个早晨醒来时,发现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错眼珠地看她,然后她听见他说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这是尹小跳没有防备却渴望听见的一句话。这句话使她有种欣喜若狂之感,虽然她
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警告她:
  也许这是不合适的。日后这个声音不断地从心底深处对她发出警告,可她却充耳不
闻这警告,当她内心的警告和她的行为发生冲突时,她更相信她的行为。即使当方兢和
她最尽情的时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时,她仍然不能领悟这言
词带给她所有的难堪。她甚至愿意把它归结为方兢的率真:这肯定是相当一部分男人心
底深处的欲念吧,谁又能如方兢那样脱口而出呢。
  有一次他们乘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下车时尹小跳随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捡起来说
,“以后不要扔这些票,我要拿回去报销的,哼,5分钱的公共汽车票我也会让他们给我
报销——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他们欠我的太多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远方,
眼神是冷漠的,和着一种隐隐的怨愤。他的眼神他的言辞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
她感到他内心是有仇恨的,而‘他们”又是指谁呢?她却不能或说不愿把方兢这“报销
”的说法和他对她说过的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只是一个混沌
的恋爱者,她拒绝冷静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后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视一下方兢这两
种愿望之间的内在联系,那是一个遭受过大苦大难的中年男人,当他从苦难中解脱出来
之后,向全社会,全人类、全体男性和全体女性疯狂讨要的强烈本能,是讨要,且是迫
切的,因为时光如流水,他越来越知道自己不是时光的对手。
  尹小跳没有这“讨要”的欲念,是因为她尚是青年吗?
  青春就是资本阿,就为了这不可再现的资本,方兢在最爱尹小跳的时候也最嫉妒她
。为了她的饱满她的滋润她的不谙风情,乃至她对自己价值的浑然不觉,都使他生出充
满醋意的感叹,呵,正是这一切证明着她还有的是时间,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他的耳
边却莫名地总是响着老之将至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最为充分的向世人讨要的缘由吧,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
确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会,戏耍世人的心理基础吧。至使他对尹小跳反复无常,有时还
恶声恶气。有一次他突然对她说: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你我年龄悬殊太大,早晚你会
厌弃我的,我会整天为怕别人夺走你担惊受怕,担惊受怕会使我变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发誓说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老,不管你多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伺
候你我愿意伺候你。她的话不仅没有打动方兢,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让你伺候我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装一嘴假牙看见我脚上的灰趾甲,你已经看见了你说你是不是看见
了它们是不是使你恶心?
  他就在准备和妻子离婚和尹小跳结婚的时候仍然不加选择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
他的女人找。他无法说清他自己:他越是爱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
就像要用这不断地糟蹋别人也糟蹋自己来随时证明他的青春未涡他的魁力依旧他配得上
尹小跳他实在是配得上她。一个能吸引如此众多女人的他难道还配不上尹小跳吗‘!这
就是方兢的爱的逻辑。他无法从这逻辑里自拔,因为他是如此贪恋他那永不再现的青春
年华。
  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阿,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尤常、荒唐放纵
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
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当尹
小跳怀着类似这样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讲述和方兢的一切时,唐菲却对此嗤之以鼻。
“你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从一开始她就告诫尹小跳。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
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尹小跳说我愿意原谅他这一切,你不知道从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
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
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点
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
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
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
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艺儿就是爱!
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情人终成眷属。不
过我断定方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说唐菲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别跟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天哪唐菲说,我的话是有点儿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办得是吉利的
?他对你说的对你做的有哪一样是吉利的?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啊你懂个屁!
  从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这粗鲁的言辞使她回忆起当年,当白鞋队长
从孟由由的家“抢”走唐菲时,当他给了唐菲一个耳光时,当尹小跳尖声尖气质问他凭
什么打人时,他就不屑地对她说过:“你懂个屁!”
  他们的言辞可能是粗粝的,不够高级不够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后,尹小跳才真正悟
出唐菲的粗话当中那发自内心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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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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