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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2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l 10 13:45:52 2000), 转信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
,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
们也永远不再可能相识。
  1976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
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

  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
是个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
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
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
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
脸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
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
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
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
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超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
吃呢。她饭盒中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吃饱。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
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
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
。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
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
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
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
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
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发慌,尽管
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
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
着纱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
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
,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乐
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
,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
,半个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大乱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
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个大夫护士没几个熟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
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
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
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
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留着门”的“门”
,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明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
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
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人耳的对骂:“养汉老婆你给我
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
更像男人,当他发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
,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
  他和女护士自以为诡秘,自以为得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逃过保卫科的眼。保卫科有
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当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上班时间偷空儿回家
“办事”时,医院保卫科的两个人正策划着一场对他们的袭击。保卫科熟悉女护士的为
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们手里犯过事。保卫科的“捉奸”行动捉住的一多半是女护士。
“捉奸”是令人兴奋的,“捉奸”前的设计、部署、准备和“捉奸”的场面总给人一种
欢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对发生奸情的狗男女最无情最彻底的惩罚。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参
与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个响亮渠道。捉奸也是那个枯燥的时代里一种能够鼓荡
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让人想看。女护士早已让保卫科失掉
了兴致,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连“旧瓶装新酒”也谈不上,颠来倒
去就是她和电工、大师傅等等那几桩没羞没臊的事。你必得舍得拉下脸来彻底的没羞没
臊才能让人对你失掉兴趣,让所有关注过你的人不再关注你。
  唐医生就不同了,保卫科看重的就是未来的捉奸行动中的唐医生。唐医生那不好的
出身和他的医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爱搭理的劲儿,都让人看着不顺
眼。
  要出丑就得让这号人出丑,让这号人出丑才大有看头儿。看他比看一个那么多人都
看过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吗?
  在一个下午,保卫科有人来到家属院,用预先配好的钥匙开了女护士家的门锁,进
屋潜人床下,另有人在门外重新把锁锁好,隐蔽在附近静等。
  他们终于等来了女护士和唐医生。当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尽情时,那潜藏在床下的
人便把唐医生脱下来的所有衣服连同鞋袜一起拖进了床底下。而这时,敲门声也骤然间
响了。那不是敲,应该说是砸,它是不等门内的人前来开门的,砸门人从砸门的那一刻
起就是要破门而人的,大部分砸门者都认为自己有破门而人的权利。
  他们破门而人。
  赤身裸体的唐医生本能地跳下床来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个遮挡;他却什么
也没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连条内裤也没给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无论如何他不
想叫他们抓到。当保卫科的人闯进房间时唐医生跳上窗台,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跳出房间
跳进广院于。也许他是想奔跑回家寻找遮体的衣服吧,也许他是强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
头的那些男人,那将是一个不平等的场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围拢着一个裸体的男人
。他是为了躲人的,却完全忘记院子里会有更多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人看见了千载难
逢的过瘾场面:大白大一个裸体男人从女护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当众展
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义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
;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的
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
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还能再往哪儿逃呢。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
根高高的烟囱——也许是脚下的煤让他联想到了烟囱。他跑下煤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向烟囱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双让煤和血染花了的双脚,他就开始爬烟囱了
。当他爬到一半时他渐渐地、一点一滴地镇静下来,因为他终于远离了人群,他依附着
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温暖的烟囱俯视着那满地的众人,他们变得很小很小,越来越小。
这其中绝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攀上烟囱抓捕他的,这其中没有人具备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是告别人生的准备,是死的准备。
  他继续向上向上,当他站在烟囱顶端时已是一身轻松。
  夕阳西下,光线柔和。他的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阔,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像现
在这么畅达。他环顾他工作生活过的这座城市这座医院,他把视线停留在妇科手术室的
那扇窗户上。那是一扇曾经被他用毯子遮挡过的窗户。他在那扇窗户里为唐菲做过一个
他们两人都难以忘却的手术。他把赤裸的身体贴在粗糙的烟囱上用短暂的时间回顾了一
下他这不长的人生,他觉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对不起这可怜的
孩子。也许他还应该告诉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谁是她的父亲。
  谁是她的父亲?唐医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实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他
,姓甚名谁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个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强的军事科研机构工
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过日伪时期的教育部长,和这样的女人恋爱,本身就是个错误
。况且那男人还有家室。他大约也想过离婚,然后和唐津津结婚吧,当他知道了唐津津
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离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结婚了。这时唐津津发现自
己怀孕了,她不愿意为此耽误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独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
、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诉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发誓永生不再看见那男人并且她做到了
。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亲也许会主动打听她们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还
证明着他的惦念。
  她终生盼望着他这出于惦念地打听,盼望着他“主动”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却从
来没被任何人打听过。她没有预料她会死,但是她死了。这死又是来不及有什么遗嘱的
死,除了嘱托唐医生把唐菲抚养成人,她对这世界实在已经无话可说。现在唐医生也站
在了死的边缘,他同样来不及对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么嘱托什么。也许这是他一生的
憾事,也许这是另一。种圆满。世上所有的圆满本都是相对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
父亲是谁吗?当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那父亲不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吗——啊,圆满。有
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圆满,更是。
  很难想象站立在烟囱顶端的唐医生那时还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想到了那个名叫小荃
的两岁的小女孩,他的亲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也许他还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
个对男人的形容:汉。也许当他跑下煤堆爬上烟囱时他是想要做个汉。不管他的一生多
么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体吧,就为了不让这裸体在几个穿衣服的男人面前
就范,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在1976年春天那个喧闹而又寂静的黄昏,人民医院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唐医生的裸
体是怎样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腾而下,落地的当时他就断了气。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后医生的死,唐医生那有点儿不值得的腾空而下。
他腾空而下从来就没有砸在过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腾空而下总是砸在
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有真正的亲人才有这种被砸的感觉,尽管
她并不喜欢她的舅舅。那是一种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
为什么当人们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个男人竟没有可能当众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发生在方兢这样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说,那是
电影,那是电视剧,那是传奇,那是重新吸引异性的资本——前提是方兢千万不要从烟
囱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医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
生,且不太检点。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齿的,没有影响力和号
召力的。
  痛苦只有发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
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你在准备好流泪
的同时,还得准备好喝彩。唐菲执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医生和方兢属于年龄相
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不同。若是唐医生活着,她不能保证
时代的变迁一定会改善他的处境,他一定会建立一个平和的家庭。她却敢保证,唐医生
不会如方兢那样,在时来运转的岁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难,因为充其量唐医生只是
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
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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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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