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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2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l 10 13:46:50 2000), 转信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
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
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
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
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
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
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
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
儿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肉丝儿,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
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儿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会有这
么粗的肉丝儿,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
之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宇。每个人
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
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
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儿,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儿揪了出
来,那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
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
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
她四周看看胡同儿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
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蒸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
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
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
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
,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
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
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
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发生过小小的
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
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优秀的人,她揣测
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
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有一次陈在对她讲起早年他在工厂时的一个工友,这工友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一个
人的工资要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可这人却特别乐于助人,在厂里义务替人修手表,
修半导体,修自行车,外带自己搭钱配零件。日久天长,这工友成了厂里人遇到要帮忙
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他在医院充当过陪床的家属,也在深夜到火车站替同事接过人
。后来他出了事,他把单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给掐死了。他掐死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偷
同屋抽屉里的60斤粮票时被同屋发现了。
  那正是中国的票证时代,几乎所有商品都需凭票购买。粮食是珍贵的,粮票就仿佛
比粮食更珍贵。那时他们二十岁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光,饥饿感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
受。同屋的60斤粮票是父母攒下来留给他的,周末回家时他刚带来。这样,当这工友在
偷同屋粮票时正好被同屋碰上。陈在说那个同屋一定非常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有人偷他
的粮票,他是震惊这偷窃者竟会是一个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好人,一个对
他人有求必应,做尽善事的人。因此他震惊,他这震惊也一定让那个正在行窃的好人无
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须亲手消灭这震惊。他掐死了同屋。案发之后全厂的人都蒙了,
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工友是杀人犯。当他们得知这工友交待的杀人原因时就更蒙了,原
来他竟会偷东西,一个整大帮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陈在说很快这工友就被判了死
刑。执行枪决那天厂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时的中国,死刑犯在被枪决之前还要游
街示众,那时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众的权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
卡车上,卡车绕城一周,让所有过往行人参观。陈在说那天他也看见了卡车上的那个杀
人犯,他说那人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几分仇恨。那一瞬间陈在觉出了他的
不可理喻,没有人能知道卡车上这个人仇恨的是人类还是自己。在从前,在更早的从前
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了?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陈在讲这番话时尹小跳感到既亲切又不自在,特别当他说到杀人犯时她就有一种心
凉肉跳的感觉。杀人犯,她于百遍地想着,觉得自己和那被枪决了的工友实在有某些相
似之处。然后她又拼命为自己开脱;他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看见了他的不光彩;而她“
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那不光彩是这个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应由大
人们去亲手消灭,但这角色却由她担当了,当尹小荃扬着两只小手扑向污水井时,尹小
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挠的力量那就是杀人的力量。方兢
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
  也许她的心早就在盼望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计方兢对她不负责任
吧,就让方兢随心所欲地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承受
这一切,铡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铡刀铡卜那么一二下。所以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她
也最轻松了,她得到了报应,这企盼已久的报应!
  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
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当方兢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呆坐在办公室把眼泪掉在抽屉里,
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却也轻松得要命。她却不敢承认她的轻松,或者还不自知她的轻松,
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灵中的心灵。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当其冲地在前,因为悲痛应该是那时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现。

  她的人生的又一个小转折就从这场恋爱的结束而开始了。唐菲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
就和她通了电话。是个星期日,她约唐菲到家里来。那时尹小跳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父
母仍然住在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唐菲来了,两人又觉得家里说话不方便,就从家里出来
,有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里散步。
  已是初冬天气,园子里树上该落的叶子都落了,却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
透之感。
  唐菲说,其实我看他还是挺爱你的(她突然之间决定不把方兢讲给她的如何爱尹小
跳的话原封告诉尹小跳)。
  尹小跳盯着唐菲的眼睛说,其实,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事没有挽回的余
地了。
  唐菲避开尹小跳的眼光说,那你为什么还希望我去劝他呢?
  尹小跳说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愿意去。
  唐菲说就算是我愿意去吧,我愿意为你去。
  尹小跳说一点也不为你自己?
  唐菲说你这话要是再说下去可就难听了。
  尹小跳口吻异常平静地说,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你
猜为什么。
  唐菲说为什么。
  尹小跳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从这件事当中解脱出来了。就刚才,当我看着你的眼
睛的时候,突然间一切都成了过去。你还记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霉样儿吗,那时候
我还不行,心还是昏天黑地的心,却在你面前硬绷着,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样子。现在我
想告诉你我真的解脱了,就刚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过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仿
佛有一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界线“刷”地横在了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中间,清清
楚楚,边缘分明,连一点点藕断丝连的过渡都没有。我从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里跨了过
来飞了过来,飞过了那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线,我的心踏实了平静了——真的我不骗
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说,方兢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吧唐
菲。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尹小跳说要命的就在这儿,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弄得我不
得不对我的爱产生怀疑。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能说明我从来就没爱过他,这是很
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尹小跳自问自答似地说着,她似乎在向唐
菲袒露心迹,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她,她的平静和解脱可能正来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
当被折磨的,被残忍地、淋漓尽致地人折磨一次,从此她已不欠谁的什么.这时唐菲递给
尹小跳方兢要她转交的那枚戒指,她说方兢猜你戴6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
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艺儿,有时候像个句号,有
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于,将戒指朝脑后扔去。
  唐菲下意识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干什么哪你!那是白金和红宝石,肯定花了
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头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说,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红宝石。不过你知道吗,在这
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说话之间她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那枚飞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夺目的鲜血溅上
蓝大,然后一个颤抖又落在了树上。
  戒指在树上。
  她们清楚地看见了它的飞腾和下降,它下降着,向一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滑去,最后
忽忽悠悠地钻进了这树上的一根树枝。这树从此便是一棵戴着戒指的树了,一棵戴着戒
指的树它不是女人又是谁呢,戒指理所应当戴在树上。我们也许谁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花
园里和街边上的树,树的清高和树的憨厚遮蔽了树的许多秘密。树啊高高地沉静地扬着
手,承载着与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宝石。树上有多少枚戒指我们从来一也不知道,也许
树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冈上和平“原上的树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让戒指在树
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们都看见了那戒指钻进了法国梧桐的树枝,对地卜的人来说那可能只是一个巧劲
儿,俗话说的一个“寸劲儿”;对空中的戒指来说那却像是一个邀请,当它孤独地无所
适从地在空中盘旋时是树邀请了它。
  戒指在树上。
  她们望着那根闪着微小光芒的树枝,唐菲仍然紧紧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刚才说
什么来着?
  尹小跳说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说我就便宜,你知道吗我就便宜,有人出钱我就给他我不是没给过。所以我很
可惜那个戒指,树上的那个红宝石戒指。
  但是你不会爬到树上把它捋下来的。尹小跳说。
  要是让别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俗气。唐菲说。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的,尹小跳说,如今的人们没有谁会久久地注视一棵树。
  我会。唐菲说,我缺钱花的时候准会来到这棵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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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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