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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2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Mon Jul 10 13:51:02 2000), 转信
小跳在首都机场等候尹小帆的到来。这年她还没有升任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她是第一编
辑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经成了地道的过去,这“地道”意味着真正的解脱,从那
场水深火热的恋爱中解脱。她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缓”,只有解脱得地道才能休养生
息才能缓过来。也许有能力恋爱的女人都具备“缓”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尹小跳缓了过来。
她把精力和聪明智慧用到职业上去,逐年为出版社创下可观的利润。在这几年里,
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内心是清静的,她不再把眼泪往抽屉里掉了,她的气色渐渐好
起来,生活的前方还有什么机会吧?也许她在观望,有那么点儿过来人的平和,也有那
么点儿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抢夺什么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
抢夺不来的。有时候她会想起在邮局见过的一个女学生。那是个国庆节放假的日子,她
去邮局取钱。取钱的人很多,她在后边排着队,无意间听到一个女学生打电话的内容。
她不愿承认她这是偷听,开始她的确只是没目的地看着那个女学生的背影。她想,从背
影看这打电话的人来自乡村,她编结辫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势,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
她攥住话筒的手都能印证她的乡村气质,健康而又有点儿拙笨,并且不够舒展。但她的
电话内容又证明着她是学生,大学生或者中专生吧,那么一定是从农村考人福安的大学
生或者中专生。很显然通话的对方是个男生,因为尹小跳听见女学生用带着郊县口音的
普通话说你们学校放几天假呀?对方作了回答,女学生说我们学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
算回家了你回家吗?对方可能说不回,女学生显得高兴地说那多好啊你到我们学校来玩
儿吧。对方大概说了不行,这边女学生便开始了她对对方的动员。尹小跳就是在这时集
中精神开始“偷”听这电话的。
她发现女学生的背影比刚才又显得紧张了一些,持话筒的右胳膊紧紧夹住胳肢窝,
好似胳肢窝里有—件急需夹住的物品。通话时间的不断延长还使她不断往投币孔塞着硬
币,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她对对方说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儿
啊。什么?你要准备考试?不嘛不嘛我想让你来……说这番话时女学生扭动起身子,这
微微扭动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么点儿不舒服,也印证了她那对方是个男生的猜测。女
学生显然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了,她一造声地说着不嘛不嘛不嘛你来嘛我们宿
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这动员变成了恳请变成了哀求变成了小声的嘟吸又变
成了……什么呢?最终它变成了一种强打起精神的无所谓的洒脱口气,她说没关系不用
对不起,我知道考试更重要,那咱们就以后再见面吧,哎,再见……尹小跳却看见,女
学生那攥住话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关节给攥得惨白。当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奔向门
口时已是泪流满面。
尹小跳对这个陌生的女学生充满深深的同情,她那强“努”出来的洒脱口气和她攥
话筒攥得骨节惨白的手让她永远难忘。那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瞬间,正因为邮局的嘈杂混
乱,正因为邮局人多,才没有人会发现一个女学生这狼狈的瞬间。
尹小跳发现了,她却没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这陌生的女性,没有可能告诉她,在
这个世界上失意的不仅仅她一个人。她那电话无疑是抢夺式的,抢夺一个男生在假期里
的到来。只要她摆出了抢夺的姿态她就必定失败。尹小跳就抢夺过,任何一个年轻气盛
的人都曾有过不同式样的对生活的抢夺,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远远的,尹小跳从众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认出了
她这位分别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红的几乎曳地的羊绒大衣,显得身材更
加高挑儿。她推着行李车过来了,她们拥抱,她的脸色不好。尹小跳早就发现很多从美
国回来的中国人脸色都不好看。在白种人成堆的地方,他们的黄脸仿佛变得更黄。即使
如尹小帆这样有家有业,拿了经济管理硕士学位、又在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作职员的人,
她的高品质的生活也没能润泽她的脸色——甚至,当她微笑时,尹小跳看见了她眼角细
碎的鱼尾纹,这年她还不到三十岁。
相形之下,尹小跳这个本土生长的中国女人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
感叹道:姐,没想到你比从前还……还漂亮呢。你真这么觉得吗尹小跳说。我真这么觉
得尹小帆说。她们出了候机厅,来到停车场,上了尹小跳从福安带来的儿童出版社的一
辆“标致”轿车。尹小帆说我还以为咱们得坐火车回家呢,像从前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样
。尹小跳说现在用不着,你看我不是把车开来了嘛。尹小帆说是你的车?尹小跳说是出
版社的车。尹小帆说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辆车吗?尹小跳说还不可以,不过特殊情况
用一下还是没问题的。尹小帆说美国可没这事儿。尹小跳听不出她这话是羡慕还是谴责
。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们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寻和章妩睡意全无地等待着
。他们仍然住在外省建筑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只是房子换了新的,四室两厅的单元,面
积比他们在苇河农场劳动的时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国时也大了一倍。变化是明显
的,尹小帆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觉出了国内的种种变化。惟一没变的反倒是那个机场本
身,黑咕隆略,拥挤狭窄,海关人员像从前一样冷漠。但是一出机场就变了,一直到家
。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温暖的家里簇拥着她,一股熟悉的香腻的排骨汤味儿直冲鼻
腔,那是尹亦寻特意为她准备的煮馄饨的汤底儿。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爱吃馄饨。
热腾腾的白汤馄饨端上来了,淡黄的虾皮,碧绿的葱花,带着蒜香的冬莱末儿,还
有紫菜。香油,把—碗细嫩的馄饨衬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连吃两碗,放下筷子说,真
好吃。她本来是怀着那么点儿预先准备好的居高临下的心情回国的,也有点儿荣归故里
的意思吧,但两碗馄饨下肚,她定住了神”发现她这故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与她的
生活那么悬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
己的房子。这样,她原想端着的那点儿美国架子就有点儿端不住了,她的情绪有点儿失
控,她哭起来——不是抽抽搭搭由级至急,她哭得很公开,仰脸把嘴一咧,哭声就放了
出来,面部表情也就不顾了。这是深得尹小跳欣赏的一种哭法,尹小跳就不会这么哭。
只有当尹小帆这样一哭的时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来了,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难受,当哭声止住,尹亦寻才问了一句:生活得还好吧?尹
小帆就讲起了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这生活已经通过电话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们都知道,“我和戴维爱得很深”。他们却不知道,尹小帆还有过在餐馆打工的日
子。她笑着对他们说,前几年她读硕士戴维是反对的,她一赌气就不要他的钱,读着书
,一边在一家保险公司打工,一边又受同班一个法国同学维吉妮的鼓动去餐馆挣钱,挣
学费。她说出国前她绝想不到自己会去美国刷盘子,去餐馆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语、又
没本事、连绿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干的,她有美国国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干吗要去餐馆打工
呢。维吉妮却对她说现钱来得快啊,每当你下班之后数着你围裙兜儿里那一把一把的小
费的时候,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会上瘾。维吉妮已经上了瘾。她介绍尹小帆去她打工
的富人区的一个餐馆,老板问尹小帆有什么特长,尹小帆说,“晤,倒是有一个特长,
我会用一种特别的速度唱歌。”老板问什么速度,尹小帆说就是把33转唱片的速度唱成
78转唱片的速度。她张口就唱了一个,老板放声大笑,他怎么能让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儿
刷盘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娴熟的英语都使他感兴趣,于是尹小帆就做了这餐馆的领座员
。她说她真有点儿上了瘾,差点儿把保险公司那份儿工作辞了。当你每天都能眼睁睁地
收获活生生的美元时你怎么能不上瘾呢。当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她这间餐馆地处富人
区,来吃饭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维的父母、她的公婆进来吃饭,吓得她赶
紧躲起来,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这儿打工。她这一躲,却又让一对由她照顾的讲究男
女钻了空子,他们吃完饭不付账站起来就走。尹小帆发现了那张空桌子才不顾一切地跑
出去追他们。追不上他们老板就得扣她的钱。她说那一男一女显然是故意不付账的。因
为他们走得很快。她跑着追他们,却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顽强,一直追过两条
街才把他们追上。她在心里叫着号子鼓励着自己的追赶,她说臭狗屎美国臭狗屎!她追
上了他们,竭力镇静着礼貌着说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那一对高大的金发男女几
乎同时作出了惊愕的样子,尹八帆从他们那夸张的惊愕里看出了令人厌恶的慌张和虚伪
。他们想用这虚伪的惊愕告诉尹小帆她搞错了,但是尹小帆镇静着礼貌着又说了一遍对
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这是您的账单。在他们的身高的对比下尹小帆显出了东方人的
瘦小,但她那凛然的脸和有教养的英语显然让他们不敢小视,当那男人张口试图说点儿
什么时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钱我可以叫警察。他们乖乖付了账,连同尹小帆
的小费。
后来呢尹小跳问,她已经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尹小帆说后来戴维知道她在餐馆打
工,他去餐馆找她,领她回家,对她说她不能去餐馆,他同意她读硕士,他会为她付钱
,为他的小豌豆。
她有点儿累了,尹小帆。她们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尹小跳做了一个不太舒
畅的梦,她梦见她从—条土坡上走过,听见土坡下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她:姐,救救
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来,看见尹小帆正从土坡下边往上爬。她是念小学时的样子
,短头发,身穿那件淡粉色带小黑点儿的灯心绒外衣,胖嘟嘟的脸蛋儿蹭了些沉巨。尹
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土坡下边并不是一条河
。她大睁着眼睛张着嘴不停地喘气,她的嘴里是鱼腥味儿,鱼腥味儿,她还慢慢从嘴里
吐出一根金鱼草。尹小跳非常难过,尹小帆嘴里的金鱼草叫人觉得她已经在水下生活了
很长时间。尹小跳不愿意看见尹小帆嘴里的草,她一边紧抱着她一边伸手去神她嘴里的
草,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拔草,拔长在尹小帆嘴里的水草。草却是那样的无穷无尽,她
就用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呕吐起来,她醒了。
她醒了,才发现自己还在抽噎。而对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
翻过来掉过去的,趴在被窝儿里趴成个蛤蟆样。她就像要把在美国亏欠的党全都补回来
,就像当年章妩从苇河农场回到家里,要把在农场亏欠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又仿佛在美
国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国睡觉才是真正的睡觉,中国人得睡中国觉——那无牵
无挂的、放松的、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觉啊。
当尹小帆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时,她看见尹小跳正红肿着眼睛注视着她。她眨眨眼
说你怎么了?尹小跳就给尹小帆讲厂刚才的梦她有点儿迷信,她认为不好的梦你把它讲
出来就好了。尹小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交叠起双手垫在后脑勺儿广,眼望大
花板说其实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没有你在梦里想象的那么可怜,我挺好。
尹小跳解释说我并不是说你可怜,这只是一种牵挂,梦里的牵挂,不由自主的,毕
竟你是一个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维不是人吗?要说一个人,你才是一个
人呢。你一个人呆着却还总是忘不了可怜我!
尹小跳又开始不认识尹小帆了。她情绪的反复无常让人觉得她在美国的生活不一定
如她说得那么好,但是尹小跳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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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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