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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3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6:36:25 2000), 转信
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
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
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
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
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
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
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
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又脏又亲。
她回到福安,陈在给她打电话要去家里看她,她不让。
平常他有时候是到她那儿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儿她差不多都跟他说些倒霉事儿,她
的不愉快,竞选出版社社长没竞选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国又跟她闹别扭啦,一个根本不
会写小说的人通过上边的领导非得在她们社出书啦……她从来不在家里跟他客套,他爱
坐哪儿就坐哪儿,渴了自己倒水喝,饿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东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
剪头发的事,她要把披肩发剪成短发。他说我看你还是别剪,你这样挺好。
尹小跳说我们同事都说我剪短发肯定好,怎么就你非得说不好啊。陈在说你的头发
又不那么厚密,剪短了没准儿会显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头发稀稀拉
拉的,你的头发才稀稀拉拉的呢。陈在说好好好,我的头发稀稀拉拉行了吧,不过你还
是别剪。尹小跳说我就剪你管得着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陈在这样横声横气,似乎
她天生就有对他横声横气的资格。后来她剪了短发,人人说好,而她最想听见的是陈在
的肯定。她是那么在乎他,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变得不知不觉了。
现在他要来家里看她,她不让。她预感到她要对他说出很重要的话,这“很重要的
话”使她对这次和他的见面感到紧张,她和他在一起从不紧张,但是现在她却紧张。她
觉得在家里她会更加紧张,紧张得她无处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
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开着车在冬天的福安市边缘兜着圈子。尹小跳说我这次去美国,除
了开会还在得克萨斯住了几天。陈在说对,你住在麦克家里。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陈
在说尹小帆给我打过电话。尹小跳说她给你打电话?专门说这件事?陈在说怎么了,她
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尹小跳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能,能,能。谁都能给你打电话,谁都
能向你报告我在哪儿,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离开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
要温暖,奥斯汀就温暖。陈在说对,奥斯汀是南方,气温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说我说
的温暖不是指气温。陈在说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说是指人。陈在不说话了。尹小跳说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谁吗?陈在说我不知道。尹小跳说你撒谎,你知道
,你知道我是指麦克。陈在说噢,麦克。尹小跳说对了就是麦克,尹小帆不是已经在电
话里跟你提过他吗。她肯定说是麦克邀请我去了奥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说了
麦克比我小七岁,而我很有可能和麦克成为情人。麦克是比我小七岁,可他并不是我想
象的那么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挚得多。这次我们在奥斯汀见面并不是他碰巧
回国休假,他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等我的.他的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和他们在一
起我没有陌生的感觉.夜里我们一起出去,到奥斯汀的第6街狂欢。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
街上闲逛过,你跟我说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读得也很苦,没有任何娱乐。我们这一代人
活得是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累啊。和麦克在一起为什么我能够一夜不睡?第二天我们又开
车去圣安东尼奥。我要告诉你麦克他很聪明,他会用膝盖开车,当他用膝盖开车的时候
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上,他就这样开车一直开到了圣安东尼奥。我们吃那儿
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么挑剔;吃饭的客人很多很多,我们要排队等座位。这是一
间靠河的餐馆,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风和日丽的天气客人都喜欢要露天
的位子,但排队的人太多大家就顾不上挑三捡四了。麦克却一让再让,一定要等到一张
面对河水的小桌。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为我点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还有玉米饼
和一种香腻无比又辣得人要跳起来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谢谢——
戈拉谢丝!
谢谢——戈拉谢丝!
我学会了。他告诉我一会儿“伯依”送酒来你就对他说西班牙文的谢谢,西班牙文
是圣安东尼奥的通用语言。“伯依”端着酒来了,当他给我斟酒时,刚才在点莱时刻一
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着对他说:“戈拉谢丝!”“伯依”吃了一惊,惊得擅翻了我的
啤酒杯。在他看来我这个东方人不说话是正常的,突然对他说西班牙语就好比哑巴开了
口。我又对他说了一遍“戈拉谢丝”,他连连说着“逮那达,逮那达”(不客气)就赶
紧给我们换啤酒去了。麦克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吃惊吗?因为你的发音太准了,他肯
定以为你是个会新西班牙语的人。我真想教你说西班牙语,你一定能学好。我对麦克说
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学会西班牙语。麦克说,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
要对生活说不可能。
他这话说得是多么好,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麦克仿佛让我
看见了回到欢乐的路途,麦克仿佛给了我回到欢乐的勇气。我都快忘了我曾经欢乐过,
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撅着屁股东倒西歪地往家里那坏了弹簧的沙发上爬的时候,那就是
我的欢乐,洁白无瑕的。畅达明澄的欢乐,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
欢乐。直到大黑我们才返回奥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麦克告诉我他爱我,陈在你听见了没
有,麦克告诉我他爱我。
陈在说我听见了,麦克说他爱你。你也爱他吗?尹小跳说,我想爱他我很想爱他我
很想告诉他我爱他,我……
我……我就是爱他找肯定爱他。问题是……问题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你
的看法,从前……我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她这番话说得并不真诚。
这不是她要告诉陈在的“最重要的话”,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话题引到那“最重
要的话”上去了。她弄不清为什么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奥斯汀,为什么她越爱陈在就越夸
麦克。这也是一种胆怯吧,虚伪加胆怯。她虚伪着胆怯着又说了一遍:我想告诉他我爱
他我肯定爱他……她觉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在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就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说小跳
,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龄什么的。尹小跳说这就是你的看法?这就
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陈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忽然变了脸——即使在
黑暗中陈在也知道她变了脸、她沉着脸,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陈在。她沉着脸说,你再
对我说一遍你的看法。陈在扭脸望着车窗外的黑暗说,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
。尹小跳逼问他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陈在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说你胡说八道
,你从来都是对我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觉得你应该这么说。你是
一个虚伪透顶的人,你从来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我为什么要
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我讨厌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计厌你……你、你!现在我该
走了再见!
尹小跳一步跨出车来,使劲摔上车门就往黑暗里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说不出是目
标坚定还是走投无路,因为目标坚定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以是她这样走去的。走投
无路的人往往更会做出一种走得很急的姿态。那么,她是走投无路了。她走投无路地走
着,心里有点儿明白自己这是在欺负陈在,却又觉得陈在也在欺负她。为什么她就是不
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听见她想要听见的话?为什么她要错过当年
和陈在的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她不能让陈在彻底地明白她!她走投无路地走着,
任陈在开车追上来叫她喊她。他说你别乱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车上来。她就走得更快些
,并大声回应他说你才乱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开着慢车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奥斯汀第6街的深夜,现在她才想明白,当她和麦克手拉着手望着
桥下幽暗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她的灵魂正渴望着和陈在能有这样的一个深夜。现在她
和他有了一个深夜,可这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乱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内
心漆黑一片。她有点儿厌恶自己,因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让她自己给闹乱了。逝去的仿
佛已经永远地逝去,陈在早已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噢,
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多好听的名字,比尹小跳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尹小跳有什么
资格要求陈在对她和麦克的事情表态?陈在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对此表态?万美辰,万美
辰,万美辰……他是万美辰的丈夫,他们是十年的夫妻,他却不是尹小跳的什么人,从
前不是,今后也永远不会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对了,自作
多情。她被自己这自作多情的结论弄得更加羞愤难当,她必须立刻从陈在身边和陈在车
边走开,她“忽”地从便道上下来,跑向马路中间打算截辆出租车。
她冲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陈在从车上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车在
他们眼前停住,他们却几乎扭打起来。尹小跳试图从陈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开我放
开我!陈在却把她攥得更紧。当她拉开出租车门要往车里钻时,陈在一把将她抱起来,
三步两步跑到自己车前,拽开车门把尹小跳扔进了后排座。然后他开车就跑。
车子开出了很远很远,远远地甩掉了那辆等待尹小跳上车的出租车。当他们路过一
家电影院时,陈在把车拐上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停车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又从后边
上了车,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显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
有状的物质打击在尹小跳的脸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挨得太近了,他给了她一种她就要被
他咬着的感觉。她往旁边挪挪身子说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他就在这时把她紧紧地抱住
了。他呼吸沉重地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我早就该欺负欺负你了……他说着,果断而又亲
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相识
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热,他们不断地互相错过,就好像要拿这故意的错过来
考验他们这坚贞不渝的情谊。现在他们都有点儿忍不住了,当他们终于吻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对这年深日久的情谊的破坏就开始了。他们却不太在意这已经开始的破坏,仅有
情谊是不够的,他们需要这美妙绝伦的破坏。当吻到深醇时刻他们甚至叹息这破坏为什
么会来得这么晚。
他们疯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对方整个儿地吸进自己的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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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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