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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3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6:45:06 2000), 转信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她来找尹小跳,进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
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一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吸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色晦黯,身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一种不祥的预兆。
她在尹小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吸烟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吸
烟的。她却还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吸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
儿哪儿都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眼里射出来的光,你的眼睛
潮乎乎的,睫毛都给打湿了,有男人爱着、宠着、疼着的女人才会像你这么水分充足。
你看你的嘴,比从前都显出厚实来了,让陈在亲的吧,肿着胀着好着……还有你的手,
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热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热的。过来,过
来呀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过来?你怕什么?怕我不干净,怕我有病传染你?从前你
怎么不怕我呢?那时候,你想进出版社,让我找那个王八蛋副市长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
怕我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个大字:不学无术,醉生梦死。小跳
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这八个字吧。从前我趁点儿美貌,现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
你怕我,我的确得过很多种病。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是什么,我最喜欢
得的一种病,最让我高兴的一种病就是性病。你看现在的大小报纸,广告上和报缝儿里
介绍罗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过一回。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就不怕了,治疗性病
的药物和诊所太多了,全中国的诊所恨不得都是为了性病而开设。我不怕得性病还因为
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摇大摆去治病。有两次我正输液的时候有人呼我,我给
他们回电话,就当着医生护士和同屋输液的性病患者们对电话里说,你们说的事我这两
天办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医生都在支着耳朵听我的电话,
即使在那样一个顾不得羞耻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有点儿为我感到惊愕,为我频频交换着
眼色。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是个出众的人,我出众是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谈性病色变。那
时候我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愿望,病对人有着如此大的威力,就让我活得像病一样吧,
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不,也许活得像病一样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我就是病,我就是
病!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身子,用消瘦的膝盖顶
住肚子。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当她们三个人
: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说,欣赏
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渴望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
,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
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
么她非说这样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
。她给唐菲打岔,她说我给你倒杯水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烟,我
让你拿烟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
唐菲的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满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
盒里抽出一支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然后把身子往沙发上一
仰,一条腿平伸着,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姿势邪恶而又放荡。她吞吐着烟
雾说,我就是病。后来我得了性病时就不那么急着治了,我要先把他们传染上再说。我
要把这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
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上之后的倒霉样儿。我知道这病
难不倒他们,他们有治这种病的秘密渠道,进口针剂、价格昂贵的药……他们都不会缺
的,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说不定在家里轻轻松松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愿意想象他
们那难受的样儿狼狈的样儿,难受着狼狈着还道貌岸然着……的样儿,真他妈过瘾——
找也就配过这点儿可怜的瘾吧。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我不比他们低下,我比他们坦然得
多。你说是不是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别老那么瞪着傻眼看着我好不好,晦,晦,你倒
是说话呀。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
么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找?
  唐菲说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一块儿,我就是一个人
呆着,一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
我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一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
咱们这儿的副省长,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
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手表勾引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
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一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一
个不喜欢表达个人情感的人,他不冷漠,但是很强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
么。当我离开铸机厂时我渐渐忘掉了他,后来还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来。去年小
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有了那么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学只差
差两分没过分数线,他们想求我找关系疏通疏通。我想不起我能有这方面的什么关系,
小崔说得找大领导从上边说句话。我说我不认识什么大领导,小崔说副省长俞大声你不
认识吗,从前在咱们厂呆过的。他说完和二玲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不太光明的对视,
显然他们一如既往地认定我和俞大声有过某种关系,就像小崔毒打我时臆想的那样,就
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样。对这类眼神和小动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让我感
兴趣的是俞大声现在是副省长。你知道我这人对国家大事从不关心,从来不看电视新闻
不看报纸,我这么晚才知道俞大声是副省长简直显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痛
快地答应小崔我可以去试试。我按照小崔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俞省长的秘书打通了电话,
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前俞省长所在的铸机厂里一个工人,一个普通女工,一个被俞省长帮
助过的普通女工,为孩子的事想耽误省长几分钟时间。
  两天之后我在省长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
掇过自己,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衣裳挑三捡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满意。我知道我
这是老了,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
得焦黄。我在化妆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色简直难看
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我,发现我两颊的皮肉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一连扇
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血液循环吧让我的脸鼓峰起来红润起来。我这不是疯了吗我
简直就是个疯子。我浓妆艳抹走进了俞大声的办公室,顿时感到腿脚发软。后来我发现
那是因为房间太阔大了。如此阔大的房间就是为了把人衬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
了许多。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桌子后边没动地方,指给我桌前的一把软椅让我
坐下。他说唐菲,咱们可是有很多年没见面了,秘书说你是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
多大了?我说是这样,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女。我尽可能简明地说了孩子的事
,因为我发现他就像从前一样,不喜欢罗嗦和过多寒暄。说完我把那孩子的有关材料递
给他,找感觉他对我的双手格外注意。这时我忽发奇想,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又一次大
胆冒了出来,我把一只手——就是我这只让烟熏黄了手指头的手伸到他脸前,简直快要
触到了他的鼻尖儿。我说您尽可以随便看我这只手,您还可以……可以摸它。我一边说
一边准备好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把我轰出办公室,那我也不后悔。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非常
专注地观察起我的手,他并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儿感动了,因
为我立刻发现他握住我的手并非男女的调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像是拿着一
件既烫手,又易碎的东西。他的眼光里没有欲望也不猥亵,相反他的眼光是遥远的,落
在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感受:当他观察我的手时我
也观察了他的手,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当时我肯定是有
点儿失态了,心灵深处有个东西指引着我特别想扑过他怀里痛哭一场,不是一个女人哭
给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哭给一个大人你明白吗。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立
刻松开我的手说,我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吸烟吸得这么厉害。
  一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内,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
鼻尖儿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一会儿我还有个会,
你可以回去了。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
再也没见过俞大声,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省长知道我的一切我所
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
能是我的父亲。小跳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
可阻挡是多么强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一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
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
这么无度地抽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
得的不是性病,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么!我是肝出了问题,是肝肝肝,是肝癌,晚
期!啊,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吧,让我活得像病一样。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一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足蹈。她跪在那
里,既不敢鼓动,又无法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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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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