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3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8:11:08 2000), 转信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
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毛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
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
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
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
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
你打电话。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
你,恋爱中的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
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
……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
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去了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
香肠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一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
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块儿住过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侮
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
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
有一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
眠药倒在一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
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一个太狂热地想象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
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杀了,最后我干脆把
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我要活到生命
的最后一分钟。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或者说帮我了解
一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我的
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
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
唐了,这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
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一要真是,
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
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
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
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
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
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
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
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做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
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
,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
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
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朦胧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
前找回了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
眼泪不听从她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
她们笑着。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
,尽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
戏耍过唐菲,也被唐菲戏要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
儿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她醒厂过来,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说过
来,过来。尹小跳说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坚持说着过来,过来。她指指自己的
嘴说,也许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一
个人也没碰过我这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有一回县里一个倒腾汽车发了家的土财主请我
吃饭,在饭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亲我。我扭扭脸说干什么呀你。他说你说
干什么呀。我说你要想干什么用不着这么费事,咱们现在就可以干。土财主嬉皮笑脸地
说:“还当是你得过一会儿才说这话呢,没想到这么痛快。我见过两种女人,低级一点
儿的一上来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级一点儿的你只能先动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划
到高级一点儿的那边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过来你过来呀,你听我说。我
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一还拿得出手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
唐菲顽强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白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唇印。几
天之后当她去殡仪馆为唐菲送行时,她觉得那唇印还在她左脸上贴着。一个陌生的花白
头发的男人站在殡仪馆门口紧盯着尹小跳的脸,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一件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
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跳脸上的一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
小跳的左脸一阵阵地肿胀。那花白头发的男人盯着尹小跳的脸说,你刚才送的是唐菲吧
?尹小跳说您是谁?男人说我是,我是从前她在铸机厂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
装束,他穿一件深蓝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长毛绒领子的半大棉袄,过时的样子,却很干
净她说您是戚师傅吧?他说我是姓戚。你怎么猜出我姓戚?她说从前……唐菲告诉过我
。他说你是她家里……她说我不是她家里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她
了,她家里的人呢?尹小眺望着远处说,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吧。他说,噢。
他转身去推自行车,一辆老旧的,瓦图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一个当
年中国人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
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唐菲
那段故事的活见证。唐菲给她讲过的往事由于这辆老“凤凰”的出现变得那么真实和确
凿,她想象着当年在她们的校园里,当戚师傅骑着它进来,把它锁在教学楼门口时,唐
菲是怎样趁人不备拔了它的气门心。尹小跳望着老“凤凰”上那只凤凰的标志,它那柔
美、俊秀的体态,它那高高竖起的三股炯娜凤尾:鲜红的、金黄的和碧绿的,让尹小跳
永远对它心生好感。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没而又规矩,使尹小跳
很想断定,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一的一个
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唇,也许他还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
左脸上开口说话。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尹小跳的多心。
--
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map.bbs@bbs.fudan.ed]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4.90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