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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4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8:13:20 2000), 转信

“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
多数儿求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
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
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
,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
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
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
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骚,但是迷人;尹
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
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设法让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
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
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
搭话。她说俞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
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
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
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
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
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一
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
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
头发的男女其实都比顶着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
又产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
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
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
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电梯的一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
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一块儿下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
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
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
省长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
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一定有了孙子或
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
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
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
保险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
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
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
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衣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
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
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
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一扇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
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跳出来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
,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说回家时大太黑了,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书在书包
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
来往黑影儿里一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一
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厂
,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
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
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
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
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
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
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
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
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
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
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
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
,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
。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
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
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
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
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
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
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
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
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
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
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
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
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
、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
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
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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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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