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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ds (56),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大浴女 铁凝 4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Jul 11 18:19:50 2000), 转信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
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
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
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
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
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
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
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
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
,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
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
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
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
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
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
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
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
,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
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
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
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
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
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
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
: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
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
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
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
酒店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
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
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
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
国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
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
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
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
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
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
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
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
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
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
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
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
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
,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
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春节回家
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
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
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
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
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
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
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
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
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
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
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
抚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
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
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一点儿你高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
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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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怕猫,那是谣传
一只小猫,有啥可怕
壮起鼠胆,把它打翻
千古偏见,定要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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