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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永远有多远1--铁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Aug 22 10:29:30 2000) , 转信
1
白大省在七十年代初期,当她七八岁的时候,就被胡同里的老人评价为“仁义”。
在七十年代初期,这其实是一个陌生的、有点可疑的词,一个陈腐的、散发着被雨
水洇黄的顶棚和老樟木箱子气息的词,一个不宜公开传播的词,一个激发不起我太
多兴奋和感受力的词,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词汇给我的印象深刻。有一次我们去赵
奶奶家串门,我读了她的孙女、一个沉默寡言的初中生的日记。当时她的日记就放
在一个黑漆弓腿茶几上,仿佛欢迎人看的。她在日记中有这样几句话:“虽然我的
家庭出身不好,但我的革命意志不能消沉……”是的,就是那“消沉”二字震撼了
我,在我还根本不懂消沉是什么意思时,我就断定这是一个奇妙不凡的词,没有相
当的学问,又怎能把这样的词运用在自己的日记里呢。我是如此珍视这个我并不理
解的词,珍视到不敢去问大人它的含义。我要将它深埋在心,让时光帮助我靠近它
明白它。白大省仁义,就让她仁义去吧。
白大省也确实是仁义的。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曾经把昏倒在公厕里的赵
奶奶背回过家( 确切地说, 应该是搀扶)。小学二年级,她就担负起每日给姥姥
倒便盆的责任了。我们的姥姥不能用公厕的蹲坑,她每天坐在屋里出恭。我们的父
母当时也都不在北京,那几年我们与姥姥相依为命。白大省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中
国很多城市都在放映一部名叫《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这部电影使每一座电影院
都在抽泣。我和白大省看《卖花姑娘》时也哭了,只是我不如她哭得那么专注。因
为我前排的一个大人一边哭,一边痛苦地用自己的脊梁猛打椅子背,一副歇斯底里
的样子。他弄出的响动很大,可是没有人抱怨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哭。
我左边那个大人,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任凭泪水哗哗地洗着脸,一条清鼻
涕拖了一尺长他也不擦。我的右边就是白大省,她好像让哭给呛着了,一个劲儿打
嗝儿。就是从看《卖花姑娘》开始,我才发现我的表妹有这么一个爱打嗝儿的毛病。
单听她打嗝儿的声音,简直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儿。特别当她在冬天吃了被
我们称为“心里美”的水萝卜之后,她打的那些嗝儿呀,粗声大气的,又臭又畅快。
“老爷们儿”这个比喻使我感到难过,因为白大省不是一个老爷们儿,她也不游手
好闲。可是,就在《卖花姑娘》放映之后,白大省的同学开始管她叫“白地主”了,
只因为她姓白,和《卖花姑娘》里那个凶狠的地主一个姓。有时候一些男生在胡同
里看见白大省,会故意大声地说:“白地主过来喽,白地主过来喽!”
这绰号让白大省十分自卑,这自卑几乎将她的精神压垮。胡同里经常游走着一
些灰色的大人,那是一些被管制的“四类分子”。他们擦着墙根扫街,哈着腰扫厕
所。自从看过《卖花姑娘》,白大省每次在胡同里碰见这些人,都故意昂头挺胸地
走过,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我不是白地主,我和他们不一样!她还老是问我:哎,
除了和白地主一个姓,你说我还有哪儿像地主啊?白大省哪儿也不像地主,不过她
也从未被人比喻成出色的人物比如《卖花姑娘》里的花妮,那个善良美丽的少女。
我相信电影《卖花姑娘》曾使许多年轻的女观众产生幻想,幻想着自己与花妮相像。
这里有对善良、正义的追求,也有使自己成为美女的渴望。当我看完一部阿尔巴尼
亚影片《宁死不屈》之后,我曾幻想我和影片中那个宁死不屈的女游击队员米拉长
得一样,我惟一的根据是米拉被捕时身穿一件小格子衬衣,而我也有一件蓝白小格
衬衣。我幻想着我就是米拉,并渴望我的同学里有人站出来说我长得像米拉。在那
些日子里我天天穿那件小方格衬衣,矫揉造作地陶醉着自己。我还记住了那电影里
的一句台词,纳粹军官审问米拉的女领导、那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游击队长时,
递给她一杯水,她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我觉
得这真是一句了不起的台词,那么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我开始对着镜子学习
冷笑,并经常引逗白大省与我配合。我让她给我倒一杯水来,当她把水杯端到我眼
前时,我就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白大省吃吃地笑着,评论说“特像特像”。她欣赏我的表演,一点儿也没有因
无意之中她变成了“法西斯” 就生我的气, 虽然那时她头上还顶着“白地主”的
“恶名”。她对我几乎有一种天然生成的服从感,即使在我把她当成“法西斯”的
时刻她也不跟我翻脸。“法西斯”和“白地主”应当是相差不远的,可是白大省不
恼我。为此我常作些暗想:因为她被男生称作了“白地主”,日久天长她简直就觉
得自己已经是个地主了吧?地主难道不该服从人民么?那时的我就是白大省的“人
民”。并且我比她长得好看,也不像她那么笨。姥姥就经常骂白大省笨:剥不干净
蒜,反倒把蒜汁沤进自己指甲缝里哼哼唧唧地哭;明明举着苍蝇拍子却永远也打不
死苍蝇;还有,丢钱丢油票。那时候吃食用油是要凭油票购买的,每人每月才半斤
花生油。丢了油票就要买议价油,议价花生油一块五毛钱一斤,比平价油贵一倍。
有一次白大省去北口买花生油,还没进店门就把油票和钱都丢了。姥姥骂了她一天
神不守舍,“笨,就更得学着精神集中,你怎么反倒比别人更神不守舍呢你! ”姥
姥说。
在我看来,其实神不守舍和精神集中是一码事。为什么白大省会丢钱和油票呢,
因为九号院赵奶奶家来了一位赵叔叔。那阵子白大省的精神都集中在赵叔叔身上了,
所以她也就神不守舍起来。这位姓赵的青年,是赵奶奶的侄子,外省一家歌舞团的
舞蹈演员,在他们歌舞团上演的舞剧《白毛女》里饰演大春的。他脖颈上长了一个
小瘤子,来北京做手术,就住在了赵奶奶家。“大春”是这胡同里前所未有的美男
子,二十来岁吧,有一头自然弯曲的卷发,乌眉大眼,嘴唇饱满,身材瘦削却不显
单薄。他穿一身没有领章和帽徽的军便服,那本是“样板团”才有资格配置的服装。
他不系风纪扣,领口露出白得耀眼的衬衫,洋溢着一种让人亲近的散漫之气。女人
不能不为之倾倒,可与他见面最多的,还是我们这些尚不能被称作女人的小女孩。
那时候女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女人实在不像我们,只知道整日聚在赵奶奶的院子里,
围绕着“大春”疯闹。那“大春”对我们也有着足够的耐心,他教我们跳舞,排演
《白毛女》里大春将喜儿救出山洞那场戏。他在院子正中摆上一张方桌,桌旁靠一
只略矮的杌凳,杌凳旁边再摆一只更矮的小板凳,这样,山洞里的三层台阶就形成
了。这场戏的高潮是大春手拉喜儿,引她一步高似一步地走完三层“台阶”,走到
“洞口”,使喜儿见到了洞口的阳光,惊喜之中,二人挺胸踢腿,作一美好造型。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设计,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是我们的心中的美梦。胡同
里很多女孩子都渴望着当一回此情此景中的喜儿,洞口的阳光对我们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在于我们将与这卷发的“大春”一道迎接那阳光,我们将与他手拉着手。我
们躁动不安地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等待着轮到我们的时刻,彼此妒忌着又互相鼓励
着。这位“大春”,他对我们不偏不倚,他邀请我们每人至少都当过一次喜儿。惟
有白大省,惟有她拒绝与“大春”合作,虽然她去九号院的次数比谁都多。
为了每天晚饭后能够尽快到九号院去,白大省几次差点和姥姥发火。因为每天
这时候,正是姥姥出恭的时刻。白大省必得为姥姥倒完便盆才能出去。而这时,九
号院里《白毛女》的“布景”已经搭好了。啊,这真是一个折磨人的时刻,姥姥的
屎拉得是如此漫长, 她抽着烟坐在那儿,有时候还戴着花镜读大32 开本的《毛主
席语录》。这使她显得是那么残忍,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理会白大省的心呢?站在
一边的我,一边庆幸着倒便盆的任务不属于我,又同情着我的表妹白大省。“我可
先走了”——每当我对白大省说出这句话,白大省便开始低声下气而又勇气非常地
央求姥姥:“您拉完了吗?您能不能拉快点儿?”她隔着门帘冲着里屋。她的央求
注定要起反作用,就因为她是白大省,白大省应当是仁义的。果然门帘里姥姥就发
了话,她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有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吗,怎么养你这么个白眼儿
狼啊,拉屎都不得消停……
白大省只好坐在外屋静等着姥姥,而姥姥仿佛就为了惩罚白大省,她会加倍延
长那出恭的时间。那时我早就一溜烟似的跑进了九号院,我内疚着我的不够仗义,
又盼望着白大省早点过来。白大省总会到来的,她永远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虽
然她是那么盼望“大春”会注意到她。只有我知道她这盼望是多么强烈。有一天她
对我说,赵叔叔不是北京户口,手术做完了他就该走了吧?我说是啊,很可惜。这
时白大省眼神发直,死盯着我,却又像根本没看见我。我碰碰她的手说,哎哎,你
怎么啦?她的手竟是冰凉的,使我想起了冰镇杨梅汽水,她的手就像刚从冰柜里捞
出来的。那年她才十岁,她的手的温度,实在不该是一个十岁的温度,那是一种不
能自已的激情吧,那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热望。此时此刻我望着坐在角落里的白大省,
突然很想让“大春”注意一下我的表妹。我大声说,赵叔叔,白大省还没演过喜儿
呢,白大省应该演一次喜儿! 赵叔叔——那卷发的“大春”就向白大省走来。他是
那么友好那么开朗,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邀请她。白大省却一迭声地拒绝着,
她小声地嘟囔:“我不,我不行,我不会,我不演,我不当,我就是不行……”这
个一向随和的人,在这时却表现出了让人诧异的不大随和。她摇着头,咬着嘴唇,
把双手背到身后。她的拒绝让我意外,我不明白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拒绝这久
已盼望的时刻。我最知道她的盼望,因为我摸过她的冰凉的手。我想她一定是不好
意思了,我于是鼓动似的大声说你行你就行,其他几个女孩子也附和着我,我们似
乎在共同鼓励这懦弱的白大省,又共同怜悯这不如我们的白大省。“大春”仍然向
白大省伸着手,这反而使白大省有点要恼的意思,她开始大声拒绝,并向后缩着身
子。她的脑门沁出了汗,她的脸上是一种孤立无援的顽强。她僵硬地向后仰着身子,
像要用这种姿态证明打死也不服从的决心。这时“大春”将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他双臂伸向白大省,分明是要将她从小板凳上抱起来,分明是要用抱起她来鼓励她
上场。我们都看见了赵叔叔这个姿态,这是多么不同凡响的一个姿态,白大省啊你
还没有傻到要拒绝这样一个姿态的程度吧。白大省果然不再大声说“不”了,因为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咕咚”一声她倒在地上,她昏了过去,她休克了。
很多年之后白大省告诉我,十岁的那次昏倒就是她的初恋。她分析说当时她恨
透了自己,却没有办法对付自己。直到今天,三十多岁的白大省还坚持说,那位赵
叔叔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国男人。长大成人的我不再同意白大省的说法,因为我
本能地不喜欢大眼睛双眼皮的男人。但我没有反驳白大省,只是感叹着白大省这拙
笨之至又强烈之至的“初恋”。那个以后我们再也未曾谋面的赵叔叔,他永远也不
会知道,当年驸马胡同那个十岁的女孩子白大省,就是为了他才昏倒。他也永远不
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当真能为她心中的美男子昏死过去。他们那个年纪的
男人,是不会探究一个十岁的女人的心思的,在他眼里她们只是一群孩子,他会像
抱一个孩子一样去抱起她们,他却永远不会知道,当他向她们伸出双臂时,会掀起
她们心中怎样的风暴。他在无意之中就伤了胡同里那么多女孩子的心,当他和三号
院西单小六的事情发生后,那些与他“同台”饰演喜儿的小女孩才知道,他其实从
来就没有注意过她们,他倾心的是胡同里远近闻名的那个西单小六。为什么一个十
岁的小女孩能为一个大男人昏过去呢, 而西单小六, 却几乎连正眼都不看一下那
“大春”,就能弄得他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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