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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orkflow (绿豆沙冰),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永远有多远3--铁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Aug 22 10:32:33 2000) , 转信


                                   3

    我的这位表妹白大省,她那长大之后仍然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常常让我觉
得是这世道仅有的剩余。在中学和大学里她始终是好学生,念大三时她还当过校学
生会的宣传部长。她天生乐于助人,热心社会活动,不惜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动耽
误学习。我窃想也许她本来就不太喜欢学习本身。她念的是心理系,有时候她会在
上课时溜回宿舍睡大觉,不过这倒也没有妨碍她顺利毕业。她毕了业,进了四星级
的凯伦饭店,后来就一直固定在销售部。在那儿得卖房,单凭散客和旅行社的固定
客户是不够的,得主动出击寻找客源。她的目标是京城的合资、独资企业以及外国
公司的代表处,她须经常在这些企业的写字楼里乱窜,登门入室,向人家推销凯伦
的客房,并许以一些优惠条件。凯伦的职员把这种业务形式统称为“扫楼”。听上
去倒是有一种打击一大片的气势,扫视或者扫射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简直
想不出白大省拿什么来作为她“扫楼”的公关资本,或者换个说法,白大省简直就
没有什么赖以公关的优势。她相貌一般,一头粗硬的直短发,疏于打扮,爱穿男式
衬衫。个子虽说不矮,但是腰长腿短,过于丰满的屁股还有点下坠,这使她走起路
来就显得拙笨。可是她的“扫楼”成绩在她们销售部还是名列前茅的,凭什么呢白
大省?难道她就是凭了由小带到大的那份“仁义”么?凭了她那从里到外的一股子
莫名其妙的待人的真情?

    我领教过白大省待人的真情。那年她念大二,到我们B 城一所军事指挥学院参
加封闭式的大学生军训。军训结束时,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先别回北京,在B 城留
两天,到我家来住。那时我刚结婚,幸福得不得了,我愿意让白大省看看我的新家,
认识我对她说过一百遍的我的丈夫王永。白大省欣然答应,在电话里跟王永姐夫长
姐夫短的好不亲热。我们迎她进门,给她做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想起小时候在驸马
胡同南口买冰镇汽水的时光,我还特意买来了小肚,这曾经是我和白大省小时候最
爱吃的东西。我的父母——白大省的姨父和姨妈也赶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饭。大家
异口同声地说军训使白大省黑了,也结实了。话题由此开始,白大省就对我们说起
了她的军训时光。毫无疑问她是无限怀恋这军训的,她详细地向我们介绍她每天的
活动,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背包怎么打,迷彩服怎么穿,部队小卖部都卖些什
么,她们的排长人怎么怎么好,对她们多么严格,可是大家多么服他的气,那排长
是山东人,有口音,可是一点儿也不土,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有人情味儿啊,别以
为他就会“立正”“稍息”“向右转”,就会个匍匐前进,就会打个枪什么的,那
个排长啊,他会拉小提琴,会拉《梁祝》,噢,对了,还有指导员……

    整整一顿饭,白大省沉浸在军训的美妙回味中。她看不见眼前的饭菜,看不见
我特意为她买来的小肚,看不见她的姨父姨妈,看不见她的姐夫王永,看不见我们
明快、舒适的新家。除了军训、排长、指导员,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此时此刻仿
佛她身在何处、与谁在一起都是不重要的,哪怕你就是把她扔到街上,只要能允许
她讲她的军训,她也会万分满足。到了晚上,白大省去卫生间洗澡时,我给她送进
去一块浴巾,谁知这浴巾竟引得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了一场。我隔着门问她怎
么啦怎么啦,她也不答话。一会儿,她红头涨脸、眼泪汪汪地出来了,她说我告诉
你吧,我现在见不得绿颜色,什么绿颜色都能让我想起部队,想起解放军。话没说
完,她把脸埋在那块绿浴巾里又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们排长的军服似的。

    白大省这种不加克制的对几个军人的想念,实在叫人心烦,也使她看上去显得
特别浑不知事。我不想再听她的军训故事,我也担心王永不喜欢我的这位表妹。第
二天早饭后我提议和白大省上街转转,她还不知道B 城什么样呢。白大省答应和我
一起上街,可是紧接着她就问我附近有邮局么,她说她昨天夜里给排长他们写了几
封信,她要先去邮局把信发出去。她说告别时她答应了他们一回去就写信的,她说
要说话算数。我说可是你还没有回到北京啊,她说在当地发信他们不是收到得更快
么——唉,这就是白大省的逻辑。幸亏不久以后驸马胡同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要不
然她对亲人解放军的思念得持续到何年何月啊。

    先是我们的姥姥去世了,姥姥去世前已经瘫痪了三年。姥姥一直跟着白大省的
父母,也就是我的姨父和姨妈生活,可是因为姨父和姨妈八十年代初才从外地调回
北京,所以姥姥和白大省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在我的记忆里,她指责、呲打白大省
的时间也就最长。特别当她瘫痪之后,她就把指责白大省当成了她生活中一项重要
的乐趣。她指责的内容二十多年如一日,无非是我从小就听惯的“笨”呀、“神不
守舍”什么的,而这些时候,往往正是白大省壮工似的把姥姥从床上抱上抱下给她
接屎接尿的时候。白大省的弟弟白大鸣从不伸手帮一帮白大省,可是姥姥偏袒他,
几个舅舅每月寄给姥姥的零花钱,姥姥全转赠给了白大鸣。白大鸣什么时候往姥姥
床前一栖乎,姥姥就从枕头底下掏钱。有一次我对白大省说,姥姥这人最大的问题
就是偏心眼儿,看把白大鸣惯的,小少爷似的。再说了,他要真是小少爷,你不还
是大小姐么。白大省立刻对我说,她愿意让姥姥护着白大鸣,因为白大鸣小时候得
过那么多病。可怜的大鸣! 白大省眼圈儿又红了,她说你想想,他生下来不长时间
就得了百日咳;两岁的时候让一粒榆皮豆卡住嗓子差点憋死;三岁他就作了小肠疝
气手术;五岁那年秋天他掉进院里那口干井摔得头破血流;七岁他得过脑膜炎;十
岁他被同学撞倒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磕掉了门牙……十一岁……十三岁……为什么
这些倒霉事儿都让大鸣碰上了呢,为什么我一件都没碰上过呢,一想到这些我心里
就一阵阵的疼,哎哟疼死我了……

    白大省的这番诉说叫人觉得她一直在为自己是个健康人而感到内疚,一直在为
她不像她的弟弟那么多灾多病而感到不好意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呀,我再说下去
几乎就成了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了,尽管我一百个看不上白大鸣。

    姥姥死了,白大省哭得好几次都背过气去。我始终在猜想她哭的是什么呢,姥
姥一生都没给过她好脸子,可留在她心中的,却是姥姥的一万个好。有一回她对我
说,姥姥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老太太。那会儿,七十年代末,商店的化妆品柜台刚
出现指甲油的时候,白大省买了一瓶,姥姥就说,你得配着洗甲水一块儿买,不然
你怎么除掉指甲油呢?白大省这才明白,洗指甲和染指甲同样重要。她又去商店买
洗甲水,售货员说什么洗甲水,没听说过。白大省对我说,哼,那时候她们连洗甲
水都不知道,可是姥姥知道。你说姥姥是不是挺见过世面?我心说这算什么见过世
面,可我到底没说,我不想扫白大省的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想得到白大省的佩
服太容易了。

    姥姥死后,姨妈的单位——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又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
属于教师的安居工程。全家作了商量:姨父姨妈带着白大鸣搬去新居,驸马胡同的
老房留给白大省。从今往后,白大省将是这儿的主人,她可以在这儿成家立业,结
婚生子( 或女) ,永远永远地住下去。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城商业区,这是招人
羡慕的。白大省就在这时开始了她的第二场恋爱( 如果十岁那次算是第一场的话)。
那时她念大四,她的很多同学都知道她有两间自己的房子。有时候她请一些同学来
驸马胡同聚会,有时候外地同学的亲戚朋友也会在驸马胡同借住。同班男生郭宏的
母亲来北京治病,就在白大省这儿住了半个月。后来,郭宏就和白大省谈恋爱了。
郭宏是大连的家,这人我见过,用白大省的话说,“长得特像陈道明或者陈道明的
弟弟”。这人话不多,很机灵,凭直觉我就觉得他不爱白大省。可我怎么能说服白
大省呢,那阵子她像着了魔似的。你只要想一想她怀念军训的那份激情,就能推断
出在这样的一场恋爱里她的情感会有怎样的爆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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