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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永远有多远6--铁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Tue Aug 22 10:37:29 2000) , 转信
6
白大省认识夏欣是在驸马胡同,夏欣骑车拐弯时撞了正在走路的白大省。撞得
也不重,小腿擦破了一点皮,夏欣一个劲儿向白大省道歉,还从衣兜里掏出一片创
可贴,非要亲手按在白大省小腿上不可。后来白大省听夏欣说,那天他是去三号院
看房的,三号院的简先生要把他那间八平米的门房租出去。本来夏欣有意要租,希
望简先生在租金上作些让步,但简先生分毫不让,他也就放弃了。
夏欣认为自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只是生不逢时,社会上的好机会都让别人
占了去。他毕业于一所社会大学,多年来光跟人合伙办公司就办过八九个,开过彩
扩店,还倒腾过青霉素。样样都没长性,干什么也没赚了钱,跟父母的关系又不好,
索性就想从家里搬出来。他让白大省帮他物色价格合理的房,他说他简直一天也不
想再看见他父母的脸。白大省给夏欣提供了几则租房信息,有两次她还陪他一道去
看房。看完了房,夏欣要请白大省吃饭,白大省说还是我请你吧,以后你发了财再
请我。
白大省把夏欣领进了驸马胡同,从此夏欣就隔长补短地在白大省那儿吃饭。他
吃着饭,对她说着他的一些计划,做生意的计划,发财的计划,拉上两个同学到与
北京相邻的某省某县开化工厂的计划……他的计划时有变化,白大省却深信不疑。
比方说到开化工厂缺资金,白大省甚至愿意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一万块钱借给夏欣
凑个数。后来夏欣没要白大省的钱,因为他忽然又不想开化工厂了。
我非常反感白大省和夏欣的交往,我不喜欢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一个无辜的女
人家里白吃白喝外加穷“白话”。我对白大省说夏欣可不值得你这么耽误工夫,白
大省说我不如她了解夏欣,说别看夏欣现在一无所有,她看中的就是夏欣的才气。
噢,夏欣居然有才气,还竟然已被白大省“看中”。我让白大省将夏欣的才气举出
一二例,她想了想说,他反应特快,会徒手抓苍蝇。我向她说,你们俩现在究竟是
一种什么关系呢?她说还谈不上什么关系,夏欣人很正派,有天晚上他们聊天聊到
半夜,夏欣就没走,白大省在里屋睡大床,夏欣在外屋睡折叠床,两人一夜相安无
事。
这样的相安无事,可以说洁如水晶,又仿佛是半死不活。是一男一女至纯的友
谊呢,还是更像两个男人的哥儿们义气?白大省也许终生都不会涉足这样的分析。
她渴望的,只是得到她看中的男人的爱。夏欣无疑被她看中了,她却怎么也拿不准
他那一方的态度。有了郭宏和关朋羽的教训,加上我对她的毫不掩饰的警告,她是
要收敛一下自己的,很可能她也假模假式地伪装过矜持。她告诫过自己吧:要慢一
点慢慢的斯斯文文的;她指点过自己吧:要沉稳千万别显出焦急;她也打算像个会
招引人的女人那样修饰自己吧:小玢的娇蛮、西单小六的风骚,都来上那么一点…
…可惜的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总是不妥帖的时候居多。当她想慢下来的时候她却
比从前更快;当她打算表演沉稳的时候她却比从前更抓耳挠腮;当她描眉打鬓、涂
胭脂抹粉时,她在镜子里看见的是一个比平常的自己难看一千倍的自己。她冲着镜
子“温柔”地一笑,类似这样的“温柔”并非白大省与生俱来,它就显得突兀而又
夸张,于是白大省自己先就被这突兀的温柔给吓着了。
转眼之间,白大省和夏欣已经认识了大半年。就像从前对待郭宏和关朋羽一样,
她又在驸马胡同给夏欣过了一次生日。白大省这人是多么容易忘却,又显得有点死
心眼儿。谁也弄不清她为什么老是用这同一种方式企图深化她和男性的关系。这次
和前两次一样,是她要求给夏欣过生日,夏欣是一个答应的角色,他答应了,还始
无前例地对她说了一声:“你真好。”“你真好”使白大省预感到当晚的一切将至
关重要,她暗中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从容、懂事、不卑不亢的形象,可事到临头,她
却比以往更加手忙脚乱并且喧宾夺主。没准儿正是“你真好”那三个字乱了她的手
脚。那是一个星期六,她几乎花了一整天给自己选择当晚要穿的衣服。她翻箱倒柜,
对比搭配。穿新的她觉得太做作;穿旧的又觉得提不起精神;穿素了怕夏欣看她老
气;穿艳了又惟恐降低品位。她在衣服堆里择来择去,她摔摔打打,自己跟自己赌
气。最后她痛下决心还是得出去现买。燕莎、赛特都太远无论如何去不成,最近的
就是西单。她去了西单商场,选中一件黑红点儿的套头毛衣才算定住了神。她觉得
这毛衣稳而不呆,闹中有静,无论是黑是红,均属打不倒的颜色。哪知回家对着镜
子一穿,怎么看自己怎么像一只“花花轿”。眼看着夏欣就要驾到了,饭桌还空着
呢。她脱了毛衣赶紧去开冰箱拿蛋糕,拿她头天就烹制好的素食锦,结果又撞翻了
盛素食锦的饭盒,盒子扣在脚面上,脏污了她的布面新拖鞋。她这是怎么了,她想
干什么?疯了似的。
好不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绪,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带着个胸罩在屋里乱
跑。她就顺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总是为自己的胸部长成这样而有些难为情。
不能用大或者小来形容白大省的乳房,她的乳房是轮廓模糊的那么两摊,有点拾掇
不起来的样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再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使她不忍细看
自己,她于是又重返她那乱七八糟的衣服堆,扯出一件宽松的运动衫套在了身上。
那个晚上夏欣吃了很多蛋糕,白大省喝了很多酒。气氛本来很好,可是,喝了
很多酒的白大省,她忽然打乱自己那“沉着、矜持”之预想,她忽然不甘心就维持
这样的一个好气氛了。她的焦虑,她的累,她的没有着落的期盼,她的热望,她那
从十岁就开始了的想要被认可的心愿,宛若噼里啪啦冒着火花的爆竹,刹时间就带
着响声、带着光亮释放了出来。她开始要求夏欣说话,她使的招术简陋而又直白,
有点强迫的意思。仿佛过生日的回报必是夏欣的表态,而且刻不容缓。她就没有想
到,这么一来,他人并不曾受损,而她自己却已再无退路。
说点什么吧,白大省对夏欣说,总得说点什么。夏欣就说,我有一种预感,我
预感到你可能是我这一生最想感谢的人。白大省追问道:还有呢?夏欣就说,真的
我特感谢你。他的话说得诚恳,可不知怎么总透着点儿不吉利。白大省穷追不舍地
又发问道:除了感谢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么?夏欣愣了一会儿说,本来他不想在
生日这天说太多别的,可是他早就明白白大省想要听见的是什么。本来他也想对他
们的关系作个展望什么的,不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后天……可是他又预感到今天
不说就过不去今天,那么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干脆就说了吧。这时他一反吞吐之态,
开始滔滔不绝。他说他和白大省的关系不可能再有别的发展,有一件事给他留下的
印象太深刻了:那天他来这儿吃晚饭,白大省烧着油锅接一个电话,那边油锅冒了
烟她这边还慢条斯理地进行她的电话聊天;那边油锅着了她仍然放不下电话,结果
厨房的墙熏黑了一大片,房顶也差点着了火。夏欣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大省不能告
诉对方她正烧着油锅呢,本来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电话。她也可以先把煤气灶闭掉
再和电话里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烧着油锅又接着电话。夏欣说这样一
种生活态度使他感觉很不舒服……白大省打断他说油锅着火那只不过是她的一时疏
忽和生活态度有什么关系啊。夏欣说好吧就算这是一时的疏忽,可我偏就受不了这
样的疏忽。还有,他接着说,白大省刚跟他认识没多久就要借给他一万块钱开化工
厂,万一他要是个坏人呢是想骗她的钱呢?为什么她会对出现在眼前的陌生男人这
样轻信他实在不明白……
夏欣的话闸一开竟难以止住,他历数的事实都是事实,他的感觉虽然苛刻却又
没错儿。他,一个连稳定的工作都没有的男人,一个连养活自己都还费点劲的男人,
一个坐在白大省家中,理直气壮地享用她提供的生日蛋糕的男人,在白大省面前居
然也能指手划脚,挑鼻子挑眼。那可怜的白大省竟还执迷不悟地说:我可以改啊我
可以改!
他们到底无法谈到婚姻。夏欣在这个生日之后就离开了白大省。白大省哭着,
心里一急,便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走吧,本来我还想告诉你,驸马胡同快要拆迁
了,我这两间旧房,至少能换一套三居室的单元,三居室! 夏欣没有回头,聪明的
男人不会在这时候回头。白大省心里更急了,便又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就走吧,你
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你听见了没有?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了!听
了这话,夏欣回头了,他回过身来对白大省说:“其实我怕的也是这个,很可能再
也找不到了。”这是一句真话,不过他还是走了。白大省这叫卖自己一般的挽留只
加快了夏欣的离开。他不欠她什么,既不属于说了买又不买的顾客,也不属于白拿
东西不给钱的顾客,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
很长一段时间,白大省既不收拾饭桌也不收拾床,她和夏欣吃剩的蛋糕就那么
长着霉斑摆在桌上,旁边是两只油渍麻花的脏酒杯。夏欣生日那天她翻腾出来的那
些衣服也都在里屋她的床上乱糟糟地摊着,晚上下班回来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里
昏睡。有一天白大鸣来驸马胡同找白大省,进门就嚷起来:“姐,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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