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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雨禅台北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4:53:01 1998), 转信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着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托着已可
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太重,而
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进入
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之在己。喜欢在天
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
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至于
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向着前面迎来的穹
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肯下地回
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着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无穷无尽
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着身子半躺着,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的人群在
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场侧门的
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着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已被塞进
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着写这两个字,写着写着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是不可回
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着的人竟是坠了下来。我掉了下来,
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着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着,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着漫漫尘水如何的
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疼爱的声
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

    没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着,倒吞着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
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带去“望
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分了生死的界限,
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
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不见南京
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模糊
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在黄土里
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父母的身
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华与寂
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我还可以
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着飞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个月以后
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着写一个“正”字,就如
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我发了狂,我跟对
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使我心情
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想想将会遇到的一
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
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伶伶的碗
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
肉交给厚实的大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着,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是坐在一
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得了两小
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去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亲的
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着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着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
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时完全是自己的吔!”

    父亲马上收拾了公事包,拿了一把雨伞,提早下班,与我一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我们就停
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人世间的
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开了一把
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
念过的书使我兴奋着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
认识,又禁不住的欢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来吔!”

    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突然看见橱窗内放着李小龙在影片中使的“双节棍”,我脱口
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里也有
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着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时我乱找
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一直想念它们,而
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
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白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着,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车站,毕
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这是他多年的习
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口拙,便
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着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着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亲当然在
等着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着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着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预先替我
轻放着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着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子里面,
是一双躺着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悄然而
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着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着,不是在梦中。
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事情吓过了?第二
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冲冲的将脚踏车搬
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滴的雨又
豆子似的洒了下来。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着,静等着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
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你身边—
—。”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着这三个人慢慢试溜着,又怕他们偷我脚踏车上挂
着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着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弄我的念
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一个够。
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念,慢慢
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外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到,倔强
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
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在它的怀
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上小步滑
着,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母亲说:“你以
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前我说了
一句大话。

    说着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好大的雨啊!”转一个身,
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着我飞打了一个
转,放下地时问着;“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着,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着车子跑了几
步,也高喊着:“阿民再见!”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
唱了起来:“你说啥罗!我说再见!你说啥罗!我说再见——”

    我踏着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居然放着
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着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面的那
种。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灵。它们
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了它其中的色彩,
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来,就会
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弟弟热心的解释
着。“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自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隧道,胆
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反应要快,摸清
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着。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我不理他,只问着:“有没有一个
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小精灵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为什么不
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这一分心,啪一下被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着,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碰了到一
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儿,
我说去国父纪念馆呢!“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着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等什么,
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心的地
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受随波逐
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球上回到
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死我,才能将躯壳
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只是一霎间的事情而已—
—”

    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
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怕痛呢!”

    小王子抱着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没有放在
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忘了玫瑰自己也有
四根刺!

    雨仍在下着,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着日子,时光飞逝,来不及的
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我,它们
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再收!只
请你不要再说封笔——”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李先生,我们的缘
份可能只有这一霎,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
逃出了车子。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三毛——”他
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着露珠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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