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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街头巷尾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8:53:17 1998), 转信

街头巷尾            


    这一趟旅行虽说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全然是未知,可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时代已
经过去了。仍然算是有备而来的。

    我的习惯是先看资料,再来体验印证个人的旅行。这一回有关中南美的书籍一共带了四
册,要找一家便宜而位置适中的旅馆也并不是难事,书上统统都列出来了。来到墨西哥首都
第六天,一份叫做ELHERALDODE-MEXICO的报纸刊出了我的照片。与写作
无关的事情。那么大的照片刊出来的当日,也是我再梳回麻花辫子,穿上牛仔裤,留下条
子,告别生活方式极端不同的朋友家,悄悄搬进一家中级旅馆去的时候了。

    旅馆就在市中心林荫大道上,老式的西班牙殖民式建筑,白墙黑窗,朴素而不豪华,清
洁实惠,收费亦十分合理,每一个只有冲浴的房间,是七百披索,大约是合二十七元美金一
日,不包括早餐。

    书上列出来的还有十元美金一日的小旅馆,看看市区地图,那些地段离城中心太远,治
安也不可能太好,便也不再去节省了。

    助理米夏在语言上不能办事与生活,这一点再再的督促他加紧西班牙文。鼓励他独自上
街活动,不可以完全依靠我了。

    墨西哥城是一个方圆两百多平方公里,座落在海拔二千二百四十公尺高地的一个大都
市。

    初来的时候,可能是高度的不能习惯,右耳剧痛,鼻腔流血,非常容易疲倦,这种现象
在一周以后便慢慢好转了。有生以来没有在一个一千七百万人的大城市内住过,每天夜晚躺
在黑暗里,总听见警车或救护车激昂而快速的哀鸣划破寂静的长夜。这种不间断的声音,带
给人只有一个大都会才有的巨大的压迫感,正是我所喜欢的。这一张张美丽的脸

    除了第一日搬去旅舍时坐的是计程车之外,所用的交通工具起初还是公共汽车,后来试
了四通八达的地下车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弃了。

    大部分我所见的墨西哥人,便如上帝捏出来的粗泥娃娃没有用刀子再细雕,也没有上
釉,做好了,只等太阳晒晒干便放到世上来了——当然,那是地下车中最最平民的样子。这
儿的人类学博物馆中有些故事,述说古时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他们喜欢将小孩子的前额
和后脑夹起好几年,然后放开,那些小孩子的头发成扁平的,脸孔当然也显得宽大些,在他
们的审美眼光中,那便是美丽。

    而今的墨西哥人,仍然有着那样的脸谱,扁脸、浓眉、大眼宽鼻、厚唇,不算太清洁,
衣着鲜艳如彩虹,表情木然而本分。而他们身体中除了墨西哥本地的血液之外,当然渗杂了
西班牙人的成份,可是看上去他们仍是不近欧洲而更近印地安人的。

    常常,在地下车中挤着去某个地方,只因时间充分,也因舍不得那一张张已到了艺术极
致的脸谱,情愿坐过了站再回头。

    人,有时候是残酷的,在地下车中,看见的大半是贫穷的人,而我,却叫这种不同的亦
不算太文明装扮的男女老幼为“艺术为美”,想起来是多么大的讽刺。墨西哥城内每天大约
有五百到二千个乡下人,涌进这个大都市来找生活。失业的人茫茫然的坐在公园和街头,他
们的表情在一个旁观者看来,张张深刻,而这些对于饥饿的肚子,又有什么关联?

    自杀神

    虽说对于参观大教堂和博物馆已经非常腻了,可是据说墨西哥的“国家人类学博物馆”
仍然可能是世界上最周全的一座,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知,还是勉强去了。第一次去,是跟
着馆内西语导游的。他不给人时间看,只强迫人在馆内快速的走,流水帐似的将人类历史尤
其墨西哥部分泼了一大场,进去时还算清楚,出来时满头雾水。结果,又去了第二次,在里
面整整一日。虽说墨西哥不是第一流的国家,可是看过了他们那样大气势的博物馆,心中对
它依然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尊敬。

    要说墨西哥的日神庙、月神庙的年代,不过是两千多年以前,他们的马雅文化固然辉
煌,可是比较起中国来,便不觉得太古老了。

    只因那个博物馆陈列得太好,介绍得详尽,分类细腻,便是一张壁画吧,也是丰富。馆
内的说明一律西班牙文,不放其他的文字,这当然是事先设想后才做的决定。我仍是不懂,
因为参观的大部分是外国人。

    古代的神祗在墨西哥是很多的,可说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多神民族。日神、月神、风
神、雨神之外,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神。

    也可能是地理环境和天灾繁生,当时的人自然接受了万物有灵的观念,事实上,此种信
仰是因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产生。

    其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两个神——玉米神和自杀神。玉米是我爱吃的食物之一,可说是
最爱的。有这么一位神,当然非常亲近它。

    当我第一次听见导游用棒子点着一张壁画,一个个神数过去,其中他滑过一个小名字—
—自杀神时,仍是大吃了一惊。

    跟着导游小跑,一直请问他古时的自杀神到底司什么职位,是给人特许去自杀,还是接
纳自杀的人,还是叫人去自杀?

    导游也答不出来,只笑着回了我一句:“你好象对自杀蛮感兴趣的,怎么不问问那些影
响力更深、更有神话意义的大神呢?”

    后来第二次我自己慢慢的又去看了一次博物馆,专门研究自杀神,发觉它自己在图画里
就是吊在一棵树上。世上无论那一种宗教都不允许人自杀,只有在墨西哥发现了这么一个书
上都不提起的小神。我倒觉得这种宗教给了人类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居然还创出一个如
此的神,是非常有趣而别具意义的。

    墨西哥大神每一个石刻的脸,看痴了都像魔鬼。这么说实在很对不起诸神,可是它们给
人的感应是邪气而又强大的。没有祥和永恒的安宁及盼望。它们是惩罚人的灵,而不是慈祥
的神。说实在,看了心中并不太舒服,对于它们只有惧怕。

    是否当时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得太艰苦,才产生了如此粗暴面孔的神祗和神话呢!

    金字塔

    当然,我们不可避免的去了西班牙文中仍叫它“金字塔”的日神庙及月神庙。

    据考证那是公元前两百年到公元九百年时陶特克斯人时期的文明。在今天,留下了人类
在美洲壮观的废墟和历史。那是一座古城,所谓的日神月神庙是后人给它们加上去的名称。
外在的形式,像极了埃及的金字塔,只是没有里面的通道,亦没有帝王的陵墓。

    为了这些不同年代的人类文明和古代城市的建筑,我看了几个夜晚的资料,预备在未去
之前对它们做一个深切的纸面上的了解。

    然后米复与我在转车又转车之后,到了那个叫做“阿那乌阿克之谷”VALLEDEA
NAHUAC的底奥帝乌刚诺的金字塔。

    烈日下的所谓金字塔,已被小贩、游览车,大声播放的流行音乐和大呼小叫的各国游客
完全污染光了。日神庙六十四公尺高的石阶上,有若电影院散场般的人群,并肩在登高。手
中提着他们的小型录音机,放着美国音乐。

    我没有去爬,只是远远的坐着观望。米夏的红衬衫,在高高石阶的人群里依旧鲜明。

    那日的参观没有什么心得。好似游客涌去的地方在全世界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当米夏努力在登日神庙顶时,我借了一辆小贩的脚踏车,向着古代不知为何称为“死亡
大道”的宽大街道的废墟上慢慢的骑去。

    本想在夜间再去一趟神庙废墟的,终因交通的问题,结果没有再回去。

    我还是不羞耻的觉得城镇的人脸比神庙更引人。至于马雅文化和废墟,计划中是留到宏
都拉斯的“哥庞”才去看一看了。

    吃抹布

    第一次在街头看见路边的小摊子上在烘手掌大的玉米汉饼时,我非常喜欢,知道那是墨
西哥人的主食“搭哥”(TACO),急于尝尝它们。

    卖东西的妇人在我张开的掌心中拍一下给了一张饼,然后在饼上放了些什么东西混着的
一滩馅,我将它们半卷起来,吃掉了,有酱汁滴滴嗒嗒的从手腕边流下来。“搭哥”的种类
很多,外面那个饼等于是一张小型的春卷皮,淡土黄色的,它们永远不变。

    里面的馅放在一只只大锅里,煮来煮去,有的是肉,有的是香肠,有的看不清楚,有的
猜不出来。要换口味,便换里面的东西。

    在城内,除非是游客区,那儿可以吃中国菜、意大利面食,还有丹麦甜点蛋饼之外,也
可以吃“搭哥”。可是当我们坐车离城去小村落时,除了“搭哥”之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
可吃。

    在城外几百里的小镇上,当我吃了今生第几十个“搭哥”之后,那个味道和形式,实在
已像是一块抹布——土黄色的抹布,抹过了残余食物的饭桌,然后半卷起来,汤汤水水的用
手抓着,将它们吞下去。

    一个“搭哥”大约合几角到一元五美金,看地区和内容,当然吃一个胃口是倒了,而肚
子是不可能饱的。这已是不错了,比较起城内高级饭店的食物,大约是十倍到十五倍价格的
差距。虽然我们的经费充足,仍是坚持入境问俗,一路“搭哥”到底。这对助手米夏便是叫
苦连天,每吃必嚷:“又是一块小抹布!”

    在墨西哥的最后一日,我怕米夏太泄气,同意一起去吃一顿中国饭,不肯去豪华的中国
饭店,挑了一家冷清街角的,先点了两只春卷——结果上来的那个所谓“春天的卷子”的东
西,竟然怎么看,怎么咬,都只是两只炸过了的“搭哥”。吃在一般的墨西哥是贫乏而没有
文化的。

    它的好处是不必筷子与刀叉,用手便可解决一顿生计,倒也方便简单。至于卫不卫生就
不能多去想它了。货物大同

    在城内的游客区里,看见美丽而价格并不便宜的墨西哥人的“大氅”,那种西班牙文叫
做“蹦裘”(PONCHO)的衣物。

    事实上它们只是一块厚料子,中间开一个洞套进颈子里,便是御寒的好东西了。

    我过去有过两三个“蹦裘”,都因朋友喜欢而送掉了。这次虽然看见了市场上有极美丽
的,总因在游客出没的地区,不甘心付高价去买它。

    下决心坐长途车去城外的一个小镇,在理由上对米夏说的是请他下乡去拍照。事实上我
有自己的秘密,此行的目的对我,根本是去乡下找漂亮、便宜,而又绝对乡土的“蹦裘”来
穿。

    坐公路车颠几百里去买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会做的事情,不巧我就有
这份决心和明白。到了一个地图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镇,看到了又是所谓景色如画的贫穷和脏
乱。我转来转去找市场——资料书中所说的当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个广场。他们
在卖什么?在卖热水瓶、镜子、假皮的皮夹、搪瓷的锅、碗、盆、杯,完全尼龙的衣服,塑
胶拖鞋、原子笔、口红、指甲油、耳环、手镯、项链——。

    我到处问人家:“你们不卖PONCGO?怎么不卖PON-CHO?”

    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举起他们手中彩色的尼龙衣服向我叫喊:“这个时髦?这个漂
亮?怎么,不要吗?”水上花园

    那是过去的一大片沼泽,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镇,另外一小部分弯弯曲曲的水道,仍然保
存着,成了水上的花园。本来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旧货市场出来后计划去搭长途
公车。我的朋友约根算准我必然会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里与当地人厮混。他去了,也果然找
到了我与米夏。于是,我们没有转来转去在公车上颠,坐了一辆大轿车,不太开心的去履行
一场游客必做的节目。

    一条条彩色缤纷的木船内放着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人真是太
阳的儿女,他们用色的浓艳,连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

    参考书上说是二十五块美金租一条船,划完两小时的水道。船家看见是大轿车来的外国
人,偏说是五十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约根的任何招待,坚持报社付钱,就因如此,自己跑去
与人争价格,已经降到四十块美金了,当然可以再减。讲价也是一种艺术,可惜我高尚的朋
友十分窘迫,不愿再磨,浪费了报社的钱,上了一条花船。

    三个人坐在船中木头似的沉默无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说话,这一搭上交情,他
手中撑的那只好长的篙跑到我手上来了。

    用尽了气力撑长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别的船乱撞,这时我的心情也好转了,一路
认真撑下去。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水道,只因也有音乐船、卖鲜花、毡子和食物和小船一路
挤着,它也活泼起来。虽是游客的节目,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中,身分转变成了船家,那份
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

    那一天,我的朋友约根没有法子吃他昂贵的餐馆,被迫用手抓着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饼里
卷着做“搭哥”吃。买了一大堆船边的小食。当然,船夫也是请了一同分食的。水上花园的
节目,一直到我们回码头,我将粗绳索丢上岸,给船在铁环上扎好一个漂亮俐落的水手结,
才叫结束。自己动手参与的事情,即便是处理一条小船吧,也是快乐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
的两位男士连试撑的兴趣都没有。你们求什么

    又是一个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后一日了。我跟米夏说,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

    来了墨西哥不去“爪达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据说一五三一年的时候,圣母在
那个地方显现三次,而今它已是一个一共建有新旧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爪达路沛的圣
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挂念着所爱的亲友,很喜欢去那儿静坐祷告一会
儿,求神保佑我离远了的家人平安。

    我们坐地下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着人群走了。汹汹涛涛的人群啊,全都
走向圣母。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的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

    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
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的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奇异的一种文化的
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着不同型状的大巴士也来此地祈求他
们的天主。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场
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我
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土土的网
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篮内卷着衣服。

    这两个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
直直的安静的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
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盈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
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
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
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差哪里有一片完
整的皮膏——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瘫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
不能动弹,只是定定的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
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
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
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硬不在声。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
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愤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
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黄
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的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的爬着。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
午。宏都拉斯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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