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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银湖之滨——今生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8:58:28 1998), 转信

银湖之滨——今生            


    挂完了电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朋友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讯给他的父亲,总算是连络过了,见不见面倒在其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虽然没有做什么劳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时间加起来便
很可观,那双脚也老是水泡。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旅馆的床,碰到枕头,就能睡着。万一
真休息了,醒来又会自责,觉得自己太过疏懒,有时间怎么不在街上呢?

    打完电话时正是炎热的午后,朦胧中阖了一下眼睛,柜台上的人来叫,说是楼下有客在
等着。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见找不着的马各就站在大厅里。

    多年不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向彼此跑过去。“马各,我回来了!”我喊了起来。

    “回来了?什么时候来过厄瓜多尔了?”他将我拉近,亲了一下面颊。

    “忘了以前跟你讲的故事了?”

    “还是坚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吗?”他友爱的又将我环抱起来,哈哈的笑着。

    “而且不是秘鲁那边的,是你国家里的人,看我像不像?”他也笑吟吟的看着他。

    马各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静静的看了我几秒钟,也不说话,将我拉到沙发上去坐下
来。

    “还好吗?”他拍拍我的脸,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我。“活着!”我叹了口气,将眼光
转开去,不敢看他。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结婚时给寄过贺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时,又给
写过长信,后来他由法国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彼此便不联络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

    “说说在厄瓜多尔的计划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个月到二十天,沿途六个大小城镇要停留,然后从
首都基托坐车下山,经过低地的另外两个城,再回到这儿来搭机去秘鲁,总共跑一千几百公
里吧!”

    当时我正住在厄瓜多尔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馆里。“先来我们家过了节再走,明天
圣诞夜了!”“我这种人,那有什么节不节,谢谢你,不去了!”“几号上高原去?”

    “二十五号走,第一站七小时车程呢!”

    “先去哪里?”

    “里奥庞巴!”我又说了那个城附近的几个小村落的名字。“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
总是来过的罗!”马各笑着说。“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说。

    “湖应该在沃达华罗啊,弄错了没有,你?”我知道没有错,那片湖水,不看详细地图
找不着,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号,我开车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事跟我沿
途玩上去?那样不必坐长途公车了!”

    最令人为难的就是朋友太过好意,接受别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难安的,以我这么紧张的个
性来说,其实是单独行动比较轻松自在的。

    坚持谢绝了马各,他怎么说,也是不肯改变心意。

    约好二十日后两人都在基托时再联络,便分手了。对于不认识的马各,米夏的兴趣比我
还大,因为马各是社会学家,跟他谈话会有收获的。

    听说有便车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这两个人语言不通,如果长途旅行尚得做他们
翻译,便自讨苦吃了。再说,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极封闭的地方。如果三个游客似的
人拿了照照机进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坏了。

    厄瓜多尔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简单的可分三个部分。

    东部亚马逊丛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种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林人据说
仍然吹箭猎头,他们不出来,别人也不进去。

    厄瓜多尔的政府对于丛林内的部落至今完全没有法子控制,便两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尔,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脉所造成的高原,两条山链一路伸沿到哥伦比
亚,中间大约六十五公里阔的大平原里,纯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胜数。他们的人口,
占了六百万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几个小城之外,六十多万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两千八百十公尺的北
部山区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书中叫它做低原,那儿气候常年炎热,家产丰富,一座叫做“葛
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个别名——中国城。

    许多广东来的老华侨,在那儿已经安居三代了。那儿的“香蕉王”,便是一位中国老先
生。

    厄瓜多尔另有几个小岛,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远远的太平洋里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当然是安地斯山脉。其实山区里的高原人民,自有他们的语言
和族称,只是当年哥伦布航海去找中国,到了古巴,以为安抵印度,便将当时美洲已住着的
居民错称为“印度人”,便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称的由来了。

    车子是中午在炎热的海港开出的,进入山区的时候,天气变了,雨水倾倒而下,车厢内
空气浑浊不堪,我靠着窗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当我被刺骨的微风冻醒时,伏盖着的安地斯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在雨后明净如洗的黄昏
里将我整个拥抱起来。眼前的景色,该是梦中来过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归,乡
愁般的心境啊,怎么竟是这儿!车子转了一个弯,大雪山“侵咆拉索”巨兽也似的扑面而
来。

    只因没有防备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我往后一靠,仍是
吃了一惊。看见山的那一骇,我的灵魂冲了出去,飞过油加利树梢,飞过田野,飞过草原,
绕着这座冷冰积雪的山峰怎么也回不下来。

    一时里,以为自己是车祸死了,心神才离开了身体,可是看看全车的人,都好好的坐
着。

    “唉!回来了!”我心里暗暗的叹息起来。对于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应,没有人能数说,
厄瓜多尔的高地,于我并不陌生的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无法回答他。我定定的望着那座就似扑压在胸前
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觉着它的寒冷和熟悉,整个人完全飘浮起来,又要飞出去了。

    一时里,今生今世的种种历练,电影般快速的掠过,那些悲欢岁月,那些在世和去世的
亲人,想起来竟然完全没有丝毫感觉,好似在看别人的事情一般。

    大概死,便是这样明净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
夏叫了起来。我缓缓的问米夏:“海拔多少了?”

    “这一带,书上说超过三千两百公尺,下到里奥庞巴是两千六百五十。”

    这时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怎么都肿起来了,呼吸也困难得很。

    什么灵魂出窍的感应,根本是身体不适才弄出来的幻觉。车子停在一个小站上,司机喊
着:“休息十分钟!”我没有法子下车,这样的高度使人难以动弹。就在车站电线杆那只幽
暗的路灯下,两个老极了印地安夫妇蹲坐在路边。

    女人围着深色的长裙,披了好几层彩色厚厚的肩毡,梳着粗辫了,头上不可少的戴着旧
呢帽。

    两个人专心的蹲在那儿用手撕一块面包吃。我注视着这些纯血的族人,心里禁不住涌出
一阵认同的狂喜,他们长得多么好看啊!

    “老妈妈啊!我已经去了一转又回来了,你怎么还蹲在这儿呢!”我默默的与车边的妇
人在心里交谈起来。有关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测,又潮水似的涌上来。

    这个小镇的几条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浓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梦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下了里奥庞巴的公车站,一对欧洲模样的男女好似来接我们似的走了上来。

    那时我的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对他们笑笑,便想走开去,并不想说什么说。

    他们拦住了我,一直请我们去住同一家旅馆,说是那间房间有五个床,位子不满,旅馆
叫他们自己出来选人。下车的人那么多,被人选中了,也算荣幸。旅馆是出租铺位的,一个
大房间,宿舍一般,非常清洁安静。

    那对旅客是瑞士来的,两人从基托坐车来这小城,预备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赶
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绝他们了。

    进了旅舍,选了靠窗的一张铺位,将简单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

    旅行了这一串国家,行李越来越多,可是大件的东西,必是寄存在抵达后的第一个旅舍
里,以后的国内游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开牙膏盖子,里面的牙膏哗一下喷了出来,这样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来的压力所造
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鲜。初上高原,不过近三千公尺吧,我已举步无力,晚饭亦不能吃,别
人全都没有不适的感觉,偏是自己的心脏,细细针刺般的疼痛又发作起来。

    没有敢去小城内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为睡的是大统铺,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这样彻夜失眠到清晨四点多,窗
外街道上赶集的印地安人已经喧哗的由四面八方进城来了。

    里奥庞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仅存的几个惊喜。一般来厄瓜多尔的游客,大半
往著名的北部活达华罗的市集跑,那儿的生意,全是印地安人对白人,货品迎合一般观光客
的心理而供应,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卖了。这儿的市集,近一万个纯血的印地安人跑了
来,他们不但卖手工艺,同时也贩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种、草药……

    满城彩色的人,缤纷活泼了这原本寂静的地方。他们自己之间的交易,比谁都要热闹兴
旺。九个分开的大广场上,分门别类的货品丰丰富富的堆着。缝衣机就在露天的地方给人现
做衣服,卖掉了绵羊的妇人,赶来买下一块衣料,缝成长裙子,正好穿回家。连绵不断的小
食摊子,一只只“几内亚烤乳猪”已成了印地安人节日的点缀,卖的人用手撕肉,买的人抓
一堆白饭,蹲在路边就吃起来。

    但愿这市集永远躲在世界的一角,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游客永远不要知道的才好。

    印地安人的衣着和打扮,经过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统治之后,已经创出了不同的风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静温柔而害羞。女人们将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人,她们
爱花珠子、爱颜色、虽然喧哗笑闹,却也比较懂得算计,招揽起生意来,和气又媚人。那些
长裙、披肩、腰带,和印加时代只有祭司和贵族才能用上的耳环,都成了此地印地安女子必
有的装饰。欧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陆时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无论男女都是一
顶,不会肯脱下来的。沃达华罗那边的族人又是一种,那儿的女人用头巾,不戴帽子,她们
穿阔花边的白衬衫。

    虽说统称印地安人,其实各人的衣着打扮,甚而帽沿的宽狭,都因部落不同的而有差
异,细心的人,观察一会儿,便也能区分了。

    在我眼中,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种,他们的装饰,只因无心设计,反倒自成风格。
而那些脸谱,近乎亚洲蒙古人的脸,更令我看得痴狂。

    高原地带的人大半生得矮小,那是大自然的成绩。这样的身体,使得血液循环得快些,
呼吸也方便。起码书本中是如此解释的。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没有买下什么,这份美丽,在于气氛的迷人,并不在于货品。

    卖东西的印地安人,才是最耐看的对象。

    坐在行边地上吃烤猪时,偷偷的细听此地人讲契川话,付帐时,我亦学了别人的音节去
问多少钱,那个胖胖的妇人因此大乐。

    便因我肯学他们的话,卖烤猪的女人一面照顾她的猪,一面大声反复的教我。很疼爱我
的样子。

    教了十几句,我跑去别的摊子立即现用,居然被人听懂了。他们一直笑着,友善的用眼
睛悄悄瞟着我。黄昏来临之前,镇上拥挤的人潮方才散光,一座美丽的城镇,顿时死寂。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园,坐在大教堂的前面,望着淡红色的云彩在一片平原和远山
上慢慢变成鸽灰。呼吸着稀薄而凉如薄荷的空气,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一场繁华落
尽之后所特有的平静充满了胸怀。再没有比坐看黄昏更使我欢喜的事情了。

    次日早晨,当我抱着一件厚外套,拿着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时,一辆旅行车和它的主人华
盛顿,还有华盛顿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已在门外站着等了。

    车子是前晚在小饭店内跟老板谈话之后去找到的,不肯只租车,说是要替人开去。

    那位叫做华盛顿的先生本是推土机的机械师,星期天才肯出租车子,他的名字非常英
国。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大约需要几小时的车程在附近山区的泥沙路内打转。华盛
顿说,他的家人从来没有深入过那儿,要求一同参加,我也一口答应了。只有米夏知道,如
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强烈感应中定会存在的湖水,我便留下来,住几日,几天后自会想
法子回镇。

    这一路来,米夏的兴趣偏向美洲殖民时代留下来的辉煌大建筑与教堂,还有数不清的博
物馆,这一切在使他迷惑惊叹。毕竟他来自一个文化背景尚浅的国家,过去自己看得也不
够。

    我因教堂及博物馆看得不但饱和,以前还选了建筑史,那几场考试不但至今难忘而且还
有遗恨,不想再往这条线上去旅行。

    向往的是在厄瓜多尔这块尚没有被游客污染的土地上,亲近一下这些纯血的印地安人,
与他们同样的生活几天,便是满足了。

    于是米复选择了镇内的大教堂,我进入高原山区,讲好两人各自活动了。

    这趟坐车去村落中,米夏自然跟去的,他独自跟车回来便是了。

    这样开了车去山区,华盛顿尽责的找村落给我们看,那儿的印地安,看见外人进来,便
一哄而散了。因为无法亲近他们,使我一路闷闷不乐。

    眼看回程都来了,我仍然没有看见什么,一条没有经过的泥路横在面前,心中不知为何
有些触动起来,一定要华盛顿开进去。

    “这儿我没有来过,据说山谷内是块平原,还有一片湖水——”他说。

    听见湖水,我反倒呆了,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开了近四十分钟的山路。

    那片草原和水啊,在明净的蓝天下,神秘的出现在眼前,世外的世外,为何看了只是觉
得归乡。

    “你们,拜托,米夏不许再拍照了!”我下了车就赶他们,湖边没有车路了。

    远处的炊烟和人家那么平静的四散着,没有注意到陌生人的来临。

    这时华盛顿的太太才惊觉我要留下,坚决反对起来。“我一个人进村去找地方住,如果
找到了,出来跟你们讲,可以放心了吧!”

    过了四十分钟不到,我狂跑过草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牙刷,还有一盒化妆纸,便催
他们走了。“过几天我来接你!”米夏十分惊怕的样子,依依不舍的上车了。

    他不敢跟我争,赢不了这场仗的。虽然他实在是不很放心。

    车子走了,草原上留下一个看不去极渺小的我,在黄昏的天空下静静的站着。

    在台湾的时候,曾经因为座谈会结束后的力瘁和空虚偷偷的哭泣,而今一个人站在旷野
里,反倒没有那样深的寂寞。

    我慢慢的往村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大湖。误走误撞,一片梦景,竟然成真。

    有时候我也被自己的预感弄得莫名其妙而且惧怕。她叫做“吉儿”,印地安契川语发音
叫做Jier儿。我先是在她的田地上看动物,那儿是一匹公牛、一匹乳牛、一只驴子和一
群绵羊。

    一站在那儿,牛羊就鸣叫起来了。

    吉儿出门来看,并没有看我的人,眼睛直直的钉住我脖子上挂的一块银牌——一个印地
安人和一只骆马的浮雕便在牌子上,古董店买来的小东西。

    她也没问我什么地方来的,走上前便说:“你的牌子换什么?我想要它。”

    她的西班牙语极零碎,并着讲的。

    我说留我住几日,给我吃,我帮忙一切的家务,几天后牌子给她,再给一千个“苏克
列”——厄瓜多尔的钱币。她马上接受了。

    我就那么自然的留了下来,太简单了,完全没有困难。吉儿有一个丈夫和儿子,两间没
有窗户只有大门的砖屋。第一天晚上,她给了我一张席子,铺在干的玉米叶堆上,放了一个
油米,我要了一杓水,喝了便睡下了。隔着短木墙的板,一只咖啡色的瘦猪乖乖的同睡着,
一点也不吵。他们全家三人睡在另一间,这些人不问我任何问题,令人觉得奇怪。

    这家人实在是好,能盖的东西,全部找出来给了我。在他们中间,没有害怕,只是觉得
单纯而安全。第二日清晨,便听见吉儿的声音在门外哇哇的赶着家畜,我也跟着起床了。

    我跟她往湖边去,仍是很长的路,湖边泥泞一片,吉儿打赤脚,我用外套内带着的塑胶
袋将鞋子包起来,也走到湖边去帮她汲水。

    虽然这是一个村落,里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为各人都有田庄。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过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属于自己的了,他们不
再为大农场去做苦工。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尽可能的帮忙做家事,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
去湖边的草地上吃草,替吉儿的儿子接纺纱时断了的线,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晒太阳
穿玻璃珠子。吉儿有一大口袋麦片,她将牛奶和麦片煮成稀薄的汤,另外用平底锅做玉米
饼。

    我们一日吃一顿,可是锅内的稀汤,却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随便吃几次的,吉儿有一只
铝做的杯子。我也逛去别人的家里,没有人逃我,没有人特别看看我。奇怪的是,居然有人
问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着平地人的牛仔裤。

    黄昏的时候,田里工作的男人回来了,大家一起坐在门口看湖水与雪山,他们之间也很
少讲话,更没有听见他们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玉米收获的季节已经过了,收获来的
东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里面一种全黑色的玉米,也跟那咖啡猪一样,都是没见过的东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儿用它们煮汤,汤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喝。

    这儿的田里,种着洋葱、马铃薯和新的玉米青禾。湖里的鱼,没有人捞上来吃。

    问他们为什么不吃鱼,吉儿也答不上来,只说向来不去捉的。

    湖水是乡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静之水,发着银子似的闪光,我心中便叫它银湖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边走一圈才回来,夜间的高原,天寒地冻,而我的心思,
在这儿,简化到零。但愿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银湖之滨做个了断,那个叫做三毛的
人,从此消失吧!

    别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妇人一样喜爱珠子,我去串门子的时候,他们便将唯一的珍宝拿出来放在我手
中,给我看个够。我们不多说话。

    岁月可以这样安静而单纯的流过去,而太阳仍旧一样升起。

    也就是在那儿,我看到了小亚细亚地区游牧民族的女人佩带的一种花彩石,那是一种上
古时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么东西造出来的。

    它们如何会流传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来实在很难猜测。

    这种石头,在北非的市场上已经极昂贵而难得了。妇人们不知这种宝石的价值,一直要
拿来换我那块已经许给吉儿的银牌,不然换我的厚外套。

    不忍期负这群善良的人,没有交换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诉他们,这种花石子是很贵
很贵的宝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进了村,想买这些老东西,必不可少于四十万苏克列,
不然四百头绵羊交换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们对白人的统称。

    村里的人大半贫苦无知,连印加帝国的故事,听了也是漠不关心而茫然。

    他们以为我是印加人。

    最远的话题,讲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萨加那边便停了。我说沙位萨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
的黑色,是因为四百年前一场战争之后的永久丧服,他们听了只是好笑,一点也不肯相信。

    吉儿一直用马铃薯喂猪,我觉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饼给全家人吃,吉儿说好吃是好
吃,可是太麻烦了,她不学。银湖的日子天长地久,她似出生便在此地度过,一切的记忆,
都让它随风而去。

    望着那片牛羊成群的草原和高高的天空,总使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死去了,才落进这个地
方来的。

    “你把辫子打散,再替你缠一回。”

    村中一间有着大镜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给我梳头,长长的红色布条,将辫了缠成驴尾巴
似的拖在后面。我松了长发,将头低下来,让这安静温和的朋友打扮我。那时我已在这个村
落里七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细细的卡嚓一声。

    室内非常安静,我马上抬起了头来。

    那个米夏,长脚跨了进房,用英文叫着:“呀!一个印地安男人替你梳头——”

    他的手中拿着相机,问也不问的又举起来要拍。我的朋友沉静的呆站着,很局促的样
子。

    “有没有礼貌!你问过主人可以进来没有?”我大叫起来。

    “对不起啊!”我赶紧用西班牙文跟那个人讲。米夏也不出去,自自在在的在人家屋内
东张西望,又用手去碰织布机。

    “我们走吧!”我推了他一把。

    我跑去村内找每一个人道别,突然要走,别人都呆掉了。跑去找吉儿,她抱了一满怀的
柴火,站在屋旁。

    “牌子给你,还有钱!”我反手自己去解链条。“不要了!哈娃,不要!”吉儿拚命
推。

    她丢下了柴,急步跑回屋内去,端了一杯牛奶麦片汤出来,硬叫我喝下去。

    “你跟各林哥去?”她指指米自。

    米夏要求我与吉儿拍照,吉儿听我的,也不逃相机,坐了下来。

    消息传得很快,吉儿的先生和儿子都从男上跑回来了。我抱起自己的外套,回头看了他
们一眼,吉儿一定拒绝那块银牌子,不说一句话就跑掉了。

    我塞了几张大票子给吉儿的丈夫,硬是放在他手里,便向远远那辆停在湖边入口处的旅
行车跑去。我爱的族人和银湖,那片青草连天的乐园,一生只能进来一次,然后永远等待来
世,今生是不再回来了。

    这儿是厄瓜多尔,一九八二年初所写的两篇故事。秘鲁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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