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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逃水——雨原之四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9:03:33 1998), 转信
逃水——雨原之四
这一回,对面来的是个妇人,坐稳了才惊天动地的喘气,先骂火车不守时间早开,再抱
怨一路看见的印地安人脏,最后又干脆怪起玛丘毕丘来。
我闭着眼睛不张开,可是她说的是利马口音的西班牙文,不听也不行。
朦胧中开了一下眼,对座的脚,在厚毛袜外穿的竟然是一双高跟凉鞋,这种打扮上到玛
丘毕丘去的实在不多。“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雨伞柄敲敲我的膝盖,原来跟我在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这短发方脸,涂着血红唇膏的妇人笑笑,伸了一下懒腰,也不回答什
么。
她的旁边,一个亦是短发浏海的时髦女孩自顾自的在吃苏打饼干,不太理会看来是她母
亲的人。
“累吧?”那个妇人友善的看着我,一副想找人讲话的样子。
“又累又饿!”我说。
“为了那一大堆烂石头跑上一天的路,实在划不来,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下次
再也不上当了——”她的声浪高到半车都听得见。
“吃饼干吗?”那个女孩对我说。
我拿了一片,谢了她。
“你呢!”又去问米夏。
“啊!谢谢!”
四个大人排排坐着吃饼干,看不去有点幼稚园的气氛,我笑了,趴到窗口去看风景。
车子开了只短短一程慢慢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那个妇人最敏感,倒抽一口气,一片饼干咬了半边,也停了。
“会车!”我说。
“会什么车?这条铁路只有早上来的两班,晚上去的两班,你乱讲——”收短的雨伞又
来敲我的膝盖。“紧张什么嘛!”身边的女孩瞪了她一眼。“是你母亲?”我笑着问。
““姑姑!歇斯底里——”她摇摇头。
因为车停了,一半的人乱冲下铁轨,举起照相机,对着那条已是巧克力色,咆哮而来的
愤怒河水拍起照来。“看那条河,不得了啦!’那个妇人指着窗外,脸色刷一下变了。
“整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河能怎么样嘛!”她侄女看也不看,又塞了一片饼干。
车下的人孩子似的高兴,左一张右一张的拍个不停,米夏也下车去了。
我经过一节一节车厢,走到火车头上去。
车停着,司机、列车长、随车警察和服务员全在那儿。“怎么突然停了?”我微笑着
说。
他们谁也不响,做错了事情一般的呆立着,那份老实,看了拿人没办法。
“是不是河水?”我又问。
也不置可否,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
“三十多公里外的那道桥,可能已经漫水了。”终于开口的是一位警察。
“开到那里再看嘛!”我说。
“这边路基根本也松了。”讷讷的答着,竟是骇得要死的表情。
车外一片河水喧哗的声音,游客红红绿绿的衣服,将四周衬得节日般的欢喜起来。
“预备将我们这三百多个乘客怎么办?”我对着他们。“不知道!”慢慢的答着,完全
茫然了。
窗外的人,不知事情一般的跳上跳下,扳住车厢边的横柄做起游戏来。
“再等下去,这儿也可能上水!”一个警察说。我抬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峭壁山脊和右边
的河,再看看天色——只是四点不到,已经山雾蒙蒙的了。挤过头等车厢,那个身材高大的
导游无聊的坐着抽烟,彼此瞄了一眼,不肯打招呼。
在玛丘毕丘山顶的时候,这位西语导游带着十几个客人在看一条印加时代运水的小沟,
我从他正面走来,眼看石径太小,不好在他讲解的时候去挤乱那一团人,因此停了步子。没
想到这个竟然也停了说话,瞪住我,脸上一片不乐:“有些人没有付钱参加旅行团,也想听
讲解,是无耻的行为!”“您挡在路中间,我怎么过去?”我大吃一惊,向他喊起来。
“那么请你先过,好吗?”他仍怒气冲天的对着我,态度很不好的。
“过不过,如何过,是我的自由。”说着我靠在墙上干脆不走了。
有了一次这样的过节,再见面彼此自然没有好感。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只有伊达,那个
妇人,独坐着在咬拽甲。
“你去问了?”她又先倒抽了一大口气,紧张万分的等我回答。
“河水有些太高,他们停一停再开。”我笑着说。不吓她,她其实也已先吓倒了。
起码伊达比车下那些宝贝灵敏多了。
“我们怎么办?”她张大眼睛望着我。
“等一会儿再说了!”我也坐了下来。
等到六点左右,眼看对岸低地的牛羊与草房整个被水所吞掉,只是一些屋顶露在水面。
房舍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看见。
本来尚是嘻笑的人群,沉静茫然的望着越压越重的天空,车内一片死寂。
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车头,穿过一节车厢,发觉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父母的身上睡了。
头等车中白发高龄的外籍游客很多,他们听不懂话,焦急的拉住过往的人打探消息。
“我们现在在哪里?”指着火车头内贴着的一张旧地图问司机。
“才这儿?”他指指前面的一小段。
“接不上公路?”
“过桥再二十多里就有路了。”
“慢慢开过去成不成?”
“除非很慢,还是危险的。”
“停在这儿地理情况不好,水涨了除非上火车顶,那边的峭壁是爬不上去的。”
“我跟列车长商量一下再说。”他擦了一下汗水,也紧张得很。
过了一会儿,车子极慢极慢的开动起来。
天色昏暗中,我们丢掉了泛滥的河,走到一片平原上去,车内的人一片欢呼,只有伊达
与我仍是沉默着。“还要再来的,那道桥——”她喃喃的说。那道桥,在缓慢的行程里总也
没有出现。
窗外什么时候已经全黑的,寒冷的雨丝刷刷的打着玻璃。另一节车内一个小孩子哭闹的
声音无止无休的持续着,做父亲的一排一排问着人:“请问有没有阿斯匹灵,我的孩子发烧
——”
没有人带什么药,大家漠然的摇着头,只听见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向前车远去。
“桥来了!”我趴在窗口对伊达说。
她扑到窗边,看见那涌上桥基的洪水,呀的叫了一声,便躺在椅上不动了。
“停呀!!”全车惊叫的人群乱成一团。
那条长桥,只有桥墩与铁轨,四周没有铁栏杆,更没有再宽的空间。
先是火车头上去,然后再是头等车厢,我们在的是第三节。
车子剧烈的抖动起来,晃得人站不稳,车速加快,窗外看不见铁路,只有水花和汹滔的
浪在两旁怒吼。我趴在窗外静静的回望,第四五节也上来了,火车整个压在桥上,车头永远
走不到那边的岸。
“阿平——”米夏在我身后,两只手握上了我的肩。我望了他一眼,脸色苍白的。
车头上了岸,这边拖着的车厢拔河般的在用反力,怎么也不肯快些被拖过去。
那一世纪长的等待,结束时竟没有人欢呼,一些太太们扑到先生的怀里去,死里逃生般
的紧紧的抱着不肯松手。峭壁,在昏暗的夜里有若一只只巨鸟作势扑来的黑影,那兽一般吼
叫的声音,竟又出现在铁轨的左边。
穷追不舍的河,永远没法将它甩掉,而夜已浓了。喘着气的火车,渐行渐慢,终于停
了。
“怎么又停了!”
方才安静下来的伊达,拉拉毛衣外套,挣扎着坐直,茫茫然的脸上,好似再也承受不了
任何惊吓,一下变成很老的样子。
铁轨边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就在河水上面一片凸出来的地方建着,对着车站的仍是不长
树的峭壁荒山。天空无星无月,只有车灯,照着前面一弯弧形的冰凉铁轨。
司机下了车,乘客也跟着下,向他拥上去。“今晚一定要回古斯各去!”伊达一拍皮
包,狠狠的说。她的侄女兴致很高的爬上车回来,喊着:“没希望了!前面山洪暴发,冲掉
了路基,空悬着的铁轨怎么开呢!”“都是你这小鬼,雨季里拖人上古斯各,好好的在利马
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是你拚命拉,我会上来呀!”她哗哗的骂起侄女来。
二十二岁的贝蒂也不当姑姑的话是在骂她,伏身到我耳边来说:“不走最好,我喜欢那
个穿绿夹克的青年,快看,窗下那个绿的。”
我知道她在指谁,就是那一群同车来时对面位子上的嬉痞之一嘛!
“趣味不高!”我开她玩笑,摇摇头。
“你觉得他不好看!”追问我。
“脸是长得可以,那份举止打扮不合我意。”“也好!我倒是少了个情敌。”她笑嘻嘻
的半跪在椅子边。“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悄悄话!”姑姑又叫起来,一手放在胸前。
“九点半,晚上!”贝蒂耸耸肩,又下车去了。“米夏,也下去听消息,拜托!”
米夏顺从的走了,好一阵没有回来。
“替你盖着吧?天冷了!我拿出蹦裘来,坐到姑姑身畔去,一人一半罩在毡子下。
手电筒光照射下的人影,一个个慌张失措。下面一阵叫喊,人们退了,有的跳上小月
台,有的回了车厢。
“怎么了?”我问一个经过的人。
“水来了,一个浪就淹掉了这片地。”
身边的伊达闭上了眼睛,圣母玛利亚耶稣的低喊,一直在祈祷。
米夏过了很久才上车,我翻他放照相机的袋子。“明明早晨出门时塞了一板巧克力糖在
你包包里的,怎么找不着呢?”低头在暗中一直摸。
“我吃掉了!”他说。
“什么时候吃的?”我停了摸索。
“刚刚,在月台上。”
“米夏,你早饭中饭都吃了,我——”
他很紧张的在黑暗中看着我,一只手慢慢放到后面去。我一拉他,一只纸杯子露了出
来,杯底荡着喝残的咖啡。“这个时候,哪里有热的东西吃?”我惊问。
“月台旁边那家点蜡烛的小店开着在做生意——”“怎么不知道自己先喝了,再买两杯
来给伊达和我?”我摇着头,瞪了他一眼。
“再去买?”商量的问他。
“没有了!卖完了!”
“卖完了——”我重复着他的句子,自己跳下车去。浅浅的水,漫过了铁道,四周一片
人来人往,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月台边的小店发着一丝烛光。我抱着三杯咖啡,布包内放
了一串香蕉、四只煮熟的玉米出了店门,月台下挤着那群嬉痞,贝蒂的身影也在一起靠着。
“贝蒂,过来拿你的一份!”我叫起来。
她踏着水过来接,脸上好开心的样子。
回到车上裤管当然湿了,分好了食物,却是有点吃不下,一直注视着渐涨渐高的水。
已是十点一刻了。
车站的人说,打了电话到古斯各去,要开汽车从公路绕过来接人。
问他们由古斯各到这个车站要多久时间,说最快两小时,因为沿途也在淹水。
两小时以后,这儿的水是不是齐腰,而那公路的好几道桥,水位又如何了?
漫长的等待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寒夜的冷,将人冻得发抖。
十一点半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下面一片骚乱,贝蒂狂叫着:“来了一辆卡车,姑姑快下!”
我推了伊达便跑,下了火车,她一腿踏进冷水中,又骇得不肯走了。
“跟住我,拉好伊达!”我对米夏丢下一句话,先狂奔而去。
许多人往那辆缓缓开来的卡车奔着,车灯前一片水花和喊叫。
“后面上!不要挤!”车上的司机叫着,后面运牛羊的栅栏砰一下开启了。
人潮狂拥过去,先上的人在里面被挤得尖叫。我根本不往后面跑,一溜烟上了司机旁边
的座位,将右边的门一锁锁上,这才想起伊达他们来。
米夏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张望了几次,找不到我,跑到后面去了。
我不敢大叫,又溜下了位子,跑下去一把捉住他说:“上前面,伊达和我可以坐司机旁
边!”
“噢!我不能坐卡车,一生没有坐过卡车啊!”伊达叫喊挣扎着。
“这时候了你还挑什么?”我用力将她往上推。“贝蒂呢!贝蒂不在了!”又不肯上。
“她有人管,你先上!”我知她爬得慢,怕人抢位子,一下先滑进了司机位,才拉伊
达。
“哟!哟!这种车我怕啊!”她的喊叫引来了疯狂住后面卡车上挤的人群。
锁住右边的玻璃拚命被人敲打着,我不理他们。“我们是有小孩子的!”一个男人冲到
司机一边来强拉我下去。
听见是有孩子的父亲,一句也不再争,乖乖的下来了。那个外籍游客,推进了太太、小
孩和他自己,司机用力关上后面挤得狂叫的木栅栏,跑上他的座位,喊着:“快走吧!公路
的桥也撑不住啦!”
一阵巨响及水花里,那辆来去匆匆的卡车消失了。“都是你,讨厌鬼!都是你!”贝蒂
向姑姑丢了一个纸杯子,狂骂起来。
“孩子,你姑姑一生过的是好日子,那里上得了那种车!”伊达站在水中擦泪。
“下一辆车再来,我们快跑,伊达不管她了!”我轻轻对米夏说。
“他们刚刚讲,就是有车来接,也是旅行团导游的车,铁路是不负责叫公车的,我们没
有参加团体的人不许上——”米夏说。
“什么?什么?你听对了?”我问。
“不知对不对,好像是这么说的。”
黑暗中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一辆卡车的来临激起了他们人们的盼望,三百多个男女老
幼,都不再回火车,泡在渐渐上涨的冷水中静静的等待着。
雨水,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高原上撒了一天一地。我看了一下地势,除了火车顶和车站
的平台上是可以避水之外,那座大石山没有绳索是上不去的。小店中的一家人,扛着成箱的
货品,急急的踏水离去,那一小撮烛光也熄灭不见。
通往公路的那条泥路有些斜坡,水尚没有完全淹住它,再下去是什么情况完全不知道。
这便是所能看见的一切了!
河,在黑暗中看不见,可是膝下冰凉的水,明明一分一秒在狂涨。
已经上膝盖了。
远处有着不同于河水的声音,接着灯光也看见了,一辆小型的迷你巴士在人们开始狂奔
向它的时候,停在斜坡上不肯下来。
“宇宙旅行社的客人,手拉手,跟着我,不要散开了——”一个说瑞典话的导游跳上了
车,霸住车门不给挤过去的人上。
真是只有旅行团的人才能上?我便不信那个邪。才上了十一个人,明明车厢内的光大亮
着,后面的位子全空,那辆车撞下水,趁着人群惊叫散开的时候,快速的在铁轨上倒了车,
一个急转弯,竟然只载着十一个客人跑了。“喂!!混账!”我追着去打车子,水中跑也跑
不快,连腰上都已湿了。
“我不懂——”我擦擦脸上的水,不知要向谁去拚命。大雨倾盆中,又来了一辆小巴
士,一阵扭打哄乱,上去的竟又只是十几个游客,还是没有坐满,那辆车子根本没有停,是
导游推着整团手拉手的游客追车上去的。车上另有一位男车掌把门,他们居高临下,占了优
势,下面的人要爬进去不太可能的。
听说一共来了四辆车,想不到都是小型的,更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处理事情。
“再下一辆我要冲了,跟不住我就古斯各再见面,照相机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要当
心!”我对米夏说。“ECHO,我们一起的,我们在一起——”贝蒂跑上来站在我身边,
伊达跄跄跌跌的也来了。
“等会车一来,如果我先上了,挡住车门时你就抢,知不知道!这些导游车掌都婊子养
的混帐!”我说着。已经十二点半了,水好似慢了些,铁路工作人员一个也没走,提着煤气
灯出来给人照路。
“不是大家要抢,你们也得管管事情,刚才那种空车给他们跑掉,是你们太懦弱——”
我对一个随车警察说。一般的人都沉默着,可怜的另一对父母亲,背上怀里掮着两个孩子,
也站在黑黑的水中。
车又来了,看见远远的灯光一闪,就便开始往斜坡上狂奔而去。
那群太阳旅行社的人串成一条链子,突然成了全部抢车的敌人,彼此挤成一片。
车掌开了门,导游跳上去了,有人抢着上,他便踢。旅行团的人上了全部,才十四个,
我紧紧挤在后面,车门尚未关。已经抓住了门边的横杠。
“你不是的,下去——”那个与我有过过节的导游惊见我已踏进了门,便用手来推。
我一把拉住他的前襟,也不往上挤了,死命拖他一起下去,车门外便是人群,人群后面
那条疯狂的水。“我们不走,你也别想走——”我大喊着,他怎么挣扎,都不放他的衣服,
拚命拉他下水。
“要上来可以,先给五千块。”他吓住了,停了手,车子看见门关不上,也停了。
“要钱可以,先给人上——”我又去推他。“下面的人还不去挡车子。”我叫起来。
人群涌向车头,导游一慌,我跑上了车。
他又跑去挡门,米夏扳住门把,上了一半。“给他上来呀——”我冲去门边帮忙,将那
人抵住米夏前胸的膝盖狠命往后一拉。
米夏上了车,我拚命的喘气,眼看前例已开,车头又被挡住了,这一回他们跑不了。
门边的伊达哭叫起来,她就是太细气,还没来得及上,车门砰一声关上了,一个坐在第
一排的游客,马上把的那片锁拍一下扣住了。
“走——”导游催着司机,那辆王八蛋巴士,竟然往人群里真压过去。
“疯啦!”我脱下蹦裘,丢在一个空位子上,奔到司机座又去扭打。
“是不是人!上帝惩罚你们下地狱去!是不是基督徒——”我上去拍司机的肩,狂骂起
来。
说起宗教,这些人还是被抽了一鞭,他们全是天主教徒——也就是我西语中的基督徒。
“太太,这是旅行团包的车,你不讲理——”“我不讲理?车上全是空位,你们让下面
的人泡在水里,眼看路要断了竟然不救,是谁不讲理?”
说着我一溜就跑到门边去开门扣,扣柄开了,门扭在司机旁边控制中,无法打开。
“开门!”我叫着。
“让你上来了还要吵,要怎么样?下去!”导游真生气了,上来双手捉住我就往外推。
门开了,这次我拉不住他的衣襟,双臂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掐得死死的。
眼看要被推下车,下面的人抵住我,不给我倒下去。“帮忙呀!”我喊了起来。
便在这时候,车内坐着的一个黑胡子跳了过来,两步便扳上了导游的肩。
“混帐!放开她!”一把将我拉进车。
导游不敢动他的客人,呆在那里。那个大胡子门边站着,车又开动了。
“别开!”一声沉喝,车不敢动了。
“请不要挤!那边抱孩子的夫妇上来!老先生老太太,也请让路给他们先上!”他指挥
着。
人潮放开了一条路,上来的夫妇放好两个小孩子在空位上,做母亲的狂亲孩子,细细的
低泣着。
另一对白发老夫妇也被送上来了。
伊达、贝蒂全没有上,我拚命在人群里搜索着她们,雨水中人影幢幢,只看见那件绿色
的夹克。
“什么我多管闲事,这是闲事吗?你们秘鲁人有没有心肝——”那边那个大胡子推了导
游一把,暴喝着。“不要吵啦!快开车吧!”车上其他的客人叫着,没有同情下面的人,只
想快快逃走。
“不许开!还可以站人。”我又往司机扑上去。那时车门砰的一下被关上了,车掌最后
还踢了挂在门上一个人的前胸。
一个急转弯,车子丢开了乱打着车厢的人群,快速的往积水的公路上奔去。
我不闹了,呆在走道上,这时车内的灯也熄了。“阿平,你坐下来——”米夏什么时候
折好了我丢掉的蹦裘,轻轻的在拉我。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很快很开了。那边的大胡子走过来,在我面前的空位子
上一靠,长叹口气,也不闹了。
掏出一包半湿的火柴来,发抖的手,怎么样也点不着烟。“请问那里来的?”前面的那
人问我。
“中国,台湾,您呢?”我说。
“阿根廷。”他向我要了一只烟,又说:“讲得一口西班牙话嘛!”
“我先生是西班牙人。”
明明是过去的事情,文法上却不知不觉的用现在式。长长的旅途中,头一回与陌生人讲
出这句话来,一阵辛酸卡上了喉头。便沉默不说了。
雨水哗哗的打着车厢,车内不再有任何声息,我们的车子过不了已经积水的公路桥,转
往另一条小路向古斯各开去。清晨四点钟方才到达吉斯各。
一个一个游客下车,到了我和米夏,导游挡住了路:“一万块!”
“答应过你的,不会赖掉。”
在他手中放下了两张大钞。
“钱,不是人生的全部,这些话难道基督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柔和的说。
他头一低,没敢说什么。
“回去好好休息吧!”米夏窘窘的说。
“什么休息,现在去警察局,不迫到他们派车子再去接人,我们能休息吗?”我拖着步
子,往警局的方向走过去。注:那一日的大水,失踪六百个老百姓,尸体找到的只有三十五
具。
掉在车站的那两百个游客,终被警方载回了古斯各。铁路中断,公路亦完全停了,那些
留在玛丘毕丘山区中没有下来的旅人,在我已离开古斯各坐车下山去那斯加的时候,尚是一
点消息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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