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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从台湾起飞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9:30:51 1998), 转信

我从台湾起飞            



    你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

    我在做这篇访问之前,一共见到西班牙环宇贸易公司的董事长萨林纳先生(Migue
Salinas)大约三次。每次,都是在很匆忙的场合之下,握握手,没说几句话就分开
了。后来,我知道他不止在西国做生意,跟台湾贸易方面,也有很大项额的来往。我打过数
次电话给他,请求他安排短短的半小时给我做个专访。但是他太忙了,一直到上星期六才排
出一点空档来。

    我在约定的时间——下午四点半到公司,但是他公司的人告诉我,要等十五分钟左右。
萨林纳先生已打过电话回来了。他私人的办公室里,满房间都堆满了样品,许多台湾来的产
品,令人看了爱不释手。

    如果说这个办公室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吓人的,公式化的,那就错了。它是一个亲切
舒适,不会吓坏你的地方,你坐在里面,可以感觉到它是年轻的,有干劲的,一点不墨守成
规。

    五点不到,因为是星期六,公司里的人陆续都走了,只留下我在等。我一间一间走了一
圈,东看看、西看看,顺便接了两个电话,也不觉得无聊。这时门“碰”的一下推开了,萨
林纳先生抱了一大卷文件,大步走进来。

    “抱歉,抱歉,要你久等了,我尽快赶回来的。”他一面松领带一面点烟,东西放在桌
上,又去拉百叶窗。“你不在意我将百叶窗放一半下来吧,我就是不喜欢在太光亮的地方工
作。”

    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的观察他。他进办公室第一步就是布置一个他所觉得
舒适的环境,这一点证明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艺术型的企业家

    他并不太高大,略长、微卷的棕发,条子衬衫,一件米灰色的夹克式外套,带一点点宽
边的年轻人时兴的长裤,使他在生意之外,又多了些微的艺术气息。

    在他随手整理带回来的文件时,口中一再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一下,马上
好了。”

    他是亲切的,没有架子的,眼神中不经意的会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影子。但你一晃再看
他时,他又是一个七分诚恳三分严肃的人了。

    好不容易他将自己丢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好了,总算没事了,你问吧!我尽量答
复你。”

    此话刚刚讲完,又有人进来找他。他马上笑脸大步迎上去,于是又去办公桌前谈了很
久,签字、打电话、讨论再讨论,总算送走了那个厂商。

    送完客他回来对我笑笑,说:“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日子,星期六也没得休息。”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过了十分钟,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静静的坐下来了。

    “开始吧!”他说。

    “萨林纳先生,你几岁?”

    他有点惊讶,有礼的反问我:“你说话真直截了当,这是你采访的方式吗?我今年三十
岁。”

    “是的,对不起,我是这种方式的,请原谅。”“你们的公司MundusInter
national成立有多久了?”

    “两年,我们是刚起步的公司,但是业务还算顺利。”“那么你是二十八岁开始做生意
的,经商一直是你的希望吗?”

    “不是,我小时候一直想做医生,后来又想做飞机师。不知怎的,走上了贸易这条
路。”

    漂泊的岁月

    “你生长在马德里吗?”

    “不,我生长在西班牙北部,那是靠近法国边界的美丽夏都——SanSebasti
an。我的童年记忆,跟爬山、滑雪、打猎是分不开的。我的家境很好,母亲是西班牙皇族
的后裔。一直到我十八岁以前,我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

    “你今年三十岁,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十二年来你并不很幸福?”我反问他。

    “我并不是在比较。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被父亲由故乡,一送送到英国去念书。从
那时离家开始,我除了年节回去之外,可以说就此离开故乡和父母了。一直在外漂泊着。”
他站起来靠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街景。

    “你所说的漂泊,可以做一个更确切的解说吗?”“我十八岁初次离家去英国念书时,
心情是十分惶惑的,后来习惯了浪子似的生活,也就不想回西班牙了。我所谓的漂泊是指前
几年的日子。

    “我二十岁时离开英国到法国去,此后我又住在荷兰一年,但是不知怎的心里不想安定
下来,于是又去瑞士看看,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当时我在瑞士不很快乐,所以有一天我对
自己说,走吧,反正还年轻,再去找个国家。于是,我上了一条去芬兰的船,到北欧去了。
在那儿我住了一年,芬兰的景色,在我个人看来,是世界上最美的了。”他坐下来,又开始
一支烟。

    “当时你一直没有回过西班牙,生活如何维持呢?”“有时父母寄给我,有时钱没了,
我就去打工。酒保、茶房、厨子什么都干过,一个一个国家的流浪着,也因此学会了很多种
语言。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那样的鲜明而动人,有时真有点怅然——。”他停了
一下,静静的坐着,好像不知旁边还有人似的。

    有妻万事能

    “人的路是一段一段走的,我不常怀念过去。因为,我现在有更实在的事要做。”他的
眼神又冷淡起来了,朦胧回想的光芒不见了。他是一个有时候喜欢掩饰自己的人。“你什么
时候回西班牙来的?”

    “我回国来服兵役,运气好,将我派到北非西班牙属地撒哈拉去,因此我也认识了一点
点非洲。”

    “你的故事很动人,老的时候写本书。服役之后你回故乡了吗?”

    “没有,SanSebastian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但是没有什么发展。我在一个
旅行社,当了一阵子的副经理,又在航空公司做了好久的事。但是,总觉得,那些都不是我
真正久留的地方。我在一九六七年结婚,娶了我在英国念书时认识的女友,她是芬兰人,名
字叫宝琳。”

    “有了家,你安定下来了?”

    “是的,我要给宝琳一个安定幸福的生活,婚后不能叫她也跟着我跑来跑去。我总努力
使自己尽到一个好丈夫所该尽的义务,给她幸福。我不再是一个浪子了。”

    我在旁一面记录,一面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是女人,我不是强烈的妇女运动者。所
以,我喜欢听一个丈夫说出这么勇敢的话。

    “你的婚姻使你想到改行做生意吗?”

    萨林纳先生听了大笑起来,我的问话常常是很唐突的。“不是,带着妻子,什么职业都
能安定,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几年前一次去台湾的旅行,促成我这个想法的。”台湾是
大好财源

    “你怎么会去台湾的?台湾那么远,很多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

    “台湾对我的一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我当时在航空公司服务,有一趟免费的旅
行,恰好我最要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在台湾。我就飞去了,那是第一次,后来我和
宝琳又同去了一次,从那时开始我对台湾有了很深的感情,现在为了公务,总有机会去台
湾。”

    “为什么台湾对你那么重要?”

    “因为我去了几次都在观察。台湾的经济起飞,已到了奇迹的地步。台湾的产品可说应
有尽有,而且价格合理,品质也不差,是一个大好的采购市场。同时我也想到,可以将欧洲
的机器,卖到台湾去。我与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就决心组织公司了。”

    “你们公司是几个人合资的?”

    “一共三个,另外两位先生,你还不认识。”

    “你们的业务偏向哪一方面?”

    “很难说,我们现在,是西班牙三家大百货公司(连锁商店)Sepu与Simago
还有Juinsa的台湾产品代理商。每年我们要在此举办两次中国商展,产品包罗万象,
都来自台湾,当然我们的业务不止是进口,我们也做出口,如Albo,Tricomal
-la,Mates的机器,还有Tejeto的针织机我们都在做。”他顺手给我一本卷
宗,里面全是台湾厂商来的订单。没有一件同样的衣服

    “我在Sepu公司门市部看见直接印图案在衣服上的小机器,也是你们公司提供的
吗?”

    “你是说在各色棉织的套头衫上,印上图案和名字的那个摊位?”

    “是,我看很多人买,总是挤满了顾客。”

    “那是我们的一种新构想,现在的青年人,无论男女,都喜欢穿舒适的套头棉衫,但市
面上卖的花色有限,不一定合顾客的胃口。所以我们干脆卖棉衫时,同时放几十种图案和英
文字母,让他们自己挑、自己设计,放在衣服的什么地方。我们请个女孩,当场用机器替顾
客印上去,这样没有一件是完全相同的衣服了。这个夏天我们卖了很多,可惜推出晚了一
点,早两三个月还能多卖些。”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这种印花机那里来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西班牙只有我们卖,现在试销墨西哥。”原来是不能告诉人的,我
也不再追问了。“你们的业务很广,也很杂,没有专线吗?”

    “目前谈不上专线,我们要的东西太多太广。”“你对目前公司的业务还算满意吗?”

    “做生意像钓鱼,急不得的,你不能期望睡一觉醒来已是大富翁了。我公司主要的事还
是委托总经理马丁尼滋先生管理,我在行政上、人事上都做不好,马丁尼滋先生比我有经
验,我十分的信托他,我对这两年来的成绩,如不要求太高的话,尚可说满意。”

    像一条驴子

    “你个人对目前生活型态与过去做比较,觉得哪一种生活有价值?”

    “很难说,人的生活像潮水一样,两岸的景色在变,而水还是水,价值的问题很难说。
我并不想做金钱的奴隶,但是自从我做生意以来,好似已忘了还有自己的兴趣,多少次我想
下班了回家看看我喜欢的书,听听音乐,但总是太累了,或者在外面应酬——”他做了一个
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公司能逐渐扩大业务,这是一个直接的理想——眼前的期望。有一天如果
公司能够达到我们所期待的成绩,我另有一个将来的理想,当然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你对金钱的看法如何?”

    “钱是一样好东西,有了它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并不是要藉着金钱,使自己有一个豪
华的生活。我常常对自己说,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料子铸造
成器。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就更有能力去帮助世界上的人——当然,金钱不是万能,世界
上用金钱不能买到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幸福、爱情、健康、知识、经验、时间……要从两
个不同的面去看这件事。”

    “你刚才说赚钱之后另有一个理想,那是你所指的许多年之后的事,你能说说吗?”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是永远没有假期,没有太多的家庭生活,没有悠闲
的时间,永远也不许疲倦。像一条驴子一样竟日工作,出卖心力、劳力的,这种人就是生意
人。有时候,我为自己目前的成绩感到安慰,但是我常常自问,我为了什么这样劳碌?我的
一生就要如此度过吗?我什么时候有一点时间去做些旁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能好好陪伴我妻
子几天?我常常觉得对她不公平,因为我太忙了。”人生的愿望

    “谈谈你将来的理想吧。”

    “我不是厌倦生意,我衷心的喜欢看我的公司慢慢成长壮大,一如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
时的欣慰。但是有一天,公司扩大到差不多了,我要放下这一切去旅行,是真的了无负担的
放下一切,世俗名利我不再追求。”

    “你倒是有一点中国道家的思想,你放下一切去哪里呢?”“去南美玻利维亚的山上,
我喜欢大自然的生活,我热爱登山摄影,我也喜欢南美的印地安人。我希望有一天住在一个
没有汽车,没有空气污染,没有电话,安静而还没有受到文明侵害的地方去。”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轻轻的对他说。

    “你认为生意人不能有一点理想嘛?”他静静的反问我。“能的,问题是你的理想看上
去很简单,但不容易达到,因为它的境界过分淡泊了。”

    “我常常回想小的时候,在北部故乡的山上露宿的情形。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们点着
火,静静的坐在星空之下。风吹过来时,带来了远处阵阵羊鸣的声音,那种苍凉宁静的感
动,一直是我多年内心真正追求的境界——”

    “萨林纳先生,我真怀疑我是在做商业采访,我很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

    他点了支烟,笑了笑说:“好了,不讲了,我们被迫生活在如此一个繁忙、复杂的社会
里,要找一个淡泊简单的生活已是痴人说梦了。我们回到话题吧,你还要知道公司的什么
事?”

    我需要台湾的产品

    “我想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你大概会需要中国的什么产品?”

    “太多了,我们需要假发、电晶体收音机、木器——但是西班牙气候干燥,怕大件木器
来了要裂。还有手工艺品、成衣——。”

    “你欢迎厂商给你来信吗?”

    “欢迎之至,多些资料总是有用的。”

    “什么时候再去台湾采购?”

    “很难讲,我上个月才从台湾回来。”

    “你不介意我拍几张照片吧!我改天来拍,今天来不及了。”

    “我们再约时间,总是忙着。谢谢你费神替我做这次访问。”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你。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效劳的吗?”

    “目前没有事,我倒是想学些中文。”他很和气的答着。“你公司的侯先生,不是在教
你吗?你们真是国际公司。西班牙人、芬兰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

    “我们这个公司是大家一条心,相处得融洽极了。当然,目前一切以公司的前途为大家
的前途,我们不分国籍,都是一家人。”他一面说话,一面送我到门口。

    “谢谢你,我预祝你们公司,慢慢扩大为最强的贸易公司。”

    能的,只是太淡泊了

    下了楼我走在路上,已是一片黄昏景象了。美丽的马德里,这儿住着多少可以大书特书
的人物呵!可惜每天时间都不够。

    我们如何将自己,对社会做一个交代,常常是我自问的话。而今天萨林纳先生所说的—
—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起码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沿着一棵棵白
桦树,走向车站,一个生意人,对将来退休后所做的憧憬,也令我同样的向往不已。

    有风吹过来,好似有羊鸣的声音来自远方,宁静荒凉朦胧的夜笼罩下来了,我几乎不相
信,这个心里的境界,是由刚刚一篇商务采访而来的。我的耳中仍有这些对话的回响:“你
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生意人难道不能有一点理想么?”“能的,只是你的境界太
淡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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