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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江洋大盗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4:56:47 1998), 转信

江洋大盗            


    说起来我们陈家,因为得自先祖父陈公宗绪的庇荫,世世代代书香门第,忠厚传家。家
产不多,家教可是富可敌国。

    我们的家谱“永春堂”里,不但记载子孙人数,帐房先生更是忠心耿耿,每年各房子弟
的道德品行收入支出更是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

    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照理说应该是人人必争,家家必买的童养媳,其实不然。这
拿《圣经》上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父母是葡萄树,我却不是枝子。拿我自己的话来说,
就是——算命先生算八卦,一算算到中指甲——我这个败家女,就这样把家产一甲两甲的给
败掉了。

    自我出生以来,我一直有个很大的秘密,牢牢的锁在我的心里,学会讲话之后,更是守
口如瓶,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给他们来个不认帐,不透露半点口风。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使得我这么神秘呢?我现在讲给你一个人听,你可别去转告
张三李四,就算你穷不住了,出卖了我这份情报,我这样一个只有三毛钱的小人物,你也卖
不出好价钱来的。

    我再说,自我出生以来,就明白了我个人的真相,我虽然在表面上看去,并不比一般人
长得难看或不相同,其实不然透了。

    “我——是——假——的。”我不但是假的,里面还是空的,不但是空的,我空得连幅
壁画都没有。我没有脑筋,没有心肠,没有胆子,没有骨气,是个真真的大洞口。

    再拿个比方来说,我就像那些可怕的外星人一样,他们坐了飞盘子,悄悄地降落在地球
上,鬼混在这一批幸福的人群里面,过着美满的生活,如果你没有魔眼,没有道行,这种外
星人,你是看他们不出,捉他们不到的。

    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我并不喜欢做空心的人,因为里面空荡荡的,老是站不住,风一吹,旁人无意间一碰,
或是一枝小树枝拂了我,我就毫无办法的跌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

    我自小到十四岁,老是跌来跌去,摔得鼻青眼肿,别人看了老是笑我,我别的没有,泪
腺和脾气倒是很争气,只是一跌,它们就来给我撑面子。

    十四年来,我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大概也要给跌死了,如果不想早死,
只有另想救命的法子。

    我干什么才好呢?想来想去,只有学学那批不要脸的小日本邻居们——做小偷。

    这个世界上那么大,又那么挤,别人现成的东西多得是,我东摸一把,西偷一点,填在
我的空洞洞里,日子久了,不就成了吗?

    这决定一下,我就先去给照了一张X光片子。

    医生看了一下,说:“是真空的,居然活了十四年,可敬之至。”

    我唰一顺手抽了那张空片子,逃回家来,将它塞到床下面去存档案。

    二十年后再去照它一张,且看看到时候将是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好汉。

    我因为没有心,没有胆子,所以意志一向很薄弱,想当小偷的事是日本人给的灵感,却
没有真正的去进行过,任着自己度着漫无目的的岁月。

    有一年,街坊邻居们推举我们家做中山区的模范家庭,区公所的人自然早已认识我父母
亲的为人,但是他们很仔细,又拿了簿子来家里查问一番。

    问来问去,我们都很模范,眼看已快及格了,不巧我那时经过客厅,给那位先生看到
了。他好奇的问我母亲:“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的女儿怎么不上学呀?”

    我母亲很保护我的说:“我这女儿身体不好,休学在家。”他又问:“生什么病啊?看
上去胖胖的啊?”

    母亲说:“生的是器官蜂巢状空洞症,目前还没有药可医,很令人头痛。”

    那次模范家庭的提名,竟因为我生了这种怪病,我们全家都被淘汰下来。那位先生说得
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不好做旁人的榜样的。

    那夜我静静的躺在黑暗里,眼角渗出丝丝的泪来。我立志做小偷的事,也在那种心情之
下打好了基础。

    说起世上的偷儿来,百分之一百是贪心势利、六亲不认的家伙。我当年虽然没有拜师,
悄悄出道,这个道理不用人教,却也弄得清楚明白。

    我东张西望,眼睛不放过家里一桌一椅,最后停留在我亲生父母身上,要实习做偷儿,
先拿他们来下手,被捉到了也好办些,不会真正交给警察局。

    我仔细的打量打量这两个假定受害人。他们为人方正本分,对自己刻苦、谨严,对旁人
宽厚怜悯,做事情负责认真,对子女鞠躬尽瘁,不说人长短,不自夸骄傲,不自卑,不自
怜,积债不会讨,付钱一向多付——我从来没有好好计算过自己父母大人,今儿这么细细一
看,他们这两位除了外表风度神采还对付得过去之外,这里面那些东西,可早已过时啦!不
时兴的渣子啦!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却拿来当珍珠宝贝啦!再加上几十年前碰到一个“基
度山大伯爵”之后,这两个人变得越来越傻,愚不可及,连我这空心人,要偷偷他们可也真
没有什么好处。想想偷儿就算实习阶段,这两个傻子可也不值得一试,不偷,不偷。

    出门去打了一个圈子,空心人饿了十四年,头重脚轻,路都走不稳,这一累,摸着墙爬
回家来,不再考虑,趁着父母大人在午睡,就把他们那点不可口的东西,拿来塞了下去,消
不消化我可不在乎,先填了这个蜂巢似的大洞洞再做打算。偷了自己父母,不动声色,眼看
案子没发,看准姐姐,拿她给吃下去,做下一个受害者。

    这个女娃儿,大不了偷儿两三岁,温柔敦厚,念书有耐性,对人有礼貌,冬天骑车上学
不叫冷,高中住校吃大锅饭不翻胃,两只瘦手指,指甲油不会涂,弹钢琴、拉小提琴却总也
不厌——我将她翻来覆去看,又是一个傻瓜。

    请你学音乐,就是要你做歌星赚大钱,你怎么古典来古典去,鼻子不去垫高,头发不去
染黄,你这一套不时髦,不流行,我想来想去不爱偷,看在自己人的份上,吃下你一点点,
心里可是不甘心不情愿。

    案子既然是在家里做开的,只好公平一点,给它每个人都做下一点,免得将来案发了不
好看。大弟弟我本来是绝对不敢去偷他的,他是花斑大老虎兼小气鬼,发起脾气来老是咬人
的脚,我一旦偷他还了得吗?先不给他咬死也算运气了。

    有这么一天,老虎回来了,走路一跛一拐,长裤子盖着老虎脚,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等老虎吃完饭,怕热,脱了长裤看电视,这一望,了不得,空心人尖声大叫,招来全家大小
争看老虎。

    这只花斑大虎,从爪子到膝盖,都给皮肉翻身,上面还给武松缝上了一大排绳子哪。

    空心人蹲下来,一声一声轻数虎爪上的整齐针线,老虎大吼一声:“看个鬼啊!我跌破
了皮,你当我是怪物?”

    空心人灵机一动,一吼之间,老虎胆给偷吸过来了,这傻畜牲还不知不觉,空心人背向
失胆者,嘿嘿偷笑不已。

    再说,老虎也是小气鬼,小气鬼者,你丢我捡也。

    空心偷儿流鼻涕,向老虎要卫生纸,他老给半张。偷儿半夜开大灯偷颜如玉,他给送支
小蜡炬进来好做案。姐夫请吃统一牛排,这只饥饿的虎居然说:“我不吃牛排,我吃钞票,
你请喂我现款最实惠。”

    你说这只陈家虎,小气鬼,是真的吧!他又是个假的。

    永康街那个职业乞丐,你且去问问看,这好多年来,是不是有只花毛大虎爪,老是五十
一百的塞了他去吃牛肉面?这一只宝宝,真是又傻又假,纸老虎也。

    偷儿偷了他那么一点点仁心仁术,节俭实在,也真没高了多少道行。亏本亏得很大。

    小弟弟,本是一代豪杰,值得一偷。

    没想偷儿不看牢地,这师大附中的“良心红茶”给他打球口渴时喝多了,别的倒也没什
么,肚子里一些好东西,都给这红茶冲来冲去就给良心掉了。

    看我这个弟弟,“排座次”是倒数第一,论英雄可是文的一手,武的一手。

    他,操守、品格、性情、学识,样样不缺,外表相貌堂堂,内心方方正正。这还不算,
乒乓、撞球、桥牌,杀得敌人落花流水,看得空心姐姐兴奋落泪。

    空心偷儿静待此弟慢慢长成,给他偷个昏天黑地。

    这个幺弟,父亲花了大钱,请他继承父志,就是希望他吐出“良心良茶”,将这吹牛、
拍马、势利、钻营、谄媚、诈欺这些大大流行,而老子当年没赶上的东西,给去用功念来,
好好大显身手光宗耀祖一番。

    不巧幺弟交友不慎,引上歧途。

    厚黑学,他不修;登龙术,他不练;学业已竟,大器未成也,呜呼。

    这是幺傻!幺傻!

    偷儿看看这个毛毛,一无可偷,叹了口气,还是出去做案子吧!

    偷儿全家可是傻门忠烈,学不到什么高来高去的功夫,罢也!罢也!

    出了家门,独行侠东家一转,西家一混,六亲不认,好友照偷,这才发觉,家外世界何
其之大,可偷之物何其之多,偷儿得意满志,忙得不亦乐乎。

    《白云堂》给她偷山换水,邵大师给她一园芳草花卉、虫鱼飞鸟一网兜收。《制乐小
集》难得赶集,偷儿却也食了他们一大包豆芽菜。《台北人》旅行美国,偷儿啃下他现代文
学。祝老夫子打一个瞌睡,英诗放在袋里叮叮当当逃着跑。天文台蔡先生不留意,星星月亮
偷来照贼路。“五月画会”“七月不会”时,斑斑点点,方块线条,生吞活剥硬“会”下
去。诗人方莘正——《睡眠在大风上》,偷儿在去年的夏天拨开丛丛的水柳去找林达。惠特
曼的头发长得成了他坟上的青草,一个不会吹口哨的少年轻轻给他理一理。荷马瞎了眼睛唱
歌,你可别告诉旁人是谁偷了他的灵魂之窗。伊索原来就是奴隶,我吃了他的肉,可不是那
只蛤蟆。沙林杰在麦田里捕来捕去,怎也捕不到我这宝贝。海明威你现在不杀他,他将来自
己也杀自己。

    毕卡索的马戏班,高更的黑妞,塞尚的苹果,梵谷的向日葵,全给偷儿在草地上一早餐
给吃了下肚——达立的软表偷来做案更精确。《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全给一个一个偷上床。
《猎人日记》是偷儿又一章,只有《罪与罚》,做贼心虚,碰也不肯去碰它。

    你问,你这个偷儿专偷文人,都是又穷又酸的东西,要它来干嘛?

    不然,不然,你可别小看了偷儿,这些地粮只是拿来塞塞肚子的,真正好东西还在后头
哪——。

    几年下来,偷儿积案如山,已成红花大侠。一日里,偷了中华机票,拜别父母兄弟,飘
洋过海,向这花花世界、万丈红尘里舍命奔去。

    “天啊!江洋大盗来啦!”

    喊声震天,偷儿嘿嘿冷笑不已。

    不巧,一日偷儿做案路过米国,米国处处玉米丰收,偷儿吃得不亦乐乎。突然玉米田里
冒出一个同道,偷儿独行红花侠,初见同行,慌忙双手送上米花一大把,这个同道看了哈哈
大笑:

    “偷吃的不算好汉!猪也!”

    “不偷吃,偷什么?本人空心贼,全得吃下去才好。”

    “你千辛万苦来了米国,如何不偷它一个博士?”“博士有什么用处?吃起来是咸是
甜?”

    “非也,博士不是食物也。”

    “不可吃,不是我的路子,不偷也罢。”

    偷儿冷眼一看同行,偷得面黄饥瘦,身上却背了一个大包袱。

    “里面放的是‘博士’吗?你做什么不吃它。”“你这猪只知偷吃,真不知博士好
处?”

    “不知,请多指教。”

    “这博士偷来是辛酸血泪,到手了可有好处——最起码的也还可以将它换个如花似玉的
‘赔’嫁夫人也。懂了吧!”偷儿四处一张望,轻声告诉同行后:“鄙人是空心贼,不下肚
的东西,背着嫌重,是夫人也不换道,谢谢哥哥指导,他日再见吧!”

    告别玉米田,偷儿飞向三千里路云和月。

    台北家人黄梁一梦,偷儿却已做下弥天大案。

    她,偷西班牙人的唐吉珂德,偷法国人蒙娜丽莎的微笑,偷德国人的方脑袋黑面包,偷
英国人的雨伞和架子,偷白人的防晒油,偷红人的头皮,偷黑人的牙膏——真是无人不偷,
无所不偷。

    当心江洋大盗独行红花侠啊——你看这只被叫猪的偷儿,吃得肥头胀脑,行动困难,想
来可以不等个二十年,就再去照照片子,看看敢情可是不是条真好汉了。

    不然,不然,偷儿心里明明白白,空心人,最重要的好东西还没有吃下去,不能洗手不
干啊——有这么一日,大盗东奔西跑,挤在人群里辛苦工作,恰好看见前面有这么一条好汉
施施然而来,茫茫人海,踏破铁鞋,终于给碰上了。

    偷儿大盗红花独行侠,这眼睛一亮,追上去将那人在灯火阑珊处硬给捉到,拖来墙角腥
风血雨给他活活吞食下去。这一填满肚子,兴奋得眼泪双流。

    二十年辛苦,今日这才成了正果,阿弥陀佛。

    你看看这成了正果的大圣吃下什么好东西——“无耻,虚伪,自私,贪心,懦弱,肤
浅,无情,无义,狼心,狗肺——。”这一高兴,叫了计程车,直奔医院,挂紧急号,请照
X光片子,看看这成了条什么血气男子。

    空心人这下才有脸见见天日。

    医生一看片子,连叫:“不好,不好。”

    空心人面色一白,轻问:“怎么个不好?”

    “怎么个都好,就是你刚刚吃下什么东西,烂得你五官六脏臭气薰天,快,快,护士小
姐,预备开刀房,救人一命——。”偷儿大叫:“刚刚吃下去的是好东西,不要给掏出来
啊!意志不自由,不签字,不开刀啊——。”

    偷儿再叫再求,头上中了金针一灸,不省人事。

    这偷儿,被医生掏光多年寻求刚刚吃下去的宝物,醒来就号啕大哭,丧心病狂,奔去天
国,向上帝告状。上帝看见这九十九只羊之外的一只,竟然自己奔回来了,大喜过望,捉住
了小黑羊儿放在栏中,再也不放手了。两年的时光,短促得如同一声叹息,这只羊儿左思右
想,岂能永远这样躺卧在青草地上,被领在可安歇的水边了此残生?不甘心,不甘心,且等
浪子回头,东山再起。

    有一日,上帝数羊儿数睡了。偷儿一看时机到也、怀中掏出一块试金石,东试试,西试
试,这次案子给它做得漂亮一点——偷它一粒金子做的心。

    不巧刚得手,上帝就醒来了,他大喝一声——:“三毛,三毛,你平日在我的园子里偷
吃烂果子,我也不罚你了,现在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偷儿吓得跪了下去,对上帝说:“我没有偷吃苹果,我知道那是你留给牛顿的。”

    上帝说:“偷心也是不好的,我每个人都只分了一个心,你怎好拿两个?”

    我说:“我不是偷了就算了,我把自己这颗碎过的心用浆糊粘好了,换给这个人。”

    上帝听了摇头叹息,说:“一个是傻瓜,一个是骗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们,都给我滚出
园子去。”

    偷儿一吓,再跪哭问:“要给滚去哪里?”

    上帝沉吟了一下,说:“出于尘土,归于尘土,你给我回到地球上的泥巴里打滚去。”

    偷儿一听,再哭,哀哀伏地不肯起,说道:“那个地方,你久不去察看,早已满布豺狼
虎豹,四处漫游,强食弱肉,我怎好下界去送死?”

    上帝毕竟是有恩惠慈爱的,他对我一抬手,说:“孩子,起来,我告诉你要去的好地方
——。”

    偷儿静听了天父的话,悲喜交织,伏地拜了四大拜,快步去池塘里喝足了清水,把身上
碧绿的芭蕉叶披风盖盖好,挟着《换心人》,高歌着————久为簪组束,幸此南荑遂,闲
依木仍邻,偶似沙漠客,晓耕翻露土,夜傍尚屋羊,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黄——就这样头
也不回的往撒哈拉大漠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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