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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这种家庭生活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5:04:39 1998), 转信
这种家庭生活
去年荷西与我逃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电信局挂越洋电话给公公婆婆,
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平安了。“母亲,是我,三毛,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一定受了惊吓。”
我在电话里高兴的对婆婆说着。
“……难道你没有吓到?什么?要问爸爸,你不看报?是,我们不在沙漠了,现在在它
对面……怎么回事……。”荷西一把将话筒接过去,讲了好久,然后挂上出来了。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讲给她听,她开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进军天天登头条,她不知道?”
“真可怜,吓得那个样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现在都过去了她才吓,我们不过
损失了一个家,丢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经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了一个连家具出租的美丽小洋房,马上又挂长途电话去马德里。
“父亲,我们的新地址是这个,你们记下来。在海边,是,暂时住下来,不回西班牙。
是,请母亲不要担心。这里风景很好,她可以来玩,先通知我们,就可以来。是,大概二千
多公里的距离,乔其姐夫知道在哪里,你们看看地图,好,知道了,好荷西在讲电话,我在
一边用手指划灰灰的玻璃,静静的听着。等荷西挂上电话推门出来了,我才不划了,预备跟
他走。
“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写了那么多‘钱’字做什么?”荷西瞪着看我划的字,好新鲜
的样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说了一句。“中国父母,无论打电话,写信,
总是再三的问个不停——你们钱够不够,有钱用吗?不要太省,不要瞒着父母——你的家里
从来不问我们过得怎么样?逃难出来也不提一句。”说完这话,又觉自己十分没有风度,便
闭口不再噜苏了。
那一阵,所有的积蓄都被荷西与我投入一幢马德里的公寓房子里去,分期付款正在逼死
我们,而手头的确是一点钱也没有,偏偏又逃难失业了。
在新家住下来不到十天,我们突然心电感应,又去打电话给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么事要讲吗?”荷西拿起听筒还在犹豫。
“随便讲讲嘛,没事打去,母亲也会高兴的。”“那你先讲,我去买报纸。”荷西走出
去了我就拨电话,心里却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马德里这么便宜方便,我有多高兴
呢!
“喂——”娇滴滴的声音。
“妹妹,是我——”
“三毛——阿!”尖叫声。
“妹妹,我要跟母亲讲讲话,你去叫她——。”“何必呢!你们下午就面对面讲话了,
我真羡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听见妹妹突如其来的惊吓,我的脑中轰的一响,差点失去知觉。
“妹妹,你说母亲要来我们这里?”
“怎么?早晨发给你们的电报还没收到?她现在正在出门,十二点的飞机,到你们那儿
正好是三点半,加上时差一小时……”
小妹在电话里讲个不停,我伸头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个柱子上靠着看报。
“荷西快来,你妈妈……”我大叫他。
“我妈妈怎么了?”唰一下就冲到话筒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现在……”我匆匆
忙忙挂下电话,语无伦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妈妈要来啦!”荷西居然像漫画人物似的啊了一声,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是偷袭,不算!”我沉下脸来。
“怎么不算?咦!你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没有通知我,这样太吓人了,太没有心理准备,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电报来,现在一定在家里,你怎么不高兴?”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们一共有多少钱?”我竟然紧张得如临大敌。
“两万多块,还有半幢房子。”
“那不够,不要再提房子了,我们去公司借钱。”捉了荷西就上车。
在磷矿公司设在加纳利群岛漂亮的办公室里,我低声下气的在求人。
“这个月薪水我们没有领就疏散了,请公司先发一下,反正还有许多帐都没有结,遣散
费也会下来,请先拨我们五万块西币。”
在填支借表格的时候,荷西脸都红了,我咬着下唇迫他签字。
“三毛,何必呢!两万多块也许够了。”
“不够,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她来度假,我要给她过得好一点。”
领了钱,看看钱,母亲正在向我们飞来,我们却向超级市场飞去。
“这车装满了,荷西,再去推一辆小车来。”
“三毛,你……这些东西我们平时是不吃的啊!太贵了。”“平时不吃,这是战时,要
吃。”
明明是诚心诚意在买菜,却为了形容婆婆来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长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现,只要碰到她的边缘,夫妻之间自然南北
对峙,局势分明了。“荷西,去那边架子拿几瓶香槟,巧克力糖去换一盒里面包酒的那种,
蜗牛罐头也要几罐,草莓你也拿了吗?我现在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着我,好似我突然发疯了一样。“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开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病嘛!妈妈来没有什么好紧张的。”荷西对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
压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门口,我只对荷西说:“把东西搬下来,肉放冰柜里,我先走了。”就飞奔回房
内去。
等到荷西抱了两大箱食物进门时,我已经赤足站在澡缸里放水洗床单了。
“三毛,你疯了?”
“母亲最注重床单,我们的床给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洁。”“可是一小时之内它是不会
干的啊!”
“晚上要睡时它会干,现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挡起来,她不会去检查。哪!扫把拿
去,我们来大扫除。”
“家里很清洁,三毛,你坐下来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给母亲抓到把柄,快去扫。”
我一面乱踩床单,一面对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贯注在洗床单时,脑子里还回响着妹妹的声音——她现在正在出门。在出门,
在出门——又听到妹妹说——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
听到这里,呼一下把床单举成一面墙那么高,不会动了,任着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
妹跟来,表示她挑了别人跟来。她挑了别人跟来,会是谁?会是谁?“荷西,你快来啊!不
好啦!”我伸头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扫把飞奔而入。
“扭了腰吗?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谁跟妈妈来了?会是谁?”我几乎扑上去摇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们怎么办?几个人来?”
“三毛,你何必这种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家里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
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有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
我,我……。”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第一次来儿子家,还得挑你高兴的时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想给她一个好印象,你忘了当初她怎么反对
我们结婚?”
“为什么旧事重提?你什么事都健忘,为什么这件事记得那么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湿淋淋的床单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晒,彼此不再交谈。
我实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来访,我自己是什么心情。做贼心虚,脸上表情就很难。本来
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在往机场去接婆婆时,两个人却一句话都不多说,望着公路的白线往眼
前飞过来。
走进机场,扩音器已经在报了:马德里来的伊伯利亚航空公司一一○班机乘客,请到7
号输送带领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门处去张望,正好跟婆婆美丽高贵的脸孔碰个正着,我拍着玻
璃大叫:“母亲!母亲!我们来接你了。”
婆婆马上从门里出来,笑容满面的抱住我:“我的儿子呢?”
“在停车,马上来了。”
“母亲,你的箱子呢?我进去提。”我问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们会提的。”
我连忙向里面望,却看见穿着格子衬衫的二姐夫和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我闭一下眼
睛,再看,又看见穿着皮裘的二姐和一个戴红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转过身去对
婆婆笑笑,她也回报我一个十分甜蜜的笑容。
这些天兵天将的降临的确喜坏了荷西,他左拥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着婆婆
中型的箱子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荷西平日是多么缺乏家庭的温暖啊!一个太太所能给他的
实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开箱子挂衣服,二姐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家,不请我们来,真是坏心
眼,还好我们脸皮厚,自己跑来了。”
“我们也才来了十天,刚刚租下来。”
拿了一个衣架到客厅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么啦!下酒的菜拿出来啊!不要小
气,姐夫喝酒没菜不行的。”我连忙去冰箱里拿食物,正在装,婆婆在我后面说:“孩子,
我的床怎么没有床单,给我床单,我要铺床。”
“母亲,等晚上我给你铺,现在洗了,还没有干。”“可是,我没有床单……”
“妈妈,你别吵了。”二姐手里挟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条裤子,大步走过来。
“三毛,拜托点点热水炉,大卫泻肚子,拉了一身,我得替他洗澡,这条裤子你丢到洗
衣机里去洗一下,谢谢!”
二姐当然不会知道,我们还没有洗衣机。我赶快拿了脏裤子,到花园的水龙头下去冲
洗。通客厅的门却听见姐夫的拍掌声——“弟妹,我们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这就来了。”我赶快擦干了手进屋去搬菜,却听见荷西在说笑话:“三
毛什么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干。”
再回到水龙头下洗小孩的裤子,旁边蹲下来一个小红帽,她用力拉我的头发,对我说:
“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好,叫荷西去开,乖,舅妈在忙,嗯!”我对她笑
笑,拉回自己的头发,拎起裤子去晒,却看见婆婆站在后院的窗口。“母亲,休息一下啊!
你坐飞机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单,不要睡床罩。”我赶紧跑进屋去,荷西与姐夫正在逍
遥。
“荷西,你出去买床单好么?拜托,拜托。”
他不理。
“荷西,请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头。“为什么差我出去买床单?”
“不够,家里床单不够。”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讲话了,我愤然而去。“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红
帽又来拉我。
“好,乖,我们来开糖,跟我来。”我拉着小女孩去厨房。“这种我不要吃,我要里面
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着我。
“这种也好吃的,你试试看。”我塞一块在她口里就走了。谁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
啊!
“三毛,拿痱子粉来。”二姐在卧室里喊着,我赶快跑进去。
“没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买好么?”
“可是大卫现在就得搽。”二姐咬着嘴唇望着我,慢慢的说。
我再去客厅摇荷西:“嗯!拜托你跑一趟,妈妈要床单,大卫要痱子粉。”
“三毛,我刚刚开车回来,你又差我。”荷西睁大着眼睛,好似烦我纠缠不清似的瞪着
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么样?”我脸忽一下沉了下来。
“咦!这叫恩爱夫妻吗?三毛!”姐夫马上打哈哈了。
我板过脸去望厨房,恰好看见婆婆大呼小叫走出来,手里拿着那盒糖,只好赶快笑了。
“天啊?她说戴克拉给她吃的,这种带酒的巧克力糖,怎么可以给小孩子吃,她吃了半
盒。安琪拉,快来啊!你女儿——”
“天知道,你这小鬼,什么东西不好吃,过来——”二姐从房里冲出来,拉了小女儿就
大骂,小孩满嘴圈的巧克力,用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吗?她不像你小时候——”荷西好不耐烦的
开始训我。
我站在房子中间,受到那么多眼光的责难,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说:“她不吃,我们来
吃吧!母亲,你要不要尝一块?”突然来的混乱,使我紧张得不知所措。
分离了一年,家庭团聚,除了荷西与姐夫在谈潜水之外,我们没有时间静下来谈谈别后
的情形。
荷西去买床单时,全家都坐车进城了,留下泻肚子的三岁大卫和我。
“你的起动机在哪里?”他专注的望着我。
“乖大卫,三毛没有起动机,你去院子里抓小蜗牛好吗?“我爸爸说,你有小起动机,
我要起动机。”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个起动机。来,你看,用橡皮筋绑起来,这一只筷子可以伸出
去,你看,像不像?”“不像,不像,我不要,呜,呜——”筷子一大把往墙上摔。
“不要哭,现在来变魔术。咦!你看,橡皮筋从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气,试试
看,它又会跳回来——”“我不要,我要起动机——”
我叹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晚饭要煮了,四菜一汤。要切、要洗、要炒,甜点做布丁方
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来,椅子不够,赶快去邻居家借;刀叉趁着婆婆没回来,快快用去污
粉擦擦亮;盘子够不够换?酒够不够冰?姐夫喝红酒还是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们喝
可乐还是桔子水?婆婆是要矿泉水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
块还没有冻好,饭做白饭还是火腿蛋炒饭?汤里面不放笋干放什么?笋干味道婆婆受得了
吗?晚饭不要太油腻了,大卫泻肚子;吃土司面包是不是要烤?
这么一想,几秒钟过去了,哭着的小孩子怎么没声音了,赶快出去看,大卫好好的坐着
动也不动,冲过去拖他起来,大便已经泻了一身一地。
“小家伙,你怎么不叫我?不是跟你讲了一千遍上厕所要叫、要喊,快来洗。”
乱洗完了小孩,怎么也找不到他替换的长裤,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来放在卧室床上。一
面赶快去关火,洗裤子,再用肥皂水洗弄脏了的地毯,洗着洗着大批人就回来了。“肚子饿
坏了,三毛,开饭吧!”怎不给人喘口气的时间?“好,马上来了。”丢下地毯去炒菜,荷
西轻轻的走过来体贴的说:“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对他笑笑。
“天啊!谁给你光着屁股站在冰凉的地上,小鬼,你要冻坏啦!你的裤子呢?刚刚给你
换上的,说——”二姐又在大喊起来。
“荷西,你去对二姐说,我替他又洗了,他泻了一身,刚刚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
了。”
“我说,她这种没有做妈妈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卫带去。”
“我怎么带?他泻肚子留在家里总不会错,三毛太不懂事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声争执。她们是无心的,所以才不怕我听到,我笑了一笑,继续煮
菜。
晚饭是愉快的时光,我的菜没有人抱怨,因为好坏都是中国菜,没有内行。吃的人在烛
光下一团和气,只有在这一刻,我觉得家庭的温暖是这么的吸引着我。
饭后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了出来。家中有三张床,并没有
争执和客气,很方便的分配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开在我们卧室,妈妈单独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发,荷西与我睡
地上。
等到躺下地铺上去时,我轻轻的叹了口气,我竟然是那么累了,不过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床单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钱?”
“八千块。”
我在黑暗中静静的望着他低低的说:“我不是跟你讲过也有本地货的吗?只要三百块一
条。”
他不响。再问:“这几条床单以后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妈妈说用完她要带回去,这
种床单好。”
“她有一大柜子的绣花床单,为什么——”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小的人,忍住不说话才不会祸从口出,只好不许自己回嘴了。
夜间在睡梦里有人敲我的头,我惊醒了坐起来,却是小大卫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厕所,呜——”
“什么?”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领他去洗手间。“妈妈呢?”我轻轻问他。
“睡觉。”
“好,你乖,再去睡。”轻轻将他送到房门口,推进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红帽又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你是小红帽,不会去找祖母?
来,带你去喝水,厕所上不上?”
服侍完两个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轮红日正跳一样的出了海面。
轻手轻脚起床,把咖啡加在壶里,牛油、果酱、乳酪都搬出来,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齐,
糖、牛奶也装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经起床了。
“母亲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间,赶快进去替她铺好床,这时小黛比也起来了,再上去替她穿衣。
“去喝牛奶,戴克拉来铺床。”
“你们吵什么,讨厌!”地上赖着的荷西翻身再睡。“我不要牛奶,我要可可。”
“好,先吃面包,我来冲可可。”
“我不吃面包,在家里我吃一碗麦片。”
“我们没有麦片,明天再吃,现在吃面包。”
“我不要,呜,我不要!”小红帽哭了。
“哎!吵什么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吗?”二姐穿了睡衣走出来怒眼相视,再对
我点点头道了早安。“早!”姐夫也起来了。再一看,荷西也起来了,赶快去收地铺。
把地铺、黛比的床都铺好,婆婆出洗手间,姐姐进去,我是轮不到的了。
“母亲,喝咖啡好吗?面包已经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白水煮一个蛋就可以。”“荷西,请你把这块烤好的面
包吃掉好吗?”
“嘿嘿,不要偷懒欺负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水。”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内大卫哭了,我转身叫黛比:“宝贝,去看看你弟弟,妈
妈在厕所。”
婆婆说:“随他去,这时候醒了,他不会要别人的,随他去。”
正要随他去,二姐在厕所里就大叫了:“三毛,拜托你去院子里收裤子,大卫没得换的
不能起床了。”
飞快去收完裤子,这面茶正好滚了,火腿蛋快焦了,婆婆己笑眯眯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吗?”
“啊!还是给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块小鱼吧!”“什么鱼?”我没有鱼啊!
“随便什么鱼都行!”
“荷西——”我轻轻喊了一声荷西,婆婆却说:“三毛,我的白水蛋要煮老了吧!还没
来。”
我在厨房捞蛋,另外开了一罐沙丁鱼罐头丢下锅,这时二姐披头散发进来了:“三毛,
熨斗在哪里?这条裤子没有干嘛!”
替二姐插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鱼都上了桌,二姐却在大叫:“三毛,麻烦你给大
卫煮一点麦片,给我烤一片乳酪面包,我现在没空。”
“麦片?我没有预备麦片。”我轻轻的说。
“这种很方便的东西,家里一定要常备,巧克力糖倒是不必要的。算了,给大卫吃饼干
好了。”婆婆说。“没——没有饼干。”
“好吧!吃烤面包算了。”二姐在房内喊,我赶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里去玩,二姐挟了穿整齐的小孩出来吃饭。
“三毛,你好了吗?你去铺铺床,我还没有吃饭没有化妆呢!这小孩真缠人。”
铺好了姐夫姐姐的床,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赶快去收碗,拿到厨房去冲洗。
“三毛,你快点,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惊。
“快啊!你们这些女人。”
“车子太挤,你们去玩,我留下来做中饭。”
“三毛,不要耍个性,母亲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饭在外面吃?”我渴望的问。
“回来吃,晚点吃好吗?”婆婆又说。
“好,我去刷牙洗脸就来。”
“三毛,你一个早上在做什么,弄到现在还没梳洗。”荷西不耐烦的催着。
“我在忙哪!”忍着气分辩着。
“忙什么!我们大家都吃最简单的,小孩子们连麦片都没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买了两
大箱什么吃的。”“荷西,他们是临时出现的,我买东西时只想到母亲,没想到他们会
来。”
“走吧!。”他下楼去发动车子,我这边赶快把中午要吃的肉拿出来解冻,外面喇叭已
按个不停了。
挤进车子后座,大家兴高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着窗外往后倒的树木。我一直在想,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沙漠逃难的情形,没有一句话问我们那个被迫丢掉了的家。婆婆没有
问一声儿子未来的职业,更没有叫我们回马德里去,婆婆知道马德里付了一半钱的房子,而
今荷西没有了收入,分期付款要怎么付,她不闻不问。她、姐姐、姐夫,来了一天了,所谈
的不过是他们的生活和需求,以及来度假的计划。我们的愁烦,在他们眼里,可能因为太明
显了,使得他们亲如母子,也不过问,这是极聪明而有教养的举动。比较之下,中国的父母
是多么的愚昧啊!,中国父母只会愁孩子冻饿,恨不能把自己卖了给孩子好处。
开车兜风,在山顶吃冰淇淋,再开下山回来已是下午一点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满头大
汗,那边却在喝饭前酒和下酒的小菜。
将桌子开好饭,婆婆开始说了:“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汤也没有煮出味道来。”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没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许耍个性——”“好啦!母亲面前吵架吗?”姐
夫喝了一声,我不再响了。
吃完饭,收下盘碗,再拚命的把厨房上下洗得雪亮,已是下午四点半了。走出客厅来,
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说:“好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来,来,去烤一个蛋糕,母亲来教
你。”
“我不想烤,没有发粉。”
“方便得很的,三毛,走,我们开车去买发粉。”二姐兴冲冲的给我打气。
我的目光乞怜的转向荷西,他一声不响好似完全置身事外。我低着头去拿车子钥匙,为
了一包发粉,开十四公里的路,如果不是在孝顺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监督下发好了,接着马上煮咖啡,再放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
点心,吃完点心,进城去逛,买东西,看商店,给马德里的家族买礼物,夜间十点半再回
来。我已烤好羊腿等着饥饿的一群,吃完晚饭,各自梳洗就寝,我们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
是一夜起床两次管小孩。
五天的日子过去了,我清早六时起床,铺床,做每一份花色不同的早饭,再清洗所有的
碗盘,然后开始打扫全家,将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齐,泡进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来解
冻,开始洗衣服,晾衣服。这时婆婆们全家都已经出门观光,湿衣服晾上,开始烫干衣服,
衣服烫好,分别挂上,做中饭,四菜一汤,加上小孩子们特别要吃的东西,楼下车子喇叭响
了,赶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饮先送上,给各人休息;午饭开出来,吃完了,再洗碗,
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盘子杯子,弄些点心,再一同回去城里逛逛;逛了回来,
晚饭,洗澡,铺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发,自己的地铺,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时。
“荷西。”夜间我轻轻的叫先生。
“嗯?”
“他们要住几天?”
“你不会问?”
“你问比较好,拜托你。”我埋在枕头里几乎呜咽出来。“不要急,你烦了他们自然会
走。”
我翻个身不再说话。
我自己妈妈在中国的日子跟我现在一色一样,她做一个四代同堂的主妇,整天满面笑
容。为什么我才做了五天,就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我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对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对外人又会怎么样?我自责得很,我
不快乐极了。
我为什么要念书?我念了书,还是想不开;我没有念通书本,我看不出这样繁重的家务
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跟荷西整日没有时间说话,我跟谁也没有好好谈过,我是一部家务机
器,一部别人不丢铜板就会活动的机器人,简单得连小孩子都知道怎么操纵我。
又一个早晨,全家人都去海边了,沙漠荷西的老友来看我们。
“噢!圣地亚哥,怎么来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带了母亲在逛街。”
“啊!他忘了对我说。”
“我,我送钱来给你们,三毛。”
“钱,不用啊!我们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来的。”
“用完了?他没对我说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一共有七万多块。
“反正我留两万块。”
“也好!我们公司还有二十多万可以领,马上可以还你,对不起。”
送走了圣地亚哥,我心里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轻轻的问荷西:“钱用完了?吃吃冰
淇淋不会那么多。”“还有汽车钱。”
“荷西,你不要开玩笑。”
“你不要小气,三毛,我不过是买了三只手表,一只给爸爸,一只给妈妈,一只是留着
给黛比第一次领圣餐的礼物。”“可是,你在失业,马德里分期付款没有着落,我们前途茫
茫——”
荷西不响,我也不再说话,圣地亚哥送来的钱在黑暗中数清给他,叫他收着。
十五天过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弥撒,我不是天主教,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谢谢母亲!”
“祷告圣母玛丽亚快快给你们一个小孩,可爱的小孩,嗯!”
母亲啊!我多么愿意告诉你,这样下去,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一个白天站十六七小时的
媳妇,不会有心情去怀孕。
二十天过去了,客厅里堆满了玩具,大卫的起动机、电影放映机、溜冰板,黛比的洋娃
娃、水桶、小熊,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他的头。
“舅妈是坏人,砰!砰!打死她!”大卫冲进厨房来拿手枪行凶。
“你看!他早把马德里忘得一干二净了。”二姐笑着说,我也笑笑,再低头去洗菜。
舅妈当然是坏人,她只会在厨房,只会埋头搓衣服,只会说:“吃饭啦!”只会烫衣
服。她不会玩,不会疯,也不会买玩具,她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家庭主妇。
“荷西,母亲说她要再多住几天?”夜半私语,只有这个话题。
“一个月都没到,你急什么。”
“不急,我已经习惯了。”说完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有丝丝的泪缓缓的流进耳朵里
去。
“我不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了。”
荷西没有回答,我也知道,这种话他是没有什么可回答的。
“我神色憔悴,我身心都疲倦得快疯了。”
“妈妈没有打你,没有骂你,你还不满意?”
“我不是不满意她,我只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荷西,你懂不懂,这不是什么苦难,可
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觉得很苦。”“伟
大的女性,都是没有自己的。”
“我偏不伟大,我要做自己,你听见没有。”我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么了?”
我埋头在被单里不回答,这样的任性没有什么理由,可是荷西如此的不了解我,着实令
我伤心。
上一代的女性每一个都像我这样的度过了一生,为什么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里人很自私。”
“三毛,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个自私,是你还是她们。”“为什么每次衣服都是我洗,
全家的床都是我铺,每一顿的碗都是我收,为什么——”
“是你要嘛!没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们是客。”
“为什么我去马德里做客,也是轮到我,这不公平。”
再说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给自己无理取闹下去。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这一切都要有爱才有力量去做出来,我在婆婆面前
做的,都不够爱的条件,只是符合了礼教的传统,所以内心才如此不耐吧!“我甚至连你也
不爱。”我生硬的对他说,语气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
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
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内战的事情,然后替婆婆理行
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
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
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
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
望不要这么忙了。”“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好,孩子
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身叫着孩子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床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
再微笑,也可以尽情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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