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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精益求精),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轨外的时间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6:01:50 1998), 转信

轨外的时间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去会一些
埋在心里的人。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
看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

    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

    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不是血肉
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水流过浅溪,也就
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你怎么走?

    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

    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深锁着的
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

    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

    你也照镜子对不对?

    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

    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便托付给
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孩子们没有抛弃
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
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
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着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不久
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瞪住我,也
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
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丽如春
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来了。

    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着,也不及家里自在。我不好
跟儿女们老吵着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快些了。那个午
后,四周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长长方方的一小块,
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

    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

    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

    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充满
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在了。当它,
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

    我要出去玩——。

    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色各样的
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庄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居然又在卖家乡小
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着那么香。西门町以前想来很远,今日想着它它
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着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
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诉一位靠着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
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
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
的大公司?比起上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
得了更是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
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我,从我
身上走上来——

    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着我大步正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
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我
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

    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走,我只
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

    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轻松。
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
不念旧,我却突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
的时光。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

    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事?这份
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己的故居,那个进
门的玄关旁,总也开着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
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的路通向什么地方?新店。我怎么在
新店?

    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牌的那条
巷子里就是我的家。

    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着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掉。

    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

    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又去躺病
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

    汉清大哥、嗣庆、谷音全在台北,他们是我的手足,这些年来行动不方便,总也难得见
面,见了面,大家怕我累。也不肯多说话,总是叫我休息、休息。这个时候谁要休息呢,我
要快快去告诉他们,我根本没有病,走得飞快。我完全好了。

    小弟嗣庆不在家,他的办公室在火车站正对面,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今天跑去看
看他,他一定吓了一跳。

    就看见嗣庆啦!他在看公文,头伏得低低的,我不跑到他面前去,我要跟他捉迷藏,就
像我未上花轿以前在家里做他姐姐一般的跟他顽皮一下——我浮在他的上面,用手指轻轻搔
一下他的头顶心,嗣庆没有反应,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弟弟也老了,敲他的头都没有感
觉,他不及我年轻了,我怎么又一下那么爽快了呢?是的,我们都老了,爹爹姆妈早已过去
了,我找不到他们,看不到他们,这也没有办法,我只有在台北跑跑,再去看看我的亲戚
们。

    今天不累,我一个一个房子去走亲戚,我好忙啊,已经是老婆婆了玩心还那么重,自己
也有一点不好意思,可是能走还是去走走吧,今天不同凡响——于是我走了好多好多的路,
我看亲戚,看街,看外销市场,看新公园,看碧潭的水,看街上的人,看阳明山淡水河,看
庙看教堂,也去了一间国民小学——玩了不知多少地方,绕了好大的一场圈子,我到了一幢
建筑面前,上面有字,写着“国泰医院”,这个地方眼熟,好像来过,二楼一个窗口尤其熟
悉,我上去看一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从窗外向里看,你可别问我怎么飞到二楼窗口去的,我没有说谎,我是在二楼外
面看——这一看吃了一惊,我的儿子阿三怎么坐在一张床的前面,哀哀的在向一个老太太一
遍一遍的叫——“姆妈!姆妈!姆妈!姆妈……”

    那个睡着不应的女人好面熟……她不是我自己吗?难道是我?那个镜中的我?一生一世
镜中才看得见的我?我急忙往窗内跑,跑向自己——“姆妈——”

    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哽住的声音,叫得好大声,吵得很的。

    再一看床头的钟,五点了,原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去了好多地方——而
我又在床上。

    “姆妈,现在是早晨五点,你昏迷了十三个小时,怎么救也救不过来,我们——”

    傻孩子,急成那个样子,姆妈哪里是昏迷了,姆妈只是出去玩了一场,散散气闷,你们
怎么叫护士小姐用针扎人呢。我的姑姑跟你讲了一件很普通的小事,她不太会说故事,又越
说越匆忙,因为说完她要收拾东西回百乐冰淇淋那条巷子里的家里去,她想回家,不肯慢慢
细细的讲。

    至于我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可是让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有关我的秘密——当我
“出去”的时候,我从来不肯去照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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