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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衣带渐宽终不悔陈怡真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Dec 21 17:01:07 1998), 转信
衣带渐宽终不悔陈怡真
旧约创世纪第十九章说,耶和华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城,嘱二天使引领城中唯一的
义人罗得和他的妻子、两个女儿出城。在城外,天使对罗得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
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路,免得你被剿灭。”结果耶和华在毁城的时候,罗得走在后
头的妻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竟变成了一根盐柱。
我活在今天
三毛说:“过去不能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了,所以不回头,不回头。”
把长发略略剪短了一些的三毛,盘膝坐在地上,对我摇摇头,坚持不肯再谈过去的三
毛。
“把回忆留给老年吧。我现在喜欢讲教学。”她眼睛亮了,声调愉悦昂扬了起来:“不
要以为那很道学,实在很有趣。非常着迷。”
就在去年夏天,流浪的三毛从中南美洲游罢归来,从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手中
接过了一纸聘书。九月份,她站在华冈的讲台上,面对着台下两百位学弟、学妹,开始了她
人生一堂非常重要的课程。
四个月下来,自称“只有五分钟热度,最多不超过十五天”的三毛,是深深陷在其中
了。四个月不厌,大概就不会厌了。
“教学还是很累的。两天的课,五天的改,改到后来就开始急了。因为又要开始准备下
堂课了。差不多四小时的课,总要看十五本书,不能说是消遣了,起码要去找,但也不一定
用。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是那样,可能我白读了七天
书就丢掉了。不过还是有收获。”
她教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两门课。正式的学生是一百五十三
个,但加上旁听的就超过两百人了。旁听的作业她也改,而且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改。无
怪三毛要喊累。
“其实,我是个喜欢导师制的教师。我喜欢带五个到十五个学生一年,并不喜欢带两百
个学生一年。这个理想,台湾可能没有一个大学办得到。尽心尽意的把那五个到十五个学生
带好,像自己的小孩一样,可以做得更周全。可是现在学生很多,旁听的也多,我很难一个
一个去了解他们的个性。一个老师可以给学生很多知识,但不了解他的话,就很难给他一个
指引的方向了。所以我现在讲的总是往一个大方向去讲,不能往小方向钻。如果我只有五个
学生,就可以每个人给不同的路去走,但两百个人,就只能给他们一条路了。选择或不选
择,是他们的事。那时候就很急了。”
补救的方法,就是和学生做笔谈。从谈话里了解他们的志向、兴趣、特长还有出身背
景。所以三毛的课的考卷常是性向调查的问卷,而不是所谓用功或不用功的考卷了。“我觉
得一般孩子的文笔都很流畅,只是他们没有很踏实的到生活里来。不过慢慢总要出来的。我
真喜欢这工作。不是我指引学生,而是在旁边启发他,启发他最灿烂的潜能。这是一个老师
很重要的工作。”
中国人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三毛认为,可能没有一个老师能把这三点都
做得周全。她的解释是:“授业,是比较实际的东西,像化学、物理、数学科之类。解惑则
可说是用在文字学、音韵学上。而我所做的是传道。传道不只是课堂上,也在个人的行为
上。”
她很喜欢给年老的学生改变一个观念:有礼貌的老师不一定是严肃、一板一眼的。一个
心神活泼的老师照样可以是一个有礼貌的老师。
但学生能不能知道她的苦心呢?三毛并不刻意去点醒,可是细心认真的学生一定注意到
了,她在言词细微处的留意。譬如她一定用“请”而且不称“你们”用“我们”。“在这点
上就是从蒋经国先生那里学来的。他真了不起,你看他的任何谈话、文告中必然全用‘我
们’,看了真是感动,因为他深深感觉到他是我们的一份子。对于学生,实在不得已了我一
定用‘各位’。‘各位’是个尊称。”而在课堂上,三毛已非三毛,她不称自己“三毛”,
也不称“我”。因为朋友况且还有亲疏远近呢。和学生之间,尽可以嘻嘻哈哈,但要不逾
矩。“如果在课堂上就我我我、你你你的,他们对我会失去了礼貌。所以我叫我自己的时
候,绝对自重,而且当得起。一定老师怎么看,各位觉得怎么样。很注重自己的礼貌和言
行,我认为言行影响学生可能甚于书本。”
最近她在联副上写了一篇文章,叫《野火烧不尽》,下面署名是“三毛”。也就是“野
火烧不尽三毛”,取其“春风吹又生”也。
春风又是谁呢?老师吧,春风化雨嘛。可是三毛说,学生才是春风呢!教了我好多东
西。
学期终了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学生递了一张条子给陈老师。上面说:“陈老师,你知道
你的缺点在哪里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热诚而急迫的想把你的知识传授给我们。可是我要
告诉你,生命自有不同,生命并没有智与不智,请老师再思!”
来者不善的一张条子,收到这张条子的老师第一个感觉是胃痛。胃绞了足足有五分钟不
能动。随之而来的感觉却是:这学生信任我,才敢写这条子。
“他不怕我把条子交训导处处理,这里头有多大的信啊。
回过来,我感谢他的信任。第三步又很难过了,觉得我没有教好他。我的学生里有这样
鲁莽的一个男孩子,写了这样一张伤人心的条子给我,那我这一学期的潜移默化,我的礼
貌、我的教养,在他们身上我看不见。这是老师的错,我没有教导他去体恤别人。”
想了很久,三毛晓得下学期她要怎么回答这位学生了:“第一件事要说,收到了。第二
我要谢谢你对我最深最大的信。第三点,做为一个老师还是要这样热诚的教下去。如果连热
诚和这份急迫的心都没有的话,教学者的良知何在?至于人是否有高下有不同,老师也知道
这个道理。如果你不愿意听老师告诉你的一些人生的小小的道理,你可以不来上课。
这学期你的成绩由老师和教务处负责使你及格。”
从拿到这张纸条后,三毛的情绪一变再变。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又从学生的角度看
老师,再又从老师的角度看学生,最后做了一个处理。她心存感谢,因为他使三毛又做了一
次学生。
在《野火烧不尽》里,她说:“当一个人三次向你道谢的时候,他已经是你的了。”
曾经,荷西使她感觉人生很有意义,现在教学这件事又让她觉得深具意义。因为,这背
后有一种价值和热情在支持她。
“我是个喜欢背十字架的人——其实也不能叫十字架,我喜欢背东西。背东西的时候使
我觉得自己的肩膀还有用。像荷西回家找不到我,简直茫然失措,嗳——觉得自己好有用
哦,我的先生怎么那么爱我。现在教书也这样。虽然我知道学生并不是那么依靠我,但在两
百个学生当中,我能影响一个,使他上我的课能得到一点快乐——甚至我不敢讲知识——一
点舒展,一点点光线,我就一无所求了。”
其实,文化大学的聘书她已经接过了三次,每次却都因故没有回国。这次,还是在张其
昀先生的半强迫下帮她下了决定。
现在,三毛真是开心。教书,第一,让她感觉终于为国家做了一点事情。第二,以真真
诚诚的一颗心,回报了张其昀先生当年因为爱才,体恤她而免试让她进入文化大学选读的大
恩情。第三,三毛终于不再是一颗滚石了。滚石不生苔当然很可贵,但老不生苔也不好,有
时候,就让它生一点苔吧。第四,喜欢学校的图书馆。拿到那一张借书证的时候,三毛简直
快乐死了。“那四十万卷藏书等于是我的了!”她是如此大喜的。黑黝晶亮的眸子,仿如夜
空里闪烁的星星。“也喜欢再做小孩子。”叹口气,她满足地标了个句点。昨天过去了
真不再想从前?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仍然坚决的摇摇头。“不要回头,我喜欢罗得的故
事。”
对曾经走过的路呢,有无悔恨?
“不悔!不悔!”她叫了起来,然后两人乐开了。因为我们同时忆起了金庸笔下的杨不
悔。真真想不到,三毛也是金庸迷。
前阵子,她还写了篇文章谈金庸小说里的人物。结果啊,她的父亲说看不懂,看不懂。
三毛说,没关系,凡是金庸迷一定懂。
这位说看不懂女儿文章的父亲,却是当年任着三毛看书,领着三毛念古文的可爱的父
亲。
三毛读书的一段历史,在一篇《逃学为读书》的自述里描绘得非常详尽。从三岁看了一
本《三毛流浪记》开始,她就一跤跌进了书海里。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成了十足的书奴。
“离家之后,我突然成了一个没有书籍的人。在国外,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小房间,几本
教科书,架上零零落落。我离开了书籍,进入了真真实实的生活。在一次一次的领悟里,那
沉重的大书架,不知不觉化作了我的灵魂和思想。突然发觉,书籍已经深深植根在我身体
里。带不带着它们,已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这是陈平变做三毛,甚至二毛以前的一毛时代。雨季里的少女
而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是一个逆子,她追求每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
在追求什么的那份情怀。因此,她从小不在孝顺原则下做父母请求她去做的事情。”“跌倒
过,迷失过,苦痛过,一如每一个‘少年的维特’。”但,“无论如何的沉迷,甚至有些颓
废,但起码她是个真诚的人。她不玩世,她失落之后,也尚知道追求。那怕那份情怀在今日
的我看来是一片惨绿。但我情愿她是那个样子,而不希望她什么都不去思想,也不提出问
题。二毛是一个问题问得怪多的小女人。”
那一段青年时代的作品,后来收集在《雨季不再来》书里。她说:“《雨季不再来》是
我一个生命的阶段,是我无可否认亦躲藏不了的过去。它好不好,都是造成今日健康的三毛
的基石。也就如一块衣料一样,它可能用旧了,会有陈旧的风华,而它的质地,却仍是当初
纺织人机上织出来的经纬。”就像圣经上雅各的天梯一样,踏一步决不能上升到天国。人的
过程,也是要一步一格的爬着梯子,才能到达某种高度。曾在雨季走过的少女,终于挥别了
踩在雨地里的年头,走进了沙漠。沙漠的阳光和风雨把她结结实实地变换成“铜红色的一个
外表不很精致,而面上已有风霜痕迹的三毛。”阳光下的女人
“其实,当初坚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后来长期留了下来,又是为了荷西,不是为了我。”
不记得在哪一年以前了,她无意翻到了一本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期书里正好介
绍撒哈拉沙漠。只看了一遍,无法解释的,三毛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
保留的交给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她下定决心要去沙漠住一年。除了父亲的鼓励,还有一个朋友默默收拾了行李,先去沙
漠的磷广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来,以便三毛去时好照顾她。
“在这个人为爱情去沙漠里受苦时,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
了。”
那个人,就是荷西。
和荷西生活的六年,是三毛物资生活最贫乏、精神生活最富足的时候。这个在阳光下展
露了万种风情的小女人,和她的大胡子丈夫在大漠里白手成家,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来,先
做了柴米夫妻,而后变成神仙眷侣。
读者简直太熟悉这一对夫妻在撒哈拉的一举一动了。三毛把撒哈拉的故事说得精采又生
动,那几年,沙漠是三毛和荷西的尘世城堡。
“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里,慢慢的坐下
去,好似一个君王。”直到荷西意外丧生,三毛的“沙堡”、三毛的世界,一夕间坍塌了下
来。
不再迷惑的三毛
“那一年,和我分离了十二年的父母到了西班牙,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过中秋节。第二
天,荷西就死了。一轮明月,皓月当空,真是人生最大的一个讽刺。”
挚爱的人走了,三毛的文章里没有哭号。在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荷
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三毛也把它最深沉的创痛铭刻在心上。“对于
最心爱的人,你永远不能写他。因为这是我的宝贝,一个秘密,我不再谈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写下了这句话,荷西便也钻进了三毛今生的记忆里。
而今,梦想了一生的职业——农夫,终于在华冈有了一百亩田。“快乐的。”三毛说。
“我从来没有展望过将来。而生之迷惑到最近才比较开通。还是有痴迷,譬如在工作和
游戏的时候。但不惑了。”人生在三毛看来,是一条时间的江河。大江东去的时候,两岸风
景如何交替变换,并不在人的掌握里,可是那条江河总会奔流到大海里去的。
“就是今天,让今天活得平安、快乐、充实,才是最重要的。”
在《明日又天涯》里,三毛写道:“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也曾对你说
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我很知
道,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留在箱子里吧。”
可是,三毛你偶尔也会忆起长裙花枝招展飞扬在风里的春天吧?
当时萦绕在恋人身边,你那清脆的笑声,还记得吗?至情不死,一刹永恒
三毛记得的。这一生无数的情缘,就是从初恋开始。
“初恋是人生很重要的阶段。它使我们知道除了父母之爱,还有男女之爱。我把初恋列
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初恋往往都是失败,但这是第一道楼梯,非走不可。但意义重大。人
的一生可以忘记很多个很多个曾经交往过的朋友,却忘不了初恋的情人。并不是这个情人是
那么永恒,而是这个里程碑是这么重要。”
就三毛来讲,初恋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走到一个可以成全的年纪。那时候,两个年轻人没
有共向生活的条件,如此的无助,前途一片渺茫。能掌握的爱情虽然真,却往往不能落实。
环境使得相爱的两个人终于屈服了下来。
然后呢,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些情缘。“但这种情缘我认为,并不一定要开
花结果,但还是有情。情深不深呢?在那一刹那间可能还是很深的,但不是一个永生的情。
然后做了一个人的太太,我知道这一生是属于一个人的了。以前寻寻觅觅,那刻是蓦然回首
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的人生三个境界,其实也是爱情的三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
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初恋。然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虽说
情到深处无怨尤,但后面可能没有结婚做背景。最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处”,“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了。以前的都不对,所以不成。可是乍然回首,哎呀,就是
你嘛,我要嫁给你。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自然的。”
结婚,不是为安全感。至少对三毛来说不是这样的。也不是为有个家,还是为了人,要
跟他共同生活。“而且必要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家签下去。我觉得这
个形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种形式。虽说世上何必拘于形式,况且三毛又是个最不看重形式
的人,可是在爱情上,每一个人都有它表达的形式。对我来说,当我把我的名字写在那张结
婚同意书上的时候,是个最慎重的形式了。那不是仪式,而是承诺。”
“结婚很好的,我觉得。嫁对人的话,真是人生最好的一件事。”三毛如是说。
因为荷西了解三毛。了解三毛是他的太太,是一个持家的女人,而且绝对了解三毛的风
情。在荷西面前,三毛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她美丽的风情全然为荷西展露。
而在三毛的眼前,活出来的是荷西是一个完完美美的男人。“我真是喜欢他!”三毛
说:“至于我写出来的东西,我不一定要他了解,因为那不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事情。有一
年,我曾停笔了十个月,就因为荷西说我晚上写作他睡不着。那我就不写嘛。他还是了解
我,了解我很多优点,了解我很多缺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在三毛心里,荷西不止是爱,还包括穿衣、吃饭……各种各种,全部都是。他曾使三毛
感觉人生深具意义。可是荷西死了。
三毛还是三毛。
她说:“人世的遭遇往往有因才有果。处理的方式,可以让遭遇变成悲剧或喜剧。譬如
当年我见到心爱丈夫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我可以哈哈大笑,说你到极乐世界里去了,我多开
心。可是不可能这样处理。因为我还是有血有肉,当然是另外一种反应。境由心造,我现在
更相信命由心造。我可以穷,可以遭受种种挫折,但命运就是拿不走我心里的快乐。任你把
我水里去,火里来,我还是要说,看你把我怎么样!那时,就快乐了。”
一位天主教宗教哲学家,也是存在主义学者马塞尔说过,亲人不死,爱人不灭。三毛已
在本身的经验里得到了这句话的实证。时间在有躯体的生命上固然无法突破这层物理上的限
制,但当灵魂脱离了这个物资基础的时候,三毛深信,一般性的实体,物资基因,也就消失
了。而灵魂是永存的。
就在去年,三毛还不能如此平静地在人前谈荷西,可是现在,三年四个月快过去了,她
已可以和人讲这事还相当的平静。“这就是时间了,它可以帮人做很多功课,不知不觉中。
时间的可贵,不在帮你克服,而是替你化解。很自然的,不刻意的,不强求的。”
可是最可悲哀的,也是时间。它必定要去的。不生便无死,一生即有死。可以说人一出
生就被宣判了死刑。但在时间的流程里,一个人成长了。
“我今天有个体验。把人事关系处得和谐——我不讲周全,因为周全是不可能的——尤
其在中国,是个很高的艺术。但也无法强求的,无为而治,以心换心。但寻常的人际关系,
并不把它看成生死之交。”
中国人喜欢说共生死。三毛也曾想过和一个共生死,“可是那是违反自然的。一个人生
是孤单,死也是孤单。一辈子跟定你一个的就是自己,再没有别人。没有父母,没有丈夫,
更没有儿女。《红楼梦》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
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时间流掉了,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
对于死,三毛已无盼望,也不惧怕。一个月前,她甚至还有点盼望,可是,现在对她,
死就是生,生就是死,见是不见,不见是见。到这个境地,三毛可生可死,无所求了。“可
是血肉也愈来愈少,这真糟糕。以前是哭哭笑笑,现在很难哭难笑,很难有什么委屈、苦
痛、悲哀而想哭。有时候难得流下了一滴眼泪,哈哈——我又开心得不得了。”
现在的三毛对钱财没有观念,需要的时候,向妈妈伸手拿一点,很像又回到小孩子时候
了。写作也不为别人,绝对为自己的快乐。“我喜欢再做一次小孩子。”
前个月,有一晚全家围桌吃晚饭的时候,三毛的父亲用筷子比了个“人”字,说,人的
一生可以做两次小孩子。一次在小时,顺着左边的那一撇达到顶峰,然后下来,老年,又是
小孩子了。
三毛说:“爸爸,不对,不对,人可以做一百次的小孩子。一百零一次就不行了,因为
人只有一百岁。”怎么说呢?“那就要完全看自己怎么变了。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而人以一
百年来说,可以做一百次小孩子。”
“这句话从那里来呢?从我弟弟的小孩来。而他才十岁。对啊,人可以有一百个童年,
所以我现在又是小孩了。小孩做任何事都很专心,他们是原人,没有对错,只有阴阳。我从
他们那里学到了多少从先圣道德书里没有学到的故事。”其实,童话是写给大人看的。三毛
举例说:“像白雪公主死了,父母救不了,小矮人救不了,来了一个白马王子,真好,轻轻
一个吻公主就活了。还有人鱼公主,人鱼没有灵魂,只能活三百年然后就化成泡沫。可是公
主为了爱,不惜将尾巴变化人脚,每跨一步就像走在刀上,因为爱情是疼痛的!”
但人生的苦痛全在于己。因为人生有血有肉,要想无心大不容易。喜怒哀乐也是很合自
然的.就像月有阴晴圆缺。“我的人生也不刻意,一切顺其自然。说宿命,太悲观了,说是
大自然的定律比较好。老子里有一句话:‘万物作焉而不辞’,天地万物都循着自然运作而
不推辞。我是个自然主义者,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合乎自然的定律的。顺其自然,没有意外。
过去我随缘,但现在比较入世,喜欢广结善缘。”三十余年心路历程,三毛喜不喜欢做
三毛?
“三毛从来没有做过三毛,你们都被我骗啦。我做我!”她大乐。
“三毛”只是个笔名,可是“我喜欢三毛,喜欢她的真。喜欢,很喜欢。尤其笔下的三
毛,觉得她很可贵。如果不喜欢她,我相信我就不会写她了。可是并不喜欢三毛带来的一些
劳累,也不喜欢被访问、座谈会时的三毛,但,她还是可爱。”
台湾的生活对三毛,又是一份新的历练。她期望自己在里面时时保持自己,做一个永远
宠不坏的三毛。至于别人如何看三毛,她喜欢大家“雾里看花”。文学的美丽在于它的再创
造。三毛,也不给她实体。每一个人可因自己的个性而想像三毛的样子,然后,可以有千千
万万个不同的三毛。
三毛还教不教书?
“这是我一直在文章里问学生的啊!”
下辈子呢?
三毛喜欢再做一次荷西的太太。“我这生有过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自然
过。全使我变成一个最纯洁的小孩子。当然来世不会再是今生的荷西、三毛了。可是没有关
系,我们会懂。”
荷西过去后,叶曼女士曾送给三毛一个牌子:“GONERNEVERWINWINN
ERNEVERGONE”。再没有多讲话。三毛说:“我和叶曼叶老师只做过三次简短的
谈话,但她句句真理,我一生受用无穷。有一次,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告诉她,我要出家
了。她说,出家不是一件虚幻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在佛学里看到的是红红的太阳从海里升
起,而不是退隐山林,你才了解什么是佛学。”
那时候,三毛不懂,可是现在晓得了。一别三年,她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叶曼了。三毛要
说:“谢谢你,叶曼教师,我看见红红的太阳了。”
就是这句话。
访问三毛,就好像读一本万壑千峰、一路奇花异树、令人莫辨虚实的书。她敏感、忧
虑、没有安全感,是个同时喜欢查泰莱夫人和芸娘的一个女人。
她说,她一生不写爱情故事,只写自己的故事。然而她的故事,就如同爱情一样的奇
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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