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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atomic (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务虚笔记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4 18:04:46 2000), 转信
九、夏天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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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画家暂时消失的时间里,继续着诗人的消息。诗人L是一种消息。见没见过他是次
要的,你会听到他,感觉到他。空间对诗人L无足重轻。他是时间的一种欲望,疑问,和
一种折磨。
没有这种欲望、疑问、折磨,也就没有时间。
从他用煤,在那座桥墩上描绘一个小姑娘的头发时起,我听见他的消息。他坦白的
心愿遭到嘲笑,草丛中童真无忌的话语成为别人威胁他的把柄,那时,我感觉他已存在
。沿着长长的河堤回家,看见偌大的夕阳中注满了温存和忧恐,我想就是从那一刻,诗
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没。
L是个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梦见女人。
这未必不是诗人的天赋之所在。
L一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围放了水果、钢笔、书、玩具手枪、钱
、一方铜印、一把锤子、和一张印了漂亮女人的画片,想试一试这孩子的志向。但是让
奶奶失望,还是婴儿的L一点儿都没犹豫就抓了那张画片,而且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端
详。要紧的是,在所有那些东西中,画片离他最远,奶奶特意把那画片放在离他最远的
地方,但他对别的东西睬都没睬,直奔那画片爬去。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说这孩子将来
必是个好色之徒。奶奶叹了口气自慰道:“好色之徒,幸亏他没再去抓那方印,这两样
东西一块抓了那才麻烦呢。”一岁的L不懂人们为什么笑,坐在草地上颠来倒去地看那画
片,众人的笑声使他兴奋,他手舞足蹈,把那个漂亮女人举上头顶拚命地摇,像摇动一
面旗帜,哗啦哗啦仿佛少女的欢笑,我记得于是天上灿烂的流云飞走,草地上阳光明媚
,野花盛开……
我记得母亲抱着L立于湖岸,湖面的冰层正在融化,周围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
得出女人们的漂亮和丑陋,我想那时L大约两岁。冰层融化,断裂时发出咔咔的响声,重
见天日的湖水碧波荡漾。那些女人争着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亲亲他,并且拨弄他那
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记得L先是躲开,缩在母亲怀里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后忽然向
其中一个张开双臂。那一个,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们的笑声中其余的女
人不免尴尬,嗔骂.在L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来……
L,我记得他更喜欢跟女孩子们一起玩,我记得,他重年的院子里有几个跟他差不多
大小的女孩儿,小姐姐和小妹妹,五岁的L总在想念她们。平时他被奶奶无比地娇惯,说
一不二,为一点儿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气暴躁甚至喜怒无常,动辄满地打滚儿,提些
不着边际的无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怀疑是否有什么妖魔勾引了这孩子。五岁的L,一身
的坏毛病。但只要奶奶说“看哪快看哪,小姐姐和小妹妹们来啦她们都来看你啦”,五
岁的L便从无端的烦恼中走出来,从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静下来,乖乖的,侧耳谛听,
四处张望,精神焕发。“L--L--!小L你在家吗?”太阳里,天边,很远,或者很近
就在门前的绿荫间,传来她们悠扬的呼唤,“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干嘛呢
?”在变化着的云朵里,在摇动着的树叶上,或者月光下矮墙的后面,或者午后响亮的
蝉歌中,要么就在台阶上,细雨敲打着的伞面移开时,很远和很近,传来女孩儿们呼唤
他的声音。L他便安静下来,快乐起来,跑出门去,把那些女孩儿迎进来,把他所有的好
东西都拿出来摊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毫不吝惜。五岁的L就像换了个人,和和
平平安安稳稳跟女孩儿们一起玩耍,五岁的诗人就像个小听差,像个小奴仆,对女孩儿
们言听计从忠心耿耿。奶奶又笑着叹气说:“唉!这孩子呀,将来非得毁在女人手里不
行。”我记得那时,L相信奶奶说得对,奶奶的话非常正确,就要那样就应该是那样,那
个“毁”字多么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样,他就是想
毁在女人手里
七岁的L,七岁的诗人,不见得已经知道“真理”这个词了,但我记得他相信真理都
在女孩子们一边,在女孩子们手中,在她们心里。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
,她们是真理的化身。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儿屁股后面,像个傻瓜,十三、四岁的大
女孩儿们并不怎么理会他,不怎么理解他。这没什么,七岁的诗人并不介意。她们走到
哪儿L跟到哪儿,她们当中的一个也许两个甚至讨厌这个只有七岁的小男孩儿,但是L喜
欢她们,要是那时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这个词,我想在他而言,跟着她们就是正确
,看着她们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们要是也不介意,L就饭也不吃一直跟在她们身旁,无
论奶奶怎么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儿,她们要是讨厌他了他就远远地退到墙根
下去站着,看着她们游戏,一声不响,喜她们之所喜,忧她们之所忧,心里依然快乐。
她们如果需要他,比如说她们缺了一个助手,噢,那便是诗人L最幸福的时光,那便是真
理光芒四射的时候。他帮她们摇跳绳,牵皮筋,帮她们捡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脑门儿
只相当于她们牵在腰间,他垫起脚跟伸直胳膊把皮筋高举过头顶,也只与她们把皮筋牵
在的耳边一样高,再要高呢,他就站在凳子上,还要高呢他就爬上了树。大女孩儿们夸
奖他,于是七岁的诗人倍受鼓舞,在树上喊:“还想再高吗你们?那很简单,我还可以
坐到墙上去你们信吗?”所以,再逢大女孩儿们不理会他的时候,忽视了他,他就爬上
墙去。这一下,不料大女孩儿们震天动地地惊叫起来。L以其诗人的敏觉,听出那惊叫之
中仍隐含着称赞,隐含着欣赏和钦佩,他就大摇大摆地在墙上走,豪情满怀一点儿都没
想到害怕。大女孩儿们就像小女孩和一样吓得乱喊乱跳了,停了她们的游戏,紧聚成一
团,仰望诗人,眼巴巴地开始真正为他担忧了:“小心呵——!小心点儿L--!”“下
来吧——!快下来吧小L--!”既然这样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还东一句
西一句唱着自编的歌,期望女人们的惊叫和赞美更强烈些,期望她们的担忧更为深切。
但是大女孩儿们忽然严肃起来:“你要再不下来,我们就都走啦不管你!”诗人停下来
,心中暗自惴测,然后从房上下到墙下,从墙上下到树上,灵机一动把树上未熟的果实
摘下来抛给他的女人们。树下的大女孩儿们又是欢声笑语了,漂亮的衣裙飘展飞扬,东
一头西一头争抢着酸涩的果实。“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对
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还没有呢!我要几个大的行吗小L--?”多么快乐,
多么辉煌,多么灿烂的时光!树叶间的L和蓝天白云中的诗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甜蜜和骄傲
……可是功亏一篑。我记得,L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裤带断了,小男孩L的裤子瀑布般飘落
下来,闪眼间一落到脚,而且七岁的诗人竟然没穿裤权儿。功亏一篑差不多是葬送了大
好河山!我看见,我现在还能看见,他那朵尚未开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日之下
。L万万没料到,几分钟前的光辉壮举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竟以几分钟后这空前的羞辱
为结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大难临头。在大女孩儿们
开心的讪笑声中,诗人一边重整衣冠,一边垂头落泪……
※ ※ ※
十岁。L十岁,爱上了一个也是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诗人的初恋。
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未,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
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
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
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
。
那个女孩儿呢,也就不再是跟画家一样的九岁,而是跟诗人L一样,十岁。
如果在那个下午临近结束的时候,九岁的Z走出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没有再听见
那种声音——“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怎么能让她把他们带进来呢……”
那么他,就是十岁的L。或者他听见了——“……她怎么把那个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
……怎么把他们带了进来……”但他不曾理会,不曾牢记,或者一直都没来得及认为这
样的声音很要紧,他站在台阶上一心与那女孩儿话别,一心盼望着还要再来看她,快乐
,快乐已经把这男孩儿的心填满再没有容纳那种声音的地方了,那么这样的一个男孩儿
,就不再是九岁的画家Z,而成为十岁的诗人L。
那个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岁的L告别十岁的女孩儿,那时不再是冬天,那个融雪时节的寒冷的周末迅即在我
眼前消散。L走过一家小油盐店,走过一座石桥,沿着河岸走在夕阳的辉照里,我记得那
时满目葱笼,浩大的蝉歌热烈而缠绵,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这样,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谁呢?
这样的话,她也就不再仅仅可能是未来的女导演N。
她是另一种情绪了。
她既像是未来的女导演N,又像是未来的女教师O。另一种情绪,在少女N和少女O之
间游移不定。这情绪有时候贴近N,有时候贴近O,但并不能真正附着于她俩中的任何一
这样,在少年诗人初恋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见了另一个少女——T。当O和N在
我的盛夏的情绪中一时牵连、重叠,无从分离无从独立之时,少年诗人狂热的初恋把她
们混淆为T。
这情绪模模糊糊地凝结成T,是有缘由的:有一天,当我得知诗人L不过是单相思,
T并不爱他,T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一天,O和N就还要从模糊的T中脱离出来,互相分离,
独立而清晰;爱上F的那一个是N,爱上WR的那一个是O。那一天L的初恋便告结束,模糊
的T不复存在。至于模糊的T能不能成为清晰的T,能不能是确凿的T、独立的T,现在还不
能预料。
现在,沿着河边的夕阳,沿着少年初恋的感动,沿着盛夏的晚风中“沙啦啦…沙啦
啦……”树叶柔和爽朗的呼吸,诗人一路吹着口哨回家,一路踢着石子妙想联翩,感到
夕阳和晚风自古多情,自己现在和将来都是个幸福的人。诗人L一路走,不断回头张望那
座美丽的房子,那儿有少女T。
※ ※ ※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
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
几十年前有很多那样小油盐店,一间门面,斑驳的门窗和斑驳的柜台,柜台后头坐
一个饱经沧桑的老掌柜。油装在铁皮桶里,酱油和醋装在木桶里,酒装在瓷坛里,专门
舀这些液体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长,慢慢地沉进桶里或者瓷坛里,碰到液面时发
出深厚的响声,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声音。那深厚的声音,我现在还能听见
。小油盐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见阳光。店堂中偶尔会躲进来一两个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日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提着个大竹篮,篮
中大大小小装满了油瓶,少年诗人满面春风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对
岸,一直沿着河岸走,灌木丛生垂柳成行,偶尔两三杆钓竿指向河心,垂钓的人藏在树
丛里,河两岸并没有现在这么多高楼,高一声低一阵到处都是鸟儿的啼啭,沿着河岸走
很久但这对诗人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刻,并不觉得其路漫长。然后上了小石桥,便可望见
那座桔红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就在那家历尽沧桑的小油盐店旁边。
老掌柜一提一提地把油灌进L的瓶子里。把那么多瓶子都灌满要好一阵子,少年L便
跑出油盐店,站在红色的院墙外,站在绿色的院门前,朝那座美丽的楼房里忘情地张望
,兴奋而坦率。不,他对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灿烂的色彩并不重要,神秘的内部构造对
他并不重要,因为现在不是画家Z,现在是诗人L。在诗人L看,只是那女孩儿出现之时这
房子才是无比地美丽,只是因为那女孩儿可能出现,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寻常,才使
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个冬天的下午之后,画家Z虽然永远不会忘记这座房子但他再没有
来过。画家Z不再到这儿来,不断地到这儿来的是诗人L。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
不能满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过于疏离。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
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
一种都好。
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嘛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嘛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这样,差不多两年,或者三年。
两、三年里,L没有一天不想着那女孩儿,想去看她。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木是每天
都要补充。
没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
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
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
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
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这太像是O了。在门廊里她独自
舞蹈,从门廊的这边到那边,旋转,裙子展开、垂落,舞步轻盈……这很像是N。但这是
少女T。在院子里哄着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蚂蚁,活泼而温厚的笑声
像个小母亲……在我的愿望里,O应该是这样,O理当如此。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
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
着泪光……这歌声更使我想起N。但毫无疑问,她现在是T。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在我幼年
的时候’?”
“是‘当’,”T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幼年的时候’,还是‘当我童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进来喝点儿水吗?”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也不渴。”这话一出口,L就后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吗?”
每天都跑。要是并没有看见少女T,L也一点儿都不感觉沮丧,他相信T肯定看见了他
,肯定听见了他,知道他来过了。因此L每天准时到达她的窗下,必须准时,使那个时间
成为他必然要到达的时间,使那个时间成为他必定已经来过的证明,使那个时间不再有
其它意味,仅仅是他和她的时间。要是T没有出现,L相信那是因为她实在脱不开身,比
如说因为她的功课还没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来。L起程往回跑的时候,心里对他的少女
说:我来过了。我每天都会来的。你不可能发现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没有来……
这确实是一条妙计,否则L没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儿去。这妙计,使得少年诗人每天都
有着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 ※ ※
这妙计,得之于L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一个礼拜日。
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那个暑假,L整天都钻在屋子里看书。忽然之间好像有一种什么
灵感在他心里开放,在他的眼睛里开放,他发现家里原来有那么多的书,而且霎那间领
悟了她们,被她们迷醉。竟然有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边,《飘》呀、《
简爱》呀、《茵梦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白痴》、《牛虻
》,譬如《家》、《青春之歌》,还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记》、《卡门》、
《红字》……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一边如饥似渴地读,一边懊悔不迭,他怎
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她们的存在?他怎么能一向毫无觉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
以往的日子里她们默默地与他同在,诗人L竟莫名地感动。他一本接一本地读,躺在床上
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致窗
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高照的阴
郁。L心里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阴郁,与气候无关,与风雨无关,与太阳的位置无关,
完全根据书中的情节而定。少年诗人“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打摆
子似地享受着那些故事的折磨。母亲在窗外的夏天里喊他:“L,别看啦!出去,喂,到
外面去走走。”“L,听见没有?出去跑一跑,书不是你那么个看法。”
最让L不能释手的当然会是《牛虻》。他最钦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个历尽苦难但
是无比坚韧的亚瑟,那个瘸了一条腿、脸上有可怕的伤疤的“牛虻”。他最留恋、热爱
、不能忘怀的,是那个心碎的琼玛,最让他锥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说,一定是那个美
丽而苍白的琼玛。母亲在夏天的晚风中喊他:“听见没有L!这样看下去你要成书呆子啦
!眼睛要看坏啦!出去,不管到哪儿去跑上一圈儿不好吗?”L把那本书合起来,放在胸
脯上,在夏天辽阔的蝉歌里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个亚瑟?可不可能经受住那样的痛苦
?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里的小姑娘,会不会为了不让列瓦雷士看见一轮血红的落日而
悄悄地把窗帘拉上?母亲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对准说:“真没见过这样看书的孩
子,唉,真是拿他没办法。”然后喊他:“L--!把灯关了,快来这月亮底下坐一会,
夜来香都开了,有多香呵。”那个泪流满面的琼玛呀,L想,那个苦难的亚瑟他的苦难应
该得到安慰了,他为什么不能更宽容一点呢。少年诗人想,如果我是亚瑟,我相信我会
告诉琼玛我就是谁,应该让她那颗苦难的心最后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里,在心
里,把那些已经结束了的故事继续讲下去。母亲在雨后初晴的夏天的清晨里叫他:“L,
L!快起来,快起床出来看看,外面的空气有多新鲜……”
L被母亲拉扯着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母亲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对付一匹小
狼,母亲说:“跑吧!”母亲说:“跑吧随便哪儿,半小时内不许回来。”
L先是满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状态。是个礼拜日,街上人少,但从每一个门中、
每个窗口、每一个家里,都传出比平日喜悦纷杂的声音。路面和屋顶还都是湿的,颜色
深暗,树干也是湿的近乎是黑色的,树冠摇动得几乎没有声音但树叶是耀眼的灿烂,一
夜的风雨之后河水涨大了,河水载着晴朗天光舒畅地奔流……L满腹心事地走,忽然灵机
一动,然后我看见他跑起来。
诗人一跑起来,我发现他就是朝着少女T 的方向。
※ ※ ※
但是有一天,谁也不可能记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个希望忽然间显得那么单薄、简
陋,那么不够。仅仅是每天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已经不够,仅仅是偶尔和她在一起,
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已经不够。怎样不够?什么不够?不够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诗
人并不知道。但答案已经在十五岁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岁的少年还未及觉察。答案
,在生命诞生的时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离开那座可爱的房子,越跑越慢没有了往日
的兴奋,跑过小油盐店,跑过石桥,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没有了以往的快乐。答案已经
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发现。答案甚至已经显露过了,就像真理早已经显露过了,但要
发现它,却需要:夏日的夕阳沉垂的时刻少年沿着以往的归途,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时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着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看着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
,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只听见汩汩不断的声响。怅然若失之间,这初历孤独的
时刻,忽然淡淡的一缕痛苦催动了一阵无比的欢乐。这时我发现,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
的欲望中显露端倪,少女动人的裸体已不止一次走进了诗人黑夜的梦景,和白昼的幻想
。这幻想夺魂摄魄般地重新把诗人点燃,这幻想一经出现便绵绵不绝动荡不止,不可违
抗,使少年不顾一切地顺从着她的诱惑,她的震撼,追寻着那动人的神秘……诗人L热血
沸腾看见了少女神秘的裸体,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显现。一切都被她衬照得失去
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仅此而已,少年L确凿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沉暗中,那光
芒向他走来,他极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飘忽游移不能聚拢。他能感到
她的呼吸、呼吸的气流和声音,能听见她的脚步、走着或者跳着的节奏,能看见她的脸
但在那跳荡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见她美丽的脖颈和身体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想
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怀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时此刻就在某一处空
间里坦然成长。在那虚虚实实飘飘扬扬的衣裙里面难道少年L的痛苦和梦景,一定符合逻
辑地存在吗?少年试图描绘那些部分,刻画她们,使那些最诱人最鲜活的曲线真确地呈
现,在沉暗与光芒之间独立出来。但他聚精会神激动得发抖也还是徒劳。也还是疑问。
少女的胸脯仍不过是书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灿烂缥缈的一团白光刚要聚拢却又消散。L深
深地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与她们想见,他会不会在见到她们之前已经死去?臀部
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象与她们欢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
。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缕痛苦萦绕不散,那时诗人L确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无力抵
抗,少年娇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里悄悄膨胀。不,“臀部”这两个字多么没有生气,
呆板冷漠得让诗人不能接受,这两个字没有性别没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应该是
另外两个字,虽然那显得有点儿粗俗,但要亲切些,亲近得多,有了生气,有了血肉的
温度,气息和感情,有了朦胧的状态。但诗人觉得这两个字,对可爱的女人就怕是亵读
,应该有一个更为美丽的词,单单属于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属于她们,属于真
理。
※ ※ ※
然后,一场革命来到了。在少年诗人情窦初开的时节,一位伟大的诗人梦见了一个
红色的星球。画家Z 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时,我和诗人L 随波逐
流,高喊着那幅对联。革命,无论如何是富于诗意的。L像Z一样,不喜欢学校里的大部
分课程,不喜欢没完没了的考试。革命的到来最令诗人兴奋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无味
的课了,不必总坐在一间狭小的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背书了,诗人L隐约感到,真正的生活
提前到来了,还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里,L 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激情满怀。梦境刚一消失,他便精
神抖擞,白日的幻想纷纭而至。看着窗上渐渐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阳落下去之前
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好运正向他走来,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将出现。一些温馨的
情绪,一些悲欢和缠绵的故事,一些凄艳甚至哀怨的光线,将接踵而来缠绕不散。以心
相许的告别、指日可待的团圆、灼热的眼神、迟疑的话语、纤柔而奔放的脚步……都要
到来都要到来。脚步忽然在草地上踌躇、痴迷、羞怯、惊讶、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如其来
,从天而降,久已隐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里开放,把他带上一条背景模糊的小路,一
个陌生但是温润地方,也许南方,而且把他卷进一个故事,并不具体的故事,但肯定与
姑娘们有关的故事,与一个女人一生都息息相关的故事。也许……就像琼玛和亚瑟……
还有那个慈祥的蒙泰尼里和那个可爱的马悌尼……但琼码不要嫁给波拉,十三年后等亚
瑟回来时一切误会都会澄清……尤其亚瑟不要与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琼玛和
亚瑟都要等待……那条把亚瑟送走的河流也许可以忘记,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记
,杂耍班子里的屈侮——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中驼背的
丑角含泪的卖笑也忘记它忘记它吧,但不要忘记童年夏夜里的那一丛长青藤……只要波
拉太太走进列瓦雷士孤独黑暗的卧室陪伴着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琼玛,只要琼玛美丽而
苍白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淌,亚瑟就会回来……直到枪声响了……那时亚瑟——我或者
L的希望——应该提醒琼玛,应该告诉她,可爱的马悌尼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
L,很显然,这时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和L,挤在人山人海中随波逐流喊着那幅对联,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后八月,我
的老祖母离开这座城市,只身一人被送去农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写过这件事,
写过我的悲伤和惶惶不可终日。从那个夏夜庙院里传出可怕的消息,直到这个八月奶奶
离开我们,我常常是这样:想起未来感到危险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怎样才能安全。奶奶走时我没有见到她。我记得整个七月我一直没回家,不敢回去,我
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爱她,我又知道她曾经是地主我应该恨一
个地主,如果我并不恨她那么我是什么呢?我在喊那幅对联的时候心里想的全是这件事
。我对所有我的同学都隐瞒着这件事,怕他们发现,怕他们问到我的祖母是什么人,什
么阶级?什么成分。于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学校里那个可怕的孩子,使我处于孤
立境地——一只被判离群的鸟儿。我感到那个可怕的孩子也已长大,一直都跟着我,无
处不在,决不放弃我,而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要警惕,但是这种隐瞒让我
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诚实,虚伪,狡诈。我很想在私下里对诗人说说我的罪孽
,就像我已经知道了他对女性的不轨的想法而我已经原谅了他那样,也得到他的理解。
但是他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八月,炽烈的太阳,满天满地红色的标语和旗帜,尘土、口号、麦克风刺耳的噪音
之后便是一条条骇人听闻的消息,千万条流汗的臂膀和拳头举向天空。人山人海散尽之
时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广场上,不知道怎样才能逃避开我的罪孽。终于在一道矮墙的阴
凉里坐下,开始幻想……我要是一个没有出身的孤儿多好……也许我真是一个孤儿吧…
…一对革命先辈的遗孤,他们临刑前把我托咐给了我现在的父母,他们请我现在的父母
不要告诉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泄露我的身世,他们崇高的心会这样为我着想……
但是现在可以了,现在不能不说了,有一天,我现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对我说“孩
子,我们必须得告诉你了,你不要难过,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红色后代,所以呀你
要坚强,你的亲生父母他们是为了正义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后他们
拿出那一对革命先辈的遗物……但也可能那一对革命先辈并没有牺牲,大家都以为他们
已经死了而事实上他们还活着,他们死里逃生,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寻找他们丢失了
多年的儿子,他们终于找到了我现在的父母,从而找到了我。当然他们是为了找到我,
是为了找到他们自己的儿子才一直寻找我现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们呀,叫爸爸,
叫妈妈呀……”阿不不,千万可别,还是不要这样吧,我还是要我现在的父母,那一对
先辈还是牺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对先辈为什么不会是我的叔叔和婶婶(或者舅舅和
舅母)呢?就像Z 的叔叔那样,忽然回来了,老革命,高干,他会帮帮我们,改变奶奶
和我们的处境……(多么可笑,历史有时候过于滑稽,二十年后我知道也还有人作着类
似的幻想,只不过他们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辈,而是海外关系了,希望他们海外的父母
终于找到他们,或者希望忽然从天而降一门海外的亲戚,从而改变他们的处境。)我坐
在那矮墙下幻想,就像诗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着性爱。但是诗人娇嫩的花在夏夜里
热烈地开放之时,我的幻想却在烈日下以渐渐地冷却告终。我知道我的幻想仅仅是幻想
,不可能成为现实,我长得既像我的父亲又像我的母亲,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无疑
问。夕阳西沉,广场上的彩旗开始在晚风中轻轻飘扬,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数重唱般地
响起来,开始播放一个反革命女人伤风败俗的丑闻,说她和她的反动丈夫在卧室里非但
不拉上窗帘而且有时还开着灯,说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裤权站在阳台上,令革命群众无
比厌恶……。
这时我看见母亲在广场的另一边向我招手。
母亲说:“城里,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亲告诉我:“咱们那条街上还没什么事。后面的街上,有一家给抄出了两箱绸缎
,还有一块金条。”
母亲推着自行车,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声不响。
“那家人都给谁上卡车,和那两匹绸缎,所有的家具,一块儿都拉走了。”
“听说只剩下那家的小儿子。那孩子,都说平时可看不出他能这样,才十一岁,那
些人让他上车的时候,那孩子哭着央求,说他没罪,说他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这些罪
恶的东西。那些人问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亲?那孩子点点头。那些人就给了他一条皮
带,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亲,又抽了母亲。那些人走了,邻居们问那孩子,你一个人到
哪儿去呢?那孩子说,他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市里,他不再要他那个家,什么家不家呀,
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个人也要继续革命……”
母亲说:“我们把奶奶送走了,送回农村老家了。”
母亲说:“听说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亲说:“让奶奶去躲一下,然后再接她回来。”
我立刻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觉得轻松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觉。仿佛一个恶梦终于消散
。安谧的夏夜,灯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里,躺在床上,满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
棠树的枝叶间闪烁,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这会儿在哪儿?她只身一人会碰上什么?
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么害怕了,我与地生没关系了,我
可以清同学到我家里来了,学校里将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带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
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个人此时正在何方,以及她会不会想起我……。“那才
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后诗人L对我说。很多年后奶奶去世了,想起那个晚上,诗人对
我说:“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说是的。
但是你知道吗?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
罪孽,不要说WR的勇敢,就便是画家Z的愤恨也要比这干净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轻松了。
是的。感到安全。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
正是这样。
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地掩盖我们的羞耻。
否则怎么办?
诗人看着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语。
※ ※ ※
诗人L沉默不语。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问道:“可是为什么,性,会是羞耻的呢?”
我一下子没懂,思路怎么一下子跳到这儿来了?
他问得非常认真,出人意料:“从什么时候,都是什么原因,性,成为羞耻了呢?
自然的欲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丽的部位,从什么时候和因为什么需要遮盖起来?”
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诗人说:“你敢说一说你的性欲吗?或者叫作肉欲,或者还叫作淫欲——听听吧,
已经都是贬意的了。”
诗人说:“可是为什么呢?人体那些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成为羞耻的呢?从什么时
候,乳房、腰腹、动人的大腿和茁壮的屁股需要隐藏?蓊郁烂漫的毛丛中男人和女人的
器官——呵想想吧,他们可曾有过意味着赞美的名字吗?没有,除了冷漠的科学用语就
是贬意的不堪入耳的称谓,使她们毫无生气,使她们丑陋不堪。呵,我现在就找不到符
合我心愿的他们和她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从来没有,没有这样的词汇这样的语言,但
这是为什么呢?他们其实和健壮的臂膀一样美呀,她们其实和纤柔的脚趾一样美和温柔
的双唇一样美呀。脱去精心设计的衣装那才是真正的美丽,每一处肌肤的滚动、每一块
隐约的骨胳、每一缕茂盛的毛发那都是自然无与伦比的创造,矫饰的衣装脱落之时美丽
才除净了污垢,摆脱了束缚,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皱,处处都埋藏着叫喊,
要你贴近,贴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后观看,轻轻地动走起来互相观看,步履轻捷,每
一步都是从头到脚的一次和谐的传递,舒畅的流动,人体这精密的构造,自在地伸展,
扭摆,喘息,随心所欲,每一根发梢都在跳跃,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连成一
体为所欲为,坦荡的毛丛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赋和灵感,爱的花朵,爱的许诺,生死
攸关的话语。恨,还有虚伪,不能使他们挺拔,怀疑不会让他们开放……男人和女人昂
扬盛开的花朵那是最坦诚的表达呀,可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要遮掩起来?甚至不能言
说?连想一想都是羞耻?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必要躲避起来才能纵情地渴求,流淌,颤
抖,飘荡,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羁的千姿百态,最纯洁无邪的心醉神驰,只有互
相的需要,不顾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记了差别弃绝了功利互相彻底给予,可为什么,为
什么那倒是见不得人的?”
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说:“亚当和夏娃懂得了善恶,被逐出伊甸园,为什么他们首先感到赤身露体
是羞耻的?他们走出那乐园,走入人间,开始走入人间同时开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
叶子遮住那天赋的花朵,为什么,走入人间和懂得遮掩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呢?”
诗人说:“我知道人的丑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会有羞耻之心。但是我不懂,为
什么亚当夏娃首先要遮蔽那个地方?羞耻为什么以此为最?”
我看着诗人,心里相信,L就要成为真正的诗人了。
我从镜子里看着他,心想,在这些话语后面,诗人的思绪正在走向什么地方,诗人
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传?
我从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见诗人并不出众的身体,朦朦胧胧他年轻的花朵低垂着
满怀梦想,我感到诗人的目光里必是流露着迷茫,我想,从那个八月之后,诗人L怎样走
到了今天……
※ ※ ※
很多没有改造好的阶级异己分子被送去农村,有些反动分子不甘心失败而被打死了
,有些“混蛋”妄图报复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发现原来是假的(原来是内奸
、特务、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来,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从楼上跳下去摔死
了,那个八月里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有幸没有目睹。只是打死了这三个字
像小学校里的读书声那样传来,曾让我心底一阵阵颤抖,十五岁的少年还说不清是为什
么颤抖,但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阴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三个字的结
构未免太简单了,那三个字的发音未免太平淡,那节奏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人们上街买
菜,碰见了,说谁谁给打死了,然后继续排队买菜,就这样。亲朋好友多日不见,见了
,说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楼、卧了轨、喝了敌敌畏,就这样。死了?死了。然后
说些别的事,随随便便说些别的事。打死了,这三个字很简单,说得平平淡淡。多年以
后,我习惯了每天早晨一边穿衣服一边听广播,我听见广播中常常出现这三个字,在越
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东、在所有进行着战争的地方,广播员平平
静静地报告说在那儿:“昨天,XX游击队打死了XX政府军XX人。”或者:“前天夜间,
XX军队在与XX组织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对方Xx人。”听起来就像是说打死了多少只老
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苍蝇。小时候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每天
就是这样互相询问的:“你又打死了几只?”“我打死了XX只。”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向
老师汇报的:“我们小队本星期消灭了XX只老鼠,打死了
※ ※ ※只苍蝇。”可那是“只
”呀,多少多少只,听起来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
少多少人被消灭了”,好像那些人生来是为了被消灭的,除了麻烦各位把我们消灭之外
我们再没有什么事好做,好像人都难免是这样一种害虫,以备在恰当的时候予以打死。
当然这些,十五岁的少年还想不到,那一阵颤抖很快就过去了。
十五岁的诗人对那幅对联没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坏。革命,最初正如
他所盼望的那样,诗意盎然。譬如说:大串联。全国的大串联。全国,几乎所有的铁路
线上都运载着革命师生,日日夜夜风起云涌,车站上和旅店里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里和
车间里,老太太们也都动员起来为串联大军做饭、缝被子,公路上到处都能看到串联的
队伍,狂热的青年们高举着领袖像,唱着歌,意气风发地行进,无论是晴空下还是风雨
中,高举着各式各样“战斗队”或者“战斗兵团”的旗帜行进,红色的旗帜,和璀璨的
年华,和广阔且神奇的未来……那正是L梦寐以求的。诗人L、F医生、女导演N、女教师
O、T、甚至画家Z,我们都曾为没能赶上革命战争年代而遗憾,我们都相信,如果需要的
话我们也能悲壮赴死,保卫红色江山和无产者的天下,如果敌人是那般猖狂我们会大义
凛然走向刑场。L从家里拿了十元钱,给妈妈留了一句话,写在纸条上用图钉钉在门上:
“妈妈,太棒了,我要去串联啦!来不及当面告诉你了,我现在就得走了。这一次革命
让我赶上了,妈妈,我不会无所作为!”那年诗人十五岁,相信是离家去革命,像Z的叔
叔当年那样,像一辈辈历史上的英雄那样。我想,如果敌人给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说我
不怕,随即L眼前出现了一群少女,对,他的战友,她们为他流泪,也许她们会闭起眼睛
,为他唱歌,喊着或者是心里喊着他的名字……诗人说:我不怕。敌人用鞭子抽你,像
电影里那样,几个彪形大汉,鞭子都蘸了水,我说,那样的话你怕吗?L说我不怕。那些
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难友,隔着铁窗向他投来深情的目光,对他寄
予厚望,从他伯宁死不屈中理解着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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