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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atomic (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务虚笔记1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4 18:05:09 2000), 转信

 十、白色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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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事实上,是我的那些信没有寄出。我的那些昼思夜梦早已付之一炬。而诗人L的
信已经寄出了,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庄重地像是举行一个仪式,投进邮筒,寄给了他的
心上人。
  我没有寄,我甚至没有写,那些和L一样的欲望我只让他藏在心里。我知道真情在这
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爱和诗的危险。当我的身心开始发育,当少女的美丽使我兴奋,
使我痴迷,使我暗自魂驰魄荡之时,我已经懂得了异性之爱的危险,懂得了隐藏这真切
欲望的必要。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懂得了这些事。仿佛这危险与生俱来。我
只记得第一次发现少女的美丽诱人,我是多么惊讶,我忍不住地看她们,好像忽然发现
了这个世界的神奇和美妙,发现了一个动人的方向。
  那是一个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师的预备室里准备画最后一期黑板报,这时她来了,
她跟老师谈话,阳光照耀着她,确实
  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长长的睫毛在抚弄那一
汪水,阳光勾画出她的鼻尖、双唇、脖颈、和脖颈后面飘动的茸茸碎发。阳光,就像在
水中荡漾,幻现出一阵阵和谐的光彩,凝聚成一个迷人的少女。她的话很少,略带羞涩
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脚尖,看一眼老师又赶忙扭过脸去看窗外的阳光
。七月的太阳正在窗外焦躁起来,在沿街的围墙上,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在浓密的树叶
间和正在长大的花丛里,阳光仿佛轰然有声。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的粉笔在黑板上走
出“的的达达”的声音。我渐渐听出她是来向老师告别的,她比我高两个年级,她已经
毕业了,考上了中学。就是说,她要走了。就是说她要离开这儿。就是说我刚刚发现她
惊人的存在她却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儿去了。未及思索,我心里就像那片空荡荡的操场
了,就像那道长长的被太阳灼烤的围墙,像那些数不清的树叶在风中纷纷飘摆。
  那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云彩走过的踪影。我生来就是一个不安份的男孩儿。那道围
墙延展、合抱,因而不见头尾。纷纷飘摆的树叶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里。我生
来是一个胆怯的男孩儿,外表胆怯,但心里欲念横生。
  后来我在街上又碰见过她,我们迎面走过,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稳,时间仿佛
密聚起来在我耳边噪响使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怕她会发觉我的倾慕之心,因为我还只是
一个男孩儿,我怕她会把我看成一个不洁的男孩儿。我走过她身旁,但她什么也没有发
现,甚至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她是否认出了我,她带着习为常的舒展和美丽走过我。那
样的舒展和美丽,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儿不梁一丝凡尘。我转身看她,她没有
回头,她穿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那飘动的蓝色渐渐变小,只占浩翰宇宙的一点,但那蓝
色的飘动在无限的夏天里永不熄灭……
  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走进了那座桔黄色如晚霞一样的楼房。
  对,就是小巷深处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诗人L每时每刻都向往的那个地
方。我或者诗人L,每天都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到那儿去,希望能看见她。我或者诗人L徘
徊在她窗前的白杨树下,仰望她的窗口。阳光和水聚成的美丽,阳光和水才有的灿烂和
舒展,那就是她。那个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诗人L的全
部夏天充满了幻想,充满了历险,充满了激情的那个少女,使我们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
那个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于诗人盲目而狂热的初恋,她成为T。
  诗人把他的书包翻得底朝天,以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丢了,他竟一时忘记,他把那
些文思如涌的夜晚和痴梦不醒的白昼,都寄给了他的心上人。我没有写,我也没有寄,
我又侥幸走过了一道危险的门。我眼看着诗人L无比虔诚地走了进去,一路仍在怀疑那些
夏天的诗歌是怎样丢失的。
         ※        ※         ※
  至于哪件事发生在先,哪件事发生在后,是毫无意义的。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
发现,在被发现的时候已被重组。
  比如说,女教师O已经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复活,我们便没有历史。比如说
,女导演N现在在哪儿,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现,我们便无历史可言。因而
现在,这个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带着N和O的历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于N
和0的经历,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后来的Z)的怀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
L的初恋之中有了另一种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个少女,仍然是个少妇,仍然是个
孩子,仍然已经死了,仍然不断地从死中复活,仍然已经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继续,成
为我的纷纭不居的印象,成为诗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诗人L的历史得以行进。
  甚至谁是谁,谁一定是谁,这样的逻辑也很无聊。亿万个名字早已在历史中湮灭了
,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踪迹依然存在,使人梦想纷
呈,使历史得以延展。
  过一会,我就要放下笔,去吃午饭,忘记O,忘记N,暂时不再设想T,那时O就重新
死去,那时N 就再度消失,那时T就差不多是还没有出生。如果我吃着午饭忽然想到这一
点,O 就势必又会复活,N 就肯定还要继续,T就又在被创造之中,不仅在N和O的踪迹上
,还会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踪迹上复活、继续、创造。
         ※        ※         ※
  晚上,父亲问女儿:“听说你把一个男同学给你的信交给了老师,是吗?”
  “是,”T说,“交了。交给了革委会。”
  “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无耻,我都说不出口。”
  “可这一来他可麻烦了。他在别人面前没法抬头了。”
  T低头很久不语。然后说:“只要他改了,就还是好孩子,不是吗爸爸?”
  “是。是的。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是父亲想,事实上未必这么简单,知道这件
事的人会永远记住这件事,也许有人永远要提起这件事让那个叫作L的孩子难堪,将来也
许有人会用这件事来攻击他,攻击那个叫L的人。再说,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
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
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
有人的防范。
  父亲一时无话可说,带着迷惑回到卧室,呆呆地坐着,想。
  “你跟她说了?”母亲进来。
  父袭“嗯”了一声。
  母亲刚刚洗完澡,脱去浴袍,准备换衣裳。母亲在父亲面前脱去浴袍,在灯光下毫
不介意地坦露着身体,并且专心地擦干自己的身体。父亲看着她。
  “你怎么跟她说的?”
  父亲不回答。也许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人赤裸着身体,这儿那儿地挑选她要穿的衣裳,神情无比坦然。她在一个男人面
前走来走去,仿佛仅仅因为是夏天,因为一点儿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着
她,有些激动,但父亲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欲,而是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的毫无防范之心
使他感动,使他惊叹,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么方式表达这种感受,以某种形式确认和
肯定这感受,以某种极端的语言来响应她,使她和他都从白天的谎言中倒戈反叛出来,
从外面回到家中,从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里来。而这时,那极端的语言就是性,
只能是性,虽然这语言仍然显得非常不够……
  父亲似乎刚刚发现,母亲已经老了,她有点儿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发胖,
腰粗了,肚腹沉重,岁月使她不那么漂亮了。你还爱她吗?如果她已经不再年青不再那
么性感,你还爱她吗?当然,毫无疑问。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试图回答过这样的问题
。只有父亲他自己知道,他曾与一个年轻的女人互相迷恋过,那个女人,比母亲年轻也
比母亲漂亮,没有哪点儿不如母亲,父亲借口出差到她那儿去住过……那个女人要他作
出选择,选择一个,“你应该有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你最爱的是谁?是我还是别人…
…”这件事没人知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事,过去有过,现
在和将来还会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谁并不重要。母亲不知道这件事,她没有
发觉,为此父亲至今有着负罪感。最终父亲作出了选择,还是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了
,回到母亲身边。为什么?男人自问,但无答案,或者答案仅仅是他想回来,确实想回
来。这就是爱吧。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不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不得不回来,
而是因为他确实想回来,父亲想,这就是爱情。
  “女儿,她说什么?”母亲问。
  妻子回头看丈夫,发现男人的目光在摇荡,女人才发现自己的样子,低头会意地笑
一下。然后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并不是为了躲藏,也许是为了狡猾或是为
了隆重。
  男人记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个夏夜,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时
的情景。那时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欲火中烧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说“别别,别这样
”,她挣脱开他,远远地站着十远远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说“让我自己,好吗?让我
自己,让我自己给你……”,然后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开自己,变成一个无
遮无掩的女人。“让我自己给你”,这句话永远不忘,当那阵疯狂的表达结束后,颤抖
停止,留下来的是这句话。永远留下来的,是她自己给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给你,那情
景,和那声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纷乱的人间在周围错综交织,孤独的地球在宇宙
中寂寞地旋转,那时候,她向你敞开,允许你触动她,触动她的一切秘密,任凭你进入
她,一无牵挂,互相在对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胆地呼吸、察看、周游和畅想。在那南
方的芭蕉树下,月色或者细雨,在那座只有虫鸣只有风声的南方的庭院里,“让我自己
给你”,正是这句话,一次又一次使男人兴奋、感动、狂野和屈服,留给他回味和永不
枯竭的依恋。
  父亲和母亲开始做爱。
  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
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草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经流浪,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
  男人在喷涌,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
  父亲,和母亲,在做爱。
  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
  父亲和母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父亲像我一样,为自
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
  父亲问母亲:“为什么,性,最要让人感到羞辱?”
  母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
  父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让人感到羞辱
的为什么是性而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吃呢?这两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须的,而且都给人
快感,可为什么受到这么不同的看待?”
  母亲睁开眼,翻一个身:“哦,睡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情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
懂了吗?”
  “我忘了”
  “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
  “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
  母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
  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
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
  母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父亲弄得睡意全消。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
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母亲:“所以什么?”
  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母亲:“危险的?”
  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父亲和母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
         ※        ※         ※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分裂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
o爱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这清晰的恋情,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
  WR跟着母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
就是O。待他高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
朋友,还是O。
  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
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日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
们的童年,看石阶上熟悉的裂缝和残损,看砖墙上是否还有我们刻下的图画,看墙根下
的草丛里是否还藏着蛐蛐,看遍每一间殿堂那曾是我们的教室,看看几棵老树,短暂的
几十年光阴并不使老树显示变化。每一间教室里都没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几个僧人
在筹划。僧人问我们来干嘛,从哪儿来。我们说,我们在这儿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上过课
。一位老和尚笑着点头,说“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其他几个和尚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
我们。
  “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
  “每一间。你呢?”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
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
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
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湿润的土地上被风刮
得蒙上一层细土,太阳照进教室的门槛,温暖明亮的一线在深秋季节令人珍视。他来了
,男孩儿WR站在门外的太阳里。向教室里看。有人说:“看,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一
看便知他来自农村,衣裤都是黑色土布缝的,身体非常强健。老师进来,对全班同学说
:“从今我们又多了一个新朋友。”他迈过门槛,进来,站着。老师说:“告诉大家你
的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调,引起一片哄笑。老师领他到一
个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与小姑娘o相邻。我记得小姑娘O没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
忍住,变成对WR欢迎似的微笑。0柔声细气地告诉WR应该把书包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
哪儿,把铅笔盒放在课桌前沿正中,把课本放在桌子有边。
  “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0对他说。
  “好了,”小姑没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身后去。”
  “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
  O回答他,声音很轻。
  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可怕的孩子。随即有人附和他。
  “是谁?谁这么没礼貌?”老师问,严肃地看着整个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别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个季节,也许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经硬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头
发上,不能用对付我的方法来试验WR的实力了。也许是这样,因为松脂硬了。总之那个
可怕的孩子选择了另一种方法。他先是发现WR的口音是个弱点,下了课,老师刚走出教
室,他就怪腔怪调地学着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为这是友好,问他:“你叫什么?
”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继续变换着腔调喊WR的名字。通过谐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
,有侮辱人的意思。于是全班的男生都这样叫起来,高声笑着叫来叫去。我也喊他,笑
他,我确实觉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时候心里有一丝阴冷的东西掠过又使我同情他,但
我不能停止,我不愿意从大家中间被孤立出去。WR没弄懂其中意味,不吭声,看着大伙
,觉得很奇怪:真有那么好笑吗?也许真那么好笑,WR有点儿惭愧,偶尔尴尬地笑笑,
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O站出来,站在WR身边,冲所有的男生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欺负新
同学!”
  我,和其他好几个男生都不出声了。WR有点儿懂了,盯着那个可怕的孩子看。上课
铃响了。
  放学时,大家走在路上,那个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并且说:“嘿
,他们俩是一对儿呀。”所有的男生又都兴奋起来,跟着他喊。“他们俩要结婚啦!”
“他们俩亲过嘴啦!”WR走过去,走到那个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非常
简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镇定地看着WR。但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
我,是WR。WR也看着他,问他:“你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站起来,狠狠地盯着WR
。但是仍然非常简单,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这是可怕的孩子没想到的,他站起来,有
那么一会儿显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让他走:“我问你听见了吗,你以后再说不说了?
”可怕的孩子也有着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计,他知道打不
过WR所以他不还手,他要赢得舆论的同情,他扭过头去看着大伙,这样,既是对WR的拒
斥,又是在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
起来,又恢复了镇定,他要为明天的告状赢得充分的证据。所有的男孩子都惊得站在原
地不动。那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只是个
孩子。我非常害怕,为WR,也为自己。小姑娘O和几个女孩子走来,把WR拉开了。可怕的
孩子还是赢了,他没有屈服,这使得其他的孩子对他又钦佩又畏惧,而且他没有还手,
他赢得了舆论并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胜诉。
  WR仍然掉进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个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间,男孩子
们跟着他走,在他周围,我也在,我们跟着他走,像是要把他护送回家的样子。最后他
说:“明早上学谁来找我?咱们一块儿走。”明天,好几个孩子都会来的,跟他一块去
上学,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个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间,远远地望着被孤立的WR。没
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觉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刚刚来到这座庙院,一切都很
新奇,他玩了双杠玩攀登架,独自玩得挺开心。他有时望着我们,并且注意地看那个可
怕的孩子。可能就在这时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他
从小姑娘O那儿借来很多书,课间时坐在窗台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认识那么
多字,看书的速度就像大人。
  “你真的每一个字都看了吗?”老师问WR。
  “都看了,老师。”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谁教给你这么多字的呢?”
  “我妈。”
         ※        ※         ※
  “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问。
  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里。
  “我也不知道,”男孩儿WR说。
  “你没见过他?”
  “没见过。也许我没有爸爸。”
  O的母亲走过这儿,停下。
  “我想,也许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压根儿就没有爸爸。”
  O的母亲弯下腰来看WR,问:“谁跟你这么说的?”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没有弟弟,有的人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哥哥,
有的人只有母亲。”
  O的母亲忍俊不禁,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儿,心中无限怜爱。
  小姑娘O抬头看她的母亲:“他说得好像不对,是吧妈妈?”
  o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
  WR说:“我是我妈生的,跟别人无关。”
  O的母亲说:“我想一定是你妈妈这么告诉你的吧?”
  “您怎么知道?”
  “哦,你不是说只有妈妈吗?”O的母亲摸摸WR的头,叹一口气,走开。
  这是WR第一次走进那座梦幻般美丽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着头发,又喊又笑像个小疯
子,男孩儿WR的到来让她欣喜异常。“嘿,你怎么来了?”她把他迎进客厅。“哎,你
要到哪儿去,你本来是要去哪儿?”她风似的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拿来她喜欢的书
和玩具,拿来她爱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来找我的吗?不去别处就是到我家来
,是吗?”男孩儿被她的情绪感染,拘谨的心情一扫而光。这是冬天的一个周末,融雪
时节,外面很冷,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时弯
上去竖起来,墙壁是浅蓝色,阳光在那地变成温和的绿色,有些地方变成暖洋洋的淡紫
。逆光的窗棂呈银灰色,玻璃被水雾描画得朦胧耀眼。宽阔的地板上有一个男孩儿静立
的影子,有一个小姑娘跳动的影子,还有另一团影子在飘摇,那是一根大鸟的羽毛。窗
边,一只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只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丝丝缕缕的洁
白无时不在轻舒漫卷,在阳光下像一团奇妙的火焰——不过它并没有引起男孩儿的注意
,因为他不是Z他是WR。
  男孩儿剥开糖果。男孩儿翻来覆去地琢磨一个拼图玩具。糖果的味道诱人,男孩儿
又剥开一颗。男孩儿和小姑娘时而坐在沙发上,时而坐在地板上,时而坐上窗台。男孩
儿听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讲,并不知她都在讲什么。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男儿
孩有问必答。自从离开农村,WR还没感到过这么快乐。
  O的母亲到另一间屋子里,坐在钢琴前,沉稳一下心绪。O的父亲走进来随便看看。
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欢他。”“可是,”母亲又说,“他说他没有爸爸
。”“怎么?”“他说,就像有的人没有弟弟,他没有爸爸,压根就没有。”母亲没有
笑。父亲也没笑。父亲走出去之后,母亲开始弹琴。
  琴声缓缓,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动。
  “喂,我可以到别的屋子去看看吗?”WR问。
  “你看呗。哦对不起,我要去一下厕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礼貌。
  伴着琴声,男孩儿在整座房子里走。
  让WR惊讶的是,这里有那么多门,推开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推开一扇门又见几扇门
,男孩儿走得有些糊涂了。
  “哎,o --!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在厕所。你再等一会儿好吗?我本来只想撒尿,可现在又想拉屎啦
!”有礼貌的小姑娘天真无忌地喊。
  再推开一扇门,里面全是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只能走过一个人,书架高得挨着屋
顶,可能有一万本书。走过一排排书架,窗台上有几盆花,有一只睡觉的猫。WR不惊醒
那只猫,让他兴奋的是这儿有这么多书,他静静地仰望那些书,望了很久,想起南方,
想起妈妈说过,在南方那座老屋子里有很多很多书,“是谁的”,“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留下的”,“现在那些书呢”,“全没有了”,“哪儿去了”,“嗯……哦,又都让那
个人带走了”,“全带走了吗”,“你喜欢读书吗”,“喜欢”……
  琴声流进来,轻捷的脚步,o走进来。
  “我是谁?”小姑娘捂住男孩儿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听见你来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从来都拉得这么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个钟头。”
  “你别瞎说了,那么长?”
  “我干嘛瞎说呀,不信你问他自己去。爸——,爸——!”
  “什么事?”O的爸爸在另一间屋子里应着。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个钟头?”
  “你说少了,我的闺女,最高记录是一个钟头又一刻钟。不过我同时看完了一部长
篇小说。”
  两个孩子大笑起来。
  “我没瞎说吧?因为他不爱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书。
  “这么多书,都是你爸爸的吗?”
  “差不多。也有我妈的。”
  “能让我看几本吗?”
  “你能看懂?”
  男孩儿羞愧地不说话,但仍望着高高的书架。
  “爸——!妈——!”小姑娘喊,“你们能借几本书给我的同学吗?”
  O的父母都进来。父亲说:“很可能这儿没有你们喜欢的书。”父亲说:“跟我来,
这边可能有。”父亲指着另一排书架说:“看看吧,有没有你想看的?”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说,是《牛虻》。
  母亲说:“喔,这你能看懂?”
  “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着封面上的图画说,“这么厚的书我看过好几本了。

  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
  父亲说:“让他试试吧。”
  母亲说:“谁教会你那么多字的?”
  “我妈。”
  小姑娘O说:“好啦,借给你啦!”
  男孩儿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太阳已经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来的时候更冷,
沿途老房檐头的融雪又都冻结成了冰凌。借助昏黄的路灯,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书,不
断呵一呵几乎要冻僵的手。我还记得那书中的几幅插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两幅
:一幅是牛虻的脸色忽然变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过的一队演杂耍的艺人;
一幅是牛虻把头深深地埋进琼玛的臂弯,浑身都在发抖,那时琼玛要是问一句“你到底
是谁”,她失去多年的亚瑟也许就会回来了。未来,我想,WR在遥远的西部边疆,会特
别记起另一幅:亚瑟用他仅有的钱买通水手,在一个深夜坐着小船,离开故乡,离歼那
座城市,离开十三年才又回来。
         ※        ※         ※
  WR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他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沿着河岸,沿着落日,我们到那座院庙里去。奶奶要去那儿开会,WR 的母亲也去。
WR说,晚上那儿特别好玩,没有老师,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门的老头才不管
我们呢。
  WR说:“你真的跟他好吗?”他还是说那个可怕的孩子。
  我说:“他现在跟我好。”
  老庙有好几层院子,天还没黑,知了在树上“伏天儿——伏天儿——”地唱个不住
。大人们都到尽后院去开会,嘱咐我们一群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孩子们都爽快地答应,
然后喊声笑声压过了知了的叫声。看门的老人摇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
孩子们玩骑马打仗,满院子里“杀”声一片,时而人仰马翻;WR是一匹好“马”,背着
我横冲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们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时被男孩子们的战争冲
得四散,尖细的嗓音像警报那样响。看门的老人顾自闭目摇扇,唱几句戏,在“战乱”
中偶尔斥骂一声,张开手维护他的茶盏。
  “你真的愿意跟他好?”WR还是问我。
  跑累了,我们坐在台阶上,WR用报纸卷一些小纸桶儿,预备装蛐蛐。
  我说:“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说:“我讨厌他。你呢?”
  我以我的胆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我们性格中那一点儿与生俱来的差别。
  WR说:“你怕他,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吗?大伙都怕他,其实谁也不是真
的喜欢他。”
  我不作声,但我希望他说下去。
  WR说:“你们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
  我说:“你心里不怕吗?”
  WR说:“我怕他个屁!要是他再那样喊我的名字,你看我还会揍他。可是你们干嘛
都听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孩子再没有拿WR的名字取笑过。
  太阳完全落了,天黑下来,WR说:“嘘——,你听。”庙院里开始有蛐蛐叫,“嘟
嘟——”,“嘟嘟——”,叫声还很轻。
  WR说:“这会儿还不多呢,刚醒。”说罢他就跳进墙根的草丛里去。
  月光真亮,透过老树浓黑的枝叶洒在院墙上和草地上,斑斑点点。“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这边也叫,那边也叫,蛐蛐多起来。男孩子们东儿一
堆西儿一伙,既着屁股顺着墙根爬,头扎进草丛,耳朵贴近地面,一动不动地听一阵,
忽又“咧咧涮”地快爬,影影绰绰地像一群猫。庙院里静下来,空落落的月亮里只有女
孩子们轻轻巧巧的歌谣声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们没完没了
地跳皮筋。WR找到一处墙缝:“嘿,这家伙个儿不小,叫声也亮。”说着掏出小鸡儿,
对准那墙缝滋了一泡尿。一会儿,一只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来,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动。

  那晚,我们抓了很多蛐蛐,都装在纸桶儿里。那晚,我们互相保证,不管那个可怕
的孩子跟不跟我们好,我们俩都好。后来又有两个男孩子也加入到我们一起,我们说,
不管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跟我们之中的谁好,我们互相都好。看门老头打起呼噜。到处还
都有蛐蛐叫。女孩子们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
”月亮升高变小,那庙院就显得更大更深,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忧。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喜人的消息:那个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着他家里到外地去
了。
  “真的么?”
  “真的,他家的人已经来给他办过转学手续了。”
  “什么时候?”
  “前天,要么大前天。”
  “我是说他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这几天。”
  我再把这消息告诉别人。
  一会儿,那个可怕的孩子出现在我面前:“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愣在那里。
  “我要走了,你很高兴吧?”他眯缝起眼睛看我。
  我愣愣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刚才不是还挺高兴吗?”
  我要走开,他挡在我面前。
  这时WR走来,把我护在身后,看着那个可怕的孩子:
  “反正我很高兴,你最好快点儿滚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着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着他。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俩就那么面对面站着,对视着,互不示弱,什么话也没有,也
不动,好像永远就这样,永不结束。
         ※        ※         ※
  与此同时我想起,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WR和O也曾面对面站着,什么话也没
有。
  中间隔着高高的书架。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可以看见对方,但都低头看书,
谁也不看谁。左手端着翻开的书,但从一层层排列的书之间,他们的右手拉在一起。那
是他们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
  那时他们都长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衬衫里隐约显露着胸衣了。他们一
声不响似乎专心于书,但两只拉在一起的手在说话。一只已经宽大的手,和一只愈见纤
柔的手,在说话。但说的是什么,不可言传,罄竹难书。两个手指和两个手指勾在一起
,说的是什么?宽大的手把纤柔的手攥住,轻轻地攥着,或使劲攥一下,这说的是什么
?两只手分开,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离,指尖和指尖轻轻地弹碰,又说的是什么?好
半天他们翻一页书,两只手又迅速回到原处,说的是什么?难道真的看懂了那页书么?
宽大的手回到原处但是有些犹豫,纤柔的手上来把他抓住,把拳头钻开,展开,纤柔的
手放进去,都说的是什么呢?两只手心里的汗水说的是什么?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释,
无法说明。两只手,纠缠在一起的十个手指,那样子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抓挠,在稚
气地捕捉眼前的惊讶,在观看,相互询问来自何方。很安静,太阳很安静,窗和门也很
安静,一排排书架和书架两边的目光都很安静,确实就像初生之时。两只拉在一起的手
,在太阳升升落落的未来,有他们各自无限的路途。
  WR的目光越过书的上缘,可以看见O的头顶,头发在那儿分开一条清晰的线,直伸向
她白皙的脖颈。O呢,从书的下缘,看见那两只手,看见这一只比那一只细润,那一只比
这一只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们是怎样找到这样的形式的,在那间书架林立的屋子里
,他们是怎样终于移动成这样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如诗人L的夏夜,
甚至地球的温度也发生了变化,天体的结构也有了改变,他们才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
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WR不再贪馋地剥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记得O是从哪一天
起才不再坐在厕所里对男孩儿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少年和少女互相
开始彬彬有礼,说话时互相拉开至少一米距离,有时说话会脸红,话也少了,非说不可
的话之外很少说别的。躺在沙发上,滚到地板上,蹿到窗台上,那样的时光,没有了。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识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经一去不再。周末,O的母亲仍然喜
欢弹那支曲子,她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看上去一点儿都没变。琴声在整座房子里回旋,流
动。少年WR来了,有时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来了,直接到那间有一万本书
的屋子里去,常常都见不到她。有时WR来了,在路上碰见O的母亲,O的母亲把家门的钥
匙给他,说:“家里没人,你自己去吧。”有时WR来了,O正出家门,他问:“家里有人
吗?”她说:“我妈不在,我爸在。”然后擦肩而过。WR走时,要是O还在自己的房间里
,母亲就会喊她:“WR要走了,怎么你也不出来一下?”她出来,可他已经走了。他走
了,在那间有一万本书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后回家。他走时常常借走好几本书
。再来时把那些书还回来,一本一本插进书架,插进原来的位置。
  O的父亲说:“嗬,你要把我的书全读完啦。”
  O的父亲说:“关键不是多,是你有没有真正读懂。”
  O的父亲说:“承认没有读懂,我看这态度不坏。”
  O的父亲问:“那么,你最喜欢哪些书?”
  O的父亲问:“为什么?”
  O的父亲问:“将来你要学什么呢?将来,干什么?想过吗?”
  O的母亲坐在钢琴前。O的父亲走进来:“WR我很喜欢他。”母亲停止弹奏,扭脸看
父亲。父亲说:“他诚实。”母亲又翻开一页乐谱。父亲说:“他将来或者会大有作为
,或者嘛……”母亲又扭过脸来。“或者会有,”父亲说,“大灾大难。”“怎么?你
说什么?”“他太诚实了,而且……”“而且什么?”“而且胆大包天。”“你跟他说
了什么?”“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能劝他别那么爱看书,我总不能说你别那么诚实坦率
吧?”
  有一天WR走过那间放书屋子,看见O也在那儿,看见好几架书都让她翻得乱七八糟,
地上、窗台上都乱堆着书。她着急地问他某一本书在哪儿。他很快给她找到。他说:你
要看这本的活,你还应该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给她找来一本。他说:你要有兴趣,还
有几本也可以看看。他东一下西一下找来好几本书,给她。他一会儿爬到高处。一会儿
跪在地上。说还有一本也很好,哪儿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给你带来
”。
  她看着他,看着那些书,很惊讶。
  他也一样,在她惊讶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好像很久才认出她来,从一个少女茂盛的
身体上认出了当初的那个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断定,那个小姑娘已经消逝在眼前
这个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
  站在那惊讶里回溯,才看见漫长的时日,发现一段漫长的时日曾经存在和已经消逝
。那漫长的时日使我想起,诗人L在初夏的天空里见过的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
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但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WR和O站在惊讶
里,一同仰望那只鸟,它仿佛一直在那儿飞着,飞过时间,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
得灿烂辉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动翅膀……
         ※        ※         ※
  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
  雨,在窗前的大树上响,响作一团,世界连成一片听不到边际。只有这雨声,其它
都似不复存在。WR绕过面前的书架,绕过一排排书架——一万本书,绕过寂静地躺在那
儿的干年记载,在雨声中走进诗人L屡屡的梦境。
  “哦……会不会有人来?我怕会有人来……”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这样儿……我怕也许会有人来……”
  “今天他们,都不出去吗?”
  “谁?呵,早晨我妈好像是说要出去……你的手这么热,怎么这么热?哦别,会有
人来的……”
  贴着灰暗的天穹,那只鸟更显得洁白,闪亮的长翅上上下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
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
  “他们说要去哪儿?”
  “好像是要去看一个什么人。”
  “喔,你的手这么小。”
  “早晨他们好像是说,要去看一个朋友。什么?呵,比比。”
  “这样,手心对手心。”
  “唉——,为什么我们的这么小,你们的那么大?”
  “你听,是谁……”
  雨声。雨声中有开门声。隆隆的雨声中,开门声和脚步声。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铃声。是电话。脚步声,妈妈去了。电话不在这边,在客厅里。
  “你的头发真多。我见你有时把头发都散开……”
  “好吗?”
  “什么?”
  “散开好吗?还是这样好?哦别,哎呀哎呀我的头发……”
  “嗯?怎么了?”
  “我的头发挂住了,你的钢笔,挂住你的钢笔了……”
  白色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
  “哦,你的脸也这么热……哦轻点儿……妈妈还在呢。”
  “她不来。她很少到这儿来。”
  “也许会来。哦哦……你干嘛呀,不……”
  “没有扣子?”
  “不。别。不。”
  “没有扣子吗?”
  “没有。”
  “在哪儿?”
  “别,你别……她也许会来那就来不及了……”
  门响,妈妈房间的门。脚步声。厕所的门响。雨声,远远近近的雨声。马桶的冲水
声。“喂,我也走啦,”母亲在过道里喊,“家里就你们俩啦,别光看书看得把吃饭也
忘了。喂,听见了吗?”“听见啦。”“下挂面,总会吧?”“会!你走吧。”开门声
。关门声。是大门。脚步声,下楼去了,脚步声消失在雨里……
  雨声。世界只剩下这声音,其它都似不复存在。
  “在哪儿?”
  “哦你,干嘛要这样……”
  “在哪儿?”
  “后面……你干嘛……在背后,别……”
  “哪儿呢?”
  “不是扣子,是钩起来的,哦……一个小钩儿……”
  那只猫,在过道里、客厅里、厨房里轻轻地走,东张西望。那只猫走到阳台,叫两
声,又退回来,在钢琴旁和一盆一盆的花间轻轻地走,很寂寞的样子。那只猫,在空空
的房子里叫了一会儿,跳上窗台,看天上的雨。天上,那只鸟在盘旋,穿云破雾地盘旋
,大概并不想到哪儿去,专是为了掀起漫天细雨……
  “我怕会有人来,哦……你胆子太大了,也许会有别人来……”“你真的喜欢……
真的这么想吗……”“喔,你怎么是这样……”“不知道。”“一直都是这样吗?你…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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