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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atomic (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务虚笔记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Aug  4 18:05:09 2000), 转信

 十一、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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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医生平静的小河泛滥进那个动荡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为政治。F医生不问
政治是众所周知的。F医生一向只关心他的医学,以及医学以外的一些神秘事物,比如灵
魂的由来和去处。他越来越相信:大脑和灵魂是两码事,就像电脑和利用电脑的人是两
码事,就像推理和直觉是两码事,就像理性和欲望是两码事,就像写作和写作所要追寻
、所要接近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感受是两码事。有一回F医生对诗人L说:你的诗是从哪
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
浑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浑沌还是非常
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浑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
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浑
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
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
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
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这是题外话。我主要是想,F对任何一派政治家
都漠不关心、敬而远之,甚至望而生畏,那么他走进那个动荡的夏天必是旧情泛滥所致
,只能这样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寻找他旧日的恋人——女导演N。
  以后,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黑皮小书—
—《LOVEE STORY》——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这判断不全错也不全对,F医生
的旧情泛滥可以说始于此时,但绝不比这更早,其实真正的泛滥发生在F医生走进厨房之
后。F医生的儿女后来推断说: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
白天别人塞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衣兜里把它摸了出
来。这推断也是不全错又不全对。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滋滋啦啦”的声音里全
是那本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他总看见少女N 捧着那本黑皮小书,为书中男女主人公悲
惨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流泪,总听见青年F对少女N一遍一遍发出的誓言,说他会像书中的
男主人公一样违抗父命同她相爱、同她结婚、永不分离。旧情于那时开始不断地涌动,
F医生并不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么可读物来抵挡住旧情
的风暴,可找到的却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 的名字,说是这位女导演如何如何以
及正在怎样怎样拍摄着一部连剧本还没有的故事片。F读罢,呆愣了很久,仿佛听见了一
种不祥的声音,一团一片喧嚣不息那声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
清,但他明确感到了一种危段。
  F医生从厨房里出来,已是神色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嘴里含含
混混卿哩咕噜地不停,面容僵滞目光恍惚。F夫人以为:一件似乎无望发生的事正在发生
着,从不使昼夜颠倒的F正进入昼夜不分的状态——他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了。F
夫人便像夜里曾经有过的那样,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梦者泄露秘密。她把那本小书在
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便问他:“这病,现在有办法治了吧?”
“有一点儿,不多。”“什么病?那是什么病况?”“白血病。可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
病吗?可这并不是悲剧的原因。”F夫人机智地跟随着他的梦路问:“那,悲剧的原因是
什么?”好半天F没有回答。F夫人紧追不舍:“你的,或者别人的,悲剧,是什么?”
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
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于是他又听见了未来的不祥之音,甚至闻到了一种可
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过他:“譬如说你的,你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的头深埋下
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地,那句
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并借助他的声带振荡起来:“你的骨头,从来不是个男人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
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
了。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平
静的小河”便同归于尽。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着
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
话,声音较虚如同自语,很久以后F夫人以为听清了那句话,其实并不,那句话并不是“
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护地了。”
  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 呢?
         ※        ※         ※
  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乱的楼区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杨树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感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强行说明。)
  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根电线杆和一盏摇
摇欲坠的路灯。从F的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还是当年的位置,也可以认为:还是上一场
的那个位置),透过白杨树的枝叶,可以望见那个久违了的窗口。F张望那个窗口,甚至
连张望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
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
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
二十多年以后。)
  具体时间是暮春的一个黄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
身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
)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色中流露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
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流逝得无情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母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
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
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
  “你是什么人?”
  “中国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
  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干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干什么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
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
  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
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吗?

  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色:“这么说,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
。”
  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
目光。因为,F在与N 分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N 的母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
在那白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 的母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
  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母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
儿了。”
  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母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饱
经沧桑,倍受艰辛的那个母亲:“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虑是对的,何况我们也
不愿意影响你的前途。”
  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 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母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
,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
  N的父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
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
儿依稀的印象:一个身材高大笑声爽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
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
其一臂。“好了吗?”“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阳光跳跃白云飞
走,直到N喊起来“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妈妈——你看爸爸呀,我都晕啦”,
然后N的白裙子像降落伞那样展开,落地,在那男人爽朗的笑声中男孩儿F和女孩儿N搂在
一起,等待世界平稳下来。世界平稳下来了。世界平稳下来了,但那爽朗的笑声没有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N和母亲搬离了那座美丽的房子……
  N 的母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乱的楼区里来。N的母亲,
脸和手日渐粗糙,但举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庄重尊贵。N 的母亲,穿着依然整洁素雅
不入时俗,依然在夜晚、在礼拜日弹响那架老式的钢琴,弹奏她历来喜欢的那些曲子。
那钢琴声在这片芜杂的楼群里流开,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独独地更显得悠
长和容易被踩碎
  那个坚强的母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父亲是
这样,她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母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
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爱情!”
  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
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
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父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
的一排白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日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
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
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
  (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 很快地出现,那样F就可能不是现在的F
,他就会疯狂地倾诉,嚎陶,呐喊,炽烈的语言如果决堤泛滥就会激活他的另一种禀性
把他锻造成一个舍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恋人。当然还有一种方案。)
  日复一日乃至夜复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个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来踱去等候
着N,并且准备好了随时迎候警察的盘问。但他没能得逞,这戏剧采纳了另一种方案。
  (另一种方案是:如果N出现得太晚,F的疯狂就要耗散,在日复一月夜复一夜的等
待中他那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性就又要占了上风,堤坝一旦不能冲决便要等到二十多
年以后了,所有那些炽烈奔涌的话语都将倒灌回心中,只在夜梦里发出些许残断的回响
,F就仍是今日之F。)
  人永远不是命运的对手,N有一个多月没回家。F忘了,那正是N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
个学期,当F夜以继日在这条小路上徘徊的时候,N正在几千里外的西北高原上访贫问苦
,在黄土窑洞的油灯下筹备她的毕业论文。我想,N 之所以选择了那么远的实习地点,
正是想借助空间的陌生来逃避时间的苦难。
  而现在,F呢,他又站在这条小路上,站在苦难的时间里窥望那些熟悉的空间。
  窗口还是那个窗口,“人面不知何处去”。他从午后望到了黄昏,那窗口里和那阳
台上唯有夕阳慢慢走过,唯有栉风沐雨的一只箩筐转移着影子,冷清幽寂了无声息,没
出现过任何人。如果出现了会怎样呢?
  (喂喂,如果出现了会怎样呢?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如果N出现在阳台上,会怎样
呢?阳台的门开了,N走出来,倚在栏杆上看书,那会怎样?阳台的门开了,N走出来,
深呼吸,作几下体操,会怎样?阳台的门开了,N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来,晾衣服,那
会怎样呢?N走出来,和她的孩子,一起浇花一起说笑,这个尘世的角色F他又会怎样呢
?)
  那样的话,我想,F医生他肯定会躲进白杨的树荫里去,躲在白杨树粗壮的树杯后面
去,远远地张望她们,或者仰脸凝视白杨树的叶子和楼群间狭窄的天空。他对梦景的嗜
好有着近乎受虐般的情结。他将远远地张望,或在天际里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
恋人,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绝不会立刻上楼去找她。回家的鸟儿收藏
起夕阳,万家灯火舒展开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错,F不会上楼去找她。对于重逢的形式
,我们怕的不是残忍我们怕的是平庸。F医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张望,不会挥手也不会召唤
,他必定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希望旧日的恋人:
  -: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转身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
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
谁也再看不见谁。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
下楼来,“哎——,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未见了,你好吗?。呵,挺好
,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吗?”“你忙吗?上去坐坐
吧?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于是只好一起上楼去……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熟悉的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那间小屋,看见完全陌生的
陈设,“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妈,您看谁来了,您不认识他
了?”不认识了,一旦走进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
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抽烟吗?”她递过烟来,保持着得当的距
离……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抽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喂,
你听见没有,你少抽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
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
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
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身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
。”“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
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
事,“
         ※        ※         ※在干什么呢?”“
         ※        ※         ※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
?”“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
街上碰见一回XX,听他说X X X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
“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
。”……“呵,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唉哟,
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高兴。”……
  哦天,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
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
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
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
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
、把你舍命的珍藏“唰啦”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医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礼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
是不给它出现的机会。他抑或我——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飓尺空间,隔着浩翰的时
间,凝望生命的哀艳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他抑或我,不动声色却黯然神伤
。他说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得见:亲近,霎那间只是霎那间已呈疏远。他抑或我,强
作镇静但四肢冰凉,他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我能听见:殷殷心血依旧流淌得汩汩有声
我说我能听见,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响我说是呵是呵我能听见。我说F医生这情景
这声音你梦过了二十多年,这已不足为奇。他说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说站在阳台
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们那是个陌生人,我说是吗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没关系这不重
要,什么都是可能的我说七千七百个黑夜这样的场面你梦见得还少吗?可不是吗他说什
么梦我们没作过还有什么梦我们没来得及作过呢,我们早已不是少见多怪的年华了。F抑
或我,我们将静静地远远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阳残照中,站在暮鸦归巢的聒噪声中,
站在不明真象的漠漠人群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风飒飒站到万籁俱寂,在天罗地网的
那个结上在怨海情天的一个点上,F,抑或我,我们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你们望见了什么?这两个尘世的角色唯有告诉他:那
么这世界上都有什么?这是你而不是我们应该回答的。)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
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
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
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
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        ※         ※
  那个窗口在三层。N 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高,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
明前像似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
每个窗口都把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
。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从前。从前。
  从前青年F 跟随着他的恋人走进过其中的一座……
  走进去,走廊昏暗狭窄有如墓道,两旁等距离排开一个个房门。(唔,这才是九岁
的画家或者九岁的我所能理解的那类楼房呢!)公用厕所日日夜夜释放着让人睁不开眼
睛的气体。每层的公用厨房里都有八只火炉,表明这座楼里有三八二十四个家,煎炒烹
炸之声黎明即始入夜方歇。青年F第一次踉着他的恋人走进这片楼区,其惊讶的程度绝不
亚于我或者Z当年闯进那座迷宫般美丽的房子。青年F跟着N走进其中的一座楼,走进N的
家,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那情景,想必就像是一个九岁的男孩儿跟随着一个也是九
岁的女人。此后大概有好几个月,F每次来找N,都要骑着车在那楼区中转来转去辨认好
久,寻找N 的家门。他本能地不愿意熟悉这儿,不愿意承认这儿,不愿意接受N 就住在
这儿的事实。在青年F的心目中N 是一切神圣和纯洁的化身,是他每时每刻的良心,是清
晨醒来时的希望和夜晚安眠前的祈祷,甚至干脆是他的信念本身。有好几年,F只有走进
N的房间看见N 安然无恙依旧生气勃勃,他才能确信N只不过是搬离了旧居,从那座美丽
而幽静的房子里搬出,住到这里来了。当晴空朗照他还没有见到她时,或夜幕沉垂他又
离开她时,他总惶惶然地怀疑:他是否还能再从这片楼区中找到她。
  F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在这片楼区中迷了路,东奔西走地寻找,寻找唯一那个可爱的
窗口,寻找唯一那个温暖的楼门和那个小房间,但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了,他真像
走进了一座迷城,误入了一片无边的墓地,陌生的人们告诉他:不,不,这儿根本就没
有你要找的这个人!或者并没有什么人告诉他,四处无人,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
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一群楼房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
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没有生
命的迹象。楼群的阴影都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洞洞……不过是空空的风中
凄凄迷迷挟裹着一缕声音:没有,没有,这几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
你要找的那座楼房根本没有你要我的那个姑娘……F大喊一声醒来,愣很久,不再睡了,
起身走上阳台。
  在F医生根深蒂固的愿望中正如在我无以对证的印象里,N 应该还是如童年和少年时
代那样就住在他家楼下。对,那座神奇、美丽、如梦如幻的楼房,F和N 就曾住在那里。
F住在它的左上角(二层的最左边),N 住在它的右下角(一层的最右边)。F从自己卧
室的阳台上,一俯身即可看见N 的窗户是开着还是关着,N是在家或是还没回来。天天他
都能看见她,看见她在朝霞里或在夕阳中,看见她在雪地里不断地哈着手跳皮筋儿,看
见她在烈日下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游泳回来,看见她在雨里打着一把鲜红的雨伞去上学
,看见她仰起脸来喊他“嘿F,快下来,你就快下来吧你这个胆小鬼!”看见她不在的时
候她家门前那片寂寞的阳光……。他此生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样伏在阳台栏杆上看见
的。但也许不是,也许那时他还没长大,还没有长高到可以伏在阳台的栏杆上,还没有
发觉她对他的必要,有可能他是从阳台栏杆的空隙间第一次看见她的,还没有感觉到一
种命运的来临。
  青年F走上阳台,无论是出于他根深蒂固的愿望还是源于我无以对证的印象,他不免
又伏在栏杆上朝那座楼的右下方眺望:仿佛N没有搬走,尤其并没有搬到那片楼区里去,
她还是同他一起住在那座美丽而优雅的房子里……
         ※        ※         ※
  就是在少女N刚刚考上戏剧(或电影)学院的那一年,N的父亲以其一部童话和其后
他为这部童话所作的辩护,成了“人民的敌人”,被命令离开妻儿,离开文学,离开故
乡,到西北的大山里去改造灵魂。
         ※        ※         ※
  若干年前的一个节日,也许是“六·-”也许是“七·一”,总之是在一个什么节
日的晚会上,舞台的灯光是浅蓝的,女少先队员N走上舞台开始唱歌。那歌的第一句是:
“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目光里,隐约闪着泪光……”她这么一
唱,台下的小男孩儿们都不嚷也不闹了,那歌声从柔和的舞台灯光中流进了晴朗安谧的
夏夜星空。
  那时女少先队员N 十岁,跟随父母刚刚从南方来到北方。
  晚会结束了,孩子们快乐地蹦跳着往家走,满天星星满地月亮。女孩儿们把N 围在
中间,轻声细语的一团走在前头。男孩儿们不远不近地落在后头,把脚步声跺出点儿来
,然后笑一阵,然后再跺出点儿来,点儿一乱又笑一阵。有个男孩儿说:“她是从南方
来的。”另一个男孩儿说:“哟哟哟——,你又知道。”第一个男孩儿说:“废话,是
不是?”第二个男孩儿说:“废话南方地儿大了。”这些话,N 都听到了。小男孩儿们
在后头走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小女孩儿都穿着裙子文文静静地在前头走。那时候的路灯
没有现在的亮,那时候的街道可比现在的安静。快走到河边了,第三个男孩儿说:“她
家就住在桥东一拐弯儿。”第一个男孩儿说:“五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哟哟哟-
-,你又知道了。”第一个男孩儿说:“那你说几号?”第二个男孩儿说:“反正不是
五号,再说也不是桥东。”第三个男孩儿说:“是桥东,不信打什么赌的?”这些话女
孩儿N都听见了,她抿着嘴暗笑,但心里永远记住了这些可爱的朋友和满天闪闪的星光。
第二个男孩儿说:“打什么赌你说吧。”第三个男孩儿说:“打赌你准输,她家就在桥
东一拐弯儿那个油盐店旁边。”第二个男孩儿又说:“哟哟哟——五号哇?”女孩儿们
都回过头来看,以为男孩儿们又要打架了呢……
  只有一个男孩儿自始至终一声不响。只有他确切地知道N 住在哪儿——就住在他家
楼下。但他不说。这个男孩儿就是F。男孩儿F听着那些男孩儿们的争论,心里无比自豪
。一阵阵自豪和幸福感在他心里骚动,使他几次想说出这个准确的消息。他还是没说。
他激动地看那星空,忽然无端地相信:那儿绝不会仅仅是冷漠、空冥、虚无。N不住在别
处,N从南方来到北方就住在他家楼下,几年以后青年F感到,这正是那高深莫测的天空
里和浩瀚无边的星云中早已存在的一份安排,那安排借助夏夜一缕动人的歌声把他与N牵
连。
  但那一份安排并非仅此而已。那一缕歌声还惊动了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那老先生
正好住在离那会堂和舞台不远的地方,他寻声走来,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又进到会堂
里看看那唱歌的女孩儿。这样,不久之后,我就在一本电影画报里见到了女少先队员N。
我一年一年地看那本画报,看她演的那部电影,看她的美丽与纯真,跟着她的梦想去梦
想,而那时,N也要做一个导演的心愿一年年地坚定。
         ※        ※         ※
  少女N终于考上了戏剧(或电影)学院。她住在学校里,每到星期天才回家。F呢,
正在医学院读三年级,也是住在学校里,也是每星期天才回家。就是说,只有到了星期
天,他们才可能见面。戏剧(或电影)学院和医学院相距并不远,但是他们很少在校园
里见面;那时,大学生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开除学籍。
  一个周末,F从学校回到家。那既不是画家Z的隆冬的周末,也不是诗人L的盛夏的周
末,而是大学生F的深秋的周末。院墙上攀爬植物的叶子都变成了紫色和褐色。梧桐树宽
大的叶子正随风掉落,离开树枝时发出一阵阵感叹,掉进草丛里悄悄地不作声响。草地
上还有一片片留连不去的绿色,草都及时地结籽了。秋光正好,院子里却不见一个人。
石子路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被踩破了,细听那破裂的声音其实很复杂。廊柱的影子长长
地倒在台阶上,折断了的样子,人的影子也是一样。
  家里人都不在。这样的情况不多,但对F来说,父母不在意味着轻松和自由,没有什
么害处。他到处搜寻了一阵,然后站在厨房里把一听罐头、半条红烧鱼和三个馒头往胃
里装。(少年Z猜错了,在这座美丽如梦的房子里也是要有馒头的。)他一边吃一边摇晃
着身体,眼睛望着窗外正在低落的太阳,两只脚轮流在地上踏出节拍,似乎那样可以让
食物通过得更流畅,更迅速。要是母亲在,又要骂他整天神不守舍,干什么都像是在作
梦了。他想马上出去,去找N,中间不必再回来吃晚饭了,一直和她呆到必须回家睡觉的
时候——这便是轻松和自由的主要价值。看来母亲说的实在不错,至少有半个F是在作着
梦——他希望打开的是一听午餐肉,而实际打开的是一听番茄酱;因此整个进食的过程
中他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直到三个馒头都已通过食道,他才看见那听午餐肉还
在橱架上享受着安祥的秋阳。
  但是N 的家里也没有人。按了门铃但没人应,推一下门,开了。
  满地都是书。
  一万本书,像山倒下来似的铺满在地上。所有的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窗也都
开着,风,翻看着一本本写满了字的稿纸。风把零散的稿纸吹起来,让它们像蝴蝶那样
飞来飞去,在一座座书的山丘上掠过,在山巅上招展并发出欢笑,或又滚下山谷去沉睡
。那只猫像张望一群鸟儿那样地张望飞舞的稿纸,转着头仰视它们,或扑向它们,或被
它们惊得逃窜,躲在山洼里依然保持着对它们的欲望。
  F叫着N的名字,在那只猫的陪伴下走遍所有的房间。但是没人应,哪儿都没有人。
他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告这儿的情况,问问父母知不知道N 家出了什么事。但电话里
什么声音都没有,电话被掐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F坐在书山上,抱着那只惊魂未定
的猫,一直等到阳光退出窗外,N 还是没回来,N的父母也没回来。他把窗一一关上,把
门一一关上,在倾倒的书山中推开一条路。他把门厅里的壁灯扭亮,给N留下一张字条插
在壁灯上:“我来过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猫先跟我去,它饥肠辘辘。”
         ※        ※         ※
  过了三天,N和N的母亲回来了。
  那三天里,F每天下了课就往N的学校跑,N不在,N的同学说她这几天都不住在学校
,F转身就走,骑上车飞奔回家。那三天晚上,F回到那座美丽的房子,不让父母知道,
直接到N家去,但看见的只是那张字条孤独地插在壁灯上。那三个冷清而惶恐的夜,F与
那只猫在一起,不开灯,躺在书山上不断地从恶梦中惊醒。第四天晚上,他一走进院门
就看见N家有灯光。他大步跑进N家,见N和N的母亲正坐在孤零零的饭桌前吃晚饭。那些
书大多不见了,一本本写了字的稿纸也不见了,一排排的书架都不见了,只剩很少的几
件家具码放在角落里。
  F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问:“你们也得走吗?”
  N和N的母亲互视,无言。
  “你们要到哪儿去?你们也得跟伯父一起去吗?”
  N的脸上没有表情。N的母亲请F坐下,坐下说。
  那只猫跳到他怀里。
  “我们不过是,”N的母亲说,“要搬出这个院子,到别处去住。”
  “哪儿?”
  “不远。还在这座城里。”
  “真的?不到西北的大山里去吗?”
  “不。如果要说方向嘛,倒正巧是东南。”N的母亲神情自若,甚至面带微笑。“东
南,这座城的东南角。换个环境,不好吗?”
  N把那只猫接过去,一心一意地爱抚着它。
  “可我不相信伯父他会是……”
  “嘘——”N的母亲示意F不要再说。
  那一声“嘘”很轻,但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仿佛响了很久,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聆
听它。三个人都不再说什么,目光投在三个方向。屋子显得很大,甚至辽阔,窗和门相
距遥远。四壁空空,仿佛没有被踩过的雪。
  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着,在四壁间震起回声。
  “以后再到我们家来,可能,你应该加一点地警惕了。”
  “不,不会。伯母,我不会的。”
  “你……唉,你们俩可真是年轻。”N的母亲看看F,又看看N。
  “伯母,我不会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而且我相信伯父他不是……”
  “如果你相信,”N的母亲又急忙打断地:“只要你相信他是坦诚的就够了。他如果
错了,你相信,他可能错在很多地方,但他没有错在良心上,这就够了。不要再多说了
,我想你们……毕竟也是不小了。”
  “以后,要是你还愿意来看看我们,你就到……哦对了,我给你一个我们的新地址
。”
  “什么时候搬?”
  “礼拜日,”N说。N和那只猫一起看着F。
  “那我来帮你们搬。”
  “不行。”
  “为什么?礼拜日我没有事呀?”
  “我说了——绝对不行!”
  “怎么啦,伯母?”
  “那天这座楼,所有的窗子后面都有眼睛。”
  “我不怕。”
  “可我怕。”
         ※        ※         ※
  礼拜日,天还没亮,F就骑上车到N的新家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走进这片灰暗芜杂的楼区,此后的三年中他将要百次千次地到这儿来
,有时候一天中就要来好几次。而且未来,有一个万死不悔的夜晚在那儿等着他,但只
一夜,疯狂而辉煌的一夜。
  F找到了那座楼。楼前有一群孩子在游戏,又脏又快乐,以后F将常常看见他们并羡
慕他们。他找到了三层上的那套房间。八个房门中的七个都传出礼拜日早晨嘈杂的家庭
交响曲,只有一个锁着,寂无声息,这一个显然就是N从今往后的家了。他在那门前站着
,一无作为甚至一无思想。八个门中的七个不断地有人出来,或提着拖把、或攥着手纸
、或端着尿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路向他行注目礼,甚至在拐进卫生间两手向腰中摸索裤
带时还回头再把他审视一回。以后,F将要在这样的目光中经受三年考验,而最终与他们
不辞而别。
  搬家的车到了。N的母亲看见F,只对他说:“那就别站着,动手搬吧。”F被这句话
感动着,整整那一天他再没有站过或坐过一分钟。
  N的母亲看见,从昨天到现在,F和N的目光时常相遇,但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N的
母亲想道,这正是所谓“风暴眼”吧,又差不多是一场战争前的沉寂,但可惜他们不可
能永远都呆在那一块平安的地带和纯净的时间里。N的母亲知道,未来是不可阻挡的,不
管那是什么。
  里外间,两间小屋,都安顿好了,N住里间,母亲住外间,不多的家具安排得很紧凑
。看样子还不坏。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门口往那屋里看,看他们平生的第一回创作。
光线渐渐地昏暗了。因为匆忙中忘记买灯泡了,少女N点起了一支蜡烛。三个人围着那烛
光坐下,开始吃冷面包和一条冷熏肠。
  N的母亲说:“这倒很像是一次圣餐。”
  N的母亲说:“确实像基督徒们说的,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
  N的母亲说:“好像还应该有一点地音乐,是吗?”
  N的母亲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弹支曲子?”
  N说:“妈,你累了。”
  F说:“要不,放张唱片吧?”
  N把电唱机端出来,随便捡了一张唱片。我想,也许正巧就是画家Z最喜欢的那一张
——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中的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杳杳的歌

  三个人啃面包的速度都渐渐放慢,目光都盯在那一点摇动的烛光上。N的眼眶里,两
团晶莹的东西一点点涨大。N扔下面包,跑上阳台。
  “别,别管她,”N的母亲把F按在椅子上:“到现在,她一直都忍着呢。”
         ※        ※         ※
  再次想起点亮那支蜡烛,是另一个夜晚,是母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去西北探望父
亲却终于没有见到父亲,是她在回程的列车上泪水不干的那个长夜。酷热的八月,暑假
的最后一天。
  N不像O或T那样胆小。F不像WR那么胆大。
  两间房子没有独自的卫生间。
  F来时,里屋门关着。
  “喂,我能进来吗?”
  “哦,不,等一会儿,我洗澡呢。”
  F心里一乱,但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等着。
  “你吃过晚饭了吗?”
  “我就是来给你送晚饭的。”
  “什么呀?好吃的吗?”
  “但愿你会认为是好吃的。反正,反正总比煮挂面强吧。我可不想再跟你一起吃那
玩意儿了。”
  “那你就赶快去找一个会做饭的吧,跑这儿来干嘛?”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里屋传出水声和笑声:“老天爷,你要是能有一点儿幽默感,说不定我现在就想嫁
给你了。”
  F的心嗵嗵地跳,哪儿还去找幽默感呢。现在,现在,现在……F坐在那儿设想着N的
现在,现在,此时此刻,N 的美丽动人……但设想不出,或者是不敢相信,觉得生理学
和解剖学上那些烂熟的名词和形象不能与她符合,对她甚至是亵读。还谈什么幽默呢。
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大气也不敢出,生怕N会窥见他庸俗的欲望。
  “喂,你走了?”
  “哦,没。什么事?”
  又是水声和笑声:“我还以为你走了,或者死了呢。”
  远远的,在很远的地方,一只白色的鸟正朦胧地舒展翅膀。
  “喂,我真想去游泳。可惜这附近哪儿都没有个能游泳的地方。”
  “你知道吗,小时候在澡盆里我就学会游泳了。爸爸把我按在水里,说游吧,把我
吓得直哭。”
  “那时候我们在南方。南方,我跟你说过,到处都能找到可以游泳的小水塘。我还
记得我和好多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在小水塘里游泳,一丝不挂可真痛快呀,累了就趴在
池塘边晒太阳,热了就又跳到水里去……”
  南方,那只白色的鸟儿鼓动翅膀,起飞了,在暮天中,在青年医生的心里和身体里
,一下一下扑打起翅膀。
  “有一次我和爸爸妈妈到山里去玩,住在爸爸的一个朋友那儿,那个朋友是看林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满山的树像浪涛一样地响,有时候传来几声鸟儿叫,我问是什
么鸟儿叫,妈说是猫头鹰。我有点儿害怕。妈说你怕吗?我不说话,我真是有点儿怕。
爸说你怕吗?我说有点儿。爸说,那我们去走走吧,看看‘怕’是个什么玩意儿吧。妈
说好极了我们去看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妈说我们去吹吹夜风,去闻闻夜里山是什么味
儿,月亮、树、草都是什么味儿。你说他们俩是不是都有点儿精神病?”
  “我们就走出去,月光很亮,走在那山林里,到处都很静,听得见很多小昆虫在叫
,我们一路走一路又笑又喊又唱,绝对的——仨精神病患者。我们使劲喊,亮开嗓子唱
,妈说太好了多亏你爸想出这个主意,爸说那你们就喊吧唱吧这儿没有人管你们,妈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人真是难得这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水塘边,妈说我们何必不游它一泳?我说我们没带游泳衣呀
?妈说这儿没有别人天黑了这山里没人来,怕什么?爸说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
都快让衣服给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风吹在屁股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妈说那就让风吹吹我
们的屁股吧,让月亮照耀照耀我们的屁股吧。爸说唉,真可惜,我们的女儿可是已经大
了。妈说真糟糕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妈对我说,那只好你一个人到那边去,我跟
爸在这边。我说,咦?这就奇怪了,应该我们两个女人在这边,让爸到那边去他是男人
呀?爸和妈都给逗笑了,我说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喂喂,你听着呢没有?”
  “噢,听、听着呢……”
  又是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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