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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xin (老毒物),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晃晃悠悠(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2月11日16:44:0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我可以给你讲一下大学课堂的情况,这得从我们的任课老师说起,先从火力最弱的
刘元珍讲吧。她是个好心的老太太,50多岁,讲话声音像蚊子声一样小,谁也听不清楚
她在说什么,好在她也对此并不在乎,通常的情况是,我们见她健步走上讲台,带上老
花眼镜,清清喉咙,然后,大家就像中了某种魔法似的松懈下来,她的话就像黄昏时的
小风——我仿佛听到睡吧睡吧这样的召唤,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跟刘元珍风格完
全不同的是包洋,他教《离散数学》,身高一米六五,体重足足有 200斤,随便向同学
们问句好就如同晴空打了个霹雳,满脸笑模样——但是记住,你千 万不要惹他真的笑出
声,那你可就麻烦了,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是这么一个笑法: 一旦某大,你不幸被
他在课堂上抓住了某个把柄,他就走到你的跟前,顺手拿起你课桌 上的什么东西,从左
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眼光扫视着教室里的其他同学, 突然,他转过身,弯
下腰,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你,眼睛越眯越小,两个嘴角往上一翘, 露出两颗暴牙,鼻腔
里轻轻一哼,声音不大,刚刚能叫你听见,刹那间,几滴冰凉的粘 液掉在你的脸上,惊
人的准确无误,同时,也令人防不胜防——那是他的鼻涕。
比较全面的是教工程数学的米亚山,他不仅给我们讲《复变函数》,还给大二电测
班的讲《积分变换》,此人是个狂热分子,还有点偏执狂,性格羞涩,但那是暂时现象
, 这从他讲课上就看得出来,他的课几乎每次都得经历一遍从和风细雨到雷电交加的全
过 程,开始,你好像坐在一架古老的大闹钟前,听着它不变的嘀嗒声昏昏欲睡,于是产
生 错觉,以为他今天可能心情好,不会发作了,毛病就出在这里,这时准会有个不自量
力 的傻逼讲了一句话或干了一件课堂上不该干的事,你瞧吧,米老师把教鞭往桌上啪地
一 拍,战斗就开始了,起初,他的声音就如同迫击炮弹,每一句都打得你难以招架,恨
不 得死掉才好,然后他就加强了火力,变成了地毯式轰炸,只见他一句接着一句,后一
句 接着前一句,前一句拉着后一句,快得不行,在你晕头转向之际,他早就又回到讲课
上, 有个女生叫汪梅的就被他骂哭过,其实哭是大可不必,因为他那时早已回到讲课或
者正 表扬你的某些优点呢。像这种以慢条斯理的胡说八道开始,以万炮齐鸣的大发脾气
结束 的老师也是少见,他的外号似乎是华杨不加思索就起出来的——大炮。又简单又形
象。 但有一次李唯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他洗澡时恰巧和米老师碰到一起,发现他的那
玩意 儿出奇的幼小稚嫩,于是和华杨争辩道:“不管怎么说,大炮不合适,叫小炮还差
不多, 最多叫上炮。可他那点事儿称作炮也太夸张了,叫枪都勉强,叫左轮明显不配,
左轮的 射程多远呀,也就叫白朗宁吧,可那种枪太精致,他担当不起,叫大肚匣子就不
知丫有 没有那么强火力,叫火枪算了,但也没看出丫有多火来,干脆叫砸炮枪吧,可瞧
丫一副 性压抑的样子说不定连炮都没砸过,那不是恭维吗,可叫什么好呢——算了算了
……噢, 我想出来了,应该叫——弹弓!”
我真正得罪过的老师姓夏,叫夏英花,她的外号叫“对儿虾”,教我们《普通物 理
》,顶多比我们大三四岁,长得有点姿色,当然说漂亮也一点不勉强,不足之处是胸 部
平平,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希罕,值得提醒大家的是,此人是个阴险的精神病,举 例
为证:
夏英花本来是个严重的近视眼,但从来不戴眼镜。颇有孤芳自赏的意味,但有时不
免也吃一下亏,有一天,她迈上讲台时就被绊了一跤,跌进讲台后面,全班同学拭目以
待,未有半点声息,少顷,此人从讲台后捉迷藏一样钻出,衣服上不沾半点灰尘,大喊
一声:上课!班长只好接上一句:全体起立。同学在一阵桌椅声中挣扎站起,对老师行
注目礼,不幸的是,正在此时,下课铃响了。同学皆目露喜色,身体涣散,正游移间,
夏英花高喊一声:坐下!大家只好坐下。突然夏英花又断喝一声:下课!班长只好再喊
起立,同学顺次站起,东倒西歪,夏英花沉吟半晌,叫了一声坐下,大家以为就此完事
, 正欲呼朋引伴出去休息,不料又听到横空一声:上课!全体同学僵在半空,不知所以
, 夏英花用手接连掰断七八支粉笔,咬牙切齿道:课间不休息,继续上课。 夏英花平
时讲课,一本正经,口若悬河,但只要稍有用心者凝神细听,就会发觉全 是废话,有时
甚至牛头不对马嘴,简直就是在说“午夜的太阳很耀眼”,但她本人并不 这么认为,所
以讲得津津有味,绝不顾及下面的反应,当然对不良反应她是坚决不会心 慈手软的——
她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如果你在她课上出了毛病,她就会利用讲课间 隙,打开小本
,在你的名字后面画一个叉,考试判卷时,她根本不管你的试卷成绩如何, 她那时会翻
开她的小本,按照上面提供的线索打分,毫不犹豫——如果你的名字后连续 出现两个叉
,那么你就放心吧,成绩绝不会超过30分,而且不许你事后查卷子。
我得罪她的事情说来可笑,一天,我撑着困倦不堪的身体来到课堂,听她在台上讲
: 定理简单的形式就是规律存在的证据……一个理论永远不会被完全证明,下面我们来
证 明一下这个定理……说句公道话,别的老师讲课,几句话才能把同学们搞晕,夏英花
呢, 只需一句就行了。我当时听她讲的挺得意,心想发生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头脑
日渐 沉重,一歪,就睡去了。梦中仿佛听到一阵高跟鞋声,我猛地睁开双目,和夏英花
看个 正着,她正弯下身来观察我,我正要说句什么,忽听她对我叫道:“周文,你可真
聪明, 两手捧着头睡,以为能骗得了我么,是不是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懊丧他说:
“夏老师,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夏英花猛地一转身:“谁笑了
?谁笑了?” 大家全部低下头,夏英花扭头看我,我连忙分辩:“我没笑。” 夏英花
瞪了我一眼:“你没笑,同学们可笑了。” 我说:“他们是在嘲笑我。” 同学们又一
次哄堂大笑,夏英花突然转身,走回讲台,哗哗哗地翻开小本子,在上 面一通狂划,所
有同学都各自心怀忐忑,期末考试时结果出来了,我们班有一大半人不 及格,当然,我
也在其中,第二年,她又教我们班《算法分析》,我又一次被她放倒, 补考时也没让我
过,她教的两门课就这么挂到毕业前夕,她调走以后我才侥幸补考通过 ——大家都说我
运气好,也许我运气真是好。
当然,我校师资力量雄厚,还有更多老师,因为特点不明显,我说也懒得说,就让
他们在学校里自生自灭罢。
第一次发现杨树的树干上有很多眼睛似的裂纹我还觉得非常惊奇,那时候我还在上
初中,有一次在宣武体校碰到谭小燕,当时我每个星期去那儿练习四次国际式摔跤,谭
小燕在那儿练女子五项,那次正好我们和她们一起练习跳楼梯,姿式是原地蹲下,双手
背后,从观众看台的第一阶跳起,一直跳到顶上才能停下,虽然我们全是男孩,可体能
练习都极其不认真,结果谭小燕她们那组女生很快就超到我们前面去了,教练在下面破
口大骂,叫我们快一点,下来的时候我们果真超到了她们前面。等到休息时间,我们一
同到自来水管子前面喝水,谭小燕站在我后面等,有人起哄一挤,她就扑到我后背上,
差点把我的牙磕掉,于是她过意不去,想带我上医务室,我没去,捂着腮帮子头也不回
的向树边走去,一边还往地上吐着唾沫,谭小燕走在我的背后,跟着我,我坐在树下看
足球场上足球队的队员踢球,她站在我旁边,好像要说点安慰的话,但又不会说,就在
我旁边站着,她穿一套体校发的红色运动衣,头发扎成马尾巴甩在脑后,忽然,她指着
树干对我说:“瞧,上面有好多只眼睛。”
我回头一看,树干上果真有很多只眼睛。 我把目光又投到另一棵树上,上面也有很
多眼睛,我不禁惊奇于谭小燕的发现,我 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用一种不解的
目光看向我:“谁都知道呀!” “是么?” 一个足球远远滚过来,她迎上前去,飞起
一脚,可惜踢偏了一点,球飞向在足球场 边上做跑垒练习的一群男生,有个男生眼疾手
快,冲出队列,兜头一击,球又飞了回来, 我从树下站起来跃起接住,把球踢回球场,
这时有人招呼谭小燕回去接着训练,她对我 说:“练完后我去找你。”然后就一溜烟儿
跑去了。
我看见她的红色身影越跑越远,一直到球场另一头儿,那儿一长溜儿放着好多低栏
, 她和五六个女孩排成一小队,在教练的带领下练习跨栏,轮到谭小燕,只见她先向我
这 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像做给我看似的跑了出去,迈开长腿,一个一个低栏就被她
轻 松跃过,差点超过前面那个女孩,在往回跑的时候还扭过头来向这边张望,我朝她招
招 手,她假装没看见似的继续跑,但我敢肯定她看见了,不然,她的速度为什么突然慢
了 下来呢? 哨声响了,我不再看她,跑去归队。
傍晚,我们摔跤队的一行人从举重房出来,我看见谭小燕背着书包,坐在我们摔跤
房门口的栏干上,头发湿湿的,用一个白色发卡别住,上身穿一件白色运动夹克,嘴里
嚼着泡泡糖,我赶紧换好衣服,用一分钟洗了个澡,返回来,她还在那儿,我迎面走过
去,她看见我,笑盈盈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举到我面前,那是体校凭票发的。
“牙还疼吗?” “不疼了,以后也不会疼了,掉了。” “真的?我看看。” “别看
,看也看不好。”我和她贫着嘴,取了书包,一同回家。 从体校出来,到19路车站有2
00米左右,可我们俩磨磨蹭蹭走了半天,一路东聊西 扯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后来她回
家了,她从枣林前街往动物园方向坐,而我则正相反, 但我知道了她叫谭小燕,其实我
早就知道,因为体校有点姿色的女孩全是有名有姓的, 只是这次对上了号儿。但从那以
后我们最多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甚至连见面也说 不上,因为我们摔跤班在室内练
习,她们在室外,而且,训练时间也对不上。
以上的事情是有一次我和阿莱在闲聊时谈到的,当时我们都坐在桌子边上吃我做的
鸡蛋炒饭和阿莱做的西红柿鸡蛋汤,讲到这里,阿莱问我:“这是你最纯洁的过去吗?
” 我点点头,眼睛瞟了一下闹钟,时针已经指向10点了,窗外是一片灯火,二环路上,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 阿莱问:“后来呢?” 我说:“没什么后来。” 阿莱把筷
子一扔:“胡说。” 我说:“爱信不信。” 阿莱收拾空碗,把所剩无几的汤一口喝干
,拿到厨房里,我去洗手间洗了一下脸, 走回来时顺手把马桶盖上放着的一本没读完的
《刀锋》抄起来,上了床,打开床头灯, 准备拿它当安眠药,这时阿莱走进来,爬上床
,跃过我,倒到里面,手里也拿着一本英 文的《月亮宝石》,她把被子团了团,靠在身
后,打开她那一边的床头灯,忽然,她把 我的书按下去,对我做出一副怪样。 “再给
我讲讲你最纯洁的过去吧。” “什么呀?”我佯装不解。 “就是你说的那个谭小燕,
既然叫什么小燕儿小燕儿的,至少你得告诉我她是怎么 从你身边飞走的吧。” “我正
看书呢。” “看什么呀,讲讲吧。” 阿莱一把把我的书抢过来,扔到不远处的窗台上
。 我说,“都讲完了,再讲就是瞎编了。” “那瞎编吧。” “你怎么了?” 阿莱抬
起头:“这是不是你最纯洁的过去?” 我点头。 “那就讲吧。”停了停,她看了一眼
我,“要不咱俩乱搞完了你再讲?” 我大笑起来。 阿莱看着我。 “吴莱,”我说,“
你是想听我讲还是想乱搞呀?” 阿莱说:“一边乱搞一边讲也行。” “你是不是想让
我一边跟你乱搞一边讲跟别人乱搞的事?” “你和她上床啦?” 我拍拍她的脸,说:
“别傻了!那时候我才上初中 “初中怎么啦?” “初中的事情能有个开头就不错了,
哪儿有后来?”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阿莱一指我:“禽兽——你骗我。”
我探身把窗台上的小说拿过来:“我再看会儿书。” 阿莱再次把我的书抢过去扔回窗
台:“10点多了,明天早上还得上课——” “乱搞吧!”我们俩异口同声他说道。
那天夜里,阿莱在我身边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却失眠了,头脑中闪现出
我纯真无邪的过去——我想到了谭小燕。 真正我们俩认识是在她转学到我们班以后,
上初三后的一天,老师把她从外面带进 来,说新转来一个女生,叫谭小燕,她被老师拉
着走到讲台边,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低着头,她穿着一双排球鞋,一件一字领的套头
衫,一条牛仔裤,白白净净,清清爽爽, 头发仍扎成一条马尾巴丢在脑后,轮到她自我
介绍,她半天才说出她姓谭,叫谭小燕, 爱玩,然后想了一会才说:“完了。” 弄得
全班一齐轰笑了起来。她冒冒失失地坐在我身边的空位子上,一个劲儿地向我 问这问那
,结果呢,新来的第一节课就给老师叫起来了。就是这么一个女孩,老师还让 她多帮助
帮助我呢,因为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后进生,我后进的原因不是因为学习不好, 是因为
,像现在一样,纪律不好。除了打架和旷课之外,我几乎对别人没什么危害,运 动会给
班里拿分数,考试还能把那些对错不明的答案传给别人,像我这样的人在初中时 是不多
的。
初三时的谭小燕身材纤细,又瘦又高,动作敏捷,跳高可以跳到一米六三,百米成
绩十二秒一,一百一十米栏十三秒四,跳远是四米五十,三公斤的铅球可以扔出十一米
远,游起泳来没完没了,可以从十米跳台上倒栽葱往下跳而不害怕,后来经常到摔跤班
找我玩,格斗方面颇有长进,遇有不怀好意之人能够从容地瞄准其外阴部飞出一脚将其
制服,后又增加一致命技能,上课时学我说话惟妙惟肖,她开个玩笑我就被老师轰出教
室。
班里到了初三就剩下我们两个体校生,(原来那些上体校的都因为高中考试临近而
自动放弃。)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们两个就格外亲近起来,她的数学物理由我来讲,
我的英语考试自然靠她的小条过关,她来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我们俩经过协同作战,
她三十一名,我三十二名,我们班当时共有三十三个学生,应验了体校的学生学习不行
这句老话。但在她没来之前,我在班里的成绩从没有下过前十名。发榜以后,我和谭小
燕心情都有点不好,谭小燕本来就有争强好胜的天性,因此,非要苦学一番,于是,在
体校,一个奇怪的人出现了,即使在八百米跑训练中,谭小燕也能坚持手握一摞卡片,
边跑边背。
补充说明一下我的学校。 我初中上的学校是位于和平门的师大附中,紧靠学校北面
的是和平门烤鸭店,南面 是实验一小,学校对面是学生宿舍,然后是一个小商店,学校
门口就是15路车站,那时 候学校还没有翻盖,一溜儿小平房就是我们的教室,操场只有
四个篮球场大小,教室前 面是经过平整的土地,刮起风来尘土飞扬,老师的办公室就像
当年农会主席呆的地方, 无论哪个屋子,玻璃全是七拼八凑,到冬天还得生火,谁要是
往炉中丢进一个破塑料铅 笔盒,这个教室就怪味充斥,没法呆人,课桌坑坑洼洼,如同
树皮,椅子一坐三摇,如 同陷阱,墙壁又黄又黑,墙皮经常大块脱落,有时上课从天而
降,飘至人脸犹如一记耳 光。老师上课拿的教鞭最好的也不过是一截收音机的天线,春
天杀虫时,学校的树上由 一根根细丝吊下来无数青色小虫,称做“吊死鬼儿”,遍布全
校,形成天罗地网,女生 无意触到便发出尖叫,男生用手指弹来弹去,以弹到别人脖子
里为荣。学校只有一处厕 所,这种厕所在北京的胡同中还有所存留,无非是一排七八个
腥臭小坑,内积粪便无数, 若男厕,则多出一个靠墙而建的长坑,遍布黄褐尿碱,每值
雨季,厕内积水,只能往水 中丢人砖头,待其露出水面,才得踏之人内方便,如果一脚
踩空,后果不堪设想。此外, 还有一老师经常从厕所出来系最后一两粒裤扣,也是本校
一景。就是这样一个学校,在 北京以其历史、教学质量和升学率而声名卓著,美其名曰
“市重点中学”。
在这样一个学校里,谭小燕开始时竟有点不习惯,她以前上的学校叫做京工附中,
虽也是市重点中学,但不及此处各方面来得严,所以,她在考试之后下决心要出类拔萃
, 曾经一度考虑过要放弃训练,当了解到运动尖子考高中可以让出30分后,才决定坚持
下 去。 因此,她像那时候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先在一张纸上制定出作息时间,配以学
习计 划,其间多次征询我的意见,直至认为计划完美无缺为止,还屡次提醒我不要把她
的计 划泄露出去,她把那份计划视若神明,贴身携带,每每到点,则按计划行事,一丝
不苟, 那张纸由于长期使用,边缘部分尽多损伤,用不干胶粘了又粘,日渐其厚重,装
在兜里, 状如扑克牌,夏日抽出,即当扇用,时常扇着扇着目光匆匆往上一瞟,立刻皱
紧眉头, 伸出手指掐算时日,更觉时光苦短,手不自觉地进入书包内摸索出一课本,当
即苦读不 止。
一日,我趁其不备,抢过那张纸放眼观瞧,但见字如幼蚁,密密麻麻,遮天盖日,
惟最下面一行羞涩小楷最为引人注目,我大声念出:“要考第一名!” 谭小燕眼见秘
密被我拆穿,羞愤不能自已,遂撕其手制书稿掷于脚下,又把那些纸 片踢到一堆,一脚
踢散,发一会儿愣,然后不死心地问我:“你看可能么?” 我当即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
:“没戏!” 从此峰回路转,此人把全部精力用在对我学习的监督上,把她的目标强加
于我,天 天逼我奋力苦学。
让我和谭小燕关系更进一步的是在初三期中考试之后,也是她逼我开始苦学之始,
那时我上初三,正是83年的秋天,那种秋天我到现在也再没有遇到过,简直可以说是美
得要死,整个秋天就好像没下过一场雨,天空永远瓦蓝瓦蓝的,不见一丝云彩,树叶落
得特别晚,空气柔和而干燥,没有风,似乎是献给北京的一份意外的礼物。 “十一”
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一大早赶到动物园,据说我们班要来一次秋游, 地点未定,可
能是香山,也可能是八大处,还可能紫竹院,更可能是个愿者上钩的恶作 剧,事实上,
星期六下午,在黑板的左下角出现了一行粉笔写的字,“星期日早八点在 动物园门口集
合秋游”。谭小燕看到了,在去体校的路上告诉了我,她这人特别热衷于 各种五花八门
的集体活动,上厕所都爱和别的女生结伴去,更甭提什么秋游了。
我下了19路车,往前走了一大段硬是没见到一个同学,可把我给气坏了,忽然一抬
头,在动物园门口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发现了谭小燕,她穿着一件长到脚腕子的白连衣裙
, 胸前两个白色大绒球,用绳挂着,非常醒目,她本人呆若木鸡,目光散乱,咬着手指
甲, 不知所措。我走近她,此人在距我三米之距仍未发现我,却一个劲儿地向103路总
站方 向张望,还不时用穿球鞋的脚踢一下自己的双肩背,那个双肩背,我向你保证,你
背着 它去一趟海南岛都够了,而我们只不过是去北京近郊。
我一步步走近她,直到我们相距只有一毫米时她才看见,于是惊叫一声:“你怎么
这么晚才来呀?” 我从口袋里掏出电子表,在手里摇了又摇,不出我之所料,什么也
没看出来,在我 想使用它的时候,这只表总是这样,小小矩形显示屏一片灰色,不用问
也知道是国产货, 有一次考试的时候它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恼火异常,考完试回家往一
个角落里一丢了事, 过了几天,我不知从什么地方见它,好端端的,走时准确,弃之可
惜,用之操心。 我把那块怪表重新装人口袋中。 谭小燕凑上来问:“怎么回事?” 我
扬扬眉毛,眼珠上翻,也照样回答:“怎么回事?”
谭小燕气哼哼地离开我,跑到马路对面去张望,我在后面看着她傻乎乎地在前面走
来走去,等待同学,不由得感到好笑,我截住一个过往行人,他不耐烦地告诉我6点35
分,而我们约的时间是7点集合,我早来是因为很早就醒了,并且,我没想到早班车开
得那么快。我把谭小燕的包和我的放在一起,喊她回来,我喊了好几声,她假装没听见
, 但我知道她在假装,因为她的脑袋转了一个角度,让一只耳朵对着我,何况,游览图
和 马路边也就相距十来米远,我估计她可能在生气,她这人就是这样,一生起气来,谁
也 拿她没办法。 我拎着两个包走过去,发现谭小燕的包特别沉,比我的还沉一些,一
晃动还有些响 声,大概是可乐筒皮相互碰撞出来的,我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才6点半,
她不信,给我 看她表,这下可把我逗坏了,因为她的表整整快了一小时。 我这么一笑
,她也像想起什么来似的笑了起来,她告诉我因为昨晚怕睡懒觉起不来, 故意把表拨快
了一小时,不想今天给忘了,她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的比划着,做痛心疾 首状,那样子
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我告诉她我还没吃早点,问她愿不愿意去对面的小 铺吃点什么,她就和我一块去,
过马路前,非要自己背她那个大包不可,我给了她,她 跟在我后面,躲闪着来来往往的
332路等公共汽车,横过马路,我们一起进了对面的小 铺,这儿人还不少,窗口排了一
长溜队,我让她去占座位,她不肯,和我一起排着队, 忽然间,从兜里掏出一张英语单
词卡片,吓得我几乎夺路而逃,她抓住我,连问了我十 几个单词,幸好我全会,当她的
手又一次伸进兜里的时候,我终于排到了窗口,我买了 两碗馄饨,二两包子,我们走出
队列,碰巧有几个离我们最近的人站起来走了,我们总 算有了一个桌子。 我吃了一碗
馄饨,她则什么也不吃,看着我,还从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推给我,过 了一会儿,她开
始吃馄饨,不时用眼梢瞟我一眼,问我够不够吃,其实我根本就吃不了, 包子不知为什
么有股过期罐头味儿,我们没吃,站起身来走出店门。
对面,陆续来了几个同学,我撕开谭小燕给我的巧克力包装纸,一边吃一边和他们
混在一起聊天。最后,人到齐了,我们就站在马路边上议论起要去那儿,结果意见非常
不统一,因为这是班里的团支部组织的活动,而团支部又是由我们班新人团的几名叫人
讨厌的人组成,他们在平时大扫除时可没人不听他们的,因为就他们自己干,轮到玩的
时候,可就没他们的事了,他们不提则已,一提就遭到一致反对,我站得两腿酸麻,仍
未见讨论结果,便坐在马路沿儿上看行人,最后,他们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一行人纷纷
往西走,我跟着他们,不久,却见队伍分成两半,一半仍往西走,一半过了马路,我犹
豫了一下,斜眼看见谭小燕也在那里跟我一块犹豫,我就往回走,她站在那儿,原地未
动,足有两秒钟,最后,跟着我走下来,我们一前一后,到了动物园,我买了两张票,
谭小燕和我一起向门口走了过去,到检票口,终于追上我,和我并肩走了进去。
动物园一大早人并不多,四处弥漫着一股动物的臭味儿,几个园丁在把树叶扫成一
堆,点火烧着,细细的蓝色烟雾从树叶的缝隙中缕缕生起,有些动物还在睡懒觉,熊猫
馆也没有开门,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谭小燕在后面跟着我,背着那个大背包,我们看了
斑马,蛇,狗熊,各种各样的鸟,猴山上的猴,还看了壮烈勇猛的非洲狮子,老虎还没
出来,我们在外面空等了半天,大象懒洋洋地吃着草,一只象牙已经掉了,美洲羚羊慢
慢走动,长颈鹿呆头呆脑,总之,没什么可看的,谭小燕一反平时的疯劲儿,很少说话
, 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们晃了一上午,出了动物园,沿着马路向西走,一直走到332
路 车站,上了车,坐了一站就下来了,我们买了票,进了紫竹院,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
。 谭小燕把包抱到腿上,打开,问我吃不吃这个,吃不吃那个,忽然间,我们俩的目
光碰到了一块儿,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
至于什么是爱,那时候全然不清楚,只觉得此人清新可爱,细脖子上的绒毛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乌黑的头发一根根顺流而下,皮肤白皙,两只眼珠有黑有白,胳膊又细又
长,欠着脚尖,两条腿不停地抖动,脑袋转来转去,笑起来嘴角伸向两边,露出两排小
黄牙齿。不知为什么,谭小燕和我坐了半天竟然没有背单词,我们一起看走来走去的游
人;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孩从我们身边路过,小孩手拿滋水枪瞄来瞄去,一个小女孩想
让她妈妈带她去动物园,一个老头被家人扶着往前走,几个外地人请我们给他们照相,
我端着相机,从镜头里看到他们在背后的湖光山色掩映下,一个个努力作快乐状,就对
准他们脚下拍了一张,临走时他们谢了我。
本来我和谭小燕在一起时彼此聊的话题很多,考试啦,球赛啦,电影啦,总之,似
乎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但奇怪的是,那天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我们呆头呆脑地
坐着,仿佛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至于犯的什么错误,我们都有点心照不宣,我有点担心
, 怕万一同学们发现了我们不在会怎么想,但同学们分成两拨,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
俩 跟哪一拨去玩呢?即使他们第二天彼此通了信儿,知道我们哪一拨都没去,又怎么知
道 是我们俩在一起呢?
我跟谭小燕说:“走,咱们找一个地方吃东西。”她跟着我走向湖边,我们绕着湖
走了半圈儿,爬上紫竹院北面的一个小山,钻进矮树丛中,那里每隔十步就有一对恋人
在谈恋爱,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谭小燕也一样,终于,我找到一个远近没什么人的地
方,坐下来,那是一处斜坡,谭小燕往草地上铺了一张旧《人民日报》,把吃的东西摆
了上去——两听可乐,一包饼干,一袋开心果,一包杏脯,一包牛肉干,一包炸土豆片
, 她打开我的背包,结果只发现了一瓶啤酒和一块面包,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把报纸占得
满 满的,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操持一切,我们中间就隔着那些食物,山背后隐约传来
公 园游乐场扬声器里播出的音乐声,地下的草色青黄,身边矮树丛的叶子还没掉光,天
是 那么蓝,一缕云彩像一只白色小艇在大际缓缓驶过,距我不远处有两朵野菊花,我探
身 过去摘了下来,花瓣已经有点枯萎,但仍旧挺好看,我把它送给谭小燕,她犹豫了一
下, 接住了,在手里看了一看,丢到报纸中间,我并不饿,但不知为什么却大吃特吃起
来, 谭小燕也跟着我一块吃,我们俩个像竞赛似的风卷残云,不久,东西吃完了,报纸
连同 上面留的残渣被我们卷起来丢到一边,我们俩之间是原来铺报纸留下的一片空白。
我向 谭小燕那一边挪近了一点,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奇怪的是气氛极不自然,谭
小燕 为迎合我的话题所说的话也是牛头下对马嘴,我又往她那边挪了一点儿,我们几乎
碰到 一块去了,一对青年男女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男的弯着腰拉着女的的手在
前面 探路,女的跟在后面,背着一个式样古老的小包,吊在离地二十厘米的地方来回晃
悠, 他们像游击队员那样很快消失了.
我们俩同时注视着他们走后仍旧晃动的树丛,太阳吊 在天上,照着我的侧面,我转
过脸,看到她的眼睛,她立刻低下头,右手不停地揪着地 上的草,揪下来又放回原处,
但身体却偏向我这边,我闻到了她头上苹果香波的又酸又 甜的味道,她的头发在她揪草
的一瞬间的摆动中忽然蹭到我脸上,我感到有点痒,这感 觉顺着我的脸一直传到我的身
体各处,我的右手,本来撑着地,不知为什么一抖,我们 俩的脸就碰到了一块儿,一股
温暖的泡泡糖的香味从她嘴角散发出来,我们的嘴角贴到 一起,我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肩膀有点僵,甚至还抖动了一下,她一缩,一下子 滑进我怀里,我搂住她,她闭
着眼睛,长睫毛的阴影清晰地显示在眼睛下面,小尖鼻子 紧张地呼吸着,我把脸和她的
贴在一起,她便和我亲吻,起初,她闭着嘴,我的嘴唇总 是碰到她的黄牙齿,不久,她
的小舌头就人牙齿后伸出来,叫我惊奇的是,舌尖上竟顶 着一块泡泡糖。她的手伸过来
,抓住我的手,抓的挺紧,直至我们俩儿的手心都出了汗, 她的身体这时已经变得柔软
了,我们一言不发地搂在一起,我感到她是那么柔顺,好长 时间,她张开眼睛,有点难
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就闭上了,我们的脸贴得那样近, 以致于我能清楚地看到她
脸上的细小绒毛,我的手贴近她的乳良但不敢去摸,我们就这 么抱了很久,也不知有多
久,反正我们开始分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她紧紧拉住我的一支胳膊,我们有点心慌意乱,快走出公园时
才突然发现我们的包儿落在那儿了。我们取回了包,这时才开始滔滔不觉地聊天,在
332车站,一辆辆公共汽车从我们面前进站然后离开,我们还是原地未动,我们谈了好
多,其中她提出了一个怪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她间我:“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我
问她:“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怀孕?”她开始说两人在一起就会怀孕,在我的追问之下,
她说了实话,告诉我,她知道两人在一起接吻就会怀孕,以我当时的性知识,足以解释
她怀不了孕,但我的那点可怜知识也是道听途说,并没有什么确切把握,也没有什么实
际例子,只好笼统地告诉她,要是真想怀孕,还缺一道步骤,只有先接吻再耍流氓才行
, 二者缺一不可。她当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以为她明白了,不料过了两天我们下完
课 单独约会的时候她又刨根问底地要我告诉她什么叫耍流氓,“是不是——”她的两眼
溜 向自己小小的乳房,我摇摇头,她倍觉困惑,我呢,不是不想告诉她,是没有太大把
握, 又过了几天,我已经摸过她乳房的时候,她不知从体校的哪位姐们儿的嘴里套出了
耍流 氓这三个字所表达的意思,忽然对我说:“我知道什么叫耍流氓了。”
谭小燕自从跟我混在一起之后,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但是她不那么认真了,有
点自暴自弃,有一次,她非常诚恳地告诉我,她是个笨女孩,我对她说,这一点我早就
知道啦。这下可激起了她的学习热情,我们放学后逃了体校的训练,流窜到宣武公园,
她在大没黑的时候坚持看书,我不知我一边亲她一边摸着她的乳房她如何看的进去,但
她确实在一板一眼地看,还翻篇儿呢。天黑以后,我们就相互考,那情景想必十分可笑
, 两个搂在一起,远处一看以为在说什么重要的事,走近一听原来在一问一答。“狐狸
?” “FOX——F-O-X”,“水?”“WATER-W-A-T-E-R”,就跟特务对暗号似的。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半年,紧张的要命,在学校还得装做相互不认识的样子
, 可真是考验我们,谭小燕那时私下里认为自己已经变坏,并且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我
则 提心吊胆,生怕哪次出去叫人发现,初三下半学期分快慢班,我被分到快班,谭小燕
分 到中班,这时情况才有所好转,有一阵儿,体校有个足球队的家伙看上了谭小燕,天
天 到校门口堵她,我于是叫摔跤班的哥们儿帮忙打那个孙子,不想这事越闹越大,曲曲
折 折竟闹到学校,我们分别挨了一个处分,差点被开除,总之出乖露丑,最后,我们的
家 长亲自出马,天天接送我们,体校也不让去了,每天放学,我爸和谭小燕他爸各占学
校 门柱一头,互不搭理,接到自己儿女后便自顾扬长而去,我们俩彼此躲避,我一瞧见
她 心就扑通一下沉了底儿,夺身便走。总之,一切化为烟云,我们也曾想尽一切办法见
过 一次面。我差点带着她远走高飞,实际上,也确实走了,坐332路跑到颐和园,又坐
了 回来,因为关键时刻,谭小燕吓哭了,于是便没了下文,高中考试完了以后,我们各
自 上了不同学校,从此再没有碰上过,一上高中,我又搞上了向晓飘,因此连想她的工
夫 都没有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只是有一次,在我上高三的时候,同向晓飘约会回家,路过谭小燕家,我头脑发热
, 在她们家楼下站了一会,心中感觉无法讲清,后来我走了,我看到她住的那间小屋的
灯 还在亮着,还是那种橘黄的颜色,窗帘由原来的花窗帘换成了浅绿色,我本想在楼下
抽 一支烟就走,不知为什么抽了三支,我对向晓飘讲过谭小燕,什么都讲了,但这件事
没 讲,我告诉向晓飘,“后来,她们家搬走了。”
我们学校男厕所的墙上经常被有些人画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下流话、女性生殖器
等等,不一而足,虽不久便会被清洁工擦去,但好事者仍乐此不疲,所以,那面墙永远
凌乱不堪,这也是大学不同于中学的特征之一。我进去的时候正碰到李唯蹲在那儿拉屎
, 两眼紧盯着前面的墙,今天墙上画的是两只大乳房,老实讲,画的不怎么样,可李唯
的 下边还是硬了起来,他见我往那儿直看,恼羞成怒,对我大喊:“看什么,还不滚蛋
!” 话音未落,一截屎“扑通”一声掉进坑里,我哈哈大笑着逃开了。叫我奇怪的是李
唯居 然叫住我,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我以为他没带纸,为了让他不至于沦落到摹仿原
始人 的地步,我好心又转了回来,不料他蹲在那里得意地告诉我:“基础部王主任找你
,刚 刚还去过咱们班”,又幸灾乐祸地补充道,“这个不幸的消息轮上我来告诉你我深
表遗 憾……”话音未落,又有一截屎应声而落,像是特意为了加强语言效果似的。
王主任找我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走出厕所,站在楼道里稍作停
顿,吐出了嘴里叼的一截烟头,便直奔基础部而去。我走到二楼写着“基础部”三个字
的门前停住,先检查一下衣服扣子系没系全,我知道王主任对这种事非常在意,记得有
一次我早上进校门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传达室门口,什么话也不说,上来就给我系上了
胸前敞开的两个扣子,我试图解释一下天气热,可是他拍拍我的脑袋叫我走了。他长着
一对凤眼,眼梢向上挑的那一种,目光柔软,一生都是脉脉含情的样子,虽然现在已经
50多岁了,可还是没个男人样儿,不知他年轻时用这双俊眼撩动过多少女孩的心,现在
老了,头发花白,牙齿不全,脸上出现一道道皱纹,颜色如同胡同厕所的墙壁,但目光
仍然水波荡漾,令男的见了如同嘴里忽然飞进一只苍蝇,女的见了不寒而栗,我要见的
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我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我推门走进去,王主任从一摞档案中抬起头来
,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自己原地不动, 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发出“咕咚”一声巨响,
我在他桌子对面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我 们俩沉默片刻,王主任的手不停地哗哗翻着几张
纸,而我则把椅子坐得吱吱怪叫,终于, 他开口了:“周文,是吧,周文。”“我是周
文。”“你这学期到现在旷了多少节课 了?”“我也记不住了。” “怎么会呢?” “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么,这是你们班的考勤表,你数一
数,多少节?” 王主任把考勤表从一摞纸中挑出递过来。我接到手里,数了一下,还给
他:“五十 多节。” “校规上规定旷课五十节应做什么处理?” “开除。” 我们俩
陷入沉默,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连汗从毛孔中流出来的声音都听得见,天花 板上,一只
小虫静伏不动,我仔细看去,认出是一只臭大姐。我盯着那个小东西看了好 久,真希望
它飞下来,一直飞进王主任半张半闭的嘴里,好让他不再说出下面的话。
好在王主任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我们一语不发,王主任翻着档案,我盯着那只臭
大姐,集中意念,想让它完成我小小的愿望,可那个家伙像是睡着了。 电话响了,王
主任拿起电话匆匆说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考虑一下,我一会儿 就回来。”说罢走
了出去。
我从兜里掏出一盒都宝,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下午的阳光直射进来,然后点上
烟抽了起来,窗外的操场空荡荡的,破;日的篮球架上油漆脱落,木板间的裂缝清晰可
见,一小截球网像人去楼空的蜘蛛网那样挂在半空,球场外的草地东一块西一块,有一
棵小树没有种活,一片叶子也没有,孤零零地竖在草地旁边,与一排健康生长的小树形
成鲜明对照,再往前,是学校砖红色的围墙,上面竟然围着一圈锈得要命的铁丝网,不
知作何用途。围墙外是一小片杨树林,是那种钻天杨,树干笔直,叶子绿得刺眼,抱成
一簇。像绿色的火焰一样向天空燃烧着,煞是壮观。我收回目光,从王主任的桌子一侧
拿过几份折得整整齐齐的《中国青年报》一行行看了起来。
王主任回来时我正看报看得出神,他故意放着桌子问的一条通道不走,从我身边擦
身而过,咔嚓一下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想得怎么样了?” 我边
放回报纸边顺嘴而出:“想好了。” “喔?谈谈?” “谈什么?” 王主任笑容陡然收
敛:“你不是想好了吗?” “想什么?” “你怎么还问我?” “我……” “我走这
么半天你都干什么呢?” “等您呢。” “噢。” 王主任皱皱眉头:“这样吧,长话短
说,我告诉你学校的决定,是这样的,你现在 就像在悬崖边上,要是推你一下呢,你就
掉下去了,要是拉你一把呢,你就上来了,当 然了,学校是不会推你的,考虑到你刚上
大学,总得有一个适应过程,所以学校决定给 你个记过处分,你觉得怎么样?” “嗯
。” 后面王主任说的话我没怎么听。但我知道他一定没少说,因为我坐都坐累了。 可
是他仍没完没了他说个没完,我由他说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眼睛盯着自 己的脚
尖。 “你老说嗯干什么?”王主任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嗯。”我又点点头,这下
可坏了,王主任凑了过来,我立刻清醒了一半儿。 “你为什么旷课呢?” 我只好如实
回答:“听不懂。” “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以前没听懂?” “为什么以前没听懂
?” 这种问问题的方式搞得我目瞪口呆,我只好捡老师想知道的结果回答,不然他是不
会放过我的。 “因为我根本就没听……” 王主任脸上突然闪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
表情:“啊!你没听,我就知道你没 听!”转而,他的语调又严厉起来。 “可你为什
么不听?” “因为我听不懂。” “你为什么听不懂?” “因为我没听。” 我们俩相
互看着,无可奈何,提问和回答把我们给搞晕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 回事。王主任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擦头上的汗,瞪着我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 目光重又落
到我脸上:“周文,你听着。” 我使劲集中精神,竖起了耳朵。 “我问你,你为什么
因为听不懂就不听课?” 王主任的身体向后躺去,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长长嘘了一口
气,然后就假装不看 我,意思是说,瞧,这下被我难住了吧!其实我早察觉到了,他的
眼梢不时向我这里吊 上那么一眼,活像大喇的飞眼儿,弄得我魂不守舍,恶心的要命。
我想,要是我的高中 语文老师在就好了,他可是个语法方面的权威,一次,他在黑板上
出了一道这样的题考 我们:“整幢楼房的灯全黑了,只有一盏还亮着。”然后就叫我起
来答对错,我老老实 实告诉他是病句,他教训了我一气,然后告诉我,那叫“反衬”。
想到语文老师,我不 由得灵机一动,于是,我低着头小声嘟囔道:“反衬。” “你说
什么?” 我抬起头,大声又说了一遍:“反衬!”
大一我挨了两个处分之后,心情格外沮丧,那是在88年夏季,那个夏季热浪袭人,
电扇的质量不过关,空调那种东西只在美国现代小说中被提起过,西瓜成为家家户户最
佳的避暑饮料,也成为我们那个“野孩子”乐队整天谈论的话题,我们每晚行动,到附
近瓜摊上转悠,趁深更半夜看瓜人熟睡之机,神出鬼没,偷之即去,因此白天个个精神
萎靡。 阿莱在那个夏季和我关系越来越好,我们有时几乎是整天乱搞,我的膝盖和脚
趾被 凉席磨破多次,有时我们俩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对着电扇一吹几个小时,有时
我们白天蒙头大睡,黄昏时醒来,阿莱坐起身,揉揉惺松睡眼,抓抓头发,从地上捡起
踢掉的毛巾被,然后推推我,叫我醒来,指着外面天色,对我说:“瞧,天阴了。要下
雨了。” 其实是她看错了,大只不过是黑了而已。
阿莱的皮肤在那个夏季被晒成棕色,头发剪短,瞳仁漆黑,不带乳罩,和我外出总
是上穿圆领T恤,下穿一条白色长裤,行动敏捷,勾人魂魄。她有两支发卡,一支是白
色,一支是绿色,轮换使用,招人喜爱,有时一阵风似的坐电梯下楼,买上十几支小豆
冰棍抱上来和我一起吃,于是,我时常听到她在我的门外这么喊:“快开门,冰棍儿来
啦!” 阿莱那年夏天特别爱和我接吻,有时没有什么缘由也是如此,她告诉我,这表
示她 将永远与我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阿莱聪明绝顶,面对期末考试毫无惧色,从不温习功课,旷课节数比我还多,也没
听有谁找过她,只要她不是睡着的时候,她就笑眯眯地在我那里四处转悠,百忙不停,
一副和我永不分离的架式,厨房被她哼着保罗·西蒙的《寂静的声音》改造了一遍,用
着不顺手的东西被通通换去,代之以从自由市场同小商贩舌剑唇枪砍价买来的新玩艺儿
, 做饭用的锅碗瓢盆擦得干干净净,原来散乱在碗橱里的筷子被放进筷子筒,房间里被
放 进三个烟灰缸,枕边一个,写字台上一个,厕所一个,我的一副哑铃也被她从床下翻
出, 责令我每天必须来上那么几下,用以对付纵欲过度。厕所的热水器被她弄得服服帖
帖, 水温不再忽冷忽热。水箱上方端端正正码放好两瓶清洁剂,纱窗全部擦过一遍,玻
璃也 擦过,窗帘被她拆下洗过,重新挂上,书架上的书也重新排过,同类的书放在一起
,她 又从家里拿来一些东西,台灯,笔筒,毛巾,刷牙杯子,带耳机的单放机,四五把
梳子, 威娜宝香波,力士香皂,一本家常菜的菜谱,她的衣物,她的书,墙上是她钟爱
的明星, 厅里被放上一个她父亲从苏联出差带回的可以放33转和45转唱片的电唱机,音
箱又沉又 结实,可以当凳子用,一大摞五颜六色的塑料唱片,一大堆磁带,都是TDK,
里面的歌 和英语是她辗转腾挪从同学那里借来录的,用的是她们家的那个777双卡录音
机,她就 像蚂蚁搬家一样来往穿梭于她们家学校和我那儿三地,每次运动的目标都非常
明确,从 不丢三拉四,也不跑冤枉路,总之,有一天,我们坐在地上,听着保罗·西蒙
的《斯卡 保罗市场》,喝着茶聊天时,她的眼睛扫视着整个房间,忽然满意地点点头,
说:“行 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个房间经过她一番收拾,的确变了样,像个家
了。
对这个新家,阿菜确实熟悉异常,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能随口说出出处,从不会错
, 对比起来,我倒像个外人,而且,似乎从不会缺点什么,每样东西都好像有它们的坐
标, 无论如何移动,最后总会物归原处,不用说,是阿莱干的。我再也没有出现过上厕
所找 不到纸,半夜断烟或诸如此类的事情。冰箱里也总是放着一些食物,乐队的人也不
敢来 了,说这里太干净,受不了,阿莱说他们是自惭形秽,事实上也可能如此,每次华
杨刘 欣他们来过一趟,这里就像被洗劫一遍似的,再说,我平时也不怎么跟他们在一起
排练, 我写了歌儿就交出去,他们练习不练习不关我的事,总之,阿莱和我躲进1207,
离群索 居,脱离尘世,一心一意,纵使天翻地覆,我们也视而不见,不为所动。
我们在一起最常玩的游戏有三样,扑克牌,跳棋,陆战棋,偶尔也下一两盘五子棋
, 彼此各有胜负,胜负记录有三大本,统计一下,基本不相上下。这也是我们能下那么
长 时间的原因。每次战斗,我们都得经历一个先动嘴再动手的过程,彼此预言一下对方
必 败,然后开战,阿莱下棋认真异常,倔强恰似小男孩,有时候汗如雨下,此人以脏手
一 抹,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有如顽皮小童,曾经有一次,我们两个较量《强手》,一
直 玩了一夜,棋盘上盖起无数宾馆饭店,可我们两个却饥肠辘辘,天已放亮,我们还在
为 昨天的晚饭应由谁做而苦战不止。
88年6月中旬,理工科的学生到了最痛苦的时候,大家像迎接子弹一样开始迎接期
末考试。读我这篇小说的读者,如果你们尚未考大学,我劝你们千万不要选择理工科,
那是世上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学的时候艰难无比,工作时挣钱不多,文科生在高中时往
往被称作笨蛋,但大学里就数他们自由自在,因为考试过关非常容易,最不济还能照抄
, 工作起来钱一点也不少挣,可理工专业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因为即使叫你拿着书考
试, 你也做不出那一道道试题来,那些公式怎么使用花上一两天是弄不明白的,我的同
学们 在毕业以后,每逢六、七,十二这几个月份全都兴奋异常,就是因为大学留下的后
遗症。
每逢考试,各科老师必冥思苦想——如何给学生设置陷阱叫他们无法逾越,怎样用
连环套的难题叫他们在考场上垂头丧气,怎么在学生套题时躲躲闪闪,答非所问,怎样
叫他们在考场上越过高山、渡过河流、闪过陷阱,然后苦不堪言地跌倒在最后一道绊马
索上,怎样叫他们一个个地来磕头求情,但补考时还得再来一遍,怎样叫他们过一个暗
无天日的、惶惶不安的假期……这几乎是教师守则,人人遵守。从小学到大学,我不知
做出过多少道经老师之手炮制出的难题,它的作用是,在我眼里,这个世界成了一个由
无数难题组成的永无尽头的考场,除非能当上老师,要不然,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我
会因想不出答案而被一·脚踢出。
考试前夕,大学里的理工生几乎全都一个模样——面呈菜色,两眼通红,手脚冰凉
, 头脑昏乱,如中风魔,可怜可笑。 就疯狂程度而言,我认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
是一样的。 我玩命学习是如此开始的,6月17日,我走迸教室,但见同学们一个个神色
怪异, 孙兵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道:“今天出高数复习提纲,快考试了。”我的心立刻
咔嚓一 下落到脚后跟儿,浑身发软,我忙问他,哪天开考,答日7月4日,真巧,美国人
那大举 国上下庆祝独立,上街游行,彩车不绝,旗帜飘扬,仪仗队的领队小妞儿身着迷
你短裙, 手舞一根小指挥棒,踢起大腿,露出内裤……这是我在电影中看到的,唉,可
惜身为堂 堂中国大学生却要进入考场,如坐针毡,伏案苦思,伺机作弊,心惊胆战……
真是误投 人世啊! 说归说,我知道,得学习了。 于是,突然间,我每天只睡四小时,
其余时间趴在课桌或我那个写字台上,疯狂学 习,写字台从墙角搬到房间中央,阿莱和
我一边一个,抱着一本书就读,手底下沙沙沙 地写写算算,草稿纸很快便积起两尺多厚
,我是越学越慌,越学心里越没底,越学越觉 得那些东西深不可测,阿莱倒是挺稳健,
不像我那样状似丢魂,不过有一天下午她也说 了实话,那是考试前三天,她翻弄着一摞
草稿纸,喝了一口水,瞄了我一眼,见我正看 着她,于是叹了一口气说:“我害怕。”
此言一出口,我也颓了。 她看看我,又说:“要是三门不及格给开除了,我爸非打我
不可。” 我想安慰安慰她,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不料自己也哆嗦起来,于是我们开
始自 暴自弃,爬到床上,忙到一半,我忽然想到原来那道高数题的解法,于是腾身跃起
,伏 到桌上,奋笔疾书,几下便做了出来,再看阿莱,早已安然睡去。
我坐到床边,看着阿莱的睡态,只见她小脸儿蜡黄,一根头发咬在嘴里,皱着小眉
头,仿佛还在冥思苦想着某题的解法,身体缩成一团儿,手抱在胸前,呼吸急促若农妇
, 好像着急似的,皮肤上留着一层汗,鼻尖上也渗出一些,我俯下身去轻轻吻她,不料
她 忽然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我,少顷,才长出一口气,跟我接吻,一边吻一边问我:
“我睡了多久?今天我一定要把第四章看完。” 我对她说:“来得及,你只睡了十五
分钟。” 她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叫我了?” 我说:“我是没打算叫你,想叫你好好
唾会儿。” 她摇摇头,慢漫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洗手间,在里面洗脸,一边对我喊:“
放点音 乐吧,苏姗娜维佳的就行,别放大吵的。” 于是我就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翻来翻
去。她在洗手间里又喊:“左手第二个抽屉第二 排中间,看见没有?” 我顺着她的指
引,果真找到了,我把磁带从盒中拿出,插入录音机的带箱,于是音 乐响起来了,“我
的名字叫露卡,我们家住在二楼……” 阿莱钻进厨房,制作神秘药水。所谓神秘药水,
无非是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砖茶,用 菜刀背面猛砸两下,砸下一块,放人咖啡壶中一通狂
煮,直至茶色变成漆黑,再加大量 冰糖,倒人大杯,然后深吸一口气后一饮而尽,不久
,喝下此水之人便可以兴奋起来, 头脑清醒,思路敏捷,好学而不知疲倦,不知现在的
兴奋剂能否有此功效。
阿莱的拖鞋声从厨房传过来,我听着她小声哼着歌儿,叮叮当当地冲洗茶杯,这时
电话铃响了,是华杨。 华杨在电话里说他现在正在美术馆,一会儿就到,果真,不到
二十分钟,他来了, 手里拎着一个破书包,一进门阿莱就把一杯神秘药水儿端过去,他
两眼通红,脸上粘乎 乎的,一看就是熬了一夜,他把神秘药水一饮而尽,然后把嘴一抹
:“哥们儿颓了,高 数你看通了吗?” 我摇摇头:“没戏。” 他笑了起来:“我一猜
就是,你看到哪儿了?” 我把书拿过来,指给他看页数,他一跃而起:“你都看到这儿
了?哥们儿刚刚把期 中以前的看完。” 我说:“你再瞧瞧。” 他一看,乐了:“原来
你连期中以前的还没看完呢!” 我坐回桌边,阿莱已经在那里又埋头苦读起来。 “怎
么办?”华杨问我。 “放弃了算了,我看集中扑普物,计算机原理,FORTRAN ,英语,
政治,这样稳 点。” 于是,我们俩开始计算时间,讨论放弃哪门课才能保证不被开除
或留级。
阿莱抬起 头来,对我们说:“别慌呀,其实踏下心来一看,各门功课也不过如此。
” 我们接受她的意见,重新坐成一个三角形,疯狂学习。不到十分钟,华杨便站起来,
大声叫嚷:“真他妈深,我小学的时候……” 我慌忙打断他:“别提小学,别提小学
。” 华杨叹了口气:“现在我怎么全看不懂了?出去转转吧。” 我们三个人一齐来到
楼下,坐到河边,天已经黑了,水面反射着路灯光,华杨指着 不远处的一个西瓜摊说:
“那里半夜有人看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咱们学校边上的是没法偷了,昨
天战威差点给逮住,我们最后总算全跑了,可那 帮农民的警惕性也提高了,幸亏你昨天
没去。” 我们沉默不语,突然阿莱问:“今天是几号了?” 这一下,我们又慌了,我
想了想:“7月1号,还有二天……” 我们心情沉重地从河边上来,走到马路对面,买了
一包烟,往回走,到了家,华杨 一头倒到床上:“我先睡一会儿,一个小时以后叫我。
” 一小时以后,我叫起了华杨,自己睡去,又过了一小时,他们把我叫醒了,阿莱睡。
我和华杨做饭的时候阿莱自己醒了,我们三个吃了一顿蛋炒饭,然后各喝了一杯神秘药
水,终于熬到天亮,我们背起书包,直奔学校,去听老师的复习课,路上,我们一个个
走得东倒西歪,很不稳健。
三天以后,考试开始了,那段日子怎么过的,想想手心就出汗,有趣的是华杨在考
第一门普通物理前做了一个怪梦特有意思,他梦见他站在考场外面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进
去,心情非常不好,于是蹲下拉了一泡屎,监考老师催他进考场,他不去,蹲在那儿玩
屎,老师说,进去呀,他说,等会儿,让我再玩会儿。 考试结果倒是还可以,我有一
门补考,华杨两门,阿莱全过了,还考了一个全班第 三,对于我和华杨来讲,暑假算是
玩不痛快了,因为一开学我们就得补考,补考不过, 根据校规,这门课就要挂到毕业前
再考一次,考不过大学就算自上了——学校只发给你 一张肄业文凭,那就惨了。
上大学的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暑假,我和阿莱基本上每天混在一起,她对她们家
里说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北戴河呆一个月,她们家里也真信,于是她在一个早晨
把我叫醒,对我说:“咱们去北戴河玩去吧!”然后从门外把一个大包拖进来,对着睡
眼矇眬的我说:“快起床吧,开往北戴河的列车就要开了。”说完就倒在我身边,搂住
我,搂的特紧,对我说:“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只好去北戴河了。”
假期里暑热难当,白天根本不愿出门,呆在家里又无聊至极,于是和阿莱一起读能
借到的所有言情小说,每天能看一本到两本,我们两个比着看,有琼瑶,有王朔,有小
仲马,有杜拉斯……阿莱的情绪受小说影响,变得忽好忽坏,有时还偷偷哭上一气,看
完一本忍不住给我讲上一遍,奇怪的是她居然能把书中内容记得十分清楚,连人名都丝
毫不差,我们开始时是随便看,后来变成没完没了的看,有时边听音乐边看,因为两个
人读的书不一样,往往一个读完一本书想出去玩,另一个正在兴头上,根本不同意,于
是户外活动越来越少,连游泳都放弃了,我们狂热地一本本看着,到了不思茶饭的地步
, 看过的书堆成一摞,马上还给李唯或别人,然后再借新的,我的热情不知何时开始高
得 要命,一个个爱情故事叫我如痴如狂,在寒假快结束时,终于看得落下眼泪,那本书
的 名字现在还记得,是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
暑假里华杨和辛小野两人只来过一次,看到我和阿莱刻苦攻读言情小说,就讽刺了
我们几句,顺手抱走了一大堆,后来他们就再没来过。
大学二年级在88年9月旧到来了。 补考我没有过,华杨过了一门,我在新学期伊始
得到提醒,这个学年要改头换面, 重新做人,不要再旷课,不要违反学校制定的任何规
章制度,我自己也决定少惹麻烦, 于是放弃走读,又住回学校。 开始几天,我还没觉
出什么,时间一拖长,我慢慢地丧失了信心,看样子世上的人 真是各种各样,有些人能
够在课上一听四十五分钟,有些人就不能,明白了这点,我心 中但然了,认定自己没有
什么毛病,只不过是属于那种不爱上课的人罢了。 于是,一切恢复老样子。
华杨叫我的时候我正在床上睡觉,尽管没有真的睡着,但被叫醒心里总是有点生气
, 而且,他叫我的时候我正要醒来,前后就差那么一丁点,可就因为那么一丁点,我却
怎 么也无法适应醒来这个事实,况且他叫我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见我躺在那里随口
一 叫而己。我答应了一声,却见他爬上床,顾自睡去,我从枕头下面摸出表,10点1刻
, 正是第三节课开始的时间。 还好,头脑中还有一点残存的睡意,我重新换个姿式躺
好,把头钻在枕头下面,努 力使那点睡意逐渐扩大,一直扩大到我认为自己睡着为止,
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保持着一个将睡未睡的状态而已,我撑着自己,僵在 床
上,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心跳缓慢,这样,终于进入了白日梦,梦中的一切电影一 样
在眼前逐帧放映而过,有时是高速,有时是快速切换,有时又是令人无法忍受的长镜 头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个巨大无比的计时器,嘀嗒作响,忽然,计时器停了,我一看 表
,正是午饭前十分钟,于是我从被窝中一跃而起,从桌上拿起饭盒,一阵狂摇,华杨 也
醒了过来,我们一齐走向食堂,去吃每天必吃的那顿午饭。 去食堂的路上,我们俩衣服
还未穿戴整齐,我边系扣子边走,华杨不时停下来系一 下松开的鞋带,同学们从各个教
室出来,也在往食堂方向疾走,他们大多还带着书包, 模样憔悴不堪,如同一阵风就能
把他们全都刮走一样,男女生大都体态纤细,就是这些 人,据说以后要成为国家栋梁,
我看要是国家真的作此打算,那可是有点不妥,不过也 难说,他们排队夹塞儿时挤向窗
口的样子也可以说是有点栋梁之材的影子。报纸上经常 把大学生称作豆芽菜,我想写文
章的人一定去过学校食堂,那里最常能够吃到的东西就 是豆芽菜。
我们由于去的早,排队排到了前面,我给阿莱也买了一份,免得一会儿在队伍中四
处寻找她夹塞儿的身影,不久,阿莱到了,见到我一笑,华杨把他身边的一把椅子用脚
勾过来,让阿莱坐下,阿莱从手中提着的小兜中拿出饭盒,我把自己饭盒里的菜倒进去
, 阿莱对华杨说:“你是不是第二节课回宿舍的?我看见你了,下课铃响别人都是往教
室 方向跑,你可是正相反,直奔宿舍,是不是?” 华杨把一个吃不了的馒头掰成无数
小块扔了一桌子,打着哈欠,目光四下瞄着,对 阿莱说:“怎么可能呢?找那是回去取
书的,周文可以作证明,他的书也是我帮着取 的。” 我点点头:“我作伪证,华杨讲
的属实。” 阿莱看了我一眼:“书呢,你们的书呢?” 华杨斜了我一下,把饭盒一晃
:“你真笨,不都告诉你是伪证了嘛,我先走了,哎, 周文,下午我去辛小野她们学校
,咱们再见面就是明天课堂上了,明天咱们非见不可, 是对儿虾的课。” 说罢,他站
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向我们背后洗碗的那个水池。 阿莱问我:“咱们下午去哪儿?”
“不知道,你说去哪儿?” “美术馆想去吗,听说那儿有个油画展览。” “不去,还
有什么别的去处吗?” “没有了。” “那还是去吧。”
阿莱洗饭盒的时候,我拎着她的书包在食堂外面等她,外面阳光灿烂,天空一碧如
洗,几只小鸟远远飞来,在地上蹦蹦跳跳,然后又飞走,校园里的扩音器中响着午餐音
乐,是乔治·麦克尔的《无声快语》,阿莱从食堂中走出,精神焕发,一只手拿着一个
饭盒——我的和她的,径直向我走来。我们分头回宿舍放东西,然后在学校门口碰头儿
, 一直奔美术馆,美术馆我们没有晃多久就出来了,倒是在美术馆门外的小摊上转了很
长 时间,阿莱在那里买了一件牛仔衬衫,硬逼着我买了一件灰色的T恤衫,差点让我在
马 路边换上,一个女孩在小摊上试穿一条牛筋裤,被我看见了大腿,阿莱拉着我闪到一
旁, 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管不住自己,特想看?” 我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是
特想看。” 气得她直翻白眼,对我嚷嚷:“那你去看她好了,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干什
么?” 我说:“阿莱,我发现你们俩的腿有点像。” 阿莱一下子火了:“哪儿像啊,
你说哪儿像?你也不看清楚了,她腿多短呀。” 我说:“小点声小点声,人家一会儿听
见了。” 阿莱说:“听见就听见呗。反正早晚会有人告诉她的,告诉她,她长了一双叫
人伤 心的腿,”她白了我一眼,“不是叫人想入非非的那种伤心。” 我附和道:“当
然不是,是替自己伤心。” “是替她伤心。” “是替你伤心。” 阿莱怒目圆睁:“你
想叫我也去试一条裤子吗?” 我兑:“算了吧,别让我走在你旁边为你感到不好意思。
” “是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吧?” 我和阿莱斗着嘴,朝着一个方向就扎了下去,也不
知去哪儿,走着走着发现到了北 海后门,想想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只好买票进去
,我们沿着湖边往西走,一直走 过静心斋,走过九龙壁,来到五龙亭,一群老头在那里
唱京剧,有的拉胡琴,有的打鼓, 唱的还挺带劲儿,我们只好往回走,绕着湖走了半圈
儿,来到船坞,又往前走,前面是 脚踏船码头,我们在那里租了一条船,奔着琼岛踩去
,我们俩起初踩得飞快,船的两边 水花四溅,没两下就到了岛边,连白塔上面的脏印儿
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接着往南, 过了东门,钻过一座桥,绕着岛转了一圈,阿莱不踩
了,船只好由我一个人划向湖心, 四周游船不多,远处的岸边是一棵棵垂柳,水面碧绿
,泛着一层层的波纹,太阳已经转 到了西面,快到黄昏了。把船停下,任其浮在水面上
,我和阿莱并排坐在一起,船轻轻 地上下动着,我点上一支部宝,一口口抽着,阿莱突
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可能悬 了,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
我没说话,眼睛望向她,阿莱一副着急的样子。为了安慰她,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扔掉手里的烟,又用手去摸她的头发,阿莱把头歪向我这边,隔着座位,费力地够向我
, 我探过身子去吻她。片刻,阿莱说:“我来的时候好像觉得肚子有点疼。”说罢把手
伸 进裤子,在两腿间摸索了一会儿,把手拿出来看了看,告诉我:“没来。” 我抓住
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不知说些什么好,这之前,我也有点隐隐约约的担心, 阿莱这么
一说,好像一切都不言自明了似的,一下子我万念俱灰,脚不自觉地踩动踏板, 向还船
的地方驶去。 我们还了船,直奔安定门,进门后阿莱去厨房煮了一小锅西红柿鸡蛋面,
我们吃了, 然后倒到床上听披头士的歌,听到《顺其自然》时阿莱对我说肚于疼,又用
手去试探, 结果一无所获,我们决定破罐破摔,瞎忙起来,我们两个都有点绝望,阿莱
紧紧抱住我, 腿搭在我腿上,我的脸一离开她的脸,她就把我抱回去,不知为什么,我
用了很长时间 才完事,阿莱不让我离去,后来她伏到我身上,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
跟你上床了。” 然后从枕下拿卫生纸擦,忽然她大叫一声,笑逐颜开,给我看那团卫生
纸,上面一片红 色。我笑着问她:“以后是不是不跟我上床了?” 阿莱兴奋地说:“
反正你也没那能力,上不上床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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