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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oxin (老毒物),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晃晃悠悠(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2月11日16:45:2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记得我在上中学时看过一本小说叫做《青春万岁》,看完后我就产生了到王蒙说的
那个学校去插班的念头,但是我没有找到那个学校,不知是因为那个学校经营不良倒闭
了还是出了别的问题,归根到底,我上了另一个学校,我上的那个学校比较差劲。但是
, 但是……
有一天,我和华杨走在从教室到操场那条林荫路上,那是89年4月,树叶还未从树
枝中拱出来,天空阴沉沉的像被贴上了一张报纸,华杨的头发刚洗过,垂在脑袋上, 伏
伏贴贴,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双从三五零一买的军警靴,牛仔裤的下沿挽在 鞋
子的高腰上,我围着一条我爸从苏联买的劣制围巾,穿一件国产软羊皮夹克,两手插 在
兜里,华杨告诉我,陆然和老X吹了。我听了点点头,华杨也没往下说,我们穿过操 场
,走过通往校门的甬道,出了学校,换了两次公共汽车,来到我们的排练房,除去陆 然
,大家都到了,我们开始排练一首叫做《永远不回家》的歌,徐通的鼓点老出问题, 他
敲得高兴了就爱卖弄一番,把鼓打得和音乐彻底失去联系,他自己还以为不错呢,我 们
都没有说他什么,直到他在一个小节上突然停住,对我和华杨抱怨说没配合他为止, 华
杨把电吉它往椅子上一放就走到门边,脚下不留心踢掉了电源插头,我对徐通说: “你
丫敲的是什么玩艺儿?”徐通就冲我一通嚷嚷,本来这是乐队在排练中时常遇到的 小事
,但那天徐通就像有病似的对我们疯狂指责,他来自中央美术学院,是个大笨蛋, 这点
不仅我们清楚,连陆然都清楚,徐通敲鼓忽快忽慢,忽强忽弱,有时突然消失,我 们回
头一看才知道,原来他在那里弄他那个鼻子……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我从来没有说 过他
什么,不幸的是,徐通是个狂热的摇滚迷,平时我不来排练的时候,他老来,没完 没了
地练习,有时我们走在街上,我总设法不挨着他一块儿走,因为他的手就像多动症 一样
不停地上下摆动,叫人心烦,他长着~个大得足足有十斤西瓜那么大的一个脑袋, 脸平
平的,鼻子从脸的中央做然浮出,犹如大海中的一个小岛,眼睛小得不留心就会忽 略过
去,嘴巴和鼻子之间距离甚远,下巴特短,就如同被谁用锯锯掉了一样,后脑勺儿 自上
而下垂直而落,就像悬崖,别的乐队到我们这里来玩,听完我们演奏都说敲鼓的不 行,
我们谁也没把这话转告他,也许这是我们的一个错误,因为他越来越自鸣得意,而 且,
就连我们也不放在眼里,陆然有一次差点又去找来一个鼓手,还是我们给劝住的.
但这一切,徐通不知道,他有他自己的追求,我知道他是怎么追求的,他一遍遍听
那盘 麦克尔·杰克逊的拼盘儿,照着里面的每一首歌的鼓点拼命练习,练得有点像了他
就说 自己又有了一个绝招,他的绝招不使也罢,一使出来就弄得大家都心慌意乱,刚认
识他 时他留着长发,现在变成了板儿寸,此时我们就面对着这个叫我们觉得非常丢人的
脑袋, 听他在那里大喊大叫,顺便提一句,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摇滚PARTY上,我们试奏
一曲, 正是徐通,在华杨唱完后一通猛敲,弄得我们在台上特尴,因为我们平时练习时
没有这 一段,未了,此人居然学着我的破录像带中的某个乐队的鼓手,把手里拿着的两
支鼓锤 儿扔向台下,台下站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我站在台前,挨着左边的那个喇叭,
什么也 听不见,但从人们的口形中好像看出他们不是跟着我们唱,而是在喊“下去吧”
,片刻 之后,叫人泄气的事情出现了,徐通那两只鼓锤被从台下扔了回来,幸亏扔回来
了,不 然我们还得凑钱买新的,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陆然曲折地对华杨说,
以后咱 们不去PANTY了。
徐通站在他那一堆鼓后面,唱了一会儿独角戏,没有人接火,他又坐了回去,发泄
似地狂敲起来,刘欣用手势制止住他,说:“你烦不烦呀!” 徐通说:“我不烦。”
刘欣说:“那就敲吧!” 徐通果然又敲了起来。我走出屋子,看到华杨一个人站在前
面不远的一棵树下,正 在抽烟,这时辛小野和刘欣也走了出来,刘欣冲我说:“咱孤立
丫的。” 我们一行人往回走,华杨送辛小野回学校,刘欣自己走了,我回到安定门,推
门进 去,阿莱正在那里看我从陆然那里借来的一盘录像,叫做《卡门》,通盘都是西班
牙舞, 阿莱看得津津有味,见我这么早回来有些奇怪,按了一下暂停问我:“你是不是
没去 呀?” 我说:“去了,和徐通吵起来了,没劲。” 她说:“怎么啦?” 我说:
“丫有病。” 阿莱说:“至于嘛?” 我说:“你接着看吧,没事儿。” 阿莱说:“陆
然来过电话,他说你要晚上回来没事就呼呼他。” 我呼了陆然,不一会儿陆然回电话,
我问他:“有事么?” 陆然说:“没事儿。” 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儿,我说:“在哪
儿呢?” 他说:“在家。” 我问他:“晚上喝酒吗?” 他痛快他说:“在哪儿?”
那天晚上,在真武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我和陆然都喝得大醉,我们喝了不知多
少瓶啤酒,陆然自己还喝了半瓶二锅头,他对我讲起了老X,看来华杨的消息一点不假
, 他和老X吹了。 看得出,和老X分手弄得他有些难过,从我的角度看,与其称之为难
过,不如称之 为不理解,他好像根本没有弄清楚老X是怎么回事就跟她完了,也就是说
,他将永远没 有机会弄清楚老X是怎么回事了,而老X离开我时,我是这么认为的——这
下我永远不用 再费心思去弄清楚她是怎么回事了! 这就是我和陆然的区别。
陆然用了大约十分钟时间讲了讲他和老X的事,就在前天,他去老X的宿舍找她,她
不在,于是给她留了一张条儿说他去一个摇滚派对了,令他非常不解的是,老X也在那
儿,一只手吊在一个三流乐手的脖子上,一只手端着一筒日本生力黑啤酒,用陆然的话
讲,他于是“干了一件一生中最大的蠢事——冲过去给了那个乐手一酒瓶于反手又给了
老X一记耳光,老X尖叫起来,跑到一边,那个乐手现在住在海军总医院,就是这么一回
事。”他一连气说完了这些,又喝了半杯啤酒,“可一点迹象也没有,哪怕是蛛丝马迹
也找不到……这之前,我和老X一切正常,一星期前还在我那里练过一回,她像往常一
样,既不对我特别温柔,也不冷淡,也没有对我说起过她又跟别人搞上了,就是那么突
然,我也昏了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然看着我,我低下头,陪他干了一杯,那
一杯干完之后,他不再提老X的事,突 然对我说起他想写的一首歌来,名字叫做《纯净
海滩》,随后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不断 向我提起纯净海滩,仿佛他正置身于纯净海滩一
样。 纯净海滩是陆然梦想中的一片海滩,他坚持相信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个海滩,海水碧
蓝碧蓝的,白色的海鸥在上面飞翔,沙滩是白色的,平整得就像纸一样,上面连一丝海
乌的爪印也没有,沙粒在阳光下闪着光,天上没有云,在远方,海和天混在一起,分不
出界线,那里没有人迹,海水涌起,冲上沙滩,粉碎成泡沫,泡沫很快就一个个破灭了
, 海鸟从海水中衔起一条绿色的水草飞上天空,长长的绿色水草就像抽丝一样从海水中
被 叼出来,连续不断,海鸟拖着那根绿线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就是纯净海
滩的故事。
陆然醉得不成样子时,一手扶着桌面,一手端着酒杯,不停地给我讲他的纯净海滩
, 他的眼睛通红,不知是很久没睡觉还是喝得大多了。半夜4点钟,我们从饭馆出来,
歪 歪斜斜地一直走到礼士路口,截住了一辆出租车,开了没有十步陆然就叫司机停车,
他 跪在地上,把头伸出,哇哇大吐,我从另一边门下了车,站在路边也吐了,司机趁机
骂 了我们几句,把车开跑了,我们走上复兴门立交桥,向西南方向望去,广播电影电视
部 的发射塔黑乎乎的伸向天空,街上这时已经出现了收班的环卫工人,有几个烧长跑的
从 我们背后跑过,汽车一辆辆飞驰而去,红色的尾灯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和陆
然靠着桥栏干,大有点冷,喝了大量的啤酒之后,我们站在桥上不久就打起 了哆嗦,我
用手挡住了风,点燃一支烟,靠着陆然抽,他两眼紧盯着桥下,身体在轻微 摇晃,在夜
色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回去吧。”
在陆然和老X散伙儿之后的那段日子里,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整个乐队也陷入了
无可救药的涣散状态之中,接连两个星期,乐队没有一点在一起合练的迹象,徐通在一
个天色阴沉的下午找到华杨,两人又去找到刘欣,他们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把我约到美
术馆前面的一家饭馆,徐通请我们吃了一顿饭,看得出,他对那次吵架有些后悔,事到
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一群人一通真诚,在啤酒的泡沫中总算和好如初。
我们从下午4点一直喝到晚上9点多才分手,那时已是满街灯火,天上不知何时下起
了牛毛细雨,我们在饭馆门口分手,我没坐车,在细雨中徒步往安定门走,一路上,路
边的小树叶上不断地掉下大颗的雨滴,淋得我身上全是水,我点燃的一支烟不久也被雨
水浸得透湿,很快就折成了两截,我扔掉烟,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我的头有点疼,刚才
我们叫了一瓶曲酒,最后给一口闷了,因此走着走着就吐了起来,吐完之后出了一身冷
汗,浑身无力,雨渐渐大了起来,路边的行人很少,那些穿着雨衣的骑车人匆匆从身边
晃过,犹如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断线的风筝,在路灯下一晃两晃地转瞬逝去,雨中,一
切显得影影绰绰,关门的商店的铁皮下拉门上也有大滴的雨水悄悄滑落,空气中充满了
冰凉潮湿的街道垃圾味儿。 前面一盏路灯不亮,下面的积水看不清楚,我过了马路,
这时忽然肩头一凉,原来 是雨水已经浸透了衣服,正碰上一辆108路车经过,我跑了几
步,追了上去,上了车, 买了一张票,车过了交道口,直奔安定门,这时,雨忽然发疯
似的狂下起来,风把雨水 吹得几乎是横着飘飞,看起来就像是一缕缕烟雾。车过了安定
门立交桥,在安定门站前 停下,我见势不妙,没下车,跟着108路一直坐到和平里总站
,下了车,又往回坐,总 算是到了家,雨已经变小了,我跳下车,往家走,一不小心踩
进一个水坑,鞋全湿了, 还灌进不少泥。
电梯上,我浑身透湿,比平时重了不少,站在那里,从一楼到十二楼的工夫脚下就
形成两个小水洼,开电梯的老太太不满地盯住我脚下直看,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一掏
兜,发觉忘了带钥匙,我敲了几下门,希望阿莱在里面,可惜她今天没有来,我背靠门
坐在地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只得又坐电梯来到一楼传达室,给学校阿莱宿舍打电话
, 打了很久才打通,通过听筒,我听到阿莱趿着鞋,达达达地走向传达室,拿起电话,
问: “谁呀?”一时间,她的声音显得又遥远又亲切,我告诉她,出门时没带钥匙,现
在正 在门外,阿莱说:“活该!谁让你总丢三拉四的,我都上床睡觉了,等会儿啊,我
给你 送过去。” 阿莱是乘最后一趟电梯上来的,把手里的钥匙抖得乱响,见了面,把
钥匙往我手里 一扔,说:“开门吧。”
我们进了门,我洗了一个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阿莱靠在床上,把两个枕头立起
来,垫在背后,手里拿着一本《兔子跑吧》一目三行地看,不时用指尖沾一下唾沫翻篇
儿,盖着毯子,下面露出一双光脚丫,动来动去,不时从搭在床边的椅子背儿上的衣服
口袋里掏出点什么吃的塞进嘴里,等我过去掏时就剩了一个空袋儿——是一包话梅。
我坐到床边,从她手里拿过书,她两眼顺着我的手一直跟踪着那本书,我把书移到 离她
眼睛一米左右,她仍聚精会神地看,等我把书再移远一些,她把目光移开,笑着望 向我
,说:“这页看完了。”然后吁了一口气,冲我点点头:“兔子,睡吧。” 我靠近她,
伸手把她抱到胸前,她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说:“别胡思乱想啊,时间 还没到呢,差三
天,大夫说的。” “我不信大夫说的。” “那就算了,今天吧,不过你得带这个——
”她从椅子背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 在我面前晃晃,是一盒避孕套。 我点燃一支
烟:“你没把官当话悔吃了?” 阿莱说:“我吃了你带什么?” “尼龙袜子行吗?”
“不行。”阿莱吃吃笑着说。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9点多钟,天光大亮,我睁了一下眼睛,发现阿莱正坐在床上看
《兔子跑吧》,翻篇声不时传来,我感到口渴难耐,用肩膀碰一碰阿莱,阿莱看也不看
我,随口问道:“又想喝水?”我伸出手,阿莱从身边的床头柜上递给我,我接过来,
欠起身,一气喝下去,不料杯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水。”阿莱把空杯子从我手
里拿开,说:“等一下啊。” 我转一转身子,又沉沉睡去,再一醒,已是近中午了,
阳光正照在我脸上,暖洋洋 的,房间里飘荡着轻柔的音乐声,是甲壳虫乐队的《昨天》
,我坐起来,墙上的石英钟 的指针已指向11点半,从厨房里传出阿莱切菜的声音,屋子
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书柜上 的玻璃都被擦过了,我昨天穿的被雨淋湿的衣服挂在阳台上
,床头柜上摆着~杯满满的 水,我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完,这时阿莱笑盈盈地走进来,
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 几个苹果,把盘子往写字台上一放,对我说:“还困吗?”
我摇摇头,阿莱走到写字台前坐下,用眼角斜对着我,做了一个怪相,把一个苹果 拿
在手里吃起来,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盘台式录音机的磁带,把甲壳虫换下来,
换成“威猛”,拧大音量,顿时,屋子里响起刺耳的《舞前叫醒我》,阿莱自己冲我一
笑,跳着消失在厨房,我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下了床,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又回到屋里
把被子叠好,最后我来到厨房,阿莱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削土豆皮,一边还跟着音乐轻
轻摇动着,我拿了一个苹果,蹲在阿莱对面吃。
磁带放完了,啪地一声,PLAY键跳起,阿莱用水果刀在我眼皮底下迅速削完最后一
个土豆,然后问我:“爱吃土豆炖牛肉吗?” “爱吃。” “那么你得去帮我找那盘有
《答案在风中飘》的磁带,里面有三首鲍勃狄伦的歌, 我想带到宿舍听。” “我找不
着怎么办?” “我找,你做土豆炖牛肉。” 我又回到屋子里,拉开抽屉找了起来,找
到以后,我把那盘磁带放进阿菜的书包, 阿菜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进来,坐在椅子上:“
做好了,二十五分钟以后就能吃了。” 我们俩分别坐在写字台的一边,脸对脸,我打了
一个哈欠:“在我睡觉的时候你都 干了什么?” 阿莱用眼睛把屋子扫视了一遍:“都
在面儿上摆着,还用说?”
我从枕边拿过那本《兔子跑吧》,在阿莱眼前一晃:“看完了?”阿莱点点头,从
抽屉里翻呀翻的,一下子翻出了一盒跳棋,阿莱用眼睛看定我,非常认真地对我说:
“有人说你在饭前总要输一盘才吃得香,是吗?” 我打开棋盒,把棋盘铺平,一面把红
色的跳棋子一个个码上棋盘一面反唇相讥: “有人又想一下午心情不好了,我真是爱莫
能助。” 我们俩很快便在棋盘上缠斗起来,两军刚在中线附近对峙,厨房里响起了高压
锅的 尖叫声,阿莱去盖高压阀,我等她回来继续走,这时电话铃响了,我去接,是陆然
。 “估计你就没去上课,怎么样,一齐吃午饭吧?” “你在哪儿呢?” “你们家楼下
的电话亭子里,咱们去吃炸鸡,怎么样?” “还是上来吃牛肉吧,阿莱做的,已经快做
好了。” “行。”
陆然上来时我和阿莱已战到最后几步,我和陆然说话的工夫被她抓住一个空子,把
后面一个拖得很远的伤兵给救了回来,这样,我最少输给她五步,我们收了棋,阿莱去
厨房把饭菜一一端上来,陆然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四周张望着:“怎么,真过呀?”
“可不是。” “你们俩什么时候吹呀——好得叫人觉得那么不正常,现在我是看见生活
幸福的人 就不舒服,真想叫世上有情人都散伙儿……这听起来像不像一首歌?” 阿莱
把盛着饭的碗一只只推到我们面前,我们吃了起来。 阿莱问陆然:“听说你最近心情不
好,又听说老X和你吹了,我怎么觉得这两个消 息那么矛盾呀?” 陆然哈哈大笑起来:
“阿莱,你再说老X一句坏话我就借你录像带,到我那儿挑去, 想拿多少都可以,只要
你看得下去,听周文说过,你就爱看电影,尤其是——” 我和陆然一同说:“事儿逼拍
的!”说罢大笑。 阿菜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俩:“老X嘛,不就是会喇么?” “行行,这
就行。”陆然又笑了,“一会儿去我那儿挑罢。” 我对阿莱说:“别奇怪,他这一段不
正常,我们得纵容他。” 吃完饭,我们一起去陆然那里,阿莱挑了一批带子,有《去年
在马里安巴德》, 《金钱本色》,《八又二分之一》,《钢板七雄》,《日瓦戈医生》
,《野草毒》, 《杀人的夏天》,《金色池塘》等,阿莱在那里细心地挑,有的还放进
录像机看一下以 确定带不带走。
阿莱挑录像带的时候,陆然打电话把乐队的人都叫了过来,陆然带给大家一个好消
息,他在厦门的一个爱附庸风雅的酒肉朋友听说北京这边煽摇滚,问能不能弄去支乐队
去他那个歌厅唱唱,陆然当即答应,价钱也谈好了,一天一人15块钱,小费全归我们,
唱一个月,时间是暑假,路费也由他出,当然是到了那里再报销,我们只需在这段时间
里多排出几首歌就行了。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乐队恢复了排练,而且练得相当艰苦,每天一放学,大家就直奔排练室,我写了三
首歌,陆然写了五首,我们还排了几首专门在歌厅演唱的歌,有滚石乐队的《想你》,
有《卡萨布兰卡》,甚至还有一首谁都会唱的《铃儿响叮当》,为了以防不测,我们还
练了几首港台歌,赵传的,齐秦的,王杰的,罗大佑的,李宗盛的,等等,为了找这些
歌的谱子,陆然东奔西走,累得够呛。要知道,1989年,港台流行歌曲在北京还被当做
是时髦的玩艺儿,不像现在,说谁庸俗就说谁港台。
1989年夏天来的叫人猝不及防,几场雨过去,温度开始直线上升,一天比一天热,
太阳就如同一个每天被人拧下第二天又换上的灯泡,不同的是,瓦数不断升高,直到有
一天,街上的姑娘们穿起了裙子,公共汽车里出现了刺鼻的狐臭味儿,我才发现最叫我
受不了的季节终于来临,伴随着高温滚滚而来的是性欲减退和期末考试,比起前者来,
后者显得更为可怕。
我的金钱梦是从陆然宣布说去厦门演唱时开始做起的,我计算了一下,加上小费,
我们大概每人可以挣一千元左右,这在从来没有自己挣过一分钱的我来说无疑是个大数
目,为了无愧于这笔钱,我练习时格外认真,破例还额外钻研了一本专业讲和声的书籍
, 不单是我,整个乐队都很为这个消息振奋,出现了神速的进步,原来不识谱的识了,
原 来演奏时胡乱对付过去的段落被重新练习,直至十拿九稳,但这一切占用的却是学习
时 间,所以,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大家心中都各怀忐忑,但因为有件兴奋事顶着,谁
也 没有提。
不久,有人顶不住了,是刘欣,他有一次在练习前趴在一张椅子上抄作业,被我看
到了,我没说什么,练完回去之后,我翻开书包里那些新得叫人害怕的书,从期中以后
看起,连看了三页,立刻觉得这次肯定要被开除了,我第二天把这件事告诉了华杨,他
也看了一晚上,转天告诉我,说肯定看不懂,我们俩顷刻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
, 一时间慌了手脚,这时,全校同学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期末复习,校园里到处是抱着
书 狂看的各色人等,紧接着,复习课开始了,老师一个个就像大爷一样布置复习提纲,
我 们在下面一通狂记,刚一下课,老师便被馅媚的声音和低三下四的请求包围了,可气
的 是,占用老师时间最多的不是那些学的不好的同学,而是那些准备考一百的家伙,有
时, 他们会把老师缠很长时间,仅仅为了证明他们平时学的是多么认真,真叫人看着不
顺眼, 这帮事儿逼平时默默苦学,考试前一个个就像抽了大麻那样飘飘然。笔记是绝不
会借给 别人看的,逢人便讲他们这儿没复习好那儿没复习好,如果谁想问他们一个问题
必会碰 一鼻子灰,要是弄巧了赶上他们给你洋洋得意他讲出一道题来,百分之百是复习
提纲以 外的——我看见这种伪君子就恶心。
排练没有人说停,于是每天便一切照常。 真是件可怕的事,我明知道再不看书就会
出现对于学生来说最致命的事情,也许正 因为此,我才一眼书也没看,每天沉浸在音乐
里,音乐有时果真能叫人忘掉一切,可惜 一旦想起来更叫人头痛,华杨真的开始了偏头
痛,每天哭着喊着要学习,那本《数值分 析》无时无刻不放在手边——有时用来当扇子
,有时垫在屁股下面,更多的时间用来吓 唬自己,通常他是这么做的:抽空翻开几页,
走马观花似的看上那么几行,然后抬起头 来,面如金纸,浑身筛糠,手一软从胸前垂下
,书啪地一声掉在脚边,闭上眼睛,嘴里 喃喃他说:“完了。”
崩溃的时候到了。 离第一门《电路基础》考试前两天,我和华杨听完最后一节复习
课后从教室出来, 通身大汗,天空阴沉沉的,闷热异常,蝉声从树梢上紧一阵慢一阵的
传来,哭丧似的, 一个叫孔洁的女生从我们后面超过我们,穿了一条半透明的裙子,里
面不知为何没有衬 裙,隐约看到粉红色的内裤,她本人毫无知觉,还朝另一个女生肤浅
地笑笑,说了句什 么,然后一直走,在前面的岔路上消失了,我和华杨走回宿舍,倒在
床上,正是上午10 点多钟,后面两节没课,宿舍里臭气熏天,倒在床上不到片刻,汗水
立即和褥子上的潮 气混和在一起,身上痒痒起来,我踢了一脚华杨的床,华杨正两眼望
天发呆,他把脑袋 转了一个角度对着我,神色木然,眼睛并未朝我这里看,我又踢了一
脚,他才醒过劲儿 来,问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 “怎么办?” “不知道
。” “咱们是不是出去转转?” “行。”
我们两个从宿舍走来,一直沿着学校的甬道走到操场边上,操场上静悄悄的,平时
在那里踢球的学生不见了,代之以几个匆匆路过的身影,我们顺着原路折回,路过阿莱
所在的那个班的教学楼,阿菜从三楼窗户里看到我,手扶窗台,探出头对我嚷嚷了几句
, 我没听清楚,就站在楼下原地不动,等了一会儿,她跑下来,问我:“后面两节有课
吗?” “没有。” “复习课上得怎么样?” “还行。” “想去游泳吗?” “游泳
?” “我和刘佳说好了,去陶然亭游泳,你们去吗?” 我和华杨相互看了一眼,我说
:“行啊。” “那你们等会儿,我们去取游泳衣,一会儿在哪儿碰头儿?” “我们宿
舍吧。” 我和华杨往回走,回到宿舍,找出游泳裤毛巾什么的,放进一个塑料袋,然后
坐在 床上等阿莱她们,华杨笑着对我说:“爱谁谁了。”
刘佳是个嘴上特横的北京姑娘,仗着自己长得难看,谁也不怵,跟阿莱关系很好,
人极聪明,一到考试前后她就特别活跃,其实她心地非常善良,是阿莱的一个好朋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阿莱配我有点亏,人前人后不时刺我两句,在她看来,我虽然不
能说是一个应该进监狱的料,至少也得像坏人一样受点意外的惩罚,阿莱怀孕的事她知
道后,一见到我就指着鼻子教育我,有时候嘴里还能蹦出一个文绘绘的词,叫什么明珠
暗投之类的,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说她配我倒挺合适,依我看,照她的路子发展,
除了一条道走到黑直奔女强人之外,不会有什么别的可能性,众所周知,到现在,她一
个男朋友还没有过,是个百分之百的处女。
她和阿莱从外面进来,一听推门声就知道她 走在前面,我是说,门吮的一响,把门
背后挂的东西震得直晃——果然是刘佳走在前头, 她斜了一眼我们,用手里的包拍打着
双人床,说:“走不走,要走就快点!” 对于此人,我和华杨的态度从来都是逆来顺受
,因此我们从床上一跃而起,笑脸相 迎,华杨嚷嚷着:“走啊,这不是正走呢吗?”
我们一行人下了楼,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喝了一通冷饮,然后直奔汽车站,刘佳和 阿莱
走在前面,我和华杨走在后面,不时说上几句话,如此走到了汽车站。
我对陶然亭游泳池情有独钟是有原因的,早在上小学时,学校就组织我们结队而来
, 轰小猪似的把我们赶进蘑菇池,叫我们在里面自由沉浮,在我青春期发育成熟那一段
, 每到夏天,我几乎天天到这里来游泳,我最爱游的是晚场,也就是傍晚6点到8点夕阳
西 下的时候,天气变得不像下午那么酷热难耐,通常我和我的几个狐朋狗友来到门口,
先 吃几串羊肉串,然后买票进场,比赛似的狂游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一般是躺在温热
的 水泥地上,两眼望天,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出神,不然就坐在水池边,看那些穿
着 游泳衣在水里划动的女孩,看她们从水里撅着湿淋淋的屁股爬到岸上,不时会有人发
现 一个游泳衣穿得松松垮垮的女孩露出大半个乳房。有时,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钟情的女
孩 就从头至尾一直盯着她看,一直看到退场时间到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个游泳池分
男 女池,但深水区只有一个,此外还有一个专供跳水用的水池,四周浅,中间深,没有
人 跳水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那里比赛潜水,方法是往其中扔人一个钢镚儿,然后大家戴
上 潜水镜一个个下去摸,有时也去跳水,这就要看有没有比我们跳得好的人了,我是说
, 如果有人能够从十米跳台上做一个空翻一周半人水后,我可不好意思跟在后面来个“
冰 棍”,别人倒是这么干过,招来一阵嘲笑声,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我们四个人在深水区门口分成两组,我和华杨从那个小铁门进去了,阿莱和刘佳没
有深水证,只好在外面那个最深只有一米四的女池里游,浅水区刚换过水,空气中弥漫
着一股强烈的漂白粉味儿,水色淡蓝,隔着铁栅栏,我看到她们俩手拉手走近水边,试
着用脚沾一沾水,立刻缩了回去,正是中午,没有什么人,我看到阿菜和刘佳走到树荫
下,背靠着一堵水泥墙壁聊起天儿来,不时还甩手指指点点,这时华杨叫我过去,我们
就一同站在水池边,高喊一二三后跃入水中,凉飕飕的水叫我的精神立即为之一振,浑
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伸开双臂,奋力划水前进,一口气游了二百米,于是用手吊住
池沿儿的水槽儿喘气,华杨这时慢悠悠地游过来,他的脑袋像鹅一样一直伸在水面以上
, 游的虽然慢,但不累,他追上我,掉头接着游,等他游出十米开外,我侧身蹬了一脚
池 壁追了过去,我们就这样交替一前一后,一直游到没劲儿了才换成仰泳,我尽量挺直
腰, 仰起头,双脚交替拍打着,偶尔伸出胳膊划一下水,几乎是浮在水面上,我睁开眼
睛, 溅在脸上的水花顺着眼窝慢慢淌下,天上飘着几片棉絮似的薄云,太阳正值中天,
只要 眼珠儿转到正对太阳的地方就得眯起来,耳边传来阵阵喧哗声,那是跳水区周围坐
的人 发出来的,他们在看几个小伙子跳水,我刚才在水池边上也顺便看了几眼,偏巧看
到一 个大胖子从十米跳台上炸弹一样坠落,入水时有点歪,水花四溅,弄得岸上的人直
躲, 听着现在这种尖叫声和刚才的有些相似,我猜是那家伙又跳了。
也不知那样漂了多久,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一下身,踩着水朝四处张望,
是华杨,他正站在岸上,双手卷成一个筒冲我叫嚷,我游到池边,双手撑住池沿,用力
蹿了上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阿莱和刘佳站在白色的铁栅栏边上正向这个方向看,
我和华杨走过去,隔着栏杆,她们冲这边招手,我们走近,刘佳对我们说:“外面的水
太凉了,没法游,你们出来一块儿聊聊天儿得了。”
我和华杨走出深水区,我发现阿莱和刘佳的游泳衣都是干的,一看就是连水都没下
, 我们四个一同来到男池,我率先跳了下去,水是比深水区的凉,但还能忍受,华杨趴
在 池边,双手垫在下颌下面往水里张望,刘佳和阿莱在水边商量,我冲阿莱招招手,对
她 高喊下来,她犹豫了片刻,突然尖叫一声跳入水中,跳的真合适,溅起的水花正好落
在 华杨和刘佳身上,刘佳双手抱在胸前,冷得转了一个圈儿,终于也扶着水池边上的扶
手, 一点点沉入水中,她和阿莱游得差不多,不大会换气,因此只能在池边游,就像两
只大 蝌蚪。
我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尽量让肚皮贴在水底,向前游动,由于没带潜水镜,眼
睛不久就被水杀得有点痒痒,但我还是能像鱼一样在水底滑动,水质清澈,能向前看很
远,不时得绕过一双双站立在水底的脚,有人从我上面游过,我想到有一次也是在水底
游,看到过一只男孩的手从女孩的游泳衣下面贴着大腿根的地方伸进去,被女孩的手拉
出去的情景,我还看到过小男孩故意从女孩的两腿间游过,或用脑袋直接撞女孩的小腹
, 那都是什么时候呢?
我慢慢地把肺中的空气吐出来,身体渐渐浮出水面,已经到了对岸,我返身往回游
, 脑子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游了几个来回,等我放眼四望找华
杨 他们的时候,水面上就剩下陌生的面孔了。 我爬上岸,看到那三个人在阿莱她们刚
进来时坐的地方趴成一排,华杨手枕着一只 胳膊像是睡着了,阿莱和刘佳还在说着什么
,我走到她们前面,挨着华杨躺下,这里背 阴,地上干燥凉爽,我跟刘佳斗了句嘴便迷
迷糊糊地睡着了。
是阿莱把我推醒的,退场的时间到了,我们四个分别往更衣室走,然后在大门口集
合,一同坐车回学校,我们迈着软绵绵的脚步走进校门,我和华杨不禁心情沮丧,越往
前走越后悔,想想后天的考试,心急如焚,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宿舍,背起书包直奔自
习室。
自习室人满为患,连座位都找不到,一些学得不错的男生在给女生讲题,趁机谈感
情,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平时自习室是公认的嗅蜜场所之一,但得手的大都是那些游手
好闲的学生,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没过几个月,那些原来在他们身边愁眉苦脸的大笨
蛋这会儿会扬眉吐气。自习室门前站着几个抽烟的学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晃动着
。 我走出去时正碰上其中的一个认识我,冲我点点头,我对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向教
室 走去,在教室门口遇到正匆匆往外走的华杨,他说教室太乱,什么也干不了,正要奔
自 习室,我告诉他自习室连他妈位子都没有,我们俩只好奔图书馆而去,图书馆里也是
爆 满,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一个个的占住自己的那个坑纹丝不动,像从
地 里钻出来的根茎植物,呆头呆脑地埋头书本,一片叫人感动的学习景象。我们拎着书
包,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都泄了气,身上粘乎乎的,尽是些不争气的虚汗,正是下午3
点多 钟,视力所及,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头昏沉沉的,脚下却轻飘飘的一点根也没有
,从 图书馆往宿舍走的路上,我们俩脚步迟缓,没精打采,手里的书包加倍沉重,里面
装满 了这个夏天里所有的绝望,回到宿舍,我们各自跃上自己的床,分别以自己恶梦中
最难 看的姿势睡去,真的睡去了。
我还是讲讲我和华杨是怎么混过考试的吧,这源于焦凡的一句话。晚饭前,这个傻
逼从外面进来,不小心踢了地上的脸盆一脚,于是我被吵醒了,华杨也应声而起,弄清
情况后不禁破口大骂:“你丫干嘛呢!” 焦凡对这种粗暴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不
慌不忙地收拾他的饭盆儿,出去时对华 杨笑着说:“真他妈的难,就是有卷子都不一定
过的去。” 说完,他故作摇动饭盆儿,让里面的破铝勺儿发出阵阵怪响,那个铝勺儿我
见过几 次,被他的利齿几乎咬成小铲儿,勺把儿七拐八拐,勺前端几个细小的死角上沾
着牙垢, 连当掏耳勺都不够格,他却不当回事,这家伙明知道华杨什么都不会,所以故
意摆出一 副轻松样,以为能叫我们心里不好过,他说完那句危言耸听的话后,得意扬扬
地出门而 去,叮叮当当地消失在楼道中,这时我头脑中灵光一闪,把头抬起来,对华杨
叫道: “谁说有卷子不一定过的去!” 华杨起初没有听懂,片刻反应过来,冲我一笑
,接口道:“要是有卷子,就一定能 过去!”
半夜12点,教师楼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几个青年教师从楼门口出来,不久,一个校
工过来锁上楼门,然后沿着花园边上的一条柏油马路向另一座楼的值班室走去,这个过
程刚好能被躲在学校花园里的我看到、花园里静悄悄的,我和华杨弓着身后退几步,长
出一口气,依次躺在学校花园的草地上,虽然出来时抹了防蚊油,我的脸上还是被蚊子
咬了一个包,头上是映在夜空里的树冠的黑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叶子缝隙中有时会
透过几点星光,倏尔就被摆动的树叶湮没了。暑热被风搅动着,缓缓飘上天空,草地就
如同一个被太阳练了一天的婊子一样酣然睡去,体温渐渐消散,皮肤重又变得光滑凉爽
。 贴近地皮,似乎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股湿湿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结,化解了土地
里 的腥味儿。
华杨在抽烟,烟头一明一灭的瞬间,我看到他脸的轮廓,什么表情却看不清楚,我
已经抽了半盒烟了,喉咙里直发干,校园里还留有那么几声零星的声音,脚步声,说话
声,关窗子声,自行车的轧轧声,这些声音不时传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越来
越小,突然,在那么一刹那,一切都中断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风擦过高高低低的
植物所带来的自然的音籁,这种寂静从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续着,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 也听得见华杨的心跳声,夜里,我们俩的双眼闪闪发亮。 “像什么?”华杨问我。
“什么像什么?” “我们俩现在。” “电影里的两个中国侦察兵。” 黑暗中华杨笑
出声来。 “走吗?”他对我摆摆下巴。 “再等会儿,还早呢,我想再渗会儿。” “怎
么了?” “没怎么。”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撕开上面的锡纸,放进嘴里吃了起
来,华杨捅捅我。 “什么?”我问他。 “别吃了,听着不舒服。” “真的?” “真
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长出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双手垫在脑后。 “别紧张。” “没
紧张。”他小声说。 我随即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不久,掏出一张垫板来,那是我下
午从家里火速取 来的,是一张天蓝色的垫板,即使隔着几万重的夜色我也能准确无误地
知道它是天蓝色, 为了买这块垫板,我曾和父亲大吵一顿,原因是父亲买了一个红色的
,可当时我就是喜 欢天蓝色,父亲实在拗不过我,于是推着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
横梁上,一个商店 一个商店地找这块垫板,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是个人人称道的懂事
孩子,但也有极其 固执的时候,虽然那种情况很少发生,可发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团
团转,我8岁时已 经学会各种狡猾伎俩,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让父母最头疼的办法
,比如,我会故意 装做去上学,实际上,我只是走到学校门口,然后直接折回家,在我
们家楼下转悠一天, 直到父母下班,才装做若无其事的放学回来,这种事我知道不会持
久,果真,老师来家 访,这时父亲就会问我到哪儿去了,我就死也不会说,叫他们胡乱
猜疑,终于,在父母 快撑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诉他们我的要求,这样要求便会立即得
到满足,于是我又变 成原来的好孩子,一切正常。
这块垫板就是我用这种办法得到的,我记得它是在菜市口 文化用品商店买到的,我
在几块颜色和式样都相同的垫板中间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货 员和父亲都不耐烦了才算
挑中这块我认为颜色最正的,很久以后,我对自己那一时期如 此偏重于蓝色这个问题大
惑不解,现在,无论是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已 经没有任何区别,我无法
想象我当时的情感,无法想象当时父亲买错垫板颜色这一事情 如何叫我愤怒和难过,一
切成了过眼云烟,无从追忆,无从理解。这块垫板很长时间内 成了我喜欢的一个玩艺儿
,我甚至用它来代替尺子,也当做扇子用过,考试时把记不住 的东西用削得尖尖的铅笔
抄在垫板的一面,当然,如果老师发现,我只需用袖子顺手一 抹证据便荡然无存。上初
中以后,很少有人再用垫板了,可我用,垫板垫在纸下,钢笔 在上面轻轻滑过,字写的
又小又快,这个习惯直到改用圆珠笔时才被丢掉,但是垫板一 直留在我的抽屉里。
那天夜里我差点给华杨讲那块垫板,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讲,我还决定了不对任何 人讲
这块垫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装回我那个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华杨忽然坐起身来, 我伸
了一个懒腰,也跟着坐起来,华杨对我说:“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老是 在想
保罗西蒙那首《寂静的声音》,咱们看《毕业生》时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可刚才 这首
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一遍遍地回响,我真想回宿舍去听一遍这首 歌。”
“弄到卷子咱们去我那儿听,可以听一夜。现在,咱们还是走吧,一点了。”
我们站起来,一人嘴里叼一支烟,从小花园边上的柏树墙上跳出来,拐上柏油路,
一直走到教师楼的后面的空地上,这里平时没人来,杂草丛生,草丛里积着厚厚的从教
师楼窗户里扔出来的垃圾,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傍晚时我们来过一趟,所以也没费
多大力气就走到从左边数第三个窗下,那是一楼的男厕所,窗子的插销已经被华杨弄开
, 我踮起脚尖,用手一拉窗子外面的把手,窗子吱地一声开了。我立刻翻了进去,身上
蹭 了不少窗台上的土,我蹲在窗台上,把华杨拉上来,我们依次跳到地上,厕所的门半
开 着,可以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我们先站在门边,侧耳细听,楼道里安静得出奇,我们
又 等了一会儿,见无异常,于是从容地从厕所内闪身而出,贴着墙壁向前悄无声息地前
进, 等上到二楼时我们已经走得大摇大摆了,眼睛也适应了楼道内的黑暗,我们上到四
楼, 沿着楼道一直走到顶头,在一扇上面标明打印室的门前停住,华杨拧亮手电,我把
垫板 插进门缝,顶在正对着撞锁舌头的部位,再用力向前顶住,华杨把门向前一推,再
往回 一拉,啪地一声,门开了,我和华杨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用力一握,然
后走 了进去,我走到窗前,把窗帘一个个拉上,华杨把碍手碍脚的椅子搬到一旁,然后
再次 拧亮手电,但见桌子上和地下到处是一摞摞的卷子,有的已经卷成一卷儿,包好,
靠墙 立着一个保险柜,我过去抓住把手轻轻一拧,竟是开的,华杨已经开始在卷子中找
了, 我因为没有手电,只好静静地坐在一张写字桌边,看着华杨在那里东翻西找,不时
小声 说一句:“又一门!” 我问他:“几门了?” “咱们班的还差一门,就是后天那
一门,你找吧,就差那个保险柜了。但你媳妇儿 她们班的都齐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
手电,在保险柜里一摞摞卷子看去,终于在第二格找到了,我把最 上面一份拿出来,把
保险柜关好,交到正在桌边整理的华杨手里,华杨把它们摞起来折 好,然后我们一同把
现场恢复原样,关上门,化成两股黑烟儿溜出了教师楼,从而一劳 永逸地解决了大学考
试。
6月中旬,我突然收到陆然的来信。 陆然的一摞信是通过他父亲转给我的,夹在一
个大包裹里从海南寄过来,包裹里还 有一些书和生活用品,信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包着
,上面写着“请转交周文,电话是 4261359”,字迹零乱不堪,据他父亲说,他已经很
久没给家里写信了,他父亲给我打 了一个电话,叫我去取那个牛皮纸口袋,他并没有拆
开,只是叮嘱我,如果里面有什么 陆然的消息请及时转告他,他们一家都很惦记他,他
父亲为了找陆然曾经去过一趟海南, 查遍那里的所有旅馆也没找到他。
下面是陆然的信。 周文:你好。 “告诉我,幸福的开端在哪里?”我这么问自己
,那是我走在一条田埂上所做的胡 思乱想,两旁是刚刚收割的秋天的稻田,目光的尽头
都是金黄金黄的颜色,田里有一些 拾麦穗的农家小孩,他们远远地用好奇而羞涩的目光
上下打量我,他们穿得破破烂烂, 衣服裤子不管原来是什么颜色,现在看上去一律呈土
色,田里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它 们时而远远地飞去,一会儿又飞回来。但距离我和孩
子们都很远,刚一走近,它们就一 轰而起冲向天空,我还看到一只田鼠,它长着灰溜溜
的皮毛,但跑动起来迅捷无比,一 闪就从一条田埂间溜得不见了踪影。田里东一堆西一
堆地摆放着许多稻草,在阳光下闪 闪发光,与土地和谐地接触着,仿佛它们不是人工堆
放的,而是天然就长在那里的。现 在是上午,阳光把我从一堆稻草中叫醒了,我的表早
就停了,所以我无法告诉你时间, 昨天夜里,我就把自己陷在稻草里,彻夜未眠,我望
着头顶上晴朗的天空,注视着那一 颗颗神秘莫测的星星,星星多得无法计数,密密匝匝
地挤在一起,只要你盯住一个地方 仔细看,你就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星星,直到你眩晕,
眨一下眼,立刻,它们都消失了, 是的,你不可能发现所有的星星,我知道,我看到的
都是几百万光年前的幻影,至于它 们现在怎样了,我说不上来,但有一阵儿,我确实眨
着贪婪的双眼在吞噬它们,这些不 可琢磨的幻影,这些可望不可及的光芒,它们像我们
一样在宇宙里飘荡,谁也不知道它 们的因由和结果,我想着它们,看着它们,直到觉出
稻草里的潮湿,忽而,我又想到美 丽的村姑,我把头钻出草堆,希望她们之中的谁会来
和我约会,后来我觉得有些饿了, 终于朦胧睡去,清晨我曾醒过一回,但四周太静了,
我很快又睡去了。
我设法靠近那些小孩,向他们问路,并试图让他们告诉我哪儿能找到吃的,他们起
初默不作声,像是不懂我的意思,但轮到他们说话时,我又糊涂了,因为我一句也没听
懂,不过,没用多久,一切都解决了,我被领进村子,现在我写这封信就多亏了其中的
一个小孩,他把我领到他们家,我吃了东西,于是,我又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幸福
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想我现在就有了一个答案。因为我寻找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
但我知道,我的答案不久就要改变,从我现在过的流浪生活所提供的经验告诉我,我已
经找不到确定的东西了。 记得吗?我们曾经疯狂地主张毁灭一切,毁灭使我们感到无
所适从的一切,现在我 懂得了,我们什么也毁灭不了,除了我们自己,你要是像我一样
在旷野里呆过你就会懂 得,这山、这水、这大地,是绝对的、永恒的东西,你会有这种
感觉,它们永远长存、 实实在在,分量沉重,不可改变。
以前,我认为我们,所有的我们,包括那些曾经的我们、现在的我们和将来的我们
, 是一些怀着梦想,扇动着破烂的翅膀妄想飞到云端的傻瓜,是一些特别的人。现在,
我 不这样想了,我们只是千千万万人中的几个,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 就在刚才,我
吃了饱饱的一顿,两碗米饭,一盘咸菜,现在我想睡觉了,虽然我有 许多话要对你说,
但是,我还是睡吧,因为油灯已经快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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