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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tella (小可), 信区: Reading
标  题: 对面(8)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2 16:59:28 1999), 转信

布依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她想起哥哥给她下的结论。哥哥说她是"苍白的灵魂","
失血的皮囊",因为她既懦弱又简单,既无法迎合别人又无力抗拒别人,所以她总是在困
境里徒劳地挣扎。哥哥说在这个混沌浑浊的世界里,一个人要是不能桀骜不驯,独立不
羁,就必须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反过来说,一个人如果不能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就
必须桀骜不驯,独立不羁,否则,他的命运将是:不是被碾碎,就是被放逐。他将无法
维系他的正常生存。

  
  布依不知道哥哥对不对,但是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战战兢兢
,无所适从。她多么痛恨那常常驻扎在她心里的不安与怯弱啊,这种不安与怯弱已经成
了那个讨厌的主任的帮凶。借助它们,那可疑可怖的面孔总是能够在她心里颐指气使,
横行肆虐。

  
  要是一场入心入肺的沐浴能够改变这一切,要是她能一夜之间刚强起来,皮实起来,
那有多好啊!

  
  要是浴室能够改变人,要是那个处处挤兑她,打击她的冯主任能够因为沐浴而更新,
那该是多大的奇迹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件啊!

  
  布依知道这是一个相当美妙奇特的想法。但是,想到它只不过是一个想法,它将永远
都只是一个想法,布依就不由得沮丧起来。

  
  想和做之间,有着多么阔大的距离啊。

  
  就像白天和黑夜,太阳和月亮,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一样,永远都泾渭分明,无
法混淆的。

  
  除非你出了问题。除非你被掼出了这个世界的轨道。

  
  所以有一天,当布依路过南城,无意中瞥见了一座石头垒就的方方正正、敦敦实实的
建筑时,那份眼熟使她猛地心惊起来。

  
  她差一点伸手去掐自己,因为这是她在夜深人静时所熟悉的风景啊。难道她此刻也是
在梦中?

  
  布依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活像一幅被突然定格的画面。

  
  好半天,她终于走出画面,战战兢兢地朝那座孤零零的建筑挪去。

  
  现在 ,布依看到那斑驳苍老、苔藓丛生的墙了,看到了两堵墙之间的那对古朴晦涩的
木门。

  
  站在木门跟前时,布依觉得自己哆嗦了一下……愣怔片刻,布依终于伸出手,像推开
梦境一样推开了那两扇门。

  
  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一切都是她耳熟能详的。

  
  那相当现代的喷淋设备,那既突兀又自然的,那哗哗做响的喷嘴,"歌舞升平"的蒸气
,还有那苔藓与浴液相混合的复杂气味,都是她不止一次亲临领略的。

  
  更让布依震惊的是喷头下的那个人。那个人转过身来时,布依发现那竟是她自己。


  
  这回布依不再怀疑自己了,她相信自己是出了岔子--若不是出了岔子,一个人怎么能
在大白天看见梦中的景致,梦中的自己呢?

  
  布依正在茫然无措--她不知是该大叫一声逃出纷乱,还是顺水推舟,留在纷乱中以逃
避她那破绽百出的白天时,那个"自己"开口了:

  
  "你不是希望焕然一新、怯弱全无吗?站到这里来,你可以实现这个愿望了!"

  
  布依更加慌乱了。她想自己怎么能邀请自己呢?自己怎么能向自己招手呢?难道她此刻
所处是现实与梦幻的衔接处?

  
  惊惧不安的布依正想大叫一声转身逃跑,喷头下的那个人却把她拽住了。

  
  "来吧,别害怕,一切都再简单不过。来吧。"

  
  布依发现自己的叫声卡在喉咙里,自己的步履定在地板上,自己的手和那个人的手混
合在一起,此自己和彼自己重合到一起了。

  
  浴水哗哗啦啦地喷洒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那个曾经令她迷惑不解的符号以螺旋
的方式滚动起来了……

  
  随着螺旋符号的滚动,布依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升降起伏着……一种被悬挂、被虚置的
感觉猛地朝她袭来--她觉得自己被推入了真空,头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一种十分细微十分幽婉的声音。她后来知道那是某些细胞泯
灭时发出来的呻吟。

  
  一种被分解、被打碎、被重新筛选组合的感觉使她既尴尬又欣喜。她想那些死亡的细
胞一定正是寄生在她身上的宿敌,正是它们使她别无选择地"苍白"和"失血",因为现在
她觉得总是充斥于心的忐忑与不安像潮水一样退下去了。

  
  她的手渐渐能够握拢,她的目光渐渐有了锋芒,她的嘴巴能够决绝地发出"不"这个音
节了。

  
  布依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虚幻,不是梦想,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啊。

  
  于是她听见自己张开嘴,拼足力气喊出了那个字,那个她曾经那么欠缺又那么需要的
音节:

  
  "不"!

  
  当然,她听见了那个声音,那个嘹亮而清晰的音节。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啊,她从此不
再受制于人了,那可恶的惶惶不安将无法在她心里肆虐横行了。

  
  她将重新是她自己了。

  
  重新变成自己的布依喜不自禁。她离开那神奇的水龙头,匆匆套上衣服,像旋风一样
冲出浴室。

  
  再次关上那对苍老晦涩的木门时,布依突然有了新的冲动。她想这奇特的浴室如此神
奇,那个狭隘、偏执、贪婪,既能驾轻就熟地侵略别人、又能炉火纯青地辖制他人的冯
主任在它的冲刷下,是否也能更正更新,改良改善呢?

  
  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像青天白日一样高悬在布依面前。

  
  布依决定说做就做。

  
  第二天是星期天,布依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冯主任家走去。

  
  冯主任住在西城。布依刚分到商检局的时候有一次曾经被冯主任召到家里。就是在那
里初出茅庐的布依惊慌失措地推开了冯主任青筋裸露、骚动不安的手,并从此开始了她
在局里艰辛而晦涩的生涯。工于此道的冯主任自然不是孱弱的布依可以轻易推开的,稚
气未脱的布依推开了那双驾轻就熟的手,等于推开了自己的厄运之门。刚开始冯主任不
露声色,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驯服布依这样简单稚嫩的人需要假以时日,可是他没有
想到简单的人也有简单的执拗,这种简单的执拗甚至比复杂的灵活还难以对付,令人头
疼,两年下来冯主任已经从不露声色、胸有成竹变成了恼羞成怒,骨鲠在喉。他尤其无
法忍受自己那一向长驱直入的欲望竟然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遭挫,他把这视为"天方夜谭
",奇耻大辱,他那遭挫的欲望也因此愈发弘扬,蔚为大观。无论在情场还是在仕途一向
都是春风得意的冯主任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欲拿故纵,擒贼擒
王……但是这一切在包布依身上却都不可思议地毫无成效,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丫头居
然有着莫名其妙的坚韧。可以想像冯主任为此是多么耿耿于怀,恼怒难平。当然他不知
道那个在他百般挤压下仍然坚硬如初的包布依其实心里如履薄冰,惶惶不安,他也不知
道因为他那可疑的欲望可鄙的行为,一个闻所未闻的设想已经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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